——六二九年——八四六年

第一节吐蕃国的兴亡

羌族居住在中国西部,是一个古老的大游牧族。它和汉族在远古传说时代已有往来,到了商朝,屡见于卜辞,周朝以下,史书记载愈益详备。羌族居地以西海(今青海)为中心,向四方伸展,主要是向西方伸展,出东面以及南北面都受到汉族的遏阻。据《后汉书·西羌传》所说,羌人只有部落酋长,没有君臣上下,部落多至一百五十个,各随水草迁徙,不相统属,长时期停留在原始社会阶段上,不能建立起国家来。西晋时,辽东鲜卑慕容部酋长涉归有庶子名吐谷浑,率所部七百户西迁,住在枹罕(枹音浮fú甘肃临夏县)地方。他的子孙征服羌族,建立吐谷浑国。北朝字文周时,吐谷浑王慕容夸吕建号为可汗,筑伏俟城(在青海西十五里)为首都,国土广数千里,分立四个大城,使子弟各居一城统治所属民众。唐初,吐谷浑分东西两部,东部以伏俟城为中心,西部以鄯善(新疆若羌县)为中心,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驻伏俟城,立次子慕容尊王(即达延芒波结)为太子,守鄯善。

吐谷浑国受汉文化影响,采用一些汉族制度。羌族自原始社会进入低级的封建社会,慕容部是起了推动作用的。少数慕容部贵族与众多羌族部落酋长融合成为一个统治阶级,鲜卑人羌化了,因之,吐谷浑实际是羌族的国家。

早在战国初年,秦献公出兵攻掠羌地,酋长印(音昂áng)避秦兵,率部众向南方迁徙,与青海诸羌隔绝。后来印的子孙繁衍,自立部落,散居各地,其中有牦牛部,也称为越嶲(音希xī四川西昌县)羌;又有白马部,也称为广汉(四川广汉县)羌。这些部落在蜀边境内外,迁徙无常,《西羌传》说它们的部落名号,不可详考,这大概是与汉族接触较少的缘故。《西羌传》又说,有发羌、唐旄等,在极远的西方。一○一年,青海烧当羌首领迷唐被东汉兵击败,残众不满千人,一直向西走去,投奔发羌。《新唐书·吐蕃传》以为蕃、发声近,发羌是吐蕃的祖先。

唐旄即葱茈(音子zǐ)羌,原先居住在天山南至葱岭一带,一部分迁徙到西藏,以逻些(拉萨)一带为中心,占有广大土地。五八六年(隋文帝开皇六年)遣使人来朝贡。《隋书·西域传》称为女国,因为唐旄以女

为王,风俗重女轻男,国政由女王和小女王各一人共同执掌。女王死后,按惯例在王族中选出贤女二人,一为女工,次为小女王。男人专管战争,女王的丈夫号金聚,也不参与政事。这是母系氏族制的残余,社会继续进展,终究要推翻这个残余。

羌族在青海建立起吐谷浑国,是社会发展中一个光辉的标志。羌族一部分自青海进入西藏,一部分迁徙到蜀边境内外,也陆续进入西藏,广阔遥远的中国西部,从此逐渐得到开发,羌族对中国历史的贡献是巨大的。唐时吐蕃国勃兴,分立的诸国合并成为统一的大国,尤其是社会发展中一个更光辉的标志。中国西部出现吐蕃国,无疑是历史上的大事件。

吐蕃国经过兴起、强盛、衰亡三个时期,分别叙述如下:

一兴起时期(弃宗弄赞赞普以前)

吐蕃史书记载远古传说:“在天的中心之上,住着六父王天神的王子弃端己,他有三兄三弟,连他共计七人。弃端己的第三子为弃聂弃赞普。他到下界为人主⋯⋯做了六牦牛部的王”。六牦牛部当与越嶲一带游牧的羌族部落为同一支系。《西羌传》里说,“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大抵牦牛部盛强,分立为六个兄弟部落。弃聂弃赞普是最强的酋豪,又自立一部,降服其余六部,六部酋豪被称为父王六臣。另外又有三个通婚姻的部落,被称为母后三臣。六父王天神的名字叫做鹘提悉勃野,弃聂弃既自称天神所生,以窣勃野为姓,正符合羌族“其俗氏族无定,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西羌传》)的惯例。赞普的意思是雄强丈夫,弃聂弃拥有这一称号,说明他是特别雄强能够统率六臣的大酋长。弃聂弃时,社会年部开始分出尊卑两类人,由于阶级逐渐在形成,有立君长的需要,因之,弃聂弃以后,子孙世袭赞普称号,比起羌族一般“不立君臣,无相长一”(《西羌传》)的原始状态来,是一个进步。神话传说中往往含有史实,弃聂弃从上天下降到人间,实际就是从无阶级社会转到有阶级萌芽的社会。

传说汉武帝时六牦牛部进入西藏,第八世赞普号布袋巩甲,居住在琼巴(西藏穷结县)地方,冶炼矿石,取得银、铜、铁三物,又制造木犁,用牛力开垦平原作田,引湖水灌溉,开始有农业。第十五世赞普号意肖烈,建立琼巴堡寨。《通典》称为匹播城,《新唐书·吐蕃传》称为跋布川。第十七世赞普号德朱波那木雄赞,设置大相(宰相),作为赞普的辅佐。第二十三世赞普号甲多热弄赞,废除“与神和龙族通婚”,改“与臣民通婚”。到第二十八世赞普号弃业颂赞,改进农业,兴修水利,牧地与农田相接,国力日渐兴盛。第三十世赞普号达布聂西,杂养犏(音篇piān)牛与骡,定物价,蓄积干草。依据上述一些记载,吐蕃部落自弃聂弃赞普时开始,逐渐形成为国家,经济政治和文化,也逐渐在进展。

唐旄北接于阗,东北与苏毗(居住在青海玉树一带的部落)为邻,西境是天竺,南境即吐蕃,是一个大国。唐旄有两个都城,女王达甲瓦,驻年卡宁波(地当在今西藏尼木县东南),小女王弃邦孙,驻儒那堡寨(西藏墨竹工卡县西北)。唐旄内乱,弃邦孙吞并达甲瓦的领地。一些贵族不服,暗通达布聂西,密谋叛变。达布聂西死,论赞弄囊继位。论赞弄囊与唐旄谋叛的贵族盟誓,亲提一万精兵出发,攻破儒那堡寨,唐旄领土为吐蕃所占有。论赞弄囊受尊号为朗日论赞,取政与天比高,盔与山比坚之意。朗日论赞论功行赏,以都瓦堡寨及一千五百户奴隶赐给娘·臧古,以萨格森的土地及一千五百户奴隶赐给巴·鱼泽布,以一千五百户奴隶赐给农·仲波,以一千三百户奴隶赐给哲蚌·纳生。这四人都是庸旄国的领主,娘的首城在今墨竹工卡县东北,巴的首城在墨竹工卡县西北,农在娘与巴之间,哲蚌在乃东县北。他们助吐蕃有功,都成了赞普的重要大臣。唐旄领主穹波·邦色杀藏博主马尔门,以藏博二万户献于赞普,赞普接受后即赐给邦色。邦色功大,也成了重要大臣。朗日论赞重用这些新臣,引起吐蕃旧臣(父王六臣与母后三臣)的不满,到了晚年,父王之臣既离叛,母后之臣又复作乱。羊同(唐旄残部,在今阿里及羌塘一带)、苏毗、达布、工布、娘波等也四面起兵攻击吐蕃,朗日论赞被叛臣置毒暗害而死。吐蕃从小国变成大国,是一个巨大的变动,发生旧臣与新臣之间、吐蕃与敌国之间的冲突,是很自然的。冲突的结果将决定吐蕃的兴亡。弃宗弄赞赞普统率吐蕃的进步势力战胜了国内外的敌对势力,从此,吐蕃走上强盛的道路。

二弃宗弄赞赞普的事业(六二九年——六五○年)

羌族从一百几十个聚散无常的原始部落进而组成吐谷浑、唐旄、吐蕃等国家,又从这些分立的国家进而组成统一的吐蕃国,都是划时代的大发展。尽管仍旧存在着严重的分立倾向,但经过吐蕃国的强盛时期,羌族人产生以吐蕃文化为中心的共同心理状态,此后,原来的羌族为具有初步稳定的人们共同体性质的蕃族或藏族所代替了。弃宗弄赞赞普是强盛吐蕃国的创始者,因之,他的成就在吐蕃历史上有重大贡献,在中国历史上也有重大贡献。

第三十二世赞普弃宗弄赞又号松赞干布,他生于六一七年,十三岁(六二九年)继位,十八岁(六三四年)遣使官到唐朝求婚,二十五岁(六四一年)娶唐文成公主,三十四岁(六五○年)死,他的一生正和唐朝创始者唐太宗同时。吐蕃史书说“王千松赞虽未成年,奋战不屈,终于严惩罪犯,所有置毒者皆族灭之。未几,叛乱者又皆臣服。娘·芒波结尚囊并未与全苏毗交兵,设谋用计,说之来降。养护无数户口,安居乐业。唐与吐谷浑皆来进贡。”未成年即是指十三岁即位事,此后二三年间叛乱平息,苏毗降服,牧业繁荣,国力兴盛,迁都逻些,完成统一大业。显然由于朗日论赞消灭苏毗,符合社会发展的趋向,再加上松赞的“骁勇多英略”(《旧唐书·吐蕃传》),以及群臣主要是新臣的支持,才能获得如此迅速的成功。《通鉴》在唐太宗贞观八年(六三四年)记载吐蕃遣使来请婚事,说吐蕃疆土广大,拥兵数十万(兵数夸大不实),弃宗弄赞有勇略,四邻都怕他。唐太宗遣使官冯德遐前往通好,这就是吐蕃史书所说唐来进贡,依据双方史书的记载,说明六三四年以前,吐蕃已是西方新出现的强大国家。

松赞干布一生事业,主要是在稳定内部,巩固王权,建立起统一的吐蕃国,其次是对外用兵,兼并强邻,保卫国家的安全。

下列诸事,是属于建国的措施。

稳定内部——吐蕃王族称为论,宦族称为尚,论与尚构成吐蕃的统治阶级。自然,王族宦族之间,宦族旧臣新臣之间,存在着许多矛盾。赞普与群臣每年举行一次小盟,三年一次大盟,就是要缓和这些矛盾。小盟用羊狗(羊与狗二物,或是牧羊的狗)与猕猴为牲,先折断牲足,杀死后,再剖腹裂肠,使巫告天地等众神说,谁要是变心,阴谋叛乱,神明察知,罚同此牲。大盟杀犬马牛驴为牲,赞普诅咒说,你们都得同心协力,共保我家,天地众神知道你们心里事,谁要是背盟,谁就身体屠裂,同这些牲畜一样。唐旄旧俗,祭神用人或猕猴。大盟所用的犬,有些书说是用人。吐蕃俗重视狗,唐旄俗重视猕猴,用人作牲则是共同重视的祭品。小盟用狗与猕猴,大盟用人,都表示隆重的意思。赞普与群臣立重誓,要求效忠王室,在赞普独掌生杀大权的情况下,发生稳定内部的作用是可能的。大小盟何时创始。史书不载,定在松赞于布平定年乱时似较适宜。后来小盟增为每年两次,当是松赞死后的事情。

