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好問進入汴京。次年正月改元開興,四月再改為天興。

金史》本傳:“天興初,擢尚書省掾。頃之,除左司都事,轉行尚書省左司員外郎。”

從一般情況講,從外州知縣擢為尚書省掾,不久進為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這是一種特有的擢升,而在這次擢升中,禮部尚書趙秉文曾經為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不過,時代不一樣,在這個兵荒馬亂中,調升要地,焉知非禍。只是當時的元好問,還没有看到這一點。

早一年,他的夫人張氏病殁。開興三月朔,第三女阿秀又死於汴州。有《孝女阿秀墓銘》:

孝女阿秀,奉直大夫、尚書省令史秀容元好問第三女也。興定乙卯,生於登封。年十三,予為南陽令,其母張病殁,孝女日夜哭泣,哀痛之聲,人不忍聞。明年,得疾於汴梁,病已急,哭且不止。或以為言:“親,一也,母亡而父存,汝不幸而死,為棄父矣。”曰:“女從母為順,寧從母死耳。”竟以開興壬辰三月朔死。

這裏看到遺山入京以後,死喪之災,接踵而來;而且不久而後,國家的厄運,也相繼而至了。

這一年正月蒙古兵破唐州。金元帥婁室在襄城、汝墳和蒙古兵接戰,婁室退至汴京,這是説金人的最後一道防綫,已經到了京城的周圍了。本來的元帥古里甲石倫已經退休了,重行起用。軍隊從各個方面調到汴京附近,甚至連軍士的家屬也調來,這一來就是五十萬人,增加了守禦的力量。其餘正在調遣中的還不計其數。蒙古兵也集中在鄭州,前鋒直薄汴京。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汴京的争奪戰。金人已經把可以調動的軍隊都集中在汴京的四圍,蒙古兵也集中兵力準備結束這一仗。

在這次戰争中,陳和尚的英雄氣概特别出了名。陳和尚仿佛姓陳,以僧侣為業,其實完全不是這回事。他姓完顔,是金皇族的一家,他的部下是一大群無賴,回紇、乃蠻、羌、渾以及中原被俘的逃犯,無所不有,可是在陳和尚的帶領下,每個人都成為戰争中的英雄。三峰山一戰,陳和尚走鈞州。蒙古兵破鈞州,遍索陳和尚不得。兩日後自出,問其姓名,他説:“我就是忠孝軍的總領陳和尚,戰勝大昌原的是我,戰勝衛州的也是我,戰勝倒回谷的還是我。我死在亂軍中,人必謂我有負國家,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蒙古兵的大將看到陳和尚必然不肯投降,請他喝過馬奶,他一邊令人開刀,一邊説:“好男子,他日再生,當令我得之。”三峰山一敗以後,金兵不可復振,但是汴州仍在堅守中,蒙古兵就在汴州的周圍作戰。

皇帝實在不是容易做的。遇到國勢昌盛,大家客客氣氣地稱你一聲皇帝;可是遇到困難的時代,那時大家就會指你罵“昏君”、“殺坯”。其實皇帝也真可憐,他只是同我們一樣,五官七竅、飲食、男女、拉溺,没有什麽特别的功能,為什麽要他負這麽多的責任。當然,你也可説:那麽他為什麽要當皇帝呢?其實他是不得已,是不由自己做主的。明代的思宗其實是一個好人,恰恰又是老五,原來輪不上他來頂缸的。老大糊塗蟲熹宗又没有留下一個孩子,不幸老二、老三、老四接連死了一大串,這一來這位十七歲的小老五就非得做皇帝不可,也必得由他調兵遣將,東邊去打滿洲韃子,西邊去打李闖王和八大王。不錯,他到末年已經三十多歲,應該懂事了。可是,我們也久已三十多歲,甚至遠遠不止三十多歲,又懂得多少呢?想到這位思宗,我真替他可憐。他為了要防備韃子衝進山海關,竭盡全力遏守那一綫,甚至在闖王已經逼到涿州,他還想挣扎一下。一個清晨,他召集幾位大臣商量一下。大臣在下面高聲嚷道:“奏明皇上,李自成決定不敢前進。”思宗覺得這話説得有憑有據,非常切實,當下問道:“為什么?”大臣高聲喊道:“因為皇上福大。”虧得思宗還是有涵養的,他一腳踢去皇上的御案,勃郎蕩來一過四腳朝天。其實思宗為了抵禦韃子,捨不得調他新練的一支大軍,及至李自成進京兩天,這支大軍方纔赶到,皇上早已自殺了。

哀宗的情況,當然不同于明思宗,但是他也是不同于陳後主或是南唐後主的人物,這是無可置疑的。在汴京被圍的當中,為什麽他決定要出京?汴京是一個富庶的地方,即使在這個戰事頻繁、蒙古的軍隊幾乎把汴京包圍起來的時代,究竟還是有隙可乘,自己帶了大兵出城,蒙古兵是來不及一呼盡至,把他包圍,那時出汴究竟是可能的。只要自己有足夠的勇氣,突圍是必然可以成功的。但是哀宗的目標,絶對不可能只是突圍。在他原定的計劃裏,是留著皇太后、皇后在京,假如只是突圍,那豈不是把兩宫白白地交給蒙古,作為人質,為自己日後的屈服留下一條後路,這是戰争中的真正領導者所不屑的。至若所傳請以一車兩馬載國史文籍自隨之説,可能只是當時有這樣的傳説,其後哀宗自縊于幽蘭軒,金之史料,遂不復全,因有此説。其實在哀宗出京的時候,即使在屢經挫敗之餘,必然還認為蒙古是一個組織尚未完備的部族,在作戰中即使有偶然獲勝的可能,但是較之于金,未必有決勝的把握。

歷史不是没有偶然性的。但是在許多偶然性的巧合碰在一起時,那就成為必然性了。哀宗的渡河作戰,是他的決心和當時的處境一經結合必然發生的結果。渡河作戰,終歸失敗,汴京城中的一個小小的西面元帥崔立,乘機作亂,遂使遺山蒙不世的汚名,這是無論如何洗刷不清的。假如這時他還在鄧州,情況當然就不同了。

