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伦比亚大学

一、许肇南来书

(十一月廿五日)

许肇南自南京(十月廿三日)来书:

目下帝制运动极形活动。中华民国早变官国,其必有皇帝,宜也。时局危险,当局亦岂不知之?然爱国之心不敌其做皇帝与封侯拜相之瘾,故演成现时怪状。自我观之,招牌换后,一二在朝贤者必皆退隐。剥极之时,内乱且生。然能复兴否,殊未可必,以有日本乘我之危也。又值均势打破之时,国命如何,正不忍言。在理,以吾国现在人心社会,若不亡国,亦非天理。吾人一息尚存,亦努力造因而已。欲扬眉吐气,为强国之民,吾辈曾元庶得享此幸福。某为此言,非持悲观主义。某以为现在中国较前实有进步。特造孽太久,揆诸因果相寻之理,不易解脱耳。曾文正有言:“不问收获,且问耕耘。”某至今犹服膺此语。亦甚冀海外故人之“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也。

二、杨杏佛《遣兴》诗

(十一月廿五日)

《季报》第二年一号有杏佛《遣兴》诗:

黄叶舞秋风,白云自西去。落叶归深涧,云倦之何处?

(适以为末二句如改“落叶下深涧,云倦归何处?”当更佳。)

余极喜之,以为杏佛年来所作诗,当以此二十字为最佳。

三、《晚邮报》论“将来之世界”

(十一月廿五日)

十一月十日,纽约《晚邮报》有社论一篇,题曰《将来之世界》。其大意以为世界者,乃世界人之世界,不当由欧美两洲人独私有之。亚洲诸国为世界

一部分,不宜歧视之。其最要之语为下录两节:

thestateofmindagainstwhichthenewspiritamongthepeoplesinasiaprotestsistheonewhichseestheworldasmadeupoftwocontinentsonly,andwhichregardsaworld-settlementasanysettlementthatregulatesmattersinthesetwocontinents,withaminimumofcuttingandtrimminghereandthereinafricaandasiatomakethewesternadjustmentassmoothasmaybe.“weshallnotfalterorpause,”saidmr.asquithyesterday,“untilwehavesecuredforthesmallerstatesofeuropetheircharterofindependence,andforeuropeitselffinalemancipationfromareignofforce.”butradicalopinioninindiafailstounderstandwhyawarfoughtinasiaaswellasineurope,andoneinwhichthepeopleofindiaaretakingpart,shouldleaveasiaoutofaccountinthesettlement.thereareindianaspirationsaswellasserbandpolishaspirations.asiaispartoftheworld.unquestionably,thewarwillbringaboutawiderrecognitionofthetrueareaoftheglobe,ifonlythroughthefactthatithasbroughttogetheronthebattlefieldamoreextraordinaryminglingofracesthantheromanarmieseverwitnessed-fromamerica,fromafrica,fromaustralia,andfromasia,aswellasfromeurope.

itisstilltruethatwhenwespeakoftheworld-warandoftheworldasitwilllookafterthewar,wethinkalmostexclusivelyofthenationsofthewest.whatwillhappentosevenmillionbelgians,whatwillhappentolessthanfivemillionserbs,isamoreentrancingquestionthanwhatthewarwilldoformorethanthreehundredmillionpeopleinindiaornearlythreehundredandfiftymillionin

china.whereindiaandchinaaretakenintoaccount,theystillfigureasmereappendagestowesterninterests.willteutonoralliedinfluenceinchinabeparamountafterthewar?howseriouslyarethegermanthreatsagainstbritishruleinindiatobetaken;inotherwords,willindiabelongtogreatbritainorwillitpassundergermanicinfluences?weadmitthatasiaticproblemshavebeenbroughtintoclosertouchwithwesternproblems,butwhenwespeakofthegreatsettlementafterthewar,thesettlementofasiahardlyentersintothereckoningexceptasitmayenterasanincidentalfaciorintherearrangementofaffairsineurope.

〔中译〕亚洲人持有一种精神,即反对这样一种心态:总以为世界只由两块大陆组成,总把世界之事务当作两个大陆之事务来处理;在处理非洲、亚洲之事务方面,只需作些最低限度之砍削、修补,使之尽可能适应西方之调整运作。阿斯奎斯先生说:“直到欧洲之小国家皆获得独立宪章,直到欧洲最终从强权统治下解放出来,我们才肯罢休,才肯撒手不管。”可是,印度之激进主义者却不明白,为什么在处理战争事务时,不论是亚洲之战争,还是欧洲之战争,甚至于是印度人也参与其中之战争,均把亚洲排除在外。塞尔维亚人有塞尔维亚人之志气;波兰人有波兰人之抱负;同样,印度人也有印度人之渴望。亚洲是世界之一分子。毫无疑问,这场世界战争将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广泛之重视,我们只要看看下列事实即可明白:许多民族被卷入这场战争,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其数量之多,种类之杂远远超过古罗马军队所曾经历过的--这些民族有来自美洲的,来自非洲的,来自澳洲的,来自亚洲的,还有自然是来自欧洲的。

当我们说到世界大战以及战争所波及到之世界时,我们也同样会将西方各国排除在外。七百万比利时人之命运,近五百万塞尔维亚人之命运,比起三亿多印度人或将近三亿五千万中国人之战争遭遇,将是一个更加令人出神之问题。凡涉及印度和中国事务,他们仍然只是作为西方利益之附加物来考虑。战后,条顿人或协约国在中国之影响还很重要吗?德国反对英国统治印度之态度强烈吗?换言之,印度将属于大不列颠统辖呢?抑或还是在德国势力之庇护下生存呢?尽管我们承认,亚洲问题已与西方问题日益密切,休戚相关,但是,当我们言及战后事务之处理时,很难把亚洲事务纳入统盘考虑之中;除非在对欧洲事务作重新安排时,我们才将亚洲事务作为其附带之因素,而加以一并考虑。

余与吾友郑莱及韦女士皆久持此意。今见此邦一最有势之日报创为此论,吾辈之表同意可知也。余连日极忙,然不忍终默,乃于百忙中作一书寄《晚邮报》(书载十一月廿三日报),引申其意。此等孤掌之鸣,明知其无益,而不忍不为也。

四、西人对句读之重视

(五年一月四日)

punctiliouspunctuation

talkingofthesupremeimportanceofthecomma,acorrespondentstatesthatthomascampbelloncewalkedsixmilestoaprintingofficetohaveacommainoneofhispoemschangedintoasemicolon.thereisaremarkableresemblaneebetweenthisandthestoryofsirwilliamhamilton,astronomerroyalofireland,makingalengthyexpeditiontodublintohaveasemi-colonsubstitutedforacolon.

--londoneveningstandard

〔中译〕谨小慎微之句读

言及逗号之重要性,有一位记者报道:托马斯·坎贝尔曾经步行六英里,去一家印刷所,为的是要将他一篇诗作中之一逗号改成分号。另有一件事与此极其类似。爱尔兰皇家天文学家维廉·哈密顿爵士也曾长途跋涉,去都柏林,为的是要将一分号改为冒号。

--《伦敦标准晚报》

此二则甚有趣。人之视句读如是其重也!此与“吟成一个字,捻断几根髭”,同一精神,同一作用。

五、郑莱论领袖

(一月四日)

therearethosewhoaredestinedtobecomeleadersofmen.theythinkhardandworkhard:thatisthesecretofleadership.

-loychang

〔中译〕有些人命中注定要成领袖。他们勤于思考,努力工作:此乃领导之秘诀所在。

--郑莱

六、国事坏在姑息苟安

(一月四日)

吾尝以为今日国事坏败,不可收拾,决非剜肉补疮所能收效。要须打定主意,从根本下手,努力造因,庶犹有死灰复燃之一日。若事事为目前小节细故所牵制,事事但就目前设想,事事作敷衍了事得过且过之计,则大事终无一成耳。

吾国古谚曰:“死马作活马医。”言明知其无望,而不忍决绝之,故尽心力而为之是也。吾欲易之曰,“活马作死马医。”活马虽有一息之尚存,不如斩钉截铁,认作已死,然后敢拔本清源,然后忍斩草除根。若以其尚活也,而不忍痛治之,而不敢痛治之,则姑息苟安,终于必死而已矣。

七、录旧作诗两首

(一月四日)

偶检旧稿,得二诗,一未完,一已完,均录之。

生日

(本拟作数诗,此为第一章)

寒流冻不嘶,积雪已及膝。游子谢人事,闭户作生日。

我生廿三年,百年四去一。去日不可追,后来未容逸。

颇慕遽伯玉,内省知前失。执笔论功过,不独以自述。

(此廿三岁生日诗)

出门天地阔,悠然喜秋至。疏林发清响,众叶作雨坠。

山蹊罕人迹,积叶不见地。枫榆但余技,槎枒具高致。

大橡百年老,败叶剩三四。诸松傲秋霜,未始有衰意。

举世随风靡,独汝益苍翠。(未完)

八、梅、任、杨、胡合影

(一月五日)

将去绮色佳时,杏佛以其摄影器为造此图。昨承其以一份见寄,为附此而记之。

九、《秋声》有序

(一月九日)

上所录一诗未完,今续成之而为之序曰:

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此三宝也,吾于秋日疏林中尽见之。落叶,慈也。天寒水枯,根之所供,不能足万叶之所求,故落叶。落叶所以存树本也,故曰慈也。俭之德,吾于松柏见之。松柏所需水供至微,故能生山石间水土浇确之所,秋冬水绝,亦不虞匮乏,以其所取廉也。松柏不与群卉争妍,不与他木争水土肥壤,而其处天行亦最优最适,不独以其俭,亦以其能不为天下先也。故曰,吾于秋林得老子三宝焉。乃咏歌之,不亦宜乎?