巩固王权——朗日论赞依靠新臣的助力,灭唐旄国。松赞干布用新臣镇压叛乱,征服苏毗。新臣有大功,势力超过旧臣,成为王族的竞争者。松赞用娘·芒波结尚囊为大相,又重用穹波·邦色,以谋叛罪杀尚囊。王族噶尔,芒霞孙囊任大相,不久,因罪自杀。邦色继任为大相。松赞重用俄梅勒赞,迫走邦色。王族噶尔·东赞域孙告发邦色谋叛,邦色自杀。东赞域孙继任为大相。新臣之间和新臣与王族之间争夺大相,是经过激烈斗争的,最后大相职位为噶尔·东赞域孙即禄东赞所确保,显示王权得到进一步的巩固。

中央官制——中央大官分两类。第一类为宰相,其中有大相一人,称为大论,唐人译为宰相平章国事。大相以下,有时设副相一人,称为小论。又有兵马都元帅同平章事、兵马副元帅同平章事各一人,宰相同乎章事四人。第二类为宰相僚属,其中有内大相一人,掌管国内事务;整事大相一人,管刑法。又有管国外事务、外文、财政等官。上列诸官中,大相最尊,“事无大小,必出于宰相,便宜从事”。各官都是父死子代,无子则由近亲承袭,不合继承惯例,便引起争端。吐蕃自第十七世赞普设大相以后,当在陆续增设一些官职,到松赞干布时,更必须规定官制以适应建国的形势。松赞以后,国势强盛,宫制自然还会有些变更,但基本上是在松赞时规定的。

兵制和地方官制——吐蕃地方行政组织与军事组织完全一致。全国分为四个如,每如分为上下二分如。共有八个分如。每个分如各有四个千户所。每个如又各有一个下千户所。四如共有三十二个千户所和四个下千户所。此外另有四个禁卫军千户所分镇四如。每个分如有元帅一人,副将一人,判官一人。分如在旗帜和马匹的颜色上各不相同,以资区别。军队编制以一百余人为单位,设一个百夫长。一个大五百统率五个百夫长,一个千夫长统率两个大五百。实际上每个千户所有兵约一万人上下,统率二十个大五百,后来就叫做万户府或万夫长。这些军官平时是地方行政官,也就是当地的大小领主。吐蕃史书记载四如所辖军民数如下:(一)藏如如拉,上下两藏如如拉各有军士三万零三百人,共有人口七十二万人;(二)右如,上下两右如各有军士五万零三百人,共有人口七十万人:(三)中如,上下两中如各有军士七万零三百人,人口缺记,(四)左如,上下两左如各有军士五万零三百人,共有人口约七十万人。四如军合计,军士共有四十六万二千四百人,中如军士数特多,人口至少有八九十万,合其他三如,吐蕃人口当在三百万人左右。这是吐蕃大扩张时期的军民数,松赞干布在位时不可能有这样多的军民。吐蕃史书载松赞要求娶唐公主事,说“赞普致书唐主曰:若不许嫁公主,当亲提五万兵,夺尔唐国,杀尔,夺取公主”。五万兵当是吐蕃的全部或大部分兵力,每个千户所正好有兵一千三四百人。后世疆土扩大,军民增加约十倍,千户所成了万户府。保存千户所名义的原因,可信是松赞干布的定制,相沿不敢改变。

制定法律——吐蕃史书说“松赞干布在位,以臣民于君前忿叫争竞,无礼无仪,乃创十善法律,使善者有所劝,恶者知所戒”。史书记载松赞时道德训条甚多,如“皈(音归gui)依三宝,敬信勿疑;报父母恩,侍养勿怠;于自己有大恩者及父亲、长辈、师长,勿违其意,善于承侍;上等人和贵族的意志勿加违拗,顺之而行,一切行事举措宜依上等人为法式;学习宗教与文字,精通其意义;于业报因果,深信勿疑;准时还债;言而有信;谋事勿信妇人之言:勿用大秤小斗;有疑而不决之事,依神言为断”。诸如此类的训条,有些当是出于后世人的附加,但若干训条为松赞所定也是事实。劝善的另一面是戒恶,即残酷的刑法。史书说吐蕃“用政严酷。人无敢违”。又说“其刑,虽小罪必抉目,或刖,劓,以皮为鞭,柣之从喜怒,无常算(数);其狱,窟地深数丈,纳囚于中,二三岁乃出”。又说“砍头、剜眼、剥皮⋯⋯诸刑皆备”。落后的社会必然行施落后的刑法,因为统治阶级必须用严刑来维持本身的权利,宣扬大慈大悲业报因果的佛教,恰好被统治阶级利用来掩护暴政,佛教在吐蕃流行,和暴政是有联系的。

发展经济——吐蕃经济以畜牧业为主,松赞出巡,看到“牛羊繁殖,沿路成群”。吐蕃原来有些农业,松赞时,“高地蓄水为池,低地于河中引水灌溉⋯⋯开辟阡陌”,农业比先前有些改进。这都是叛乱平息,国内统一以后的现象,也就为向外扩张准备了条件。当时又制定度量衡,以便利商业的进行。

创制文字——松赞干布派遣学生吞米·桑布札等往克什米尔向婆罗门李敬学习声明(声韵学),归国以后,主要依据于阗文加以简化,造成三十个字母,并编出几种文法歌诀,用以拼写吐蕃语。松赞亲自学习这种新制文字,大力提倡。在羌族所立诸国中,吐蕃一向用刻木结绳法记事,唐旄大概也没有文字,吐谷浑有文字,与北魏相同,可能是借用汉文字。自从有了吐蕃文,在大吐蕃国境内,使无文字和有文字的诸部都行用统一的吐蕃文,随着羌族各部融合成为后来的蕃族或藏族,吐蕃文也就发展成为蕃族或藏族通行的藏文,松赞创制文字的意义是非常巨大的。

上述诸措施,在松赞干布有效地推行下,吐蕃内部稳定,成为具有相当规模的国家。

松赞干布先后征服苏毗、羊同等国,免受来自北方和西方的威胁,使吐蕃处于安全地位。羊同国(今西藏阿里)人以畜牧为业,地在吐蕃西,北接于阗(新疆和田县),国土东西千余里,有兵八、九万。国王下面有四个大臣,分掌国事。无文字,记事用刻木结绳法,刑法残酷。酋豪死,用人殉葬。六四四年,松赞征服羊同(此后羊同叛服无常,到弃松德赞赞普时才消灭羊同国),完成了西藏高原的统一。吐蕃得苏毗,可从东北方进攻吐谷浑,得羊同可向西域出兵争夺唐属国。松赞虽然还无力向外大扩张,但已为后世大扩张准备了条件。

松赞于布在建设国家和保卫国家安全上都取得巨大成就。他推动吐蕃国进入强盛时期,对后来藏族的形成具有深远的影响。

三强盛时期(六二九年——七九七年)

吐蕃强盛时期在松赞干布时已经开始。这里只叙述松赞死后吐蕃大扩张的事迹。大扩张就是对外战争,主要是对唐战争。这些战争大体上可分为三类:(一)征服唐属国吐谷浑和唐境内羌族羁魔州,进行吐蕃的统一战争,性质是正义的。(二)与唐争夺西域四镇。四镇对唐、吐蕃两国都有保障本国安全的作用,两国势在必争,得失依强弱。(三)夺取唐州县,奴役汉族居民,是侵略性的战争。唐朝廷方面,不能保护国土,对被奴役的居民更应负失职的责任。

吐蕃与唐两国之间固然有频繁的战争,但不可因此忽视两国和好的一面,从全面来说,和好仍是基本的一面。其次,唐州县人吐蕃以后,汉族较高的经济和文化对吐蕃社会发生很大影响,所以,还应该看到战争带来的某些积极性后果。

六五○年,松赞干布死,孙芒论芒赞赞普(六五○年——六七六年)继位。赞普年幼,大相禄东赞专掌国政,继承松赞的建国事业,推动吐蕃进入更强盛的阶段。禄东赞最大的功绩是划定田界,确立吐蕃的封建制度。凡是在瓦解状态中的原始公社社会,总包含着向奴隶制或向封建制发展的两个前途。由于私有制的逐渐发展,公社成员少数人变成统治阶级,大部分人以自由民身分成为被统治阶级,两者构成原始的国家。一般他说,在这样的国家里,社会是由浓厚的公社残余和稀薄的封建因素(自由民纳贡赋和服兵役,所谓兵役,即出外抢掠)混合而成的。同时,这样的国家,总是强的或能自保的,否则被其他强者所吞并,无立国可能。这种强的国家,吞并弱的部落或较弱的和不能自保的国家,本身必然向奴隶制发展(弱而能自保的国家则向封建制发展),但受生产的限制,发展的程度很不一样。大抵原始国家可分为三类:(一)以畜牧为主业的国家,水草地有局限,不能使用过多的奴隶来扩大畜牧业;土地寥廓,不容易防止逃亡;因之奴隶制不可能有多大的发展。尽管是这样,因自由民贡赋极轻微(例如北魏到四二一年,魏明帝才定制,令鲜卑民户养羊满百口,出战马一匹,可见魏明帝以前,鲜卑自由民不纳贡赋,只服兵役),统治阶级剥削的对象,主要是从事生产的奴隶,也就是说,剥削者不算是封建主而是奴隶主。游牧国家奴隶制并不发达,但有些国家仍可看作奴隶制国家。(二)以农业为主业的国家,奴隶制比游牧国要发达些,因为农业上可以使用较多的奴隶。但是,农业收获的丰歉,很大程度上要看耕作者的勤惰,天时又变化无常,奴隶主收入未必有确实保证,奴隶最低的生活品却必须付出。当奴隶主给奴隶一些土地让自谋生计,对他们只管收入不管付出的时候,奴隶就会逐渐转化为农奴,奴隶主也就不自觉地转化为封建主。按照科学定义,奴隶同牛马一样,毫无自己的经济,如果奴隶被允许私有一些生产资料,尽管奴隶的名称不变,待遇照旧,性质上却已有农奴的成分。这种剥削方式的转换和农奴成分的增加,是由阶级斗争促成的,而且也是奴隶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所愿意采取的(当然,还要保存不少的奴隶),因此,农业国里的奴隶制经过激烈的阶级斗争,可以缩短向封建制转化的过程。(三)手工业商业兴盛的国家里,使用大量奴隶最为有利,奴隶制也就大大发展起来,并且长久持续下去。同时,浓厚的公社残余将变为稀薄或遭受严重破坏,比趄那些与公社残余纠缠着的奴隶制或封建制国家来,面貌大不相同,成为典型的奴隶制国家。自然,游牧国里可以有些农业,农业国里可以有些畜牧业和工商业,工商业国家里有农业,也可以有些畜牧业,情况是复杂的,社会性质也从而呈现复杂现象,但必有一个起主导作用的成分来决定这个社会的性质。吐蕃国以畜牧为主业,至少在朗日论赞、松赞干布时,已是一个奴隶数量不大的奴隶制国家(例如唐旄三万户中只有五千八百户奴隶)。自从禄东赞划定田界,原来占多数的自由民分得田地,进行农业和畜牧业,对国家负担起封建义务,从此统治阶级剥削的对象,主要是这种农民和牧民,不再是少数的奴隶,吐蕃也就开始进入封建制社会。禄东赞这一历史性改革,可能是受汉族影响,因为唐朝行均田制。

