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立的指使下,汴京向蒙古投降了。官員、士兵、老百姓一概投降了。投降的保住了生命,其餘一概由蒙古軍安排。好問不是向耶律楚材上書投誠過嗎?在汴京混亂之中,上書的人可能是上千上萬,耶律楚材不一定都看到,而且即使看到,也不一定都管得著。“萬人如海一身藏”,誰能保證當時的前途。平心而論,蒙古對於投降的人,還是有一定的紀律的。這一次的降民,大多數是送到聊城,聽候安排。好在相距不遠,只有隨衆且到聊城,聽候分配。

好問還是得到照顧的,有《學東坡移居八首》,録四首:

誰謂我屋寬,寢處無復餘。誰謂我屋小,十口得安居。南榮坐諸郎,課誦所依於。西除著僮僕,休沐得自如。老我於其間,兀兀窮朝晡。起立足欠伸,偃卧可展舒。窗明火焙暖,似欲忘囚拘。屋前有隙地,客舍不可無。花欄及菜圃,次第當耘鋤。東野載家具,家具少於車。我貧不全貧,尚有百本書。

壬辰困重圍,金粟論升勺。明年出青城,瞑目就束縛。毫釐脱鬼手,攘臂留空橐。聊城千里外,狼狽何所託。諸公頗相念,餘粒分鳧鶴。得損不相償,抔土填巨壑。一冬不製衣,繒纊如紙薄。一日僅兩食,強半雜藜藿。不羞蓬纍行,粗識瓢飲樂。敵貧如敵寇,自信頗亦慤。兒啼飯籮空,堅陣為屢却。滄溟浮一葉,渺不見止泊。五窮果何神,為戲乃爾虐。

舊隱嵩山陽,筍蕨豐饋餉。新齋淅江曲,山水窮放浪。乾坤兩茅舍,氣壓華屋上。一從陵谷變,歸顧無復望。樵漁憶往還,風土夢閑曠。怳如悟前身,姓改心不忘。去年住佛屋,盡室寄尋丈。今年僦民居,卧榻礙盆盎。静言尋禍本,正坐一出妄。青山不能隱,俯首入羈鞅。巢傾卵隨覆,身在顔亦強。空悲龍髯絶,永負魚腹葬。置錐良有餘,終身志懲創。

國史經喪亂,天幸有所歸。但恨後十年,時事無人知。廢興屬之天,事豈盡乖違。傳聞入讎敵,只以興罵譏。老臣與存亡,高賢死兵飢。身死名亦滅,義士為傷悲。哀哀淮西城,萬夫甘伏屍。田横巨擘耳,猶為談者資。我作南冠録,一語不敢私。稗官雜家流,國風賤婦詩。成書有作者,起本良在茲。朝我何所營,暮我何所思。胸中有茹噎,欲得快吐之。濕薪烟滿眼,破硯冰生髭。造物留此筆,吾貧復何辭。

這些詩是乙未年(1235)作,是金亡後的第二年,這年好問自聊城遷冠氏,“去年住佛屋,盡室寄尋丈”,他還是在拘留中。“今年僦民居,卧榻礙盆盎”,看來他已經自由了。不過在此詩中,他的思想没有轉變,“空悲龍髯絶”,他還是繫心女真的。完顔一族的盤據中原,在好問當時的思想裏,是認為是應當如此,從八百年以後的今日看,這就完全不必了,何況他與耶律楚材的那封信,也并不是如此想的。

這一年,好問有《後芳華怨》一首:

江南破鏡飛上天,三五二八清光圓。豈知汴梁破來一千日,寂寞菱花仍半邊。白沙漫漫車轆轆,鯤雞弦中杜鵑哭。塞門憔悴人不知,枉為珠娘怨金谷。樂府初唱娃兒行,彈棋局平心不平。只今雄蜂雌蝶兩不死,老眼天公如有情。白玉搔頭緑雲髮,玫瑰面脂透肉滑。春風著人無氣力,不必相思解銷骨。洛花絶品姚家黄,揚州銀紅一國香。千圍萬繞看不足,雨打風吹空斷腸。丹砂萬年藥,金印八州督,不及秦宫一生花裏活。長門曉夕壽相如,儘著千金買消渴。 [1]

當然,這首詩的背景是不清楚的,但是作詩的年月很清楚。汴京之破,在好問一生是關鍵性的,很可能他在這首詩中,記載了他一生的升沉。汴京不破,金源不亡,憑著遺山的族姓,要在政治上有很大的成就是不可能的。楊雲翼的才能,始終只能提供一些政治的認識,何況好問只是一個文人?但是他的成就要向王若虚靠攏,還是盡有可為的。丹砂金印,不及秦宫,此中原有難言之隱了。