出门天地阔,悠然喜秋至。疏林发清响,众叶作雨坠。

山蹊罕人迹,积叶不见地。枫榆但余枝,槎枒具高致。

大橡百年老,败叶剩三四。诸松傲秋霜,未始有衰态。

举世随风靡,何汝独苍翠?

虬枝若有语,请代陈其意:“天寒地脉枯,万木绝饮饲。

布根及一亩,所得大微细。本干保已难,枝叶在当弃。

脱叶以存本,休哉此高谊!吾曹松与柏,颇以俭自励。

取诸天者廉,天亦不吾废。故能老岩石,亦颇耐寒岁。

全躯复全叶,不为秋憔悴。”拱手谢松籁,“与君勉斯志”。

一〇、adler〔阿德勒〕先生语录

(一月十一日)

spiritualrelationisthecriss-crossrelationbetweenpersons.it’slove.itisspendingone’sselfonanotherandreceivinginreturnthespiritualizingandupliftingeffectsofso-doing.(精神上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参互交错的关系。就是爱。就是把自己消费在一个别人的身上,而在如此做时,自己也得着鼓舞向上的影响作酬报。)

moraloblizationisnottheexternallyimposedcommand;itisthenecessitytoactsoastobringoutthebestintheotherperson.(thebelovedone,forexample)(道德的责任并不是那外来的命令;只是必须要怎样做才可以引出别人--例如所爱之人--的最好部分。)

youcanonlykeepyourselfaliveanduplightbytakinganinterestinsomeotheroralter.(只有对于别人发生兴趣才可使自己常是活泼泼地,常是堂堂地。)

liveinvitallyaffectingothers!(让你的生活对别人产生深远的影响!)

soinfluenceothersastomakethemceasetothinkcheaplyofthemselves.(要这样影响别人:要使他们不再菲薄自己。)

一一、论“造新因”

(一月十一日)

(看下文《再论造因》)

itistruethatihavemuchsympathywiththerebels.butidonotfavorthepresentrevolution.ihavecometoholdthatthereisnoshort-cuttopoliticaldecencyandefficiency.notthat,ashasbeensuggested,amonarchyisanecessarystageofdevelopment.butthatgoodgovernmentcannotbesecuredwithoutcertainnecessaryprerequisites.thosewhoholdthatchinaneedsamonarchyforinternalconsolidationandstrengtharejustasfoolishasthosewhoholdthatarepublicanformofgovernmentwillworkmiracles.neitheramonarchynorarepublicwillsavechinawithoutwhaticallthe“necessaryprerequisities”.itisourbusinesstoprovideforthesenecessaryprerequisites,-to“createnewcauses”(造因).

iamreadytogoevenfartherthanmymonarchistfriends.iwouldnotevenletaforeignconquestdivertmydeterminationto“createnewcauses”.nottosaythepettychafigesofthepresent!

“whereicondemnmymonarchistfriendsiswhentheyidentifythepresentreactionarygovernmentwiththecountrytheyloveandwiththe“honestandefficientgovernment”whichwealldesire.

jan.11.toc.w.

〔中译〕说实话,吾对造反者甚感同情。可是,吾不赞成现今之革命。吾一贯坚持,通向开明而有效之政治,无捷径可走。有些人主张,君主制是政治发展之一必经阶段,吾对此亦不赞成。吾以为,倘若缺乏某些确定的、必要的先决条件,那就无法保证获得一个好政府。有人认为,为达到国内统一与强大,中国需要君主制;又有人认为,中国只有实施共和政体,才能创造奇迹。吾以为,上述两种主张皆是愚蠢之举。倘若缺乏吾所谓之“必要的先决条件”,那么,无论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皆不能救中国。吾辈之职责在于,准备这些必要的先决条件--即“造新因”。

和持君主论之吾友相比,吾准备走得更远。吾甚至不让一个外国征服者,来转移吾“造新因”之注意力。更不用说目前的一点小更动了!

吾要指责持君主论之吾友,他们把现存之反动政府、他们所热爱之国家和我们皆希望的那个“诚实的、有效率的政府”三者混为一谈。

1月11日,致c.w.

一二、读章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后

(一月廿四夜)

读此篇竟,记其重要之处如下:

若夫象形合音之别,优劣所在,未可质言。今者南至马来,北抵蒙古,文字亦悉以合音成体,彼其文化岂有优于中国哉?合音之字视而可识者,徒识其音,固不能知其义,其去象形差不容以一黍。故俄人识字者,其比例犹视中国为少。日本既识“假名”,亦并粗知汉字。汉字象形,日本人识之不以为奇怪难了,是知国人能遍知文字与否,在强迫教育之有无,不在象形合音之别也。……

然言语文字者所以为别,声繁则易别而为优,声简则难别而为劣。……

纵分“音纽”,自梵土“悉昙”而外,纽之繁富未有过于汉土者也。横分“音韵”,梵韵复不若汉韵繁矣。……昔自汉末三国之间始有反语。隋之切韵,以纽定声。舍利、神珙诸子综合其音,参取梵文字母声势诸法分列八音。至今承用者,为字母三十六,而声势复在其外,以现有法言切韵也。今之韵部,着于唇音者,虑不能如旧韵之分明,然大较犹得二十。计纽及韵可得五十余字,其视万国新语之以二十八字母含孕诸声者,繁简相去,至悬远也。……字母三十六者,本由“华岩”四十二字增损而成。……以此三十六者按等区分,其音且逾数百。韵以四声为剂,亦有八十余音。二者并兼,则音母几将二百。然皆坚完独立,非如日本五十“假名”,删之不过二十音也。宁有二十八字之体文遂足以穷其变乎?……

〔适按〕太炎先生此论,可谓无的放矢矣。万国新语之长处,正在其声简易通。且其语不废尾纽,(纽有首尾之别。如英语sat,s为首纽,t为尾纽,a为韵也。汉字尾纽今皆亡矣,独鼻音nng二尾纽犹存耳。广东之入声尾纽犹多存者。其合口之鼻音m,则平上去三声皆有之。故其辨“真”“侵”“覃”“寒”若辨黑白也。)故虽二十八字而已足用。如“三”之与“山”,若尾纽全存时,则同一首纽而音犹可辨(如粤音之以三为sam,以山为san是也)。今尾纽既仅存一半开之鼻音,则二字非有异纽为首不能辨矣(京津人辨此二字惟在首纽)。汉语纽音之繁,未必即其长处,特不得不繁耳。

虽然,辅汉文之深密,使易能易知者则有术矣。

(一)欲使速于疏写,则人人当兼知章草。……文字宜分三品:题署碑版,则用小篆;雕刻册籍,则用今隶;至于仓卒应急,取备事情,则直作草书可也。

(二)若欲易于察识,则当略知小篆,稍见本原。初识字时,宜教以五百四十部首。……凡儿童初引笔为书,今隶方整,当体则难。小篆诎曲,成书反易。且“日”“月”“山”“水”诸文,宛转悉如其象,非若隶书之局就准绳,与形相失。当其知识初开,一见字形,乃如画成其物,踊跃欢喜,等于熙游,其引导则易矣。

〔适按〕此说与吾前作《文字教授法改良论》中所持说不期而合。

象形之与合音,前者易知其义,难知其音;后者易知其音,难知其义。……故象形与合音者,得失为相庚。特隶书省变之文,部首己多淆乱,故五百四十小篆为初教识字之门矣。

〔适按〕此说尤与吾所持论若合符节。吾所为文(英文,在中城学生年会所读)原文曰:

everyword,beitchineseoreuropean,hastwoelements:itssoundanditsmeaning.analphabeticallanguage,liketheenglish,givesyouthesoundorpronunciationoftheword.butyoumustgetthemeaningbysheermemorywork....butwhenyoulookatthechinesecharactersintheiroriginalforms,youimmediatelyperceivetheirpictoriallikenesses.butthereisnothinginthesepicturewhichsuggestthattheyarepronouncedastheyarepronounced....