哀宗的決定親征,是一個非常堅決而又勇敢的策略。估計到當時女真和蒙古的情狀,也不失為是經過仔細衡量的決定。兩方面都是新起的民族,都有一種敢於進取的勇氣。所不同的是蒙古族還没有掌握過政權,因此也很少受到腐蝕的機會,在這方面是比較堅強的;女真族已經掌握政權一百多年,因此不免受到暮氣的腐蝕。西方民族在接觸到滿洲政權時,就有這樣的記載。滿洲政權在最後一段時期,和西方民族辦理外交的機構稱為總理各國衙門,帶頭的是一個親王如恭親王、慶親王之類,其他的都是些尚書、侍郎之類。接見之初,除了握手打躬之外,照例都不做聲。僵持了一段時間以後,親王第一個開口,他咋呼著:“今天天氣好哇!”於是其餘的大官兒一個接一個地説:“今天天氣好哇!”有個别的初來東方的竟是記著:“好像一片狗吠之聲。”滿清的末年竟是用這一套辦法處理外交的。這樣的人才處理二十世紀縱横捭闔的局面,其結果當然只有兩條,不是亡國,就是革命,二者是必居其一的。

金末的太學生劉祁在他的《歸潛志》裏也有類似的記載:

南渡(指宣宗徙都開封事)之後,為宰執者往往無恢復之謀,上下同風,止以苟安目前為樂,凡有人言當改革,則必以生事抑之。每北兵壓境,則君臣相對泣下,或殿上發歎吁。已而敵退解嚴,則又張具會飲黄閣中矣。每相與議時事,至其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已而復然。因循苟且,竟至亡國。

南渡之後,朝廷近侍以諂諛成風,每有四方災異或民間疾苦將奏之,必相謂曰:“恐聖上心困。”當時有人云:“今日恐心困,後日大心困矣。”竟不敢言。又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吁!相體果安在哉?又宰執用人,必先擇無鋒芒、軟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故正人君子多不得用,雖用亦未久,遽退閑,宰執如張左丞行信,臺諫官如陳司諫規、許司諫古,程、雷御史,皆不能終其任也。

南渡之後,近侍之權尤重,蓋宣宗喜用其人為耳目以伺察百官,故使其奉御輩採訪民間,號“行路御史”。或得一二事即入奏之。上因切責臺官漏泄,皆抵罪。又方面之柄雖委將帥,又差一奉御在軍中,號“監戰”,每臨機制變,多為所牽制,輒遇敵先奔,故其軍多喪敗。

哀宗決意親征,大政方略既定,這就決定以完顔奴申參知政事兼樞密副使,完顔習捏阿不樞密副使兼知開封府,權參知政事留守京師。奴申和阿不兩位是駐守京師的主要人物。以把撒合為外城東面元帥,朮甲咬住為南面元帥,崔立為西面元帥,孛朮魯買奴為北面元帥。一個開封城,負責守城的是四位,都是元帥。當時的佈置,確實是没有經過熟慮的。哀宗既然決定親征了,親征的方向,一時也没有決定主要方向,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件。哀宗認為蒙古的重兵在西,破鳳翔府在西,破潼關的也在西,因此主攻方向必然在西。這裏看到哀宗確實是一個決心求戰的領導,但是他却没有考慮到西向求戰的艱苦。幸虧鞏昌元帥完顔忽斜虎從河南府來,他指出從開封往河南府,三百里之内,人民都逃完了,没有竈,也没有井,即使有井也填塞了,大兵一動,憑什麽可以生活下去。這時事實勝於雄辯,哀宗決定放棄西行的計劃,但是他的求戰心切,這是不能動摇的,他立刻決定把方向改成向北,好在哪裏都有蒙古的武士,要打仗是不愁找不到對手的。

天興元年(1232)十二月初一,哀宗出京,留守官和京城父老至城外奉辭,哀宗和留守奴申談到東面元帥李辛口出怨言,罷為兵部侍郎。在哀宗出遠以後,奴申召李辛,李辛一想,情況可能已經洩露了,下了決心向蒙古兵乞降,棄馬出城,這裏奴申立刻派人把他捕獲,當即殺了。汴京城裏的百官和人民日夜盼望哀宗能把蒙古兵打退,蒙古兵没有打退,汴京的物價却在飛漲,後來傳到的消息,是哀宗已經渡過黄河,徑造歸德去了。宋代以來,當時有四京:北京大名府、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歸德府。歸德雖然也是京城,究竟和開封不同,相去太遠了。奴申還記得哀宗在京中時,曾經發過一次雷霆,責問丞相僕散七斤:“近日紀綱安在?”七斤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為他根本不懂得“紀綱”就是法制的意思,還誤以為是一個皇帝感興趣的人,只有戰戰兢兢地迴報一聲。待迴衙以後,他厲聲地對屬下説:“皇上追問紀綱安在,你們哪一個曾經把紀綱帶給我看一下?”用這樣的人作宰相,鋒芒確是没有,易制也不容置疑,但能夠擔當得起重任嗎?