六五三年,禄东赞令吐谷浑降王达延芒波结划定田界。吐谷浑一向接受汉文化,例如官制有仆射、尚书、郎中等官名,划田界仿效均田制,是很自然的。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发现的吐善文书中,有一则关于田制的记载,译文如下:“兔年夏,划小罗布王田为五种亩数,按耕田人(每户)人数多少加以分配。依据主权与田作惯例,劳力情况应登记于(户主)名下。有势力者不许多占田地或围圈空地。任何一小块田都要按(每户)人数多少分配。(分定之后),不许荒废田业和破坏田界。此五种亩数的田都树立界标,有违制占田、破坏田界或使田业荒废,将剥夺其田业,没收其庄稼,并按情节轻重治罪。各户耕田人的人数造成总册,交到日城长官处,凡有阴谋叛乱,破坏水利,反抗官府,图谋侵夺等事,一律按本城旧法律治罪”。这个文书不知何时写成,其中所说小罗布是在吐谷浑境内,日城旧法律是指吐谷浑亡国前的法律,可见吐谷浑早已采取汉地均田制,自创一种划分田界法。达延芒波结依据吐谷浑田制为吐蕃划定田界,分得田地的人自然是吐蕃的自由民。人五四年,禄东赞在芒布舍宗举行会议,区别野人和驯顺者,计算大调发的数目。驯顺者当是指分得田地的农民和牧民,大调发数目就是以田数为基础的封建负担。六五五年,他又在哥帝命令写定法律,使已经推行的那些制度得到巩固。吐蕃经过这一次改革,确实有力量向外大扩张了。

向东北方扩张——灭吐谷浑

吐谷浑是羌族大国,六三五年,唐太宗发兵击破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败死,太子达延芒波结失国,逃归吐蕃(据吐蕃史书,六五九年为唐将苏定方所杀)。唐立伏允长子慕容顺为可汗。慕容顺被国人杀死,儿子诺曷钵嗣位。诺曷钵年幼,大臣争权,国中大乱。唐支持诺曷钵,抑制国中亲吐蕃的势力。六六○年,禄东赞使儿子起政(当即尊业多布)率兵击吐谷浑。六六三年,禄东赞自率兵攻吐谷浑。两国各遣使者到唐朝廷论曲直,请求援助,唐高宗都不听从,实际自然是助吐谷浑。吐谷浑臣素和贵逃入吐蕃,陈述吐谷浑内部情形,吐蕃发兵大破吐谷浑,诺易钵率残部数千帐弃国逃到凉州,吐谷浑国亡(立国凡三百五十年)。禄东赞屯兵青海,遣使者论仲琮入朝,请求和亲,意思是要唐承认吐蕃占有吐谷浑土地。唐高宗不许。

六六七年,禄东赞死,子尊业多布继任为大相。吐蕃既得吐谷浑,六七○年,出兵攻西域,取得十八个羁縻州,又合于阗国兵攻入龟兹国的拨换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克苏县)。这样,唐不得不出兵来攻吐蕃。唐高宗任用薛仁贵为逻娑(拉萨)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道真、郭待封为副,率兵十余万人,表示要进攻吐蕃都城。唐军进到大非川(青海共和县西南切吉旷原),尊业多布的儿子论钦陵率大军歼灭唐军。薛仁贵与论钦陵约和,唐残兵多得生还,经这次决定性的大战,吐蕃切实占有了吐谷浑,完成了统一羌族各国的大业。哥舒翰于七五五年上唐玄宗奏疏中说“苏毗一蕃,最近河北,吐浑部落,数倍居人,盖是吐蕃举国强援,军粮马匹,半出其中”。论钦陵击薛仁贵,集中兵力多至四十万人,除苏毗外,大部分当是吐谷浑人。镇守吐谷浑的大将,总是吐蕃大相的子弟,吐谷浑的重大意义即此可见。

向北方西域扩张——与唐争四镇

六七○年,薛仁贵军在大非川覆没,唐西域四镇(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大部分土地被吐蕃夺去。六九二年,武则天使将军王孝杰率兵大破吐善军,取回四镇。唐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新疆库车县),屯兵镇守。

当时唐有些朝臣议放弃四镇,右史崔融上书说:高宗时主管官员溺职,不能守四镇,吐蕃因而强大,从焉耆(新疆焉耆县)西面长驱东来,经高昌、车师、常乐(甘肃安西县西北),渡过莫贺延磺,就兵临敦煌。现在王孝杰一战收复四镇,怎能弃而不要,如果四镇无守,吐蕃一定得西域,住在西域南方的群羌,势必被迫归降,吐蕃与群羌结合,唐河西诸郡一定受威胁。莫贺延碛宽二千里,无水草,吐蕃控制沙碛,唐就无法渡过去,这样,伊州、西州、北庭、安西等地将全部丧失。武则天从崔融议,不听那些主张放弃四镇的建议。

此后,唐与吐蕃在西域和青海两方面常有战争,胜败相当。六九六年,吐蕃大相论钦陵遣使到唐朝,要求唐撤退四镇守兵,并分西突厥十姓的土地给吐蕃。武则天使郭元振到吐蕃交涉。郭元振问论钦陵,吐蕃要唐撤四镇守兵,是否有意兼并四镇十姓土地?论钦陵答,吐蕃如果贪得土地,向东攻甘州(甘肃张掖县)凉州(甘肃武威县),不是很方便么?何必到遥远的西域去争利。双方议不能决。论钦陵遣使者随郭元振来到唐朗廷,提出要求。郭元振上书说,吐蕃想要四镇、十姓,朝廷也想要青海、吐谷浑,不如直截告诉使者说:朝廷驻兵西域,是要分吐蕃兵力,使它不能全力向东攻河西。如果吐蕃真的无意东侵,那末,请将吐谷浑诸部及青海归还朝廷,朝廷也可分五弩失毕部给吐蕃。如此答复,既表示朝廷有和意,又足以阻止论钦陵的计谋。吐蕃再有举动,曲在彼方了。武则天采郭元振议,拒绝论钦陵的要求。郭元振又上书说:吐蕃民众负担徭役过重,感到疲劳,早愿和亲;论钦陵拥兵专权,独不愿讲和。如果朝廷每年派去和亲使,让他拒绝不从,日子久了,彼国人对他不满将愈深,望和将愈切,他想大举用兵,也就难了。等到上下猜疑,内部是会发生变乱的。郭元振看得很准确,六九九年,吐蕃果然发生事变。论钦陵作大相,使诸弟分据方面,论赞婆常居吐谷浑旧地,攻唐边境。弃都松(器弩悉弄)赞普要收回权力,乘论钦陵外出,发兵杀他的亲党二千余人。论钦陵举兵对抗,赞普亲自讨伐,论钦陵兵溃自杀。论赞婆率千亲人,论钦陵子论弓仁率吐谷浑七千帐降唐。武则天封论赞婆为郡王,论弓仁为郡公,使率众为唐守边境。

禄东赞一家三世为大相,立功甚大。尊业多布于六八四年合大藏四行政区为二。论钦陵于六八六年为象以下划定田界。六八七年,划大藏田界。六九○年,造大藏人户的红册,划觉如田界。六九一年,自逻修至查拿划田界,统计绝户。六九三年,立大藏牧场。大藏是农业区,划田界,造红册,当与分土地,征赋税有关。这些,都是继续推行封建制的措施,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但专擅国政,削弱赞普的权力,连年用兵,违反民众的愿望,在国内逐渐陷于孤立,最后不出郭元振所料,全家被杀逐,吐蕃也因而一时不振,停止对外扩张。

七二二年,吐蕃发兵攻唐属国小勃律(在克什米尔北),企图从小勃律进攻四镇,唐北庭节度使张孝嵩派兵协助小勃律,大破吐蕃军。七二六年,吐蕃攻唐瓜州城(甘肃安西县西南),谋截断唐与四镇的交通。七二九年,唐军从瓜州出击,吐蕃军大败;唐军又攻取吐蕃百堡城(在青海西宁市西南)。吐蕃被迫放弃夺四镇的计划,七三六年,吐蕃攻小勃律,唐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在青海西大破吐蕃军。吐蕃与唐在青海相持,无力进攻四镇。吐蕃与小勃律王和亲,小勃律归附吐蕃。西域二十几个唐属国朝贡路被阻,也都转向吐蕃朝贡。七四七年,唐将高仙芝攻破小勃律国,设归仁军,驻兵三千镇守,唐又与西域诸国往来无阻。论钦陵曾对郭元振说,所有邻国,都被唐降服了,吐蕃还能存在,只是靠我兄弟数人小心相保。青海地势险阻,唐必不能从这一路深入,五弩失毕部地近吐蕃,很容易来侵,所以我要求唐撤四镇守兵,分十姓土地。吐蕃为本身安全,与唐争夺西域,是有理由的。唐在安史乱前是强大国,唐玄宗又是爱好边功的皇帝,为本身安全决不退出西域,也同样是有理由的。

七五五年,安禄山反叛,唐内部大混乱。七五六年,吐蕃取石堡城,进取唐陇右(节度使驻郑州,青海乐部县)河西(节度使驻凉州)两镇。唐代宗时,河陇及京西许多州县全为吐蕃所占有。唐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安西四镇留后郭听率将士守境,与朝廷声问中断。七八一年,两镇使者借道回纥来到长安,唐德宗大喜,封李郭二人为郡王,将士都升官七级。吐蕃猛攻伊州(属陇右道,哈密),唐伊州刺史袁光庭坚守累年,最后粮竭兵尽,不可再守,袁光庭先杀妻子,自己跳入火中烧死,足见唐人守土是坚决的,吐蕃取唐州县必须用重兵攻守,也就无力远攻西域。七九○年,吐蕃攻北庭,击败回纥救兵,唐节度使杨袭古弃北庭逃到西州(高昌,吐鲁番),不久被回纥杀死。吐蕃得北庭后,不知何年又得西州和安西四镇。

吐蕃与唐争夺西域,前后凡一百二十余年,吐蕃胜利了,但新的形势反使吐蕃陷于军事上的被动地位。大食占有葱岭以西土地,经常向东与吐蕃互相攻击,东方的回纥,地近北庭,也向天山南北扩张势力。吐蕃在西域要用大兵力抵御东西两个强敌,在唐旧境年又要用相当兵力镇压唐人的反抗。过重的负担,使得强盛的吐蕃虽然离长安很近,有灭唐的意图,却缺乏对唐的攻击力量。唐失西域反而有利于长安的保存。这个新形势,从长远处看,吐蕃阻止武力传教的大食东侵,使汉族文化免于大破坏,又为后来回纥西迁,定居在天山南北作了准备,对中国历史是一个巨大的贡献。