〔中译〕每一字,不论其是中文,还是欧洲文字,皆有两个要素:音与义。合音之文字,如英文,易知其发音或声音。然而,汝若要知其义,则纯靠记忆之功夫……但是中国文字,一见其颇有独创性之字形,汝便可立即悟出其象形之义。可是,此象形却不能指示其发音,易知其义,难知其音……

(三)若欲了解定音,反语既着,音自可知。然世人不能以反语得音者,以用为反语之字非有素定。尚不能知反语之定音,何由知反语所切者之定音哉?若专用“见”“溪”以下三十六字,“东”“钟”以下二百六十字为反语,但得二百四十二字之音,则余音自可睹矣。然此可为成人长者言之,以教儿童,犹苦繁冗。……

尝定“纽文”为三十六,“韵文”为二十二,皆取古文篆籀径省之形以代旧谱。……

〔适按〕太炎先生所拟字母,其笔画则较旧表为简矣,然而有大疵二,小疵二:

(一)韵文惟字是半无纽之韵,其余皆有首纽。有首纽,则反音之时作箭之纽(反切之上一字为箭,下为标)。与作标之韵之纽相复。此旧谱之病,而太炎先生因之。

(二)韵文二十二字不敷用也。例如,字一母,而以反八韵之字,其必至纷乱可想。此大疵二也。

(一)纽文中用有尾纽之字。有尾纽,则与作标之韵相混,而得音不易。

旧谱之“穿”,今谱之“川”,皆其例也。

(二)谱中之篆文“”“”及今隶“”“”,形似相混。此小疵二也。

顷又见纽文之(乎旱切)与(乎感切),既同用“乎”字作箭,则其为同纽可知。今乃用为二纽,可谓粗心矣。

总之,此谱之韵文全不可用,纽文亦有疵瑕。太炎之长在于辨纽,其短在于辨音太疏也。

一三、再论造因,寄许怡荪书

(一月廿五夜)

……适近来劝人,不但勿以帝制撄心,即外患亡国亦不足顾虑。倘祖国有不能亡之资,则祖国决不致亡。倘其无之,则吾辈今日之纷纷,亦不能阻其不亡。不如打定主意,从根本下手,为祖国造不能亡之因,庶几犹有虽亡而终存之一日耳。

……适以为今日造因之道,首在树人;树人之道,端赖教育。故适近来别无奢望,但求归国后能以一张苦口,一支秃笔,从事于社会教育,以为百年树人之计:如是而已。

……明知树人乃最迂远之图。然近来洞见国事与天下事均非捷径所能为功。七年之病当求三年之艾。倘以三年之艾为迂远而不为,则终亦必亡而已矣。……(参看本卷第十一则)

一四、七绝之平仄

(一月廿六日)

凡七言绝句之之句,第三字皆当用平声。必不得已而用仄,则第五字当用平。例如:

笑问从处来

忽见头柳色

日暮宫蜡烛

又凡七言绝句,每句之第三字皆以平声为佳;无论其为或为也。试检《唐诗三百首》中之七绝五十余首,共二百余句,其第三字用仄者不过二十余句。如:

梨花地不开门(第六字平,故第五字不妨仄也。)

葡萄酒夜光杯

此二十余句之中,十之八皆之句也。

一五、赵元任

(一月廿六日)

每与人平论留美人物,辄推常州赵君元任为第一。此君与余同为赔款学生之第二次遣送来美者,毕业于康乃耳,今居哈佛,治哲学,物理,算数,皆精。以其余力旁及语学,音乐,皆有所成就。其人深思好学,心细密而行笃实,和蔼可亲。以学以行,两无其俦,他日所成,未可限量也。余以去冬十二月廿七日至康桥(cambridge),居于其室。卅一日,将别,与君深谈竟日。居康桥数日,以此日为最乐矣。君现有志于中国语学。语学者(philology),研求语言之通则,群言之关系,及文言之历史之学也。君之所专治尤在汉语音韵之学。其辨别字音细入微妙。以君具分析的心思,辅以科学的方术,宜其所得大异凡众也。别时承君以小影相赠,附粘于此而识之。

一六、论教女儿之道

(一月廿七日)

youwondered“whatanorientalmustreallyandhonestlythinkinhisinnermostheart-ofsomeamericanyoungladies”(withregardtotheirunconventionalities)?...

itseemstomethewholematterisaquestionofconsistency.onemustchooseeitherabsolutismor1iberalism,eithertreatingwomanasapuppetorasafreehumanbeing.onemusteitherlockherupinabeautifulchamber,oronemustsetherreallyfree.

now,theamericantreatmentofwomanasiunderstandit,issupposedtobebasedontheprinciplethatwomanisafreeandrationalbeing.canyoutrusther?haveyouconfidenceinherabilitytoactfreelyandrationally,thoughattimesunconventionally,whensheisleftinfreedom?ifyouhavenosuchtrustinher,thenthelogicalandproperthingwillbetolockherupinherownchamberandnevertoallowhertogooutofyoursight.thatisconsistency.butifyouhavesuchconfidenceinher,then1etherbereallyfree.letherdowhatsheherselfconsidersproperandreasonabletodo.that’salsoconsistency.

thereisnomiddlegroundbetweenfreedomandslavery....

andwhyshouldwecareaboutwhat“theotherpeople”thinkofus?arewenotjustasgood(ifnotbetter)judgesofourselvesasthey?andisnotconventionalityafterallaman-madething?isnotanintelligentmanorwomangreaterthanconventionality?thesabbathwasmadeforman,andnotmanforthesabbath!hoeverytrue!...

tomrs.h.s.w.jan.27,1916

〔中译〕汝曾惊叹,“不知一位东方人,在其内心深处,对于一些年轻之美国女士,会想些什么”(关于她们之反习俗)?……

以吾观之,全部之症结在于言行一致。要么选择绝对主义,要么选择自由主义;或是将妇女视为一玩偶,或是将妇女看作一自由人。也可将她锁于深闺,也可将她完全解放。

目前,据吾理解,美国人对待妇女基于此原则:即认为,妇女乃一自由人,乃一理性人。汝会相信她吗?当她自由时,偶尔会做出反习俗之举动,即使如此,汝还会相信她吗?相信她具有自由地、理智地处理之能力吗?倘若汝不相信她,那么,合乎逻辑的、恰当的办法,便是将其锁于深闺,不让其越雷池半步。此即言行一致。然而,倘若汝相信她,那么,就要让她获得真正的自由,让她做她自以为合适、能胜任之事情。此亦即言行一致。

在自由和奴役之间,没有空隙,没有中间道路。……

我们为什么要在意“别人”对我们之看法呢?如何准确地评价我们自己(如果不是更行的话),我们不是和他人一样能行吗?习俗不也是人造之物吗?难道习俗要比一个理智之男人或女人更伟大吗?安息日是为人而设,不是人为安息日而设!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呀!

致h.s.w.太太

1916年1月27日

一七、美国银币上之刻文

(一月廿七日)

(此段是前函中之一段)

irememberthefirsttimeisawtheamericandollarandwasgreatlytouchedbythesimpleinscriptiononit:“ingodwetrust.”itrecalledtomymindalltheprecautionarymethodsoftestingandguardingagainstcounterfeitmoneyinmyowncountry,-andiwasashamed.

butafter6years’timeihavecometofindfaultwiththisinscriptionwhichthensogreatlyincitedmyadmiration.abetterinscription,ithink,wouldbe:“inmanwetrust.”

jan,27,1916

〔中译〕余曾记得,余第一次见到美元时,就被它上面之一句铭文深深感动:“吾人之信仰在于上帝。”它使余想起,所有吾国鉴别和防范伪币之预防举措。--此时,余不禁汗颜。

然而,六年之后,余终于从这句铭文中找出疵点,尽管此铭文在当时曾激起吾无限的钦佩之情。余斗胆以为,更好之铭文恐怕是:“吾人之信仰在于人。”

1916年1月27日

一八、和叔永题梅、任、杨、胡合影诗

(一月廿九日)

叔永近寄诗题梅、任、杨、胡合影(影见本卷第二二六页),其诗曰:

适之淹博杏佛逸,中有老梅挺奇姿。

我似长庚随日月,告人光曙欲来时。

余昨夜亦成一诗和之。

种花喜种梅,初不以其傲,欲其蕴积久,晚发绝众妙。

种树喜长杨,非关瘦可怜。喜其奇劲枝,一一上指天。

亦爱吾友任!古道照颜色。书来善自拟,“长庚随日月”。

人或嫌其谦,我独谓其直。若曰“为晨鸡,一鸣天下白”。

我无三子长,亦未敢自菲。行文颇大胆,苦思欲到底。

十字以自嘲,倘可示知己。

近来作诗颇同说话,自谓为进境,而张先生甚不喜之,以为“不像诗”。适虽不谓然,而未能有以折服其心,奈何?(寄叔永)

一九、读音统一会公制字母

(一月卅一日)

〔原注〕作母用,取其双声。作韵用,取其叠韵。(用古双声叠韵)