哀宗確實是一個值得同情的皇帝,但是在他左右却聚集了這一大批承平時裝腔作勢,戰争時一籌莫展的大臣和元帥。蒙古的軍隊正在從多方面包圍過來,自己却封鎖在歸德城内,他没有可靠的後方,没有得力的大將和重臣。歸德和汴京相去并不遠,汴京已經到了斗米二十兩白銀的境地,搢紳士女行乞於市,有的甚至於自食妻子。一切用皮革做成的家具,早已煮食殆盡。王侯第宅,故家喬木,也已砍伐無餘,毋庸置議了。

東面元帥李辛因為設法投降被殺了,西面元帥崔立却能幹得多。他按計劃是殺了阿不、奴申等人,立梁王監國,對蒙古投降,自稱太師、都元帥、尚書令、鄭王。計劃定了以後,群小附和,請為立建功德碑。翟奕以尚書省命召翰林直學士王若虚為文。若虚自分必死,私謂左司員外郎元好問:“今召我作碑,不從則死,作之則名節掃地,不若死之為愈。不過,首先和他們談一下。”他和翟奕説:“丞相功德碑當指何事而言?”翟奕大怒説:“這還要問?丞相以京城降,活生靈百萬,這不是功德是什麽?”若虚道:“學士的責任是代君主立言。這樣的功德碑,是代君主立言的體裁嗎?還有一層,丞相既以汴京投降,滿朝官吏都是丞相的部下,自古豈有部下替主子歌功頌德而為人們所信者嗎?”若虚的議論,侃侃而談,翟奕一時竟説不上來。

但是功德碑還是要立的。崔立只是汴京一個潑皮,可是對於立碑的事却非常熱切,他認為擁立梁王監國,向蒙古人投降,免去一城的屠殺,是一件非常的功德,因此要立碑,為自己樹立一個千古的紀念。可是問題在於由什麽人撰作呢?當然應該由王若虚撰述,他是學士,是當時最有名的文人。可是王若虚愛惜自己的聲名,不肯為漢奸樹碑立傳,那麽由誰來撰述呢?當時的才子還有超過好問的嗎?好問也不是不能為漢奸樹碑立傳的,但是他還下不了決心,這就想起當時的最高學府太學的高材生劉祁。劉祁推卸不得,可是他也以為漢奸撰碑為恥,不過還是作了。遺山見獵技癢,他後來作過不少的辯訴,但是却無從洗刷他曾做過大量修改的事實。

劉祁對於這件事實,在他的《歸潛志》裏是和盤托出的:

崔立既變,以南京(此指金之南京,實即汴京。)降,自負其有救一城生靈功,謂左司員外郎元裕之曰:“汝等何時立一石,書吾反狀邪?”時立國柄入手,生殺在一言,省庭日流血,上下震悚,諸在位者畏之,於是乎有立碑頌功德議。

數日,忽一省卒詣予家,齎尚書禮房小帖子云:“首領官召赴禮房。”予初愕然,自以布衣不預事,不知何謂,即往至省。門外遇麻信之,予因語之,信之曰:“昨日見左司郎中張信之,言鄭王碑事欲屬我輩作,豈其然邪?”即同入省禮房。省掾曹益甫引見首領官張信之、元裕之二人,曰:“今鄭王以一身救百萬生靈,其功德誠可嘉。今在京官吏、父老欲為立碑紀其事,衆議屬之二君,吾已白鄭王矣。二君其無讓。”予即辭曰:“祁輩布衣無職,此非所當為。況有翰林諸公如王丈從之及裕之輩在,祁等不敢。”裕之曰:“此事出於衆心,且吾曹生自王得之,為之何辭?君等無讓。”予即曰:“吾當見王丈論之。”裕之曰:“王論亦如此矣。”予即趨出,至學士院,見王丈,時修撰張子忠、應奉張元美亦在焉。予因語其事,且曰:“此實諸公職,某輩何與焉?”王曰:“此事議久矣,蓋以院中人為之,若尚書檄學士院作,非出於在京官吏、父老心,若自布衣中為之,乃衆欲也。且子未仕,在布衣,今士民屬子,子為之亦不傷於義也。”余於是陰悟諸公自以仕金顯達,欲避其名,以嫁諸布衣。又念平生為文,今而遇此患難,以是知揚子雲《劇秦美新》,其亦出於不得已邪?因遜讓而别。

連延數日,又被督促,知不能辭,即略為草定,付裕之。一二日後,一省卒來召,云“諸宰執召君”。余不得已,赴省。途中,遇元裕之騎馬索予,因劫以行,且拉麻信之俱往。初不言碑事,止云省中召王學士諸公會飲,余亦陰揣其然。既入,即引詣左參政幕中,見參政劉公謙甫,舉杯屬吾二人曰:“大王碑事,衆議煩公等,公等成之甚善。”余與信之俱遜讓曰:“不敢。”已而,謙甫出,見王丈在焉,相與酬酢。酒數行,日將入矣,余二人告歸。裕之曰:“省門已鎖,今夕既飲,當留宿省中。”余輩無如之何。已而燭至,飲余,裕之倡曰:“作鄭王碑文,今夕可畢手也。”余曰:“有諸公在,諸公為之。”王丈謂余曰:“此事鄭王已知衆人請太學中名士作,子如堅拒,使王知諸生輩不肯作,是不許其以城降也,則銜之以刻骨,縉紳俱受禍矣。是子以一人累衆也。且子有老祖母、老母在堂,今一觸其鋒,禍及親族,何以為智?子熟思之。”予惟以非職辭。久之,且曰:“予既為草定,不當諸公意,請改命他人。”諸公不許,促迫甚。予知其事無可奈何,則曰:“吾素不知館閣體,今夕諸公共議之。如諸公避其名,但書某名在諸公後。”於是裕之引紙落筆草其事。王丈又曰:“此文姑使裕之作,以為君作又何妨。且君集中不載亦可也。”予曰:“裕之作正宜,某復何言?”碑文既成,以示王丈及余。信之欲相商評,王丈為定數字,其銘詞則王丈、裕之、信之及存予舊數言,其碑序全裕之筆也。然其文止實敍事,亦無褒稱立言。時夜幾四鼓,裕之趣曹益甫書之,裕之即於燭前焚其稿。遲明,余輩趨去。

這是劉祁《歸潛志》的記載,他指出這篇碑文主要是遺山作出的,自己,甚至王若虚都曾經共同商定,麻信之也參與其事。

但是,遺山的《外家别業上梁文》的記載却不是這樣:

窮於途者返於家,乃人情之必至,勞以生而佚以老,亦天道之自然。方屬風霜匽薄之餘,而有里社浮湛之漸,茲焉卜築,今也落成。遺山道人蟫蠹書癡,雞蟲禄薄,猥以勃窣槃跚之跡,仕於危急存亡之秋。左曹之斗食未遷,東道之戈船已御,久矣公私之俱罄,困於春夏之長圍。窮甚析骸,死惟束手。人望荆兄之通好,義均紀季之附庸。出涕而女於吴,莫追於既往;下車而封之杞,有覬於方來。謀則僉同,議當孰抗?爰自上書宰相,所謂試微軀于萬仞不測之淵;至於喋血京師,亦常保百族於群盜垂涎之口。皇天后土,實聞存趙之謀;枯木死灰,無復哭秦之淚。初,一軍構亂,群小歸功,劫太學之名流,文鄭人之逆節。命由威制,佞豈願為?就磨甘露御書之碑,細刻錦溪書叟之筆。蜀家降款,具存李昊之世修;趙王禪文,何預陸機之手跡。伊誰受賞,於我嫁名?悼同聲同氣之閒,有無罪無辜之謗。耿孤懷之自信,聽衆口之合攻,果吮癰舐痔之自甘,雖竄海投山其何恨?惟彼證龜而作鱉,始於養虺以成蛇。追韓之騎甫還,射羿之弓隨彀。(自注:予北渡之初獻書中令君,請以一寺觀所費養天下名士,造謗者二三,亦書中枚舉之類也。) 以流言之自止,知神理之可憑。復齒平民,僅延殘喘。澤畔而湘纍已老,樓中而楚望奚窮。懷先人之敝廬,可憐焦土;眷外家之宅相,更愧前途。豈謂事有幸成,計尤私便,東諸侯助竹木之養,王録事寄草堂之貲。占松聲之一丘,(自注:東皋子《北山賦》:菊花兩岸,松聲一丘。) 近桃花之三洞。(自注:予此别業,與白子西所居相近。) 東牆西壁,無補拆之勞;上雨旁風,有閉藏之固。已與編户細民而雜處,敢用失侯故將而自名。因之挫鋭以解紛,且以安常而處順。老盆濁酒,便當接田父之歡;春韮晚菘,尚愧奪園夫之利。彼扶摇直上,擊水三千;韋杜城南,去天尺五。坐廟堂佐天子,蓋有命焉;使鄉里稱善人,斯亦足矣。輒取合歡之意,演為助役之謡。

以劉祁和遺山兩篇作品相比,他們之間是有相當的距離。但是劉祁并不諱言自己也參與其事;遺山則極力洗刷,正因遺山亟于洗刷,愈覺劉祁的可信。從另一方面言之,遺山有《東平行臺嚴公神道碑》、《東平行臺嚴公祠堂碑》、《順天萬户張公第二碑》,能為嚴實、張柔作碑,當然也不難於為崔立作碑,因為從大義講,三人的為蒙古前驅,其實是没有什麽差别的。按照當時蒙古軍的規律,在圍城時,城中敢於抵抗者,城破之後,不論老幼,一概處死。遺山之兄敏之即以此被殺。因此遺山亦不難於為崔立作碑,所以在劉祁、遺山的不同記載中,劉祁的話是比較可信的。

這一年是1232年,距現在七百五十年了。無論是女真,是蒙古,甚至是漢人,大家都很幼稚,很少有,甚至竟没有接觸到現代的文明,因此在戰争,在敵對,甚至在人與人的接觸方面,是很難用現代文明的認識來衡量的。在敍述到當時的歷史現實的時候,我們很難為當時的現實諱飾,甚至也不應當諱飾,因為有了過去纔有現在,現在是由過去一步一步地發展而來的,而且還必然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共同創造更加文明美好的將來。

敍述汴京失陷以後的情況,遺山有《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

道旁僵卧滿纍囚,過去旃車似水流。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

隨營木佛賤於柴,大樂編鐘滿市排。虜掠幾何君莫問,大船渾載汴京來。

白骨縱横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烟却數家。

此外,尚有《續小娘歌十首》(既曰“續”,則當另有《小娘歌》,但是已經失傳了):

吴兒沿路唱歌行,十十五五和歌聲。唱得小娘相見曲,不解離鄉去國情。

北來游騎日紛紛,斷岸長堤是陣雲。萬落千村藉不得,城池留著護官軍。

山無洞穴水無船,單騎驅人動數千。直使今年留得在,更教何處過明年。

青山高處望南州,漫漫江水繞城流。願得一身隨水去,直到海底不回頭。

風沙昨日又今朝,踏碎鴉頭路更遥。不似南橋騎馬日,生紅七尺繫郎腰。

雁雁相送過河來,人歌人哭雁聲哀。雁到秋來却南去,南人北渡幾時回?

竹溪梅塢静無塵,二月江南烟雨春。傷心此日河平路,千里荆榛不見人。

太平婚嫁不離鄉,楚楚兒郎小小娘。三百年來涵養出,却將沙漠换牛羊。

飢烏坐守草間人,青布猶存舊領巾。六月南風一萬里,若為白骨便成塵。

黄河千里扼兵衝,虞虢分明在眼中。為向淮西諸將道,不須誇説蔡州功。

這後面十首歌是蔡州陷落以前的詩呢,還是陷落以後的詩?從我的認識看,是蔡州陷落以前的詩。哀宗在開封陷落以後,擺脱歸德左右的蒙古侵略者,移駐蔡州,這是事實。後來他在蔡州自殺,金亡,這也是事實。但是作為一個詩人,一再勸導宋人,指出虞、虢分明的故實,那就未免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浪費,因為如若蔡州已經陷落,勸導完全是不必要的了。我的估計是汴京陷落以後,哀宗自歸德南行,駐軍蔡州,蒙古和宋人正在聯繫,因此遺山有此一詩。不過這首詩蒙古人不感興趣,宋人又急於復仇,甚至還在計劃在亡金的遺址上,畫出一條保衛自己的藍圖,對於這首詩也不是聽得進的。