在這段時期中,蒙古和金的戰事久已結束,但是蒙古和宋的戰事正在繼起中。好問有好幾首詩,還在訴説兵戈撞擊、骨肉分離的悲哀。

得侄搏信二首

今日鄜州侄,知從虎穴還。百年陰德在,幾日鬢毛斑。隔闊家仍遠,羈棲食更艱。誰憐西北夢,依舊繞秦關。

虢驛傳家信,坤牛玩吉占。團圓知有望,悲喜亦相兼。過眼書重展,伸眉酒屢添。關河動高興,百繞望清蟾。

十二月六日二首

倀鬼跳梁久,群雄結構牢。天機不可料,世網若為逃。白骨丁男盡,黄金甲第高。閶門隔九虎,休續楚臣騷。

海内兵猶滿,天涯歲又新。龍移失魚鱉,日食鬥麒麟。草棘荒山雪,烟花故國春。聊城今夜月,愁絶未歸人。

蔡州戰役結束的時候,本來還有一些太平的希望,但是接下就是洛陽之戰,蒙古和宋人之間重新燃起了戰火。殺、殺、殺,無怪好問有“白骨丁男盡”之歎了。自己的一家呢,一時還談不到重回故鄉,事實上,遺山也没有想到要回故鄉。聊城住過四年,他已經住慣了。這一年他又去濟南一次,有《濟南行記》:

歲乙未秋七月,予來河朔者三年矣,始以故人李君輔之之故而得一至焉。因次第二十日間所游歷,為行記一篇,傳之好事者。初至齊河,約杜仲梁俱東,并道諸山南與泰山接,是日以陰晦不克見。至濟南,輔之與同官權國器置酒歷下亭故基。此亭在府宅之後,自周齊以來有之。……水西亭之下,湖曰大明,其源出於舜泉,其大占城府三之一,秋荷方盛,紅緑如繡,令人渺然有吴兒州渚之想。大概承平時,濟南樓觀,天下莫與為比。喪亂二十年,惟有荆榛瓦礫而已。……西北孤峰五:曰匡山……世傳李白嘗讀書於此;曰粟山;曰藥山……曰鵲山。……曰華不注,太白詩云:“昔歲游歷下,登華不注峰。茲山何峻秀,青翠如芙蓉。”此真華峰寫照詩也。大明湖由北水門出,與濟水合,彌漫無際。遥望此山,如在水中,蓋歷下城絶勝處也。華峰之東有卧牛山,正東百五十里,鄒平之南有長白山,范文正公學舍在焉,故又謂之黌堂嶺。東十里,有南北兩妙山,兩山之間有閔子騫墓。西南大佛頭嶺,下有寺。千佛山之西有函山,長二十里所,山有九十谷,泰山之北麓也。泰山去城百里而近,特為函山所礙,天晴登北渚,則隱隱見之。歷山去城四五里許,山有碑云:“其山修廣,出材不匱。”今但兀然一丘耳。西南少斷,有蠟山。由南山而東,則連亙千里,與海山通矣。爆流泉在城之西南,泉,濼水源也。山水匯于渴馬崖,洑而不流,近城出而為此泉,好事者曾以穀糠驗之,信然。往時漫流纔没脛,故泉上湧,高三尺許。今漫流為草木所壅,深及尋丈,故泉出水面纔二三寸而已。近世有太守改泉名檻泉,又立檻泉坊,取詩義而言,然土人呼“爆流”如故。“爆流”字又作“趵突”,曾南豐云然。

這一年他有《與張仲傑郎中論文》一首:

文章出苦心,誰以苦心為?正有苦心人,舉世幾人知。工文與工詩,大似國手棋。國手雖漫應,一著存一機。不從著著看,何異管中窺。文須字字作,亦要字字讀。咀嚼有餘味,百過良未足。功夫到方圓,言語通眷屬。只許曠與夔,聞弦知雅曲。今人誦文字,十行誇一目。閼顫失香臭,瞀視紛紅緑。毫釐不相照,覿面楚與蜀。莫訝荆山前,時聞刖人哭。

遺山有時敍述到自己在鄧州和汴州時的交游,真是不勝感慨。他有《九日讀書山用陶詩“露淒暄風息,氣清天曠明”為韻賦十首》,録四首:

宇宙有此山,閲世過鳥疾。何人不此游,名姓寧復識?茲辰世所重,前代多盛集。柴桑有故事,二謝留俊筆。并數孟與桓,此外誰記憶。人生百年内,踏地皆陳跡。獨惟我輩人,興懷念今昔。山林與皋壤,自古長太息。

賞心古難并,暮景日易費。故人成此游,尊酒重相慰。新詩互酬唱,清談見滋味。 鯢方偃蹇,蛙黽共騰沸。懸險劇褒斜,清渾雜涇渭。争教十圍腹,滿貯憂與畏。情親到真率,寧復轉喉諱。鄭重伯雅生,藉汝聊吐氣。

往年在南都,閑閑主文衡。九日登吹臺,追隨盡名卿。酒酣公賦詩,揮灑筆不停。蛟龍起庭户,破壁春雷轟。堂堂髯御史,痛飲益精明。亦有李與王,玉樹含秋清。我時最後來,四座頗為傾。今朝念存没,壯心徒自驚。

(注:閑閑指趙秉文。髯御史指雷淵,字希顔。李名欽止,字獻卿。王名涯,字仲澤。)

我在正大初,作吏淅江邊。山城官事少,日放淅江船。菊潭秋華滿,紫稻釀寒泉。甘腴入小苦,幽光出清妍。歸路踏明月,醉袖風翩翩。父老遮我留,謂我欲登仙。一别半山亭,回頭餘十年。江山不可越,目斷西南天。

(注:半山亭在内鄉縣,好問有《半山亭招仲梁飲》七言詩一首。正大初,好問往來内鄉、南陽、鄧州間,見前。)

注:

[1]  本詩在原稿中兩見,其一在正大二年汴梁破前,似不確,今存後録者,仍以太宗七年作為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