母音二十四

古外切,今读若“格”,发声务短促下同。

五忽切,今读若“我”。

苦泫切,古“畎”字,今读若“欺”。

都劳切,今读若“德”。

奴亥切,古“乃”字,今读若“纳”。

普木切,小击也,今读若“泼”。

府良切,今读若“弗”。

苦诰切,今读若“克”。

居尤切,延蔓也,今读若“基”。

疑检切,读“腌”上声,今读若“腻”。

他骨切,同“突”,今读“脱”。

同“包”,今读若“拨”。

莫狄切,今读若“墨”。

同“万”,今读若“物”。

古“节”字,今读若“子”。

古“”字,今读“私”。

丑亦切,今读若“痴”。

呼旰切,今读若“黑”。

同“力”,今读若“勒”。

亲吉切,今读若“此”。

真而切,今读若“之”。

式之切,今读若“尸”。

古“下”字,今读“希”。

今读若“入”。

介音三

于悉切,今读若“衣”。

疑古切,古“五”字,今读若“乌”。

丘鱼切,饭器也,今读若“迂”。

韵十二

于加切,今读若“阿”。

余支切,流也,今读若“危”。

于救切,今读若“呕”。

古文“隐”字,今读若“恩”。

“阿”本字,今读若“痾”。

古“亥”字,今读若“爱”。

羊者切,语已辞,今读“也”。

于尧切,小也,今读若“豪”。

乎感切,嘾也,今读若“安”。

古“肱”字,今读若“哼”。乌光切,跛曲径也,今读若“昂”。

而邻切,今读若“儿”。

二〇、论革命

(一月卅一日)

idonotcondemnrevolutions,becauseibelievethattheyarenecessarystagesintheprocessofevolution.butidonotfavorprematurerevolutions,becausetheyareusuallywastefulandthereforeunfruitful.“whenthefruitisripe,itwillfall”,saysachineseproverb.prematurepluckingonlyinjuresthefruit.itisforthisreasonthatidonotentertainmuchhopefortherevolutionsnowgoingoninchina,althoughihavedeepsympathyfortherevolutionists.

personallyiprefertobuildfromthebottomup.ihavecometobelievethatthereisnoshort-cuttopoliticaldecencyandefficiency.themonarchistshavenodesireforpoliticaldecencyandefficiency.therevolutionistsdesirethem,buttheywanttoattainthembyashort-cut-byarevolution.mypersonalattitudeis:“comewhatmay,letuseducatethepeople.letuslayafoundationforourfuturegenerationstobuildupon.”

thisisnecessarilyaveryslowprocess,andmankindisimpatient!but,sofarasicansee,thisslowprocessistheonlyprocess:“itisrequisitetorevolutionsaswellastoevolutions.”

toprofessorh.s.williamsjan.31

〔中译〕吾并非指责革命,因为,吾相信,这也是人类进化之一必经阶段。可是,吾不赞成早熟之革命,因为,它通常是徒劳的,因而是一事无成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瓜熟蒂落”。果子还未成熟,即去采摘,只会弄坏果子。基于此理由,吾对当前正在进行的中国之革命,不抱太多的希望。诚然,吾对这些革命者则深表同情。

作为个人来说,吾倒宁愿从基础建设起。吾一贯相信,通向开明而有效之政治,无捷径可走。持君主论者并不期望开明而有效之政治。革命论者倒是非常渴望,但是,他们却想走捷径--即通过革命。吾个人之态度则是:“不管怎样,总以教育民众为主。让我们为下一代,打一个扎实之基础。”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之过程,十分必需之过程,可是,人却是最没耐心的!以愚所见,这个缓慢之过程是唯一必需的:“它既是革命之必需,又是人类进化之必需。”

致h.s.维廉斯教授

1月31日

二一、《水调歌头》寿曹怀之母

(二月二日)

二哥书来为曹怀之母七十寿辰征诗,不得已,为作一词如下:

水调歌头

颇忆昔人语,“七十古来稀”。古今中寿何限?此语是而非。七十年来辛苦,今日盈庭兰玉,此福世真希。乡国称闺范,万里挹芳徽。

春风暖,祧花艳,鳜鱼肥,壶觞儿女称寿,箫鼓舞莱衣。遥祝期颐寿考,忽念小人有母,归计十年违。绕屋百回走,游子未忘归。

二二、与梅觐庄论文学改良

(二月三日)

与觐庄书,论前所论“诗界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之意。略谓今日文学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无精神,徒有文而无质,徒有铿锵之韵貌似之辞而已。今欲救此文胜之弊,宜从三事入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文法;第三,当用“文之文字”(觐庄书来用此语,谓prosediction也)。时不可避之。三者皆以质救文胜之敝也。

二三、“文之文字”与“诗之文字”

(二月三日)

觐庄尝以书来,论“文之文字”与“诗之文字”截然为两途。“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不可,以其太易也”。此未达吾诗界革命之意也。吾所持论固不徒以“文之文字”入诗而已。然不避文之文字,自是吾论诗之一法。即如吾赠叔永诗:“国事今成遍体疮,治头治脚俱所急”,此中字字皆觐庄所谓“文之文字”也,然岂可谓非好诗耶?古诗如白香山之《道州民》,李义山之《韩碑》,杜少陵之《自京赴奉先咏怀》《北征》及《新安吏》诸诗,黄山谷之《题莲华寺》,何一非用“文之文字”?又何一非用“诗之文字”耶?

二四、论译书寄陈独秀

(二月三日)

……今日欲为祖国造新文学,宜从输入欧西名着入手,使国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自己创造之新文学可言也。……

译事正未易言。倘不经意为之,将令奇文瑰宝化为粪壤,岂徒唐突西施而已乎?与其译而失真,不如不译。此适所以自律,而亦颇欲以律人者也。……

译书须择其与国人心理接近者先译之,未容躐等也。贵报(《青年杂志》)所载王尔德之《意中人》(oscarwilde’stheidealhusband)虽佳,然似非吾国今日士夫所能领会也。以适观之,即译此书者尚未能领会是书佳处,况其他乎?而遽译之,岂非冤枉王尔德耶?……

二五、叔永答余论改良文学书

(二月十日)

……要之,无论诗文,皆当有质。有文无质,则成吾国近世委靡腐朽之文学,吾人正当廓而清之。然使以文学革命自命者,乃言之无文,欲其行远,得乎?近来颇思吾国文学不振,其最大原因乃在文人无学。救之之法,当从绩学入手,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

二六、杏佛题胡、梅、任、杨合影

(二月十四日)

良会难再得,光画永其迹。科学役化工,神韵传黑白。

适之开口笑,春风吹万碧,似曰九洲宽,会当舒六翮。

觐庄学庄重,莞尔神自奕,糠秕视名流,颇富匡时策。

其旁鲁灵光,亦古亦蕴藉,欲笑故掩齿,老气压松柏。

诸君皆时彦,终为苍生益。小子质鲁钝,于道一无获。

作诗但言志,为文聊塞责。必欲道所似,愿得此顽石。

既为生公友,岁久当莹泽。

杏佛此诗大可压倒叔永及适两作。

二七、《诗经》言字解

(二月廿四日)

尝谓余自去国以来,韵文颇有进境,而散文则有退无进。偶检旧稿,得辛亥所作《〈诗经〉言字解》读之,自视决非今日所能为也。去国以后之文,独此篇可存,故以附于此而记之,以识吾衰退,用自警焉。

《诗》中言字凡百余见。其作本义者,如“载笑载言”,“人之多言”,“无信人之言”之类,固可不论。此外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言采之”,“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之类,毛传郑笺皆云“言,我也。”宋儒集传则皆略而不言。今按以言作我,他无所闻,惟《尔雅·释诂》文“邛,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唐人疏《诗》,惟云“言我《释诂》文”。而郭景纯注《尔雅》,亦只称“言我见诗”。以传笺证《尔雅》,以《尔雅》证传笺,其间是非得失,殊未易言。然《尔雅》非可据之书也。其书殆出于汉儒之手,如《方言》《急就》之流。盖说经之家,幕集博士解诂,取便检点,后人缀辑旧文,递相增益,遂附会古《尔雅》,谓出于周孔,成于子夏耳。今观《尔雅》一书,其释经者,居其泰半,其说或合于毛,或合于郑,或合于何休孔安国。似《尔雅》实成于说经之家,而非说经之家引据《尔雅》也。鄙意以为《尔雅》既不足据,则研经者宜从经入手,以经解经,参考互证,可得其大旨。此西儒归纳论理之法也。今寻绎《诗》三百篇中言字,可得三说,如左:

(一)言字是一种挈合词(严译),又名连字(马建忠所定名),其用与“而”字相似。按《诗》中言字,大抵皆位于二动词之间,如“受言藏之”,受与藏皆动词也。“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与采皆动词也。“还车言迈”,还与迈皆动词也。“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得与树皆动词也。“驱马悠悠言至于漕”,驱至皆动词也。“静言思之”,静,安也,与思皆动词也。“愿言思伯”,愿,邓(郑)笺,念也,则亦动词也。据以上诸例,则言字是一种挈合之词,其用与而字相同,盖皆用以过递先后两动词者也。例如《论语》“咏而归”,《庄子》“怒而飞”,皆位二动词之间,与上引诸言字无异。今试以而字代言字,则“受而藏之”“驾而出游”“陟彼南山而采其蕨”“焉得谖草而树之背”,皆文从字顺,易如破竹矣。