在《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中,我們感到震動的是汴京陷没以後,蒙古人對於金人的處理,完全和北宋没落時金人對於宋人的處理一樣,幾乎是一幅破京大掠圖的複印本。隨營大佛、大樂編鐘,阿骨打、吴乞買這些人是不感興趣的。這正和木華黎一樣。從《續小娘歌》裏却看到一個新的發展。當時的蒙古已經打過中亞細亞,而中亞細亞的商販,包括人販子在内,却大量地湧向東方。“三百年來涵養出,却將沙漠换牛羊”。這一種人的買賣,蔡州下的時候固然有,汴州下的時候也同樣有;甚至因為人口興旺,買賣的市場來得更興旺發達。痛苦的是這些兑换牛羊的“楚楚兒郎小小娘”之中,絶大多數不是女真人,而是那第三階級的接受女真人統治的漢人,“三百年”是從開寶之初(960)計算,直至1234年汴州城破為止,共二百七十五年,舉大數計則為三百。倘若從靖康元年(1126)金人入汴計算,是無論如何不能滿三百年的。這就給我們上了一課,亡國奴是世襲的,不但自己寧死不能當,即為子孫後代計,也是寧可絶子絶孫也是不能當的。這裏我們為遺山惋惜的是他理解到這一點,却忘去自從936年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之日起,“沙漠换牛羊”的厄運久已籠罩在北中國人民的頭上,每一個統治者都有不可推却或卸滅的責任,更不能單獨責成這個二道販子的金哀宗。

哀宗出汴時的策略是説不清楚的。最初他是想沿河西上,可能還有恢復西京和潼關的幻想。及至完顔忽斜虎告以京西三百里之内没有居民,没有房屋,没有井竈,這就改定方向,決心北向求戰。這種臨陣決策盲目求戰的方法,實在是兵家的大忌。既然不能向西,大將們提出向北。天興二年(1233)陰曆正月初一渡河。哀宗和部分在河北,大軍還在河南,蒙古兵來了,部分金兵戰死,部分出降,也有部分軍官不顧同僚還在死鬥,乘機過河,哀宗把這些軍官殺了。平章白撒引兵攻衛州。三日内,元兵自河南渡河,直至衛州,白撒大敗,棄軍東遁。二十日,哀宗以白撤謀,夜棄六軍渡河,走歸德。黄河北岸的地區,全部放棄。在哀宗已經無力收復汴京的當中,崔立舉兵乘機為亂,由梁王監國。崔立自稱左丞相、鄭王,終於投降蒙古,這就成為必然的結果。四月,崔立以梁王等至青城,皆為蒙古所殺。

四月間,金人必亡的形勢完全暴露了。二十二日,遺山上書耶律楚材

四月二十有二日,門下士太原元某謹齋沐獻書中書相公閣下:《易》有之:“天造草昧。”“君子以經綸。”伏惟閣下輔佐王室,奄有四方,當天造草昧之時,極君子經綸之道,凡所以經造功業、考定制度者,本末次第,宜有成策,非門下賤士所敢與聞。獨有一事,系斯文為甚重,故不得不為閣下言之。自漢唐以來,言良相者,在漢則有蕭曹丙魏,唐則有房杜姚宋。數公者固有致太平之功,而當時百執事之人毗助贊益者,亦不為不多。傳記具在,蓋可考也。夫天下大器,非一人之力可舉,而國家所以成就人材者,亦非一日之事也。從古以來,士之有立於世,必藉學校教育、父兄淵源、師友之講習,三者備而後可喻。如修明堂總章,必得楩楠豫章,節目磥砢,萬牛挽致之材,豫為儲蓄數十年之間,乃能備一旦之用。非若起尋丈之屋,欂櫨椳楔,楹杙甍桷,雜出于榆柳槐柏,可以朝求而暮足也。竊見南中大夫士歸河朔者,在所有之。聖者之後如衍聖孔公,耆舊如馮内翰叔獻、梁都運斗南、高户部唐卿、王延州從之,時輩如平陽王狀元綱,東明王狀元鶚,濱人王賁,臨淄人李浩,秦人張徽、楊焕然、李庭訓,河中李獻卿,武安樂夔,固安李天翼,沛縣劉汝翼,齊人謝良弼,鄭人吕大鵬,山西魏璠,澤人李恒簡、李禹翼,燕人張聖俞,太原張緯、李謙、冀致君、張耀卿、高鳴,孟津李蔚,真定李冶,柏人胡德珪,易州敬鉉,雲中李微,中山楊果,東平李彦,西華徐世隆,濟陽張輔之,燕人曹居一、王鑄,渾源劉祁及其弟郁、李仝,平定賈庭揚、楊恕,濟南杜仁傑,洺水張仲經,虞鄉麻革,東明商挺,漁陽趙著,平陽趙維道,汝南楊鴻,河中張肅,河朔勾龍瀛,東勝程思温及其從弟思忠。凡此諸人,雖其學業操行參差不齊,要之皆天民之秀,有用于世者也。百年以來,教育講習非不至,而其所成就者無幾。喪亂以來,三四十人而止矣。夫生之難,成之又難,乃今不死于兵,不死于寒餓,造物者挈而授之維新之朝,其亦有意乎?無意乎?誠以閣下之力,使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養之,分處之,學館之奉不必盡具,饘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體,無甚大費,然施之諸家,固已骨而肉之矣。他日閣下求百執事之人,隨左右而取之,衣冠禮樂,紀綱文章,盡在于是,將不能少助閣下蕭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乎?假而不為世用,此諸人者可以立言,可以立節,不能泯泯默默以與草木同腐,其所以報閣下終始生成之賜者,宜如何哉!閣下主盟吾道,且樂得賢才而教育之,一言之利,一引手之勞,宜不為諸生惜也。冒瀆臺嚴,不勝惶恐之至。某再拜。