向东方扩张——兼并诸羌州

《隋书·西域传》有附国。附国文化较高,有国王,统率二万余户。地在成都西北,东面是嘉良夷,东北面是党项,西面是女国(唐旄),南北八百里,东西一千五百里。又有诸羌,散居深山穷谷中,无大君长,风俗与党项相似,有些属吐谷浑,有些属附国。隋炀帝时,附国、嘉良夷和诸羌曾遣使来朝贡,隋炀帝设诸道总管统率这些内附部落。唐沿隋制,剑南道设诸羌羁縻州一百六十八个,分属松州、茂州、嶲州(四川西昌县)、雅州、黎州(四川汉源县)等都督府。有些羌人称为生羌,可能是指文化更落后的一些部落。六三八年,松赞干布占领党项(地在松州西、吐谷浑甫)、白兰等羌部。当时吐谷浑是唐属国。松赞率大军攻松州(四川松潘县),声称要迎唐公主。唐松州都督战败,羌州纷纷叛唐归吐蕃。六六七年,禄东赞攻唐边境,取生羌十二州。唐剑南道所属诸羌州,陆续在失去,在唐肃宗时,除少数羌州内徙,其余都并入吐蕃。《通典》记唐境与吐蕃境相距里数,说:松州北至吐蕃九十里,西北到吐蕃界五十里;雅州(四川雅安县)西北到吐蕃野城界五百七十里;恭州(松潘县南叠溪营)北至吐蕃白崖镇七十里;维州(四川理县)东南到吐蕃界一百六十里;奉州(四川沪县)南至吐蕃野城八十里。自松州至奉州以西属吐蕃境,足见诸羌州都已并入。吐蕃兼并诸羌州成功,建立羌族统一国家的事业基本完成了。

向东南方扩张——征服南诏国

六七八年,尊业多布率兵攻西洱河(洱音耳ěr云南洱海一带)诸“蛮”。唐在茂州(四川茂县)西南筑安戎城,阻绝吐蕃通诸“蛮”的道路。吐蕃以生羌为向导,攻拔安戎城,增兵驻守,西洱河诸“蛮”相率降附。七○三年,器弩悉弄赞普亲征今云南丽江一带的乌蛮。次年,在军中死去。吐蕃史书说,此王“向白蛮征税,乌蛮亦款服,兵精国强,为前王所未有”。诸“蛮”与羌种族不同,吐蕃逐渐征服诸“蛮”部,是多年经营的结果。七五一年(天宝十载),南诏国(建都太和城,云南大理县)与唐失和,降附吐蕃。南诏是大国,吐蕃获得这个大属国,国势才发展到最高点。

吐蕃以逻姿为中心,向外扩张,取得上述的成就。早在唐高宗晚年时(六八○年前后),《新唐书·吐蕃传》说它的疆域“东与松、茂、嶲接,南极婆罗门(泥婆罗),西取四镇,北抵突厥,幅圆万余里,汉魏诸戎(指西方诸族)所无也”。事实上,后来吐蕃疆域比这时候更要大得多。泥婆罗在松赞干布时已是吐蕃的属国,可是吐蕃扩张的方向,不是通过泥婆罗进入天竺,而是对着较远较强的唐朝。大竺气候炎热,不宜于高原人耐寒的习性,视南进为畏途,这应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羌族一向以青海为中心,散居广大的中国西部,吐蕃在本族年进行统一战争,于势力顺;羌汉两族有悠久的联系,文化和经济虽然相差很大,在交流上却是较为接近的。吐蕃扩张的方向必然被吸引到东方来,也就不难理解了。

与唐朝和亲和战争——占领一部分唐本部土地

吐蕃在发展中,当然不能满足于原来的贫乏状态,必须有所增进。六七二年,吐蕃遣使者论仲琮来朝,对唐高宗说,“吐蕃土风寒苦,物产贫薄。所都逻娑川,唯有杨柳,人以为资,更无草木。乌海之南,盛夏积雪,冬则羊裘数重,暑月犹衣裘。赞府(赞普)春夏每随水草,秋冬始入城隍,但施庐帐,又无屋字。文物器用,岂当中夏万分之一。但其国法严整,上下齐力,议事则自下而起,因人所利而行之,斯所以能持久也”。仲琮这段话,大体上符合吐蕃的实情。吐蕃国力强盛,经济文化落后,作为对方的唐朝,经济文化是繁荣的,国力方面,在前期,唐与吐蕃都强盛,有战有和;在中期,唐已衰弱,吐蕃自唐德宗时起,也由盛转衰,都需要和。两国和好,才能得到经济文化交流的利益,这对吐蕃是更为切实的利益。吐蕃要吐谷浑和四镇,唐决不肯放弃。安史乱后,吐蕃乘机夺取唐州县,唐决不能甘心;这样,双方构成和与战交错着的局面。据约略计算,自六三四年至八四二年二百零九年间,两国使官往来,约有二百次,其中蕃使人唐次数尤多。使者往来,除去若干次为了欺诈或责让,其余一般是正常的往来,这也说明尽管两国问有多次战争,但经济文化上的需要,促使两国的基本关系,不能不是和好的。七三○年,唐玄宗使皇甫惟明到吐蕃讲和,弃隶缩赞赞普大喜,拿出贞观以来唐帝文书给皇甫惟明看,并在上唐玄宗表文里说,“外甥(赞普自称)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这几句话最足以表明吐蕃与唐的基本关系和民众的共同感情。早在郭元振出使时,吐蕃民众已经厌恶战争,希望和亲,因为和亲带来的是普皆安乐,战争带来的是穷困和死亡。

下面叙述吐蕃占领唐本部一部分土地的情形。

弃隶缩赞赞普在位时(七○四年——七五四年),政治上有不少改进。七一三年,“归并绿地、灰地”,当是按土地肥瘠分别征税。七一八年,造达波的红册,划分三如王田园田与草田的份地。七一九年,清算三如王田的份地数、草田数,划分大藏王田的份地。七二○年,清算大藏园田的份地。六二六年,合八个征税区为四个,财政统一。七四二年,清算政府收支账目,造国计簿。七四四年,造各地兵士的灰册(农牧民户口籍称红册,后改用黄纸造册)。这些措施,都表示吐蕃在进步。吐蕃史书说“弃隶缩赞王在位,万民安乐,王与大相悉诺逻恭禄谋议相合,亲征汉地,攻下瓜州等城镇。⋯⋯南方下部,爨(音篡cuàn)部白蛮王,其部颇不小,我王运其睿智奇谋,蛮王(南诏王)阁逻凤终于降附”。弃隶缩赞赞普时造成了极盛的国势,按照“兼弱攻昧,取乱侮亡”的惯例,他的继承者弃松德赞赞普侵入唐本部,也就成为自然的趋势。

吐蕃对唐作战,起初是以掠取财物为主,正如苏颋所说“吐蕃之入也,惟趣羊马,不重杀掠,于人但剥体取衣”。后来以夺取土地为主,唐玄宗设陇右、剑南两节度使,专防吐蕃内侵。双方国力强盛,连年发生战争,胜败相当,吐蕃并未得利。七五五年,安禄山反叛,陇右、河西两镇精兵内调,边防空虚,吐蕃陆续攻取两镇所属诸州。七六三年,吐蕃自大震关长驱直人,破泾州、邠州,攻奉天(陕西乾县)、武功,唐兵溃散,唐代宗逃往陕州,吐蕃入长安城,立李承宏(金城公主侄)为唐帝。吐蕃军掠夺府库市里,焚毁房屋,还想掳掠城中子女和百工,整军归国。郭子仪设疑兵,恐吓吐蕃军。吐蕃军据城凡十五日,惊慌出城,退屯原(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会(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县)、成(甘肃成县)、渭(甘肃陇西县)等形胜地,窥伺唐境。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失守,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都成为吐蕃的领地。同年,吐蕃攻入剑南道的松、维、保(四川理县)三州。这是吐蕃与唐多年战争中最大的一次胜败,唐朝廷的腐朽,吐蕃力量的限度,都表现出来,极盛的吐蕃要灭腐朽的唐朝是不可能的。

七六三年以后,吐蕃连年入侵,战争激烈,唐在凤翔、泾州、邠州、渭北等地设节度使,驻重兵,抵御吐蕃。七八○年,唐德宗即位,遣使到吐蕃讲和。七八三年,两国在清水(甘肃清水县)会盟,唐以“国家务息边人,外(弃)其故地,弃利蹈义”为理由,承认吐蕃所占唐州县为吐蕃领地。接着在长安西郊筑坛定盟,又遣大臣为人蕃会盟使,在逻娑定盟。七八六年,吐蕃败盟,进攻京西诸镇,又破盐(宁夏回族自治区盐池县)夏(陕西横山县)二州。当时吐蕃大相尚结赞看到唐内乱频繁,认为时机可乘,怀有野心,清水会盟,并无诚意。败盟后,唐德宗还力求和好。尚结赞想用诈计,去掉唐李晟(音成chěng)、马燧、浑瑊(音尖jiān)三个良将,随后攻取长安。七八七年,尚结赞遣使到马燧军中求和,卑辞厚礼,欺骗马燧。马燧信以为真,请唐德宗许和。凤翔节度使李晟主张出击,唐德宗罢免李晟。尚结赞要求唐派浑瑊主盟,准备在会上擒获浑瑊。唐德宗允许在乎凉(甘肃平凉市)会盟,任浑瑊为会盟使。李晟切戒浑瑊,必须有严密防备。唐德宗怕会盟不成,也切戒浑瑊必须推诚相待,勿使对方猜疑。浑瑊到平凉,正要登盟坛,吐蕃伏兵发作,捕杀唐会盟官,浑瑊仓皇逃遁,幸唐将骆元光、韩游環有备,救浑瑊出险。正当会盟的一大,唐德宗很得意,对诸相说,今天和蕃,国家有福。马燧说,是。柳浑说,我很忧疑。李晟说,柳浑说的是。唐德宗生气说,柳浑书生,不懂边事,你怎么也这样说。柳浑李晟都叩头谢罪。当晚,韩游環报告吐蕃劫盟,进攻邠宁镇(治邠州)。唐德宗大惊,想逃出长安避吐蕃,为人臣们所劝阻。

尚结赞想施诈计获大利,以为李晟失兵权,浑瑊被擒,马燧一定得罪,三将既去,就可得长安。唐德宗外怨回纥,内忌功臣,想与吐蕃结盟来实现自己的蠢愚想法,奸相张延赏全力主和,排斥李晟,造成“武臣皆愤怒解体,不肯为用”的危局。形势确是对吐蕃有利。但是,唐朝廷上有以李泌李晟为首的一批文武官,虽然不得势,也下会让尚结赞完全得志。骆元光、韩游環救出浑瑊,说明计谋早被识破。劫盟以后,张延赏惭惧,称病不出,唐德宗不得不依靠反对和蕃的一派官员,任李泌为首相,李晟、马燧、柳浑相位不变。唐与吐蕃的关系从此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孪泌劝唐德宗北和回纥,南通南诏,西结大食、天竺,使吐蕃四面受敌。唐德宗听从,与回纥和亲,又使剑南节度使韦臯招南诏年附。七八八年,回鹘(本年回纥改称回鹘)可汗上书,愿为唐击吐蕃,南诏王也决计附唐,不再助吐蕃。原来大食是吐蕃的劲敌,蕃兵大半驻在西域,抵御大食东侵。七八六年,韩洸(音晃huàng)在请伐吐蕃收复河湟疏中说,“闻其(吐蕃)近岁以来,兵众寝(渐)弱,西逼大食之强,北病回纥之众,东有南诏之防,计其分镇之外,战兵在河陇者,五六万而已”。据入蕃使崔翰密查,吐蕃驻河陇兵马真数,只有五万九千人,马八万六千匹,可战兵仅三万人,余皆老弱。吐蕃兵力如此薄弱,唐德宗不谋收复失地,却力求讲和;尚结赞不坚守清水盟约,却想用诈计取长安,双方都做着愚蠢事,愚而诈的一方,后果自然要更坏些。自从唐德宗采用李泌的建议,吐蕃的强盛时期也就结束了。