若以言作我解,则何不云“言受藏之”,而必云“受言藏之”乎?何不云“言陟南山”“言驾出游”,而必以言字倒置于动词之下乎?汉文通例,凡动词皆位于主名之后,如“王命南仲”“胡然我念之”,王与我皆主名,皆位于动词之前,是也。若以我字位于动词之下,则是受事之名,而非主名矣。如“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此诸我字,皆位于动词之后者也。若移而置之于动词之前,则其意大异,失其本义矣。今试再举《彤弓》证之。“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我有嘉宾之我,是主名,故在有字之前。若言字亦作我解,则亦当位于受字之前矣。且此二我字,同是主名,作诗者又何必用一言一我,故为区别哉?据此可知言与我,一为代名词,一为挈合词,本截然二物,不能强同也。

(二)言字又作乃字解。乃字与而字,似同而实异。乃字是一种状字,(《马氏文通》),用以状动作之时。如“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又如“乃生男字”,此等乃字,其用与然后二字同意。《诗》中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皆乃字也。犹言乃告师氏,乃告而归耳。又如“婚姻之故,言就尔居”“言旋言归,复我邦族”,言字皆作乃字解。又如“薄言采之”“薄言往诉”“薄言还归”“薄言追之”等句,尤为明显。凡薄言之薄,皆作甫字解。郑笺,甫也,始也,是矣。今以乃代言字,则乃始采之,乃甫往诉,乃甫还归,乃始追之,岂不甚明乎?又如《秦风》“言念君子”,谓诗人见兵车之盛,乃思念君子。若作我解,则下文又有“胡然我念之”,又作我矣。可见二字本不同义也。且以言作乃,层次井然。如作我,则兴味索然矣。又如《氓》之诗,“言既遂矣”,谓乃既遂意矣,意本甚明。郑氏强以言作我,乃以遂作久,强为牵合,殊可笑也。

(三)言字有时亦作代名之“之”字。凡之字作代名时,皆为受事(《马氏文通》)。如“经之营之,庶民攻之”是也。言字作之解,如《易》之《师卦》云,“田有禽,利执言,无咎。”利执言,利执之也。《诗》中殊不多见。如《终风篇》,“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笺皆作我解,非也。上言字宜作而字解,下言字则作之字解,犹言寤而不寐,思之则嚏也。又如《巷伯篇》,“捷捷幡幡,谋欲谮言”。上文有“谋欲谮人”之句,以是推之,则此言字亦作之字解,用以代人字也。

以上三说,除第三说尚未能自信,其他二说,则自信为不易之论也。抑吾又不能已于言者,三百篇中,如式字,孔字,斯字,载字,其用法皆与寻常迥异。暇日当一探讨,为作新笺今诂。此为以新文法读吾国旧籍之起点。区区之私,以为吾国文典之不讲久矣,然吾国佳文,实无不循守一种无形之法者。马眉叔以毕生精力着《文通》,引据经史,极博而精,以证中国未尝无文法。而马氏早逝,其书虽行世,而读之者绝鲜。此千古绝作,遂无嗣音。其事滋可哀叹。然今日现存之语言,独吾国人不讲文典耳。以近日趋势言之,似吾国文法之学,决不能免。他日欲求教育之普及,非有有统系之文法,则事倍功半,自可断言。然此学非一人之力所能提倡,亦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收效。是在今日吾国青年之通晓欧西文法者,能以西方文法施诸吾国古籍,审思明辨,以成一成文之法,俾后之学子能以文法读书,以文法作文,则神州之古学庶有昌大之一日。若不此之图,而犹墨守旧法,斤斤于汉宋之异同,师说之真伪,则吾身有涯,臣精且竭,但成破碎支离之腐儒,而上下四千年之文明将沉沦以尽矣。

二八、美国初期的政府的基础

(二月廿九日)

alexanderhamiltonknew“thegovernmentcouldnotstandifitssolebasiswastheplatonicsupportofgenialwell-wishers.heknewthatithadbeencreatedinresponsetointeresteddemandsandnotoutofanyfine-spuntheoriesofpoliticalscience.”

--charlesbeard

〔中译〕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知道,“倘若政府唯一之基础,只是那些温和的、好心肠的人所给予的柏拉图式之支持,那么,政府将会垮台。他也知道,政府之建立,决不是靠任何精雕细琢之政治学理论;政府须对有利益关系之要求作出反应”。

--查理·比尔德

二九、家书中三个噩耗

(二月廿九日)

得吾母一月十三日书,言大姊大哥于十二月二日三日先后死去。(大哥死于汉口,身后萧条,惨不忍闻。)吾家骨肉凋零尽矣!独二哥与余犹漂泊天涯一事无成耳!

吾于兄弟姊妹中最爱大姊。吾母常言:“吾家最大憾事在大菊之非男儿。”使大姊与大哥易地而处,则吾家决不致败坏至于今日之极也。

大哥一生糊涂,老来途穷,始有悔意,然已来不及矣。大哥年来大苦,生未必较死乐也。

十年去家,遂与骨肉永诀,欲哭无泪,欲诉无所,出门惘惘不知何适。呜呼哀哉!

吾母书中又言冬秀之母吕夫人亦于一月七日病死,濒死犹以婚嫁未了为遗憾。

甲辰之春,余始识夫人于外婆家,于今十馀年矣。游子久客,遂令夫人抱憾以殁,余不得辞其责也。

三〇、伊丽鹗论教育宜注重官能之训练

(三月六日)

advocatingthetrainingofchildrenintheusesoftheirsenses,thattheymaydevelopaskeenaperceptionasthatofthepractitionerinmedicine,dr.charlesw.eliot,presidentemeritusofharvardcollege,inapamphletwhichwillshortlybeissuedbythegeneraleducationboardcallsattentiontocertaindefectsinourpresenteducationalmethods.

“inrespecttothetrainingoftheirsenses,”saysdr.eliot,“thechildrenofwell-to-doparentsnowadaysareoftenworseoffthanthechildrenofthepoor,becausetheyarenotcalledupontoperformservicesinthehouseholdoronthefarmwhichgivepracticeinaccurateobservationandmanualdexterity.thetrainingofthesensesshouldalwayshavebeenaprimeobjectinhumaneducation.

“thekindofeducationthemodernworldhasinheritedfromancienttimeswasbasedchieflyonliterature.asaresulttheprogramsofsecondaryschoolsintheunitedstatesallottedonlyaninsignificantportionofschooltimetothecultivationoftheperceptivepowerthroughmusicanddrawing,and,untillately,boysandgirlsinsecondaryschoolsdidnothavetheirattentiondirectedtothefineartsbyanyoutsiderorvoluntaryorganizations.”

thatmedicineandsurgeryhaveattainedtheirremarkableprogressinthelasttwenty-fiveyears.dr.eliotattributestothetrainingwhichthepractitionerreceivesinaccuratediagnosis,anditsconsequenthighdevelopmentoftheperceptivefaculties.similartraininginotherbranchesofeducationdr.eliotbelievestobeofprimeimportanceforthecominggeneration.

“thechangeswhichoughttobemadeimmediatelyintheprogramsofamericansecondaryschools,inordertocorrecttheglaringdeficienciesintheprograms,”hesays,“are,chiefly:theintrodutionofmorehand,ear,andeyework,suchasdrawing,carpentry,turning,music,sewing,andcooking,andthegivingofmuchtimetothesciencesofobservation.thesesciencesshouldbetaughtinthemostconcretemannerpossible-thatis,inlaboratories,withampleexperimentingdonebytheindividualpupilwithhisowneyesandhands,andinthefield,throughthepupil’sownobservation,guidedbyexpertleaders.”