這篇作品的寫成,是在四月下旬,正是蒙古軍隊包圍汴京的當中。十十五五的小姑娘,正被蒙古軍隊掠去,準備賣給西方的回紇。她們之中,有的是還未出嫁,有的是已經有了愛人的。“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三百年來涵養出,却將沙漠换牛羊”。遺山的詩是寫得非常動人的。這樣的詩才是真正的詩史,是中國二三千年以來的作品中最能動人的一部分。要把那些花花草草、桃紅柳緑的詩和遺山的這些叩人心弦的作品相比,中間的距離是不可以道里計的。要是我們把遺山放在中國第一流的詩人之中,那是絲毫没有愧色的。遺山採取的道路應當是怎樣的呢?中國的古書也留下了一個深刻的教訓:“兄弟之仇不反兵。”那就是説,為了兄弟之仇,看到敵人時,來不及回去揀取武器,手中有什麽殺人的武器就用什麽武器,趁機先把敵人打死,然後再作考慮。這樣的人纔是有人性有熱血的人。然而好問只會作詩,他甚至還要齋戒沐浴,獻書敵人的頭子,歌頌他的蕭曹丙魏、房杜姚宋之功。不但他自己如此做了,還要拉上一大批人,希望敵人主盟吾道,樂得賢才而教育之。在讀到這篇對於中書相公閣下的作品以後,只感覺得是在發昏,莫非我是在頭腦發昏,竟把《續小娘歌》和給中書相公閣下的獻書作為一個作者的作品?莫非是有兩個元好問,一個是同情人民,把吃苦受罪的人民認定是自己的血親骨肉,一個是厚顔無恥,把滿手血腥的敵人當作自己的再生父母?假若這就是文學,那麽文學還有什麽可以提出的價值呢?

給耶律楚材的信是四月二十二日的。二十九日遺山被執,羈管聊城。在這數日之中,遺山有幾首堪稱絶唱的七律的。

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五首

翠被匆匆見執鞭,戴盆鬱鬱夢瞻天。只知河朔歸銅馬,又説臺城墮紙鳶。血肉正應皇極數,衣冠不及廣明年。何時真得攜家去,萬里秋風一釣船。

慘澹龍蛇日鬥争,干戈直欲盡生靈。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精衛有冤填翰海,包胥無淚哭秦庭。并州豪傑今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

鬱鬱圍城度兩年,愁腸飢火日相煎。焦頭無客知移突,曳足何人與共船。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書絶,落日孤雲望眼穿。

萬里荆襄入戰塵,汴州門外即荆榛。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烟何處望行人。秋風不用吹華髮,滄海横流要此身。

五雲宫闕露盤秋,銀漢無聲桂樹稠。複道漸看連上苑,戈船仍擬下揚州。曲中青塚傳新怨,夢裏華胥失舊游。去去江南庾開府,鳳凰樓畔莫回頭。

次年四月二十九日遺山出京,這次是作為亡國大夫接受審查的。

但是在遺山羈管聊城之前,還有一個必須搞清楚的問題。歌頌崔立的這篇功德碑文的問題,劉祁參與其事,是没有否認的,遺山則極力辯護,認為與己無關。崔立於天興三年六月二十七日被殺,其後遺山在《外家别業上梁文》極力為自己洗刷。也許他在羈管聊城中還得重申舊事罷,因為没有記録,這裏從略。

遺山發遣聊城羈管是四月下旬,有詩一首:

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

塞外初捐宴賜金,當時南牧已駸駸。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華表鶴來應有語,銅盤人去亦何心。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閲古今。

青城在汴州城東五里,為金國初粘罕受降之處。當時宋徽、欽二帝及后妃皇族皆至此乞降,因盡俘以去。哀宗天興二年太后、皇后、荆王、梁王皆詣此乞降,荆王、梁王被殺,太后、皇后及妃嬪等皆北徙。遺山弟子郝天挺《陵川集》有《青城行》一首,附録於此:

壞山壓城殺氣黑,一夜京城忽流血。弓刀合沓滿掖庭,妃主喧呼總狼藉。驅出宫門不敢哭,血淚滿面無人色。戴樓門外是青城,匍匐赴死誰敢停?百年涵育儘塗地,死霧不散昏青冥。英府親賢端可憐,白首隨例亦就刑。最苦愛王家兩族,二十餘年不曾出。朝朝點數到堂前,每向官司求米肉。男哥女妹自夫婦,靦面相看冤更酷。一旦開門見天日,推入行間便誅戮。當時築城為郊祀,却與皇家作東市。天興初年靖康末,國破家亡酷相似。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君不見二百萬家族盡赤,八十里城皆瓦礫。白骨更比青城多,遺民獨向王孫泣。禍本骨肉相殘賊,大臣蔽君尤壅塞。至今行人不歎承天門,行人但嗟濠利宅。城荒國滅猶有十仞牆,牆頭密匝生鐵棘。

在這首詩裏,作者首先指出金人亡國之慘正和北宋一樣,其次指出金人骨肉相殘之禍,至於禁錮青城,自幼至老,男女自相婚配,及至亡國之日,駢首就戮。這種殘痛,歷史上不止一次,當然金人也無從倖免了。

這一年秋天,遺山有《南冠行》,所謂“南冠”,當然是指的這一大批女真的遺臣,所苦的是他們并不是女真的貴族而止是三等人民。在女真當權的時候,上面還有女真、契丹,他們即使得了一個什麽學士、郎中的名稱,其實在和女真當道的會議中,并没有多大的發言的餘地;但是一旦女真失敗以後,他們同樣受到南冠而囚的處分,那可是當真平等了。