吐蕃进行羌族的统一战争,在历史发展中是处顺势,因之阻力较少,很快建立起大吐蕃国。但是,战争进入唐本部境内以后,就显得能力与环境不能相适应,一直走失败的道路。吐蕃起初只知道地重,不知道人重,围凉州城时,乘城中人窘迫,宣告:我要的是城池,人不论老少都可以迁往唐境。取其他城池也是如此。李晟曾说,河陇失守,并不是吐蕃有多大的力量,主要是唐将帅贪暴,内附部落离心,民众不得耕种,展转向东迁徙,自己放弃土地。吐蕃不利用这种情形,争取城中人留下来,倒不是因为尊重唐人的爱国心,而是保持落后国家战争的惯例,即“出疆之费,亦无定给,而临阵所得,便为己有”,也就是出兵不准备粮草,让将士任意去掳掠。城中多有财物,要城池与掳掠财物,意思是相同的。到了知道地旷人稀,需要劳动力的时候,又进行掳掠人口的战争。七八六年,唐德宗给尚结赞信里说“又闻放纵兵马,蹂残禾苗,边境之人,大遭驱掠”。七八七年,尚结赞焚毁盐、夏二州城,掳走所有居民。同年,吐蕃大掠汧阳(陕西千阳县)、吴山(陕西陇县东南)、华亭(甘肃华亭县)三县,残杀老弱人,壮年男女万亲人全被掳去,放在安化峡(在甘肃清水县)西,准备分给羌、浑(吐谷浑)诸部,告被掳人说,准许你们向东哭别故国。众大哭,千余人投崖自杀。七八八年,吐蕃大掠泾邠等五州,掳去人畜二三万口。此后,吐蕃连年攻入唐境,破坏极为严重,沈亚之《临泾城碑》说“今(八一三年,唐宪宗元和八年)每秋戎人塞寇泾,驱其井(市)闾(民居)父子与牛马杂畜,焚积聚,残庐舍,边人耗尽”。唐边将因吐蕃不占据土地,掳人就走,反以驱敌出塞为辞,向朝廷报功道贺。边地民众受吐蕃和唐边将的双重祸害,处境该是多么危苦!吐蕃轻视和亲的利益,为掳掠财物和人口进行频繁的战争,使吐蕃民众劳苦厌战,唐民众流离失所,政治上该是多么失策!

吐蕃对唐人有两种待遇法。一种是河陇地方未曾东徙的居民约有五十万人,其中劳动民众都被看作贱隶。沈亚之说,我曾问吐蕃降人,唐人在彼方情形。他说:唐人(民众)子孙生下来就是奴婢,种田放牧,或聚居城乡中,或散处荒野间。这部分人无论是谁,吐蕃都不敢信任;世族豪家社会地位不变,有些被任为文武官,还受免税、扩大产业等优待。八二一年,庸穆宗任刘元鼎为会盟使,前往逻娑,路过河西一带,见到旧时城郭还在,兰州广种水稻,桃李榆柳茂盛。看来,汉族地主阶级仍保持原状,民众虽说是奴婢,实际是农奴性质,与纯粹奴隶还有区别,生产仍以农业为主。广大农民被贬为完全农奴,是社会的大退步。吐蕃又迫令所有唐人改换服装,只许每岁元旦日用唐衣冠祭拜祖先,祭毕收藏。每当这一天,唐人无不东向号恸,想念故国更甚。七八○年,唐使臣韦伦自吐蕃归国,经过河陇,一路上看到唐人都毛裘蓬头,在墙缝里偷看,有些捶心流涕,有些向东拜舞,也有人暗送书信,报告蕃国虚实,盼唐军来如饥渴人盼饮食。刘元鼎出使吐蕃,至龙支城(青海乐都县南),有耆老千人,见刘元鼎哭拜,问天子安好否?说因从军被掳,陷没在这里,自己和子孙不忍忘记朝廷,朝廷也还记得我们么?说完都鸣咽涕泪,不敢出声哭。刘元鼎密问,知道是丰州(内蒙古五原县)人。元稹《乐府·缚戎人》里所说“眼穿东日望尧云,肠断正朝(元旦)梳汉发”,正是在蕃国唐人的普遍心理。自地主阶级到农民,都愿意回到唐朝来,吐蕃的统治显然不能维持多久。

另一种是对俘虏的待遇法。无专长的唐俘,面上刻黑字(黥面),分配到各地充奴役,上述龙支城唐人,当是属于这一类。有专长的唐俘,右臂上刻黑字,等候赞普亲自发落。其中有些人被任为小官吏,不论文武,统称为舍人。唐宪宗时,淮南小将谭可则在边上被俘,因通晓文字,将要被任为知汉书舍人。他臂上刻的蕃字,译意为“天子(赞普)家臣”。赞普选取有才能的人作自己的家奴,分配无才能的人给贵族作家奴,符合俘虏为奴的惯例。刘元鼎觐见赞普,赞普赐宴,肴馔和酒器,略与唐同,乐工奏《秦王破阵曲》,又奏《凉州》、《胡渭州》,《绿腰》等。乐工和伎人都是唐人,厨师和制酒器的工匠,大概也是唐人。八○一年,吐蕃攻破麟州(陕西神木县北),掳走居民及党项部落。僧延素被掳,一个蕃将号称徐舍人,对延素说,我是英公(李勣)五代孙,武后时我祖先避难逃人吐蕃,世代做蕃将,想念故国的心永不能忘,只是宗族大了,无法回去。你现在遇见我,我放你走。蕃法严,无放还俘虏例,徐舍人放延素,因延素是僧人。这种避难入蕃的人,社会地位可能高一些,其余有专长和无专长的俘虏,都是家奴身份。吐蕃曾攻蜀,赞普命令诸将说,我要蜀州作东方大镇,凡有技艺的工匠都送到逻娑来,平常年岁只要他们纳一匹帛的赋税。在新疆发现的吐蕃文书里说,“在当妥关,弃札、穹恭和桑恭三人分派奴隶,举凡他们的人名、家庭、职业及如何纳税等分别予以登记”。以此为例,家奴不是纯粹奴隶而是农奴性质的贱民。当然,充当纯粹奴隶的人也不会很少。吐蕃多年来为掠获人口而战,一定有大量唐人被掠获,他们生活在吐蕃日久,逐渐融合在蕃人中,成为社会下层的一部分。这对吐蕃既补充了人口,又流入了文化和技艺,似乎是有利的,但战争中吐蕃兵士死亡率很高(战死和疫死),用来换取俘虏,何曾有便宜,文化和技艺可以学习,也无须依靠故争。归根说来,吐蕃对唐进行长期战争,是统治阶级为了“临阵所得,使为已有”,不惜牺牲民命来达到得财物拥家奴致大富的目的,如果说战争有利,也只是统治阶级有了利。至于吐蕃民众同唐民众一样,不论胜败在哪一方,受到的都是祸害,并无什么利可得。吐蕃民众受长期战争的祸害,劳昔不堪,吐蕃衰亡时期的到来,也就必不可免了。

四衰亡时期(七九七年——八四六年)

弃松德赞赞普后期,即七八六年(唐德宗贞元三年,吐蕃劫盟、李泌为相的一年)左右,吐蕃开始由极盛转向衰弱。由于与唐、大食、回鹘为敌,战争负担远远超过实有的力量。民众困于兵役,又遭灾荒,所谓“差征无时,凶荒累年”,实是吐蕃的致命伤。统治阶级根本不留意这个危机,却一心互夺权利,变乱接连发生。正如七九三年南诏王给韦臯信里所说“天祸蕃廷,降衅萧墙,太子兄弟流窜,近臣横污,皆尚结赞阴计以行屠害,平日功臣,无一二在”。尚结赞为首的一部分宦族,独揽大权,排斥异己,连赞普家庭,也加以干涉。他居大相位将近二十年(七九六年死),造成了赞普失权的恶例,此后四十余年,赞普继承都由权臣安排,内部矛盾因而愈趋激烈。七九六年,弃松德赞赞普死,吐蕃内乱表面化,正式进入衰亡时期。

弃松德赞赞普有三子,死后,长子牟尼赞(足之煎)赞普继位(七九七年)。牟尼赞凡三次平均百姓之财富,但仍如未乎均前之原状。吐蕃原来保存浓厚的氏族社会残余,自由民按照惯例使用一定数量的耕地或牧地。禄东赞袒孙三世为大相,屡次划田界、定赋税,推行封建土地所有制,即土地为赞普所有(王田)或贵族所有(领主也有土地和百姓),自由民只能使用划定的田地,向土地所有者(赞普、领主)缴纳租税并服役(兵役和一般谣役)。这种情形,曾见于汉族四周至战国的初期封建社会。汉族自秦汉以下,名义上国内土地全为国家所有,而皇帝、贵族、地主和有些平民又是大小不等的土地私有者,除皇帝以外,其余都得向国家纳租税和服役(各朝代情形不全同),因为皇帝是国家的主人,也就是土地的最高所有者,有权征收所有土地的租税,称为国课,供军国的费用。包括皇帝在内的各个土地私有者(例如皇帝有苑圃和皇庄等私有土地),也有权向租用土地的耕作人(佃户)收租,收入的租归土地私有者本人所有。这是封建土地所有制进一步发展的形式,吐蕃社会比汉族落后,只有初期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不过,在当时,也还是一个进步。由于长期用兵,贵族加增租税,破坏田界,剥夺自由民的土地使用权,自由民逐渐沦为农奴,造成社会的不安。牟尼赞赞普三次平均百姓的财富,都遭到失败,可见他是有作为的君主,贵族却不许他有所作为。他在位一年又七个月,被母后毒死。母后哲蚌氏,正是吐蕃的一家大贵族。次弟牟如赞普刚继位,即被仇家尚那囊杀死。那囊氏也是一家大贵族(尚结赞即是那囊氏)。三弟牟笛(弃猎松赞)赞普继位(七九八年)。弃猎松赞得僧人钵阐布的保护,才能免于灾难。他在《钵阐布纪功碑》里说“未掌国政之前,钵阐布如我之父母⋯⋯而钵阐布其初于我父子、兄弟、母子、上下之间乐于调和,于国有利之事累建谠议,身体力行,勤奋忠荩,有足多者!此后父王与长兄怨隙既成,我于未掌国政之前,颇多魔障,端赖钵阐布为之消解⋯⋯”。这里,说明弃松德赞晚年,家庭间、赞普与贵族问斗争是剧烈的,钵阐布调和有功,因之,弃猎松赞时,佛教大行,僧侣又成为一个政治势力。八一五年,弃猎松赞死,子弃足德赞(可黎可足)赞普继位。吐蕃内部趋于分裂,国力削弱。唐宪宗平定藩镇,声势颇盛。元和末年,谭可则被掳在蕃中,看到蕃人“日夜惧王师复河湟,不安寝食”。这样,吐蕃有诚意要求和好关系的恢复。唐朝方面“疮痍未复,人皆惮战”,也有与吐蕃和好的诚意。八二一年,吐蕃接连三次遣使官来求和请盟。可黎可足赞普及宰相钵阐布、尚绮心儿,先寄来盟文要节,说“蕃汉二邦各守现管本界,彼此不得相征,不得相为寇雠,不得侵谋境土,若有所疑,或要捉生,问事讫,便给衣粮放还”。唐穆宗完全同意,命宰相及大臣十六人与吐蕃使官论纳罗在长安西郊结盟。盟文要旨是“中夏现管,维唐是君,西裔一方,大蕃为主”;“自今而后,屏去兵革,宿忿旧恶,廓焉消除”。唐承认吐蕃占有河陇,吐蕃承认不再侵唐边境,这种交换条件,符合当时双方的国势,不同于唐德宗时唐弱蕃强的清水会盟。唐穆宗命刘元鼎为会盟使,到逻娑寻盟。可黎可足赞普用重礼招待唐使。八二二年,在逻娑结盟。会盟碑(八二三年立)今尚存在(在大昭寺前),盟文大意是说:弃宗弄赞赞普迎娶唐文成公主,弃隶缩赞赞普又迎娶唐金城公主,“永崇甥舅之好矣”。父王弃猎松赞赞普有意“甥舅商量和协,欲社稷之如一统,与唐皇帝结大和盟约⋯⋯然未遑缔结大和盟约也”。今可黎可足赞普与唐皇帝“甥舅商量社稷如一统,结大和盟约于唐京师西工会寺前⋯⋯又盟于吐蕃逻些东哲堆园⋯⋯”。这次会盟,意义很重大,因为它实现了唐蕃两国民众爱和好厌战争的共同愿望。两国统治者也都满意,因为双方保证互不侵犯。但是,留在河陇的数十万唐人,是不能承认这个盟约的,他们完全有权为解脱自己的奴役地位而进行斗争。