〔中译〕提倡儿童教育宜注重官能之训练,以使他们发展敏锐之知觉,正如技艺娴熟的医生之知觉。哈佛大学退休校长查理·w·伊丽鹗博士在一本小册子里,提醒吾人注意,现行教育方法之某些缺陷。该小册子最近将由教育部出版发行。

伊丽鹗博士说,“就儿童官能之训练而言,现今家境较好之家庭,比起家境贫寒之家庭,前者往往做得更糟。因为,他们不要求小孩多干家务活或农场活,实际上,多干活可以培养儿童仔细观察之能力,可以增强手之灵巧性。在人类所受之教育中,官能之训练应该成为其中的首要内容。

“现代世界之教育皆承继古代,主要基于授业,即以传授学识为主。结果,今日美国中学之课程,只安排少量时间,以供学生学习音乐和绘画,以培养官能之发展。直到最近,男女中学生还皆不重视课外之美术训练,或自发组织之美术活动。”

近二十五年来,医学和外科学皆取得显着之进步。伊丽鹗博士把此归功于从业医生在准确诊断方面所受之训练,以及随之而来的医生官能之高度发展。他相信,在其它部门之教育过程中,作类似的官能训练,这对培养下一代是至关重要的。

伊丽鹗博士继续说,“为弥补美国中学课程之明显缺陷,应立即对此作出如下之主要变更:要多动手,多用耳,多用眼,多做事,如绘画、木工、车工、音乐、缝纫和烹饪,要挤出更多时间用于科学之观察。这些课程之教授,要尽可能采取具体之方法--即采取实验之方法;要让每一个学生做大量的实验,他们在专业教师之指导下,通过自己之观察,用自己之眼,用自己之手去做实验。”

上所记伊丽鹗校长之言,余读之深有所感矣。吾国旧教育之大病,在于放弃官能之教练,诵读习字之外,他无所授。犹忆余幼时酷嗜画人像,然既无师资,又无范本,其所本者,石印小说之绘像而已。不独此也,即偶有所作,均不敢以示人。一日为塾师所见,大遭诟责,桌展中所有绘像皆被搜去,遂不敢更为矣。音乐则更无机会可学。犹忆一年,里中秋赛,应有童子昆腔乐队,翰香叔欲令余与列其中,后家人以为吾家子弟不应学吹弹与“子弟”(俗谓优伶为“子弟”)为伍,遂不果。至今思之,以为憾事。吾不知果有绘画与音乐之天资否。然即令有之,经此二十年之压抑挫折,更能馀几何乎?后之言教育改良者当知所从事矣。

余幼时酷嗜小说,家人禁抑甚力。然所读小说尚不少。后来之文学观念未必非小说之功。此种兴趣所以未为家人塾师之阻力所摧残者,盖有二因:一以小说易得。余以一童子处于穷乡,乃能得读四五十种小说,其易求可见。二则以有近仁之助力。近仁与余每以所得小说互传观之,又各作一手折记所读小说,每相见,辄互稽所读多寡以相夸焉。

然以家人干涉之故,所读小说皆偷读者也。其流毒所及盖有二害,终身不能挽救也。一则所得小说良莠不齐,中多淫书,如《肉蒲团》之类,害余不浅。倘家人不以小说为禁物而善为选择,则此害可免矣。二则余常于夜深人静后偷读小说,其石印小字之书伤目力最深,至今受其影响。

教育之宗旨在发展人身所固有之材性。目之于视,耳之于听,口之于言,声之于歌,手之于众技,其为天赋不可放废之材性一也。岂可一概视为小道而听其荒芜残废哉?

教育之方法首在鼓舞儿童之兴趣,今乃摧残其兴趣,禁之罚之,不令发生,不可谓非千古一大谬哉!

三一、泽田吾一来谈

(三月十九日)

今晨忽闻叩门声,纳之,乃一日人,自言名泽田吾一,乃东京商业学校教员在此治化学。其人苍老似五十许人。手持一纸,上书白香山诗:“老来尤委命,安处即为乡”二句来问余“安处”之安系主观的安,还是客观的安。不意纽约俗尘中尚有如此雅人也。

泽田君言,余治哲学,过日本时当访其友狩野亨吉博士。博士尝为京都大学文学院长。其人乃“真哲学家”,藏汉籍尤富,今以病居东京。

君又言治日文之难,如主词之后应用“八”或“”,此两字非十年之功辨不清也。

三二、往访泽田吾一

(三月廿六日)

夜访泽田吾一君于其室,谈甚欢。君嘱余写一诗示之,因书七年前旧作《秋柳》一绝与之。其诗曰:

但见萧飕万木摧,尚馀垂柳拂人来。

词人漫说柔条弱,也向西风舞一回。

泽田君言日本有谚语云:

柳丿枝雪二折无氵。(雪压不断杨柳条)

与吾诗意正同。余大喜,因记之。

三三、吾国古籍中之乌托邦

(三月廿九日)

吾曩谓吾国人未尝有精心结构之乌托邦,以视西人柏拉图之《共和国》,穆尔之《乌托邦》,有愧色矣。今始知吾此说之大谬不然也。吾国之乌托邦正复不逊西人。今试举二者以实吾言。

第一,《管子》乃绝妙之乌托邦也。管仲之霸业,古人皆艳称之。然其所行政策,《左传》绝无一语及之。今所传其“作内政以寄军令”及“官山海”(盐铁官有)诸制,皆仅见《管子》之书(《国语》所载全同《小匡篇》。盖后人取《管子》之文以为《齐语》耳),疑未必真为管仲所尝行者也。以适观之,其书盖后人伪托管子以为乌托邦,近人所谓“托古改制”者是也(说详余所作《读管子》上、下)〔参见本书第四一则〕。然其政治思想何其卓绝(法治主义),而其经济政策何其周密也。后人如《国语》之作者(不知何人,然决非左氏也)如司马迁,不知《管子》之为伪书,乃以乌托邦为真境,岂非大可笑乎?

第二,《周礼》乃世间最奇辟之乌托邦之一也。此书不知何人所作,然决非“周公致太平之迹”也。《周礼》在汉世,至刘向父子校书始得着录。其时诸儒共排以为非。林孝存(亦作临孝存,名硕)至作十论七难以排之。何休亦以为六国阴谋之书。何休之言近似矣。要之,此书乃战国时人“托古改制”者之作。他日当详考诸书,为文论之。然其结构之精密,理想之卓绝,真足压倒一切矣。

三四、柳子厚

(三月廿九日)

吾国人读书无历史观念,无批评指责之眼光。千古以来,其真足称“高等考据家”者(西方考据之学约有二端:其寻章摘句,校讹补阙者,曰校勘家〔textualcriticism〕。其发奸擿伏,定作者姓氏,及着书年月,论书之真伪,文中窜易者,谓之高等考据家〔highercriticism〕),唯柳子厚一人耳。如《王制》一书,汉人卢植明言“汉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篇”(见《注疏》),而后人犹复以为周制(如马氏《绎史》),抑何愚也!

三五、刘田海

(四月五日)

西人之治汉学者,名sinologistsorsinologues,其用功甚苦,而成效殊微。然其人多不为吾国古代成见陋说所拘束,故其所着书往往有启发吾人思想之处,不可一笔抹煞也。今日吾国人能以中文着书立说者尚不多见,即有之,亦无馀力及于国外。然此学(sinology)终须吾国人为之,以其事半功倍,非如西方汉学家之有种种艰阻不易摧陷,不易入手也。

顷遇一刘田海君,字瀛东,其人为刘锡鸿星使之子,足迹遍天下,搜集东西古籍甚富,专治历史的地理学颇精,其治学方术近于西洋之sinologue。

三六、叔永诗

(四月五日追记)

叔永寄二诗:

送雪

长冬冱穷阴,数月雪封地。赠我粉本图,谢君琼瑶意。

几日春风回,送汝将远逝。(原文五六句与三四句互易)

雪答

今年与君居,不谓时当久。修短共乘化,别离亦何有。

更作飞泉声,入君梦里吼。

适去绮色佳时赠叔永诗有“此邦邮传疾无比,月月诗筒未应绝”之句。别后叔永寄诗无数,而适来此后作诗甚少,视叔永有愧色矣。

三七、忆绮色佳

(四月五日)

前月有《忆绮色佳》一绝,以其不佳,故不留稿。今记叔永“更作飞泉声,入君梦里吼”之句,复忆前诗,因写于此,以存一时鸿爪云尔。

别后湖山无恙否?几番游子梦中回。

街心车作雷声过,也化惊湍入梦来。

三八、吾国历史上的文学革命

(四月五夜)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古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

文亦遭几许革命矣。孔子以前无论矣。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议论如墨翟、孟轲韩非,说理如公孙龙、荀卿、庄周,记事如左氏、司马迁,皆不朽之文也。六朝之文亦有绝妙之作,如吾所记沈休文、范缜形神之辩,及何晏、王弼诸人说理之作,都有可观者。然其时骈俪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一洗六朝人骈俪纤巧之习。此亦一革命也。唐代文学革命巨子不仅韩氏一人,初唐之小说家,皆革命功臣也(诗中如李杜韩孟,皆革命家也)。“古文”一派至今为散文正宗,然宋人谈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以俚语说理记事。今举数例如下:

(大程子)

到恍然神悟处,不是智力求底道理,学者安能免得不用力?

百理具在,平铺放着。几时道“尧尽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尽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原来依旧。

二程子)

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

(朱子)

知得如此,是病。即便不如此,是药。

学问须是大进一番,方始有益。若能于一处大处攻得破,见那许多零碎是这一个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当理会。但大处攻不破,纵零碎理会得些少,终不快活。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个道理。学只要理会得这一个道理。

(陆子)

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则不识一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善学者如关津,不许胡乱放过人。

要当轩昂奋发,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处。

吾友近来精神都死,却无向来亹亹之意。防闲,古人亦有之。但他的防闲与吾友别。吾友是硬把捉。……某平日与兄说话,从天而下,从肝胆中流出,是自家有的物事,何尝硬把捉?