南冠行

南冠纍纍渡河關,畢逋頭白乃得還。荒城雨多秋氣重,頹垣敗屋深茅菅。漫漫長夜浩歌起,清涕曉枕留餘潸。曹侯少年出紈綺,高門大屋垂楊裏。諸房三十侍中郎,獨守殘編北窗底。王孫上客生光輝,竹花不實鵷鶵飢。絲桐切切解人語,海雲唤得青鸞飛。梁園三月花如霧,臨錦芳華朝復暮。阿京風調阿欽才,暈碧裁紅須小杜。長安張敞號眉嫵,吴中周郎知曲誤。香生春動一詩成,瑞露靈芝滿窗户。魚龍吹浪三山没,萬里西風入華髮。無人重典鷫鸘裘,輾轉空床卧秋月。寶鏡埋寒灰,鬱鬱萬古不可開。龍劍出地底,青天白日驅雲雷。層冰千里不可留,離魂楚些招歸來。生不願朝入省,暮入臺,願與竹林嵇阮同舉杯。郎食猩猩唇,妾食鯉魚尾,不如孟光案頭一杯水。黄河之水天上流,何物可煮人間愁。撑霆裂月不稱意,更與倒翻鸚鵡洲。安得酒船三萬斛,與君轟醉太湖秋。

這是好問在羈愁中的一首放歌,其實他還是在羈愁之中。汴京的好夢已經完了,女真的皇帝還不知道在哪裏跋山涉水,自己的運命全在蒙古軍隊的掌握之中。有的人是在汴京城裏擫笛聽歌,自己却在荒城頹垣中聽憑蒙古士兵的呼喝。這是什麽生活呢?是不是在女真皇帝統治下要好一些呢?遺山是絶頂聰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連王若虚、楊雲翼這樣高年的大臣、出群的幹才,有時也得伺候女真皇帝的顔色,倒是那些“養相體”、“恐生事”的人成為朝廷的柱石、國家的棟梁!在這個政權之下,要想有所作為,那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那麽,就到蒙古政權之下,找一個藏身之地,是不是還有一些指望呢?遺山記得清清楚楚,自己不曾去信耶律楚材嗎?不但為那大批的人士謀出路,而且也隱隱約約表示自己不是不準備以忠赤報答蒙古的。可是耶律楚材的答覆在哪裏呢?遺山準備為蒙古賣力,可是還没有來示,是不是需要這樣的文人。好吧,聊城還是聊城,且在這裏好好地休養一番,再看將來的去就吧。

還有那個女真皇帝呢?哀宗的地面本來越縮越小,後來縮到以黄河為界,現在黄河南岸的重心汴京已經放棄了,西邊的蒙古兵又打過來,眼看洛陽這座府城也在動摇了,單單剩了歸德,這是當時的南京。萬一蒙古兵一邊從黄河渡過,一邊再從汴京東進,歸德守得住嗎?他的決心是要放棄歸德的,但是到哪裏去呢?這正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初期,希特勒繞過馬其諾防綫一樣。本來法國人以為馬其諾防綫是萬無一失的,然而希特勒竟把這條防綫衝破了。在這個時候,英吉利海峽對岸的丘吉爾舉手相招,只要法國人繼續抵抗,英國人準備以英國為基地和法國休戚相共。那時以英國為基地,英法聯軍,和希特勒繼續作戰,戰事還是有把握的。可是馬其諾是法國的膽子,馬其諾防綫破了,法國眼看撑不住了,無論當時的鄰國怎樣支持,法國的維希政府領袖貝當將軍決定投降。在女真和蒙古的作戰中,第二步是以黄河為防綫的,汴京一失,哀宗認為無險可據,這就下定決心,放棄歸德,撤兵南向,再找立足的生路。金人本來是以開封、河南、歸德、正定為四京的,現在四京都放棄了,哀宗就得找下一步的立足點了。經過考慮,最後決定遷都蔡州,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初步的決定。當時的女真將帥對於蒙古的作戰,已經没有任何的把握,繼之而起的還是一個老策略,他們準備向南宋進攻,奪取一條出路。但是他們却忽略了一個目前的事實,宋人也在準備趁著金人衰敗的當口,奪取金人的一部分,以為日後與蒙古直接接觸時的根據。所以在這裏金人和宋人走上了同一條道路,即使最兇悍的蒙古人正在旁邊,隨時可以發動規模更大的運動戰,金人和宋人的部分接觸是無可倖免的。但是,從另一面説,這場接觸決不可能成為大規模,因為雙方都瞭解必須留下更大的實力,以為戰勝的金或宋與蒙古作最後的生死搏鬥。

第一個動手的是金人,這是一位讀書不熟的老童生,他總以為宋人還是一百多年以前的宋人,只要金人動手,宋人是無法抵抗的。他們也許認為宋人只是從前的那一樣,正如瓦子裏所説的一樣:“敵人有拐子馬,我們有神臂弓;敵人有四太子,我們有韓元帥。”可是最後説到“敵人有狼牙棒”,止能答一句“我們有天靈蓋”。可是現在的宋人不一樣了,即使敵人有狼牙棒,我們有震天雷,宋人是不怕金人的。可是金人的將帥,還不知道宋人是有震天雷的。金的大將武仙率同將士,謀取宋金州,纔到淅水,大衆已經潰退了。八月,金人與秦州元帥帖哥完展約,以九月與哀宗會于饒峰關,欲出宋不意,奪取興元。可是這個消息在元人得到後,隨即傳給宋人,金不敢動。同月,蒙古召宋兵攻唐州,金的監軍戰死,主帥為部曲兵所食。城破,宋人求食人者殺之,餘無所犯。八月,哀宗命内族阿虎帶使宋借糧,曰:“宋人負朕深矣。朕自即位以來,戒飭邊將無犯南界。……今乘我疲敝,據我壽州,誘我鄧州,又攻我唐州,彼為謀亦淺矣。大元滅國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及於我,我亡必及於宋。唇亡齒寒,自然之理。若與我連和,所以為我者亦為彼也,卿其以此曉之。”至宋,宋不許。

哀宗和阿虎帶説的話是不錯的,金亡,蒙古必定侵宋,這是誰都知道的;但是宋人如若支持金人,金人立足既定,也必然要侵宋,這是誰也知道的。同時,倘若我們再做一點不太重要的考證,也必然會知道,從大處講,宋人的經濟政策已經有了很大的成就,在軍事方面,也有一定的佈置,而宋人對於北方來的敵人,有決心作出最大的犧牲,争取可能的勝利。所以哀宗的言論雖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宋人也有一定的決心。女真也罷,蒙古也罷,宋人已經準備完成了,勝利是他們要出全力争取的;失敗呢,他們也下定決心,寧可犧牲一切,決不屈服。我們倘使對於南宋的歷史,全力研討,是不會感到失望的。