可黎可足赞普长期患病,钵阐布执政,僧侣擅权。可黎可足供养每一个僧侣,要用七户平民的赋税,僧侣成为封建主的一派,钵阐布就是这一派的首领。不同派的贵族以灭佛为名,争夺政权,诬钵阐布与王后通奸,钵阐布被杀。八四一年,灭佛大臣缢杀可黎可足赞普,立赞普弟达磨为赞普。达磨信钵教反佛教,虐待僧人,八四六年,被信佛大臣杀死。佛教徒所写史书里说,“在叶巴拉日宁波修行之拉隆巴几多吉知灭佛事,对此王(达磨)发慈悲心,遂往杀之”。多么奇怪的慈悲心!佛教徒杀灭佛的钵教徒叫做慈悲,那末,钵教徒杀灭钵的沸教徒也可以自称为慈悲,慈悲的里面原来藏着逆我者亡的杀机。宗教徒互相残杀,用心大抵都是如此。所以,宗教有时是鸦片,有时是狂药,狂药能发生这种慈悲心。

达磨赞普无子,王后綝氏(綝音琛chēn)立内侄乞离朋为赞普。大相结都那反对立异姓子,被后党杀死。另一派大臣立赞普支属俄松为赞普,吐善分裂了!两个赞普争位,实际是大贵族争夺政权,首先是论(王族)与尚(宦族)的争夺。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举兵击渭州(甘肃乎凉市),大相尚思罗战败,西奔松州。论恐热追击至松州,杀尚思罗。论恐热自称大相,出兵二十万击鄯州(青海乐都县)节度使尚婢婢。两军混战,互有胜败。八四九年(唐宣宗大中三年),尚婢婢大败,引残众到甘州西游牧;论恐热部也只有数百人。

河陇民众,乘吐蕃统治崩溃,举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宁夏固原县北)等七关归唐。离战争中心稍远的地方,唐人发动得更早些。八四七年,沙州(甘肃敦煌)民众首领张议潮在沙州起义,唐人群起响应,吐蕃守将逃走。张议潮出兵收取瓜、伊、西、甘、肃(甘肃酒泉)、兰(甘肃兰州)、鄯、河(甘肃临夏县)、岷(甘肃岷县)、廊(青海化隆县西)十州。八五一年,遣兄张议谭奉沙、瓜等十一州地图入朝,唐宣宗置归义军于沙州,以张议潮为节度使。八五七年,吐蕃将尚延心以河湟二州降唐,河湟地又全为唐所有。

吐蕃失去河陇,也就失去经济重心,在吐蕃本部进行争夺赞普位号的战争,必然就地重征,逼得民众无法生存。八六九年,吐蕃农牧民和奴隶开始大起义。吐蕃史书说,“达磨赞普卒后,未几而有叛乱,初发难于康,寝而及于全藏,喻如一鸟飞腾,百鸟影从,四方骚然,天下大乱”。民众初次起义,缺乏经验,虽然声势浩大,抵不住贵族的残酷镇压,是可以理解的。英勇的事迹失传,但延续到九年之久的苦斗,也就足以证明民众革命的坚韧性了。起义失败,贵族愈益得势,结果自然是吐蕃国崩溃,形成国土分裂,贵族割据称雄的局面。

在论恐热战乱时,出现一个号为嗢未或浑末的新部落。吐蕃每出兵,富家豪族都随带奴仆,往往一家出十余人。奴仆平时为主人耕牧,出战时随从主人服劳役。论恐热屡次战败,奴仆脱离主人,自相纠合为部落,散居在甘、肃、瓜、沙、河、渭、岷、叠(甘肃迭部县)、宕(甘肃宕昌县)等州。吐蕃平民也加入这个部落。八六二年,嗢未第一次向唐朝廷迸贡,大概已是一个不小的蕃人组织。他们居住地即归义军属州,因之张议潮的归义镇(治沙州),是统治汉蕃两族的政权。这个张氏政权依靠汉善两族民众,曾进行了长时期的守土斗争。据史料所记,八七二年,张议潮死,张议潭子张惟深任留后。八七四年,唐僖宗任为归义军节度使。八九○年,张议潮女婿索勋杀张惟深,自为留后。八九二年,唐任索勋为节度使。八九三年或八九四年,张议潮第十四女凉州司马李明振妻率将士杀索勋,向唐朝廷请任命。九○○年,唐昭宗任张议潮孙张承奉(《旧五代史·外国列传》作张奉)为节度使。唐昭宗天复(九○三年)以前,归义军奉唐正朔。九○五年(唐哀帝时),张承奉自立为白衣天子,建号西汉金山国。自九○六年以后,金山国曾数次抗拒回鹘。九一一年,回骼兵逼近沙州,张承奉力屈求降,奉回鹘可汗为父。张承奉死于九一九年或九二○年。张氏传三世,大约共七十年。

赞普统治下统一的吐善国,自达磨赞普被杀,国土分裂后,出现四个政权。一个在今后藏的阿里,即阿里王系;一个在后藏,即亚泽王系;一个在前藏,即拉萨王系;一个在山南,即亚陇觉阿王系。其中阿里王系与拉萨王系势力较大。阿里王系向西扩张,统治拉达克一带。拉萨王系势力达到康地。亚陇觉阿王系后入青海一带,宋朝的确厮罗(唃音谷gǚ)即此系子孙。

上举四系子孙又复分裂,如阿里王系分裂为孟域、象雄、布让三部分;拉萨王系分出冲波巴、姜郊瓦、拉波浪巴、至巴、业塘巴、芦巴藏巴等。《旧五代史·吐蕃传》说,

“至五代时吐蕃已微弱,回骼、党项诸羌夷分侵其地而不有其人民。”《宋史·吐著传》说“其国自衰弱,种族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无复统一矣”。吐著后退到如此可悲的境地,吐善人民自然要怀念以松赞干布为旗帜的统一强盛时期,也自然更盼望新的统一时期的到来。

吐蕃与唐有不少偶合的现象。吐蕃的兴起在朗日论赞时,年代相当于唐高祖。吐蕃杰出的君主松赞干布,与唐太宗同时。吐蕃农牧民起义失败,出现分裂割据局面,唐也因农民起义失败,出现五代十国。不合处是吐蕃强盛时期比唐约多三四十年,亡国比唐约早五六十年。吐蕃分裂期一直延长到元初,唐末分裂期到宋初就结束。这些不合的原因,一是吐蕃得河陇,大大增加了国家的富力,因而延长它的强盛时期。等到在贫苦的本部发生战乱,河陇也随着战乱以至失去,国家势必归于消灭。唐朝的生存,主要依靠江淮财赋,失江淮是在安史乱后百余年。二是吐蕃社会落后,高度的自给自足经济使封建割据势力得以长时期存在。唐社会是经济联系相当发展的封建社会,而且自秦汉以来,全国统一已经成为基本的趋势,割据不能持久是很自然的。唐和吐蕃的出现,都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件,而吐蕃的主要贡献是基本上统一了羌族和开发广大的中国西部地区。

吐蕃赞普世系

(一)

(1)弃聂弃赞普—(2)木弃赞普—(3)丁弃赞普—(4)索弃赞普—(5)德弃赞普—(6)弃柏赞普—(7)支弓赞普—(8)布袋巩甲赞普—(9)色尔孜赞普—(10)脱烈赞普—(11)肖烈赞普—(12)郭如烈赞普—(13)仲涂烈赞普—(14)提肖烈赞普—(15)意肖烈赞普—(16)萨纳辛德赞普—(17)德朱波那木雄赞赞普—(18)德郭赞普—(19)那德诺纳赞普—(20)叟诺波赞普—(21)德甲波赞普—(22)甲心赞赞普—(23)甲多热弄赞赞普—(24)弃赞囊赞普—(25)弃札邦赞赞普—(26)弃脱赞(瘕(音xiá)悉董摩)赞普—(27)拉土度年赞(佗土度)赞普—(28)弃诺颂赞(揭利失若)赞普—(29)没卢年德若(勃弄若)赞普—(30)达布聂西(讵素若)赞普—(31)论赞论囊(论赞索)赞普—(32)弃宗弄赞(松赞干布)赞普

(二)

(1)弃宗弄赞(松赞干布)赞普(六二九年——六五○年)—(2)弃芒论芒赞赞普(六五○年——六七六年)—(3)弃都松(器弯悉弄)赞普(六七六年——七○四年)—(4)弃迭祖赞(弃隶缩赞)赞普(七○四年——七五四年)—(5)弃松德赞(乞立赞)赞普(七五四年——七九七年)—(6)牟尼赞(足之煎)赞普(七九七年——七九八年)—(7)弃猎松赞赞普(七九八年——八一五年)—(8)弃足德赞(可黎可足)赞普(八一五年——八四一年)—(9)达磨赞普(八四一年——八四六年)

第二节宗教与文化

按照吐蕃当时经济上文化上所已经达到的水平,宗教在政治和生活等方面享有高度的支配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新唐书·吐蕃传》说“其俗重鬼右巫,事羱(音原yuán野羊)羝(音低dī公羊)为大神。喜浮屠法,习咒诅。国之政事,必以桑门参决”。语极简略,却也说明佛教的地位和吐蕃文化不能不是佛教文化。