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

凡此诸例,皆足示语录体之用。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今举《水浒传》《西游记》中语数则,以示其与语录体之关系。

武松劈手(把残酒)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子,休要恁地不识廉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水浒》二十三回

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做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

--《水浒》六十二回

行者笑道:“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了。就是医死了,也只问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

--《西游记》六十八回

那大圣坐在石崖上,骂道:“你这饷糠的夯货!你去便罢了,怎么骂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呵!我不曾骂你。若骂你,就嚼了舌头根。”行者道:“你怎么瞒得过我?我这左耳往上一扯,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你骂我岂不听见?”叫:“小的们,选大棍来!先打二十个见面孤拐,再打二十个背花,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

--《西游记》三十一回

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倘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明初七子诸文人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dante)之创意大利文,却叟(chaucer)诸人之创英吉利文,马丁·路得(martinluther)之创德意志文,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席,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今日之文学,独我佛山人(吴趼人),南亭亭长(李伯元),洪都百炼生诸公之小说可称“活文学”耳。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

三九、李清照与蒋捷之《声声慢》词

(四月七日)

《声声慢》两阕:

(一)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二)蒋捷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帘低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此两词皆“文学”的实地试验也。易安词连用七叠字作起,后复用两叠字,读之如闻泣声。竹山之词乃“无韵之韵文”,全篇凡用十声字,以写九种声,皆秋声也。读之乃不觉其为无韵之词,可谓为吾国无韵韵文之第一次试验功成矣。

无韵之韵文(blankverse)谓之起于竹山之词或未当;六朝、唐骈文之无韵者,皆无韵之韵文也;惟但可谓之“无韵之文”或谓之“文体之诗”(prosepoetry),非“无韵之诗”也。若佛典之偈,颂,则真无韵诗矣。

四〇、胡绍庭病逝

(四月八日)

得怡荪及孟邹来书,惊悉胡绍庭病死北京。嗟夫,二十年造一人才,而乃以委土壤如此,真可浩叹!

绍庭,吾绩人,名祖烈,后改名平。初娶怡荪之妹,早死。复聘程乐亭之妹,不知已娶否。

四一、写定《读管子》上、下两篇

(四月八夜)

上篇论《管子》非管子自作,乃战国末年治调和之道家学者所作,而托于管子以自重耳。证据如下:

(一)书中记管子死后事实,如西施,吴王好剑,楚王好细腰之类。

(二)书中《立政篇》攻墨子寝兵兼爱之说。

(三)书中学说乃合名、法、阴阳诸家之言,而成一调和之道家,即韩非、司马谈所谓道家也。

下篇乃驳梁任公《管子》中语。

第一,太史公所言尝见《管子》诸篇不足为据。

第二,《管子》书中学说乃周末最后之产儿,决非管子时代所能发生。

第三,梁氏所谓“十之六七为原文,十之三四为后人增益”,其说殊无所据。与其臆测,何如宁缺毋滥?

下篇颇多要紧之意见。久不作规矩文字,殊苦有意思而不能畅达也。

四二、评梁任公《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

(四月十三日记完)

梁任公着《管子》(宣统元年),其论《管子》书中之法治主义及其经济政策,皆有可取之处。惟梁先生以此诸项为管子所尝实行,所尝着述,此则根本错误,不容不辨。

书末附《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有足取者,节录一二,以备参考。

法之起因(二章)

(一)儒家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以起也。故礼者,养也。(《荀子·礼论》;参看《王制》《富国》二篇)

(二)墨家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明夫天下之乱,生于无政长。(适按:此近于霍布士之说)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惟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墨子·尚同》上)

(三)法家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别。……于是智者诈愚,强者凌弱。……故智者假众力以禁强虐,而暴人止;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名物处违是非之分,则赏罚行矣。上下设,民生体,而国都立矣。……(《管子·君臣》下)

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亲亲则别,爱私则险。民生众,而以别险为务则有乱。当此之时,民务胜而力征。负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性也。(适按:此近于洛克之说)故贤者立中,设无私,而民日仁。当此时也,亲亲废,上贤立矣。凡仁者以爱利为道,而贤者以相出为务。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故圣人承之,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其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商君书·开塞》;参看《君臣篇》)

参看《汉书》《刑法志》。

法字之语源

法《说文》:“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廌去。”“解廌,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

释名》:“法,逼也。莫不欲从其志,逼正使有所限也。”

《尔雅·释诂》:“典,彝,法,则,刑,范,矩,庸,恒,律,,职,秩:常也柯,宪,刑,范,辟,律,矩,则:法也。”

刑《说文》:“灋,也。”而刀部有刑字,无字。

“刑,刭也。刭,刑也。”

“,铸器之法也。”

刑又与形通。《左传》引诗“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杜注云,“形同刑,程量其力之所能为而不过也”。

《易·井卦》,“改邑不改井”。王注曰,“井以不变为德者也”。故从井。从刂者,刀以解剖条理。

(梁)也者,以人力制定一有秩序而不变之形式,可以为事物之模范及程量者也。

律《说文》:“均布也。”段注云:“律者,所以范天下之不一,而归于一,故曰均布。”

桂馥《义证》云:“均布也者,义当是均也布也。《乐记》:‘乐所以立均。’《尹文子·大道篇》:‘以律均清浊。’《鹖冠子》:‘五声不同均。’《周语》:‘律所以立均出度也。’”

(梁)……盖吾国科学发达最古者莫如乐律。《史记·律书》云:“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轨则,壹禀于六律。六律为万事根本焉。”……《汉书·律历志》云:“夫律者,规圆矩方,权重衡平,准绳嘉量,探赜索隐,钩深致远,莫不用焉。”……然则律也者,可谓一切事物之总标准也。

《尔雅·释言》:“律,,述也。”《释诂》:“,遵,率,循也。”(参看上所引《释诂》文)

(下略)

法之观念(旧学派)

一、儒家

(一)有自然法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

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以上皆见《易·系辞》)

(梁)欧西之言自然法者分二宗:有为之主宰者,有莫为之主宰者。儒家之自然法,则谓有主宰者也。

《易·系辞》天垂象,圣人则之。

《书》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

《诗》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二)惟知自然法者为能立法。

(三)惟圣人为能知自然法。

(四)故惟圣人为能立法。

《易》天地设位,圣人成能。

《易》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中庸》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适按〕此《中庸》之逻辑。此种逻辑大似笛卡儿。

《中庸》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

(梁)儒家……研究支配人类之自然法,亦常置重于人类心理。孟子所谓“心之所同然者”是也。然其此论又未尝不与“自然法本天”之观念相一贯。盖谓人心所同然者,受之于天,故人心所同然,即天之代表也。

梁氏此论似矣,而未明“自然法”与“理法”(或性法)交承授受之关系。自然法(lawofnatual,ornatuallaw)乃最初之学说,《易·系辞》所云是也。《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乃是由天然法进而为性法过渡之阶级。至孟子而此说乃大明。孟子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又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参看上所引《中庸》“惟天下至诚”一章)则纯然性法(lawofreason)矣。孟子又曰,“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之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以)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又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此则以规矩方员与“先王之道”皆为竭人力所成,则皆人定法也。自然法云乎哉?其说虽与孔子《系辞》之说微有渊源之关系,而孟子之说为进化矣。

儒家认人民之公意与天意有二位一体之关系。……盖谓民意者,天意之现于实者也。……故人民公意者,立法者所当以为标准也。……故《大学》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孟子》曰:“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若夫人民公意,于何见之?则儒家……以为……人民之真公意,惟圣人为能知之,而他则不能也。……故惟圣人宜为立法者也。故(儒家与十七八世纪欧洲学者)同主张人民公意说,而一则言主权在民,一则言主权在君,其观察点之异在此而已。

儒家言最近民权者莫如孟子。孟子对万章“尧以天下与舜”之问两章,其所论主权皆在民,故引《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固尝谓圣人为人伦之至矣。然彼不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乎?又不曰“尧舜与人同”乎?故谓儒家皆言主权在君,殊不尽然。孟子直称桀纣为独夫。又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其言昭着,不容掩蔽也。

“主权在民”与“立法权在民”,非一事也。孟子主张主权在民者也,而未尝言立法权在民,此间有历史上关系,不可遽责古人。盖吾国前此本无国民立法之制。其在欧洲,则教会之大会议(council),法之总会议(états-généraux始于一三〇二年),英之巴力门,皆国民立法机关之先声。更先于此,则希腊、罗马之共和政治尤古矣。欧洲十七八世纪之学者惟有所取法,有所观鉴,故国民立法之说大昌。吾国言民权者如孟子,惟无所取法,故其于民主立法之说寂然无闻。吾辈有历史观念者,未可遂厚非古人也。

孟子言民权必称尧舜,犹孟德斯鸠之称英伦,卢梭之称罗马、瑞士也。此可见历史成例之重要矣。

儒家中惟荀子之说微有异同。(适按:此亦不然。孟子之说岂无异同乎?)荀子不认有自然法者也……而惟以人定法为归。

《性恶篇》……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娇饰人之情性而化之。

荀子以性为恶,自不得复认有自然法。……荀子者,谓支配社会之良法恒反于自然者也。故其言正不正之标准不以天,而惟以圣人。

《性恶篇》……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于性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

《王制篇》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礼义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

《礼论篇》……君师者,治之本也。

《礼论篇》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载人,不能治人也。宇中万物生人之属,待圣人然后分也。

《天论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惟圣人不求知天。

《天论篇》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适按〕此种“戡天”主义,何等精辟!