再進一步,一百二十年以來,宋人吃金人的虧還少嗎?從宣和至此,宋金之間的條約,訂定的是不少的,金人哪一次守過信用嗎?即使在這個緊要關頭,蒙古的矛頭已經指向蔡州,金人的崩潰已經指日可待,他們還在搜求宋人的弱點,準備奪到手裏,一邊抵抗蒙古的進攻,一邊作為奪取南宋的基地。金人認為南宋的首都在臨安,必然要用最大的努力保護臨安及其周圍;他們也知道宋人的兵力在蔡州的南邊已經有了佈置,第一是進則可以參加奪取蔡州的戰役,二則也可防備蒙古在奪取蔡州以後,乘勝南下奪取荆襄。所以金人的目光對於東南及正南是不那樣盯住的。把這兩面擱開,他們的鷹眼正盯住鄧州,他們幻想打開鄧州,以全力撲向四川,然後在四川立國,以全川的人力物力作為最後的賭本,再為女真的統治開拓一個新局勢。

倘使宋人還是和宣和以前一樣,充滿盲目的信任,他們很可能接受金人的提議,把自己的餘糧,車載船運送到蔡州前綫,供給這一大批糧匱草乏的女真,把他們養飽了,然後一邊拖住蒙古軍隊的進攻步驟,一邊再抓一個空隙,由巴山山嶺沖向四川盆地,即以天府的豐富資源,發動新的攻勢,説不定吴乞買的龐大侵略計劃,還可以由這位糧已將罄、援已盡絶的完顔守緒來完成。天下事的變幻不測,本來是不能預料的。漢光武皇帝的蕪蔞亭豆飯、滹沱河麥粥,本來已經到了矢盡援絶、死亡在即的時候,然而一經熬過,終於奪取了中國,開創二百年的東漢王朝。南宋的當局,固然是權臣在位,但是滿朝還是充滿了通曉古今的有識者,他們是不會鬧出要“紀綱見我”這類特别幽默的。

蔡州本來是一個不甚引人注意的地方,經過哀宗的決定,作為臨時的新都,地方上居然派出幾十名老弱不齊的士人,敲鑼打鼓地到郊外十里歡迎,雖然不甚整齊,吹吹打打的倒也有一番異樣的音節。哀宗出京的時候,所有后妃都留京未動,崔立發動投降以後,后妃的下落當然由受降的蒙古安排,不在話下。現在到蔡州了,總不能全部落空,哀宗下詔選室女數人,以備宫中使令。當然,即使在那個情形下,還是有應詔入宫的。由於右丞忽斜虎的進言,認為當時還不是備齊六宫的時候,商定除留下識文義者一人以備整理文件以外,其餘一概聽其自便。至於國家大事,最主要的倒不是如何對付蒙古,因為這是已經確定的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而是如何對付宋人。蔡州雖然是一座小城,但是這個城裏除了一些兵士以外,其餘的都是官,尤其是武官,因為到了金朝的末年,錢是没有了,糧食也差不多全没有了,所有的只是官號,這是一個無盡寶藏。皇帝出了口就是官,既然是官,就可以憑著官位各顯神通,強搶錢財,逼取糧食,這是説的武的一面。還有文的一面,既然是官,就可以不必當兵。當時的情況,兒子如若是官,可以不去當兵,因為他是官;父親如若不是官,即使年滿六十,還得荷戈出戰,因為他不是官。這是參軍之法。早在汴京的時候,哀宗就下令括粟,糧食是每家只餘存糧二斗,其餘一概繳公。一家只有寡婦二人,婆婆老了,媳婦為她存雜糧二斗,自己收拾糠粃屑粒,約略斗餘三升,不幸一被查出,無論媳婦怎樣聲辯這只是糠粃,還是斬首示衆,以儆傚尤。至於錢幣,那更開了一個籌款的新法。自北宋起,民間發生會子之法,如若外地需款,止要在本地殷實商户存款若干,領取收據,即可在外地聯號,憑據取款。這是近代匯款法的先聲,是與民有利的,但是以後改為官辦,就慢慢地發生流弊。宋人還好,立定年限,過期作廢,但在期内是十足通用的。金人没有按此辦理,因此紙幣膨脹,終於不值一錢,最後官中發票,竟是分文無著,金人除了賣官的辦法以外,異想天開,只要繳納貨幣若干,准與改姓完顔,所以只要繳納一定的貨幣,即可賜姓完顔氏,算是天潢貴胄。不過這個辦法没有來得及推廣,金朝已經滅亡,不但没有人願意納款改姓完顔,連完顔氏自己也改姓,好在他們住在中原已久,一口漢話,久已純熟,只要能説漢話的,也不再承認是天潢貴胄,完顔什麽了。

天興二年六月,哀宗遷都蔡州,他雖然還想奮起餘勇,奪取四川,但是已經無由實現,外面的敵人已經不僅是蒙古,而是宋人和蒙古的聯軍。女真人還是能打幾陣的,但是越打得凶,包圍也就越縮得小,最後竟縮到蔡州的周遭了。十二月,哀宗和左右説起:“我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皇帝十年,自知無大過惡,死無恨矣。所恨者祖宗傳祚百年,至我而絶,與自古荒淫暴亂之君,等為亡國,獨此為介介耳。”又説:“古無不亡之國。亡國之君,往往為人囚縶,或為俘獻,或辱於階庭,閉之空谷。朕必不至於此。卿等觀之,朕志決矣。”不久以後,他又微服率軍出東城圖遁,這件事没有辦通。天興三年正月,傳位於東面元帥完顔承麟,自縊於幽蘭軒。末帝承麟退保子城,為亂兵所害,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