吐蕃原来流行的钵教,与汉族远古时代盛行过“地天通”的巫教,颇有相似处。羌汉两族有久远的往来,宗教上曾经互相影响,也很有可能。钵教神道分为两类,第一类为天神,最高贵的是父王天神,他有许多兄弟,都住在天的中央,四周各有神物守护,名称与汉族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相同,唯所司方位略异,说青龙在南,白虎在东,朱雀在西,玄武则同在北。吐蕃的始祖即是六父王天神的王子,因此天神与祖先是合一的,在自己的子孙命终时,天神接他去同享幸福。但在下界生活期间,天神不能给予祸福。所以吐蕃并不重视对祖先的祭祀与祈祷,弃都松时受汉族影响,始立松赞干布的祀典。《吐蕃传》所谓重鬼,不是指祖先崇拜而是指第二类神。

第二类神是魔神。兴佛证盟碑(弃松德赞赞普立)列举的吐蕃土神,有九大神众及龙等。时代稍后,但保存吐蕃古代宗教情况最多的《黑白花十万龙经》分魔神为三类:即龙神、宁神和地神。龙神住在地面上有水之处,宁神住在空中,地神住在地下。龙神与人的各种疾病有关,宁神掌管自然灾害,地神能使人四肢缩小以至干枯而死。疾病、自然灾害和身体瘦弱,处在文化未发达、抵抗力缺乏的条件下,不得已向这些神请求免祸,也算是一种希望,这一类神有大权,但仍看作魔神,是自己的敌对者,如果请求无效(多半是无效)以至于死,自己还可回天上享受幸福。按照商朝巫教的说法,平民和奴隶死后在天上服役,钵教可能也是赞普子孙和他们的臣民都有归宿处,即臣民到天上依然为主人服役。据吐蕃史书所记,“首兴者为笃钵,自弃聂弃赞普六传至弃迭赞普,当此王时,有一人为神灵所凭,自言某某地有某某鬼神,能如何祸福人,作某种祭祀则吉,禳祓之则能逢凶化吉。此派至支弓赞普时大盛,是为黑派因体。其继兴者为伽钵,为收支弓赞普的凶煞,吐蕃钵教徒无能为力,自克什米尔、勃律、羊同迎诸三位钵教巫师。⋯⋯前此吐蕃钵教徒未有如此行为,此后信徒皆入其道。最后兴起的为觉钵,弃松德赞王时令钵教徒改信佛教,彼等遂窃取佛经作钵教经典。其后虽遭严禁,至朗达玛王灭佛,钵经又复大行,是为白派果钵。”

在阶级对立还不很显著、人们的灾难主要来自自然方面的社会里,钵教的万物有灵论最能博得人们的信仰。它起初只是讲祭祀仪式,目的在得吉或逢凶化吉。等到社会有些发展,它本身也就要求改进,从外地请来的巫师,都有较大法术,并且还能“卜知罪犯真假”,这就使得钵教也能适应政治上的需要。自松赞干布以后,阶级对立逐渐加剧,统治阶级对宗教在政治上的作用,要求愈高,以祈祷为专业的钵教,尽管进行着斗争,最后不得不让位给佛教。

兴佛证盟碑说“先祖弃松赞在位,于逻些的贝噶建佛寺,是为吐蕃有佛教之始”。佛教发源地泥婆罗近在南邻,又是吐蕃的属国,千余年来佛教徒向四方传教,却不曾进入吐蕃,钵教的抵制,当是一个重要原因。六四一年,文成公主嫁到吐蕃,带来许多物品,其中有释迦佛像。文成公主是虔诚的佛教徒,一路上用车载佛像,不比其他物品只用骡马驮载。到逻姿后,松赞干布特为公主造宫室,很可能也为公主信奉的佛像建寺,如果是这样,可以说佛教最先是从唐传入,不是直接从天竺来。

佛教建立寺庙,虽然并未流行,但既被认为可以存在,就有存在的理由和流行的可能了,这和当时吐蕃阶级矛盾还只在开始阶段的情况是相符的。

唐僧慧超于七二七年,即松赞干布死后七十七年,自天竺回至安西,曾说吐蕃“国王百姓等总不识佛法”,可见佛教流行是在七二七年以后。那时候弃隶缩赞赞普在位,王族论钦陵势力被消灭,宦族得势,吐谷浑王坌达延(坌音笨bèn)专决国政。吐谷浑早就信奉佛教,坌达延赞助弃隶缩赞兴佛,是文成公主以后,又一次由东方传入佛教。证盟碑说“父王赞普弃隶缩赞之时,于札玛的噶菊建寺。父王去世,少数大臣魔迷心窍,祖先

对佛法的敬信既已寝息,又宣令佛法不善,内外臣民不许信奉”。佛教能和钵教对抗,足见已有颇大的力量,力量的来源就是一部分贵族利用它来争夺政权。《证盟碑》说“赞普陛下(弃讼德赞)年二十时,双手麻木,梦兆亦恶,乃废禁奉佛法之律,敬信三宝,病苦全除,于是大兴佛教”。吐蕃史书说“当法王奔松德赞时,秉承莲花生及静命二太师仁德之意,将诸有害之外钵法术,大半消灭,其钵徒异类则流逐边鄙。至于钵教中之占卜推算,祈福禳祓等术,凡于众生有利者,即多存而未毁”。钵教力求生存,“窃取佛经,作钵教经典”,佛教为求全胜,吸收钵教法术,两教斗争是激烈的。既然钵教的法术被佛教拿去,佛教又自有一套因果报应的教义,如说“太初无生,有生之后,行善或作恶,此后则死,死后转生善处或恶处”。又说“业由自造,⋯⋯善行有善报,恶行有恶报”。因果报应说加法术,佛教处在必胜的地位了,也就是奉佛的贵族足以压倒奉钵的贵族了。

吐蕃史书说“弃松德赞赞普在位,⋯⋯尊贤尚勇,除恶务尽。⋯⋯大兴佛法,寺院林立,慈悲为念,冀脱轮回”。统治者收到“除恶”(镇压被压迫人民的反抗)的效果,自然要扶植佛教,让它对“下民”发生更多的麻痹作用。

弃松德赞晚年,吐蕃开始由强盛转为衰微,统治阶级内部争夺愈趋激化,佛教在争夺中也愈显出身手。弃猎松赞因依靠钵阐布得作赞普,在位时大行佛教。吐蕃史书说“色拉累(弃猎松赞)在位,建汉部之噶穹夺中寺,迎请莲花戒大师入藏弘法,由年杂那古马热任译师,翻译前此未译佛经多种”。又有一个碑文说“赞普子孙,自幼年以至即位,必自比丘中选拔善知识,从之学法。吐蕃人民学法者不禁”。直接从天竺输入佛教并且推行到民间,这是吐蕃佛教的一个重大发展。可黎可足赞普时,钵阐布继续掌权,规定七户平民烘养一个僧侣,当时国势已到极衰阶段,佛教却到极盛阶段。史书说可黎可足“筑无相石城,以玉石建佛寺阁楼,前此父祖自唐、于阎、萨贺和克什米尔等地搜罗佛经翻译,义多相异之处,皆令人传习。复迎请天竺学者兹那密札、徐楞札彼缔、答那息等,与吐蕃译师噶屠尼与钵德益喜迭等重新以梵本校正,写为定本”。可黎可足面对危亡的险境,希望佛保佑就愈益迫切,他以为兴佛灭钵可以救危亡,不知佛教无救于身危国亡。达磨赞普兴钵灭佛,不知钵教也无救于身危国亡。两个赞普都被敌对的宗教徒杀死,自己扶植的宗教何曾有丝毫保佑。统治者起初利用宗教来麻醉民众,后来自己不可免地也为宗教所麻醉;虔诚的僧侣,本无意害人,更无意害己,但他们的宗教活动不能不是害人又害己。整个社会弥漫着宗教毒气,信教愈坚,中毒愈深,互斗愈烈,后果愈恶,这实在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种悲剧。吐蕃历史并不例外,在宗教互斗中,赞普绝了,国家亡了,但宗教还是继续兴盛井互斗下去。

吐蕃佛教和政治相结合,佛教具有支配一切的势力,文化各部门都得做它的奴仆,接受它的驱使和利用。因之,吐蕃的文化只能是佛教文化,受佛教束缚的文化。尽管人民不乏创造力,严重的束缚却阻碍着吐蕃文化有较充分的发展。

学习别国文化的长处,用来帮助本国文化的推进,原是有益无害的事。例如松赞干布派遣贵族子弟多人到克什米尔学习,其中吞米·桑布札学声明(声韵学),回国后制成藏文字母和文法,对吐蕃文化作出巨大的贡献。至于佛经的大量输入,就不能说是有益无害。第八世纪中叶以后,吐蕃佛教兴盛,重要佛经陆续翻译成藏文。译经严肃认真,忠实程度不在汉文与巴利文佛经泽本之下。有些佛经印度已失传,汉文与巴利文亦无译本,藏译佛经中却保存了不少。可是,佛教与政治混而为一,佛教凭借政治力量迫令人们只许在佛经中寻求知识,这就大有害于知识领域的开展了。

吐蕃从天竺也从唐朝输入佛教文化,又从唐朝输入汉族文化。这些文化与吐蕃原有的文化融合起来,形成吐蕃文化,或者说是吐蕃的佛教文化。下面叙述吐蕃与唐的文化交流,这种交流,当时是在走亲戚的和好关系上进行的,直到今天看来,也还是很愉快的。

六三四年,松赞干布赞普遣使到唐朝送礼品,请求通婚。六四○年,松赞于布命大相禄东赞为使官,以黄金五千两及珍宝数百件作聘礼,请许婚。唐太宗允许文成公主出嫁到吐蕃。六四一年,唐太宗命江夏王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往吐蕃。松赞干布率兵到吐蕃东界柏海亲迎。松赞干布非常喜悦,为公主建筑唐式宫室,自己见公主时也改服纨绮。吐蕃史书记载文成公主带来的物品,说“唐王以释迎佛像、珍宝、金王书橱、三百六十卷经典、各种金玉饰物作为文成公主的嫁奁;又给予多种烹饪的食物、各种饮料、金鞍玉辔、狮子凤凰树木宝器等花纹的锦缎垫帔,卜筮经典三百种,识别善恶的明鉴(似指史书)、营造与工技著作六十种,治四百零四种病的医方一百种,诊断法五种,医疗器械六种,医学论著四种。又携带芜菁种子。以车载释迦佛像,以大队骡马载珍宝绸帛衣服及日常必须用具”。这里所说三百六十卷经典,当是佛教经典,其余所带书籍和物品,种类很多,自然有若干通达这些书籍和制造物品的文士工匠随从前来。这是规模颇大的第一次汉文化输入,给吐蕃文化增加了丰富的养料。弃芒论芒赞赞普在位期间,开始设史官,职掌是记录赞普与大相的驻在地,重要会议的地址和主持人,国家大政和国内外重要事件。这种起居注式的记事法,显然受汉文化影响。后来历史学家加以编辑,一种为记事简略的编年体,另一种为记事较详的传记体,此外又有表,如《国王世系表》、《大相表》等。与钵教有关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也开始用文字记录下来。历史(包括神话传说)记载与民族发展有极密切的关系,吐蕃文化注意到历史学,有别于天竺的佛教文化,这应是汉文化对吐蕃文化的重大贡献。

松赞干布爱好汉文化,派遣贵族子弟到长安,入太学学习诗书。又聘唐文士掌管与唐往来的文书。此后,吐蕃经常派子弟来长安求学,很多人取得成就,如唐高宗时吐蕃使臣仲琮,唐中宗时使臣明悉猎,都是著名的汉学者。松赞千布与唐保持甥舅关系,有诚意对唐和好。六四八年,唐使臣王玄策到中天竺,天竺诸国都遣使奉贡品随王玄策来朝,其时中天竺王尸罗逸多病死,大臣阿罗那顺夺位自立。阿罗那顺抢掠诸国贡品,王玄策逃到吐蕃西境。松赞干布派出精兵一千二百人,又令泥婆罗出骑兵七千余人,由王玄策率领,击败阿罗那顺。吐蕃冒盛暑(夏历五月)出兵,获胜后又遣使向唐朝廷告捷,都是和好的表现。六四九年,唐太宗死,唐高宗赠松赞干布驸马都尉、西海郡王等名号,松赞干布写信给唐宰相长孙无忌说,“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赴国讨除之”,并赠送金银珠宝十五种,请陈列在唐太宗灵座前。唐高宗感谢他的善意,加赠賨王(《旧唐书》作宾王)名号,并回赠各色丝织物三千匹。松赞千布为蕃唐关系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双方文化始终在这个基础上交流着。

六四九年,松赞于布请给蚕种及制造酒、碾硙、纸、墨的工匠,得到唐高宗的允许。不过,请得一些唐工匠,远不能满足吐蕃的需要。补充的方法,首先是购买唐货物,使臣来往多有商业行为,如武则天时张鷟(音浊zhu6)判词说,鸿胪寺中吐蕃使人素知物情,要求买绫锦及弓箭等物,都应该允准。其次是唐朝廷的赠送,每次赠丝织物几千匹或万匹以上。吐蕃古谚语里有这样的话:“来回汉藏两地的牦牛,背上什么东西也不愿驮,但遇到贸易有利,就连性命也顾不得”。这里说的是经济联系,实际也是说文化联系,吐蕃是非常需要唐手工技艺的。七一○年,通过金城公主出嫁弃隶缩赞赞普,汉文化又一次大规模地输入吐蕃。金城公主年幼远嫁,唐中宗特为她配备大批随从人员。《新唐书·吐蕃传》说,“赐锦缯别(各种)数万匹,杂伎诸工悉从,给龟兹乐”。所谓诸工就是唐少府监、将作监所管的各种工匠,这正是吐蕃最缺少的人,所以吐蕃王朝崩溃后,百工子孙在西藏依旧享受免差役的待遇。

七三一年,金城公主请《毛诗》、《礼记》、《左传》、《文选》各一部。唐朝官于休烈上书说:吐蕃人聪明坚决,善于学习,如果读了这些书,一定更懂得用兵权谋,愈生变诈,这不是帮助他们添兵增粮么?书不应该送。唐玄宗让宰相们讨论,裴光庭等奏称,于休烈只知道书里有权谋变诈,不知道忠信礼义也在书里。唐玄宗令秘书省各写一部送去。当时吐蕃是唐的劲敌,于休烈不让吐蕃人读汉地书,自然是谬见,唐玄宗和宰相们想用儒学影响吐蕃,也不免是迂见。唐玄宗《令蕃客国子监观礼教敕》说“自今以后,蕃客人朝,并引向国子监令观礼教”。吐蕃正在兴佛教,佛与懦是不相容的。庸德宗时,弃松德赞赞普请派遣有学问的僧人前去讲学。七人一年,唐德宗遣僧良琇(音秀Xiù)、文素二人轮流前往,每两年替换一次。八二?年,唐穆宗即位,盛饰安国、慈恩、千福、开业、章敬等寺,让吐蕃使者参观。八二四年,吐蕃遣使来求五台山图,因为五台山多有大寺,看图表示仰慕。吐蕃对待汉文佛经,与蕃文佛经价值相等,无论书写或念诵都有同样功德。蕃僧可用汉本,现存以藏文字母标音的许多汉文佛经便是当时作为念诵用的课本,足见店用佛教影响吐蕃,对吐蕃的佛教文化,确实发生了助长作用。

吐蕃历法以十二肖纪年(用鼠、牛等十二肖代子丑等十二支),再配上木火土金水五行,又因节候关系,以

夏历三月为正月。医学上动脉名称的寸、甘、甲,即汉医书的寸、关、尺,所用药物也多出产在唐地。历法和医学,无疑是从唐输入。

上述佛教和汉文化一般是通过和亲、使臣往来、赠送等途径输入吐蕃的,此外,还有一条重要的途径,那就是吐蕃占领四镇和河陇地区,汉族居民成为吐蕃的臣民,汉文化成为吐善文化的一部分,在一个国家内交流文化,这就更显得便利,影响也就更大了。

当然,吐蕃也从泥婆罗、天竺吸收文化养料。例如建筑、雕刻和绘画,都直接受泥婆罗的影响。数学和度量衡(可黎可足赞普依天竺改定)从天竺传入。八世纪末叶,吐蕃学者维罗查那译出一部当时著名的天竺医书,弃松德赞赞普明令传习。文学、音乐、舞蹈等,与唐和天竺都有一定的关系。

任何一个发展着的民族,必然要吸收可能吸收到的其他民族的文化来丰富自己,愈能吸收别人的长处(不是短处),愈对自己有益。举唐朝为例,唐是佛教极盛的朝代,它从天竺和其他佛教国翻译出大量佛教经典,佛教文化被唐文化吸收以后,即成为唐文化的一部分,它和原产地的佛教文化,只有亲戚关系,并无家属关系。好比女儿出嫁了,对母家只能是亲戚,对夫家则是家属。吐蕃文化也是一样。吐蕃从唐、天竺、于阗、萨贺以及克什米尔等处输入大量佛教经典,输入以后,即成为吐蕃文化的一部分,其他物质的精神的各种文化,一经输入,也都成为吐蕃文化的构成部分。世界上各民族间文化交流,都应作如是观。探明各种文化的亲戚关系是必要的,如果强指为家属关系,企图有所攘夺,那就不免阴私可耻和愚蠢可笑了。

简短的结论

羌族是中国最古老的诸族之一,中国西部广大疆土得到开发,主要是羌族的功绩。

羌族居住地以青海为中心,向四方发展。向东的一路被汉族阻遏,但仍表现出它的进展力量,十六国时期,羌族烧当部曾在关中建立过姚姓的后秦国。向西北的一路进入西域鄯善、且未一带。向南的一路散居在蜀边境内外。向西的一路成就最大,建立以逻姿为中心的唐旄和以山南琼巴为中心的吐蕃国。唐旄奉女王为首领,吐蕃奉赞普(雄强丈夫)为君长,在社会发展程度上,吐蕃比唐旄进步些。

羌族社会到东汉未年,还停留在原始社会阶段上。照《后汉书·西羌传》所记,羌族以游牧为业,逐水草迁徙,部落随强弱或分或合,大小无常,没有君臣上下,只有一条杀人偿命的习惯法。能耐寒苦,妇人产子,也不避风雪。一般说来,经济文化都是很落后的。

西晋未年,鲜卑慕容部酋长吐谷浑自辽东来到青海,不久成为羌族的统治者。慕容部贵族和羌族酋长混合成统治阶级,羌族平民成为被统治阶级,吐谷浑国就这样形成起来。吐谷浑国不断吸收汉族文化,有文字(采用汉文字),立制度(官名多同汉族),信佛教,某些农业区还可能行均田制。吐谷浑是封建制度的游牧国家,不过,仍保存着极浓厚的原始社会残余。

隋末唐初,吐蕃国朗日论赞赞普灭唐旄。松赞干布灭羊同、苏毗等国,统一了西藏高原,并扩地到蜀和吐谷浑境,建立起大吐蕃国。

松赞干布是藏族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杰出人物。他在位的时候,创造文字,制定制度和法律,与唐和亲,吸收汉文化,原来寂寞无所闻见的中国广大西部,因强有力的吐蕃国出现,变得有声有色了。这是吐善历史的大进步时期,也是中国西部居民开始参加历史活动的时期,这个时期的代表人物就是松赞干布。

弃芒论芒赞赞普灭吐谷浑国,完成了建立统一的羌族国家的任务。鲜卑慕容部立吐谷浑国,松赞干布立大吐蕃国,弃芒论芒赞立基本上包括全部羌族的吐蕃国,都是羌族历史的重大进步事件。经过一百数十年的强盛时期,羌族人逐渐产生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状态,融合成为蕃族,以此为基础,形成后来的藏族。

松赞干布死后,大相禄东赞祖孙三世执掌国政。他们推行一些制度,使得不发达的奴隶制国家逐渐变成低级的或者说是早期的封建制国家。当然,在这样的国家里,不能不保存着浓厚的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的残余,同时也存在着严重的封建割据状态。

乘唐朝内乱的时机,吐蕃夺得唐在西域的四镇和本部关内道的河陇地区。吐蕃有农业,但主要还是畜牧业,吐蕃有文化,但还急于吸收汉文化。河陇地区和四镇农业发达,文化先进,吐蕃得到这些地方,自然有很大的益处。可是,在军事上却是极重的负担。西方要阻挡大食的侵入,东方要抵御回纥的攻击,内部要镇压唐民的反抗,也要准备唐军的来攻,吐蕃的人力和物力都感到困难,或者说力难胜任,强盛向衰亡转化了。

唐德宗起初联吐蕃反回纥,对吐蕃很有利。七八七年,唐德宗听从李泌结回纥、大食、南诏三国共反吐蕃的谋略,使三国攻吐蕃。吐蕃四面受敌,处境更加困难,强盛时期结束,进入衰亡时期。尽管如此,它还是用最大力量去阻止大食势力到葱岭以东来,这个功劳是巨大的。

吐蕃统治阶级内部,王族与宦族、钵教徒与佛教徒争夺权利非常剧烈;劳动民众困于租税和兵役,疲劳不堪。这都是衰亡的主要原因。统治阶级内部继续争夺一直到破裂,大吐蕃国也就崩溃,出现贵族领主割据称雄没有大君长的局面。

吐蕃有自己的文化,但必须吸收别族较高的文化来丰富自己。以松赞干布为代表,吐蕃对别族文化采取欢迎态度,积极学习,这一点,也是它能够强盛的一个重要原因。它主要和唐朝交流文化,从唐输入大量汉族文化。唐蕃两次通婚,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出嫁到吐蕃,是汉文化输入的标志。佛教起初也是从唐朝输入,后来又直接从天竺翻译佛经。佛教和政治相结合,盛行无阻,成为吐蕃文化的骨干,影响到文学艺术等各个方面。这种文化,在历史上曾起着团结本族人心的作用,也起着阻止社会发展的作用。社会发展的趋势终究是不可阻止的,因之,文化本身也自然会有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