推荀子之论,必归结于贵人而贱法。

《君道篇》有治人无治法。……法不能独立。……得其人则存,失其人则亡……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则法虽省,足有遍矣。无君子,则法虽具,失先后之施,不能应事之变,足以乱矣。

二、道家

道家亦认有自然法者也。然其言自然法之渊源,与自然法之应用,皆与儒家异。……彼不认自然法为出于天。故曰,“天法道,道法自然”。……其意盖谓一切具体的万有,皆被支配于自然法之下。而天亦万有之一也,故天亦自然法所支配,而非能支配自然法者也。而自然法不过抽象的认识,而非具体的独立存在也。故曰,“恍兮忽兮,其中有象”。夫自然法之本质既已若是,是故不许应用之以为人定法;苟应用之以为人定法,则已反于自然法之本性矣。故曰,“物或益之而损”。又曰,“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矣”。……故绝对的取放任主义,而谓制裁力一无所用。非惟无所用,实不可用也。……故道家对于法之观念,实以无法为观念者也。既以无法为观念,则亦无观念之可言。

梁氏此论,大谬有三:

第一,梁氏不知老子之自然法乃儒家法家言治言法之所自出。儒家之论无为之治及自然法,虽谓出于老子可也。(孔子尝受学于老子。《论语》尝称无为之治。《易》之言自然法亦与老子不悖)若法家之出于老子,则《管子》《韩非》之书具在,不待吾赘言矣。

第二,老子未尝不许应用自然法以为人定法也。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梁氏引其下半而去其上半,遂诬老子。老子处处教人法自然,故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第三,梁氏谓老子既以无法为观念,则亦无法之观念可言,则尤谬矣,老子之自然法,“无为”而已,“自然”而已。人定法宜“守”此“法”此,以听民之自然。“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后世法家无不以无为为最上目的者。老子与法家不同之处,在于老子欲以无为致无为,而法家欲以有为致无为。《管子》曰,“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白心》)又曰,“圣君任法而不任智……然后身佚而天下治也”。(《任法》)韩非曰,“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此皆以无事无为为鹄者也。虽谓法家之“法之观念”皆起于老子可也。(参看王荆公《老子论》)

三、墨家

墨家之持正义说及神意说,与儒家同;独其关于自然法之观念,与儒家异。

《天志·下》墨子置天志以为仪法。

《法仪》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为治法……莫若法天。……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

《天志·中》故子墨子之有天之意也,将以度王公大人之为刑政也。顺天之意,谓之善刑政。不顺天之意,谓之不善刑政。

墨家实以正义说为法学之根本观念者也。而正义之源一出于天。故曰兼采正义说与神意说也。

认有自然法者,必谓自然法先于万有而存在,必谓自然法一成而不可变。(适按:此亦不然。)是故有所谓“命”者。《记》、《中庸》所谓可以前知,知此物也。而墨子非命,是不认自然法之存在也。(适按:命与自然法是两物。)凡语人类社会之法律,而以自然法为标准者,则标准必存于人类社会之自身。人心所同然者,即立法之鹄也。故人民总意说与自然法说恒相随。我国儒家说有然,欧洲十七八世纪之学说亦有然。墨家不认自然法,因亦不认人民总意。

此说亦有大误处。

(一)墨家认天志为正义之法仪,是未尝不认自然法也。欧洲学者多以自然法为上帝之法,虽孟德斯鸠亦持此说。

(二)谓人民总意说与自然法恒相随,亦大误也。霍布士认有自然法者也,而归结于君主专制。是其一例。

(三)墨子非不认人民总意者也。“人民之总意”与“人人之私意”有别。卢梭为人民总意说之最大巨子,而其辨总意(generalwill)与人人私意之总(thewillofall)甚切。墨子所非者乃“一人一义,十人十义”“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此乃人人之私意,而非总意也。总意所在,非尽人所能见,故有尚同之说,以壹同天下之义,使民交相爱,交相利焉。此天志也,而即人民总意也。

(四)墨家与儒家(孔子)大异之点在其名学之不同。孔子正名。其名之由来,出于天之垂象,出于天尊地卑。故其言政,乃一有阶级之封建制度,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者是也。墨子论名之由来出于人人之知觉官能,西方所谓“实验派”(empiricism)也。人见物,各以意名之。名之流行,由“互诺”而定。互诺者,西人所谓相约(conventions)也。惟人人各有其义,又人人皆为名之起原(即正义之起原。梁氏谓墨家以正义之源一出于天,非也。墨家以天志为正义之法仪耳,非以天志为之原也),故墨子兼爱平等之说实以其名学为之根据。孟子虽非墨家兼爱之说,而其政治思想以民权为归宿,其受墨家之影响于无形之中者大矣。梁氏知孟子民意之说根据于“人心之所同然者何也义也理也”之说,是矣。而不知孟子之名学,已非复孔子之名学,乃变形的墨家之名学也。孟子曰,“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此乃归纳的名学,乃实验的名学也。无墨子,必无孟子。孟子者,儒墨并立时代之产儿也。

梁氏引《尚同篇》而论曰:

由此观之,则墨子谓人民总意终不可得见;即见矣,而不足以为立法之标准。若儒家所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者,墨子所不肯承认也。

此尤厚诬墨子也。

第一,墨子所谓《天志》者,何也?曰,“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法仪篇)。是墨之天志终以民利为归也。

第二,墨子所谓“壹同天下之义”者,非绝对的命令法也。乃欲建立正长,欲“上下情请为通。上有隐事遗利,下得而利之。下有蓄怨积害,上得而除之。是以数千万里之外有为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天子得而赏之。……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震动,惕栗不敢为淫暴。曰,‘天子之视听也神’。先王之言曰,‘非神也。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使人之吻助己言谈,使人之心助己思虑,使人之股肱助己动作’……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者,无他故焉,曰,唯能以尚同为政者也”。此尚同(当作“上同”)之真意也。此与孟子引《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何以异乎?墨子岂不承认“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者乎?

第三,墨子言治,尤以民利为立法之鹄。其言曰:

仁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

--《非乐·上》

言必有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非命·上》

此非人民总意之说耶?此非所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者乎?而谓“墨子谓人民总意终不可得见。即见矣,而不足以为立法之标准”。真厚诬墨子矣。

此书第五章论法治主义之发生:

(一)放任主义与法治主义。

(二)人治主义与法治主义。

(三)礼治主义与法治主义。

(四)势治主义与法治主义。

(五)法治主义之发生及其衰灭。

梁氏为之图如下:

全章论诸家得失,甚多可采之处。以辞繁,不具载。

梁氏此书有大弱点三焉。

第一,不明历史上诸家先后授受之关系。即如上表,以“两别法”(dichotomy)示诸家关系,何其疏也?其实诸家关系略如下表:

〔注〕“制治”叔向曰:“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中庸》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其说非“人治”所能尽,故以“制治”名之。“政治”者,以政为治,包举礼俗法律而调和之,吾无以名之,名之曰政治云尔。

第二,梁氏于孟子、墨子、老子、荀子之学说似无确见。

第三,梁氏不明诸家之名学,故于法家学理上之根据茫然无所晓。

四三、《沁园春》誓诗

(四月十三日初稿)

昨日读书不乐,因作一词自遣。

沁园春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四四、怡荪、近仁抄赠的两部书

(四月十三日)

昨日怡荪寄赠所手抄之俞樾《读公孙龙子》一册,读之甚快。

友朋知余治诸子学,在海外得书甚不易,故多为余求书。去年近仁为余手写吴草卢《老子注》全书,今怡荪复为写此书,故人厚我无,可感念也。

四五、灯谜

(四月十三日)

叔永寄示所作灯谜两条:

(一)“枝上红襟软语,商量定掠地双飞。”(此余《满庭芳》词中句也)(打地名一)--鸟约。

(二)闰十二月(打诗一句)--“两山排闼送青来”。

余寄叔永书曰:“灯谜第二则甚妙。将‘十二月’三字挤成一字,写‘排’字‘送’字之强硬手段如生。惟‘两山’不知下落,又门内之‘王’尚未逐出,非再革命不可。”

余所作灯谜,以

花解语(打魏武帝侍一句,对偶格)--“对酒当歌”

为最得意。近作一条:

两(打欧阳永叔词一句)--“双燕归来细雨中”

颇自喜。然此谜实脱胎于《品花宝鉴》中以晏叔原“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词射一“俩”字之谜,而远逊其工矣。

叔永答书:“偶因赵宣仲示我旧谜一则,以‘两山相背背相连,两山相对

对相连,两山相对不相连,一道文光直上天’打‘王曰叟’三字,此吾‘两山’二字之来历也。来书谓‘门内之王尚未逐出’,岂知已化作两山乎?”附记之

以志吾过。

四六、《沁园春》誓诗

(四月十四日改稿)

沁园春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落日尤奇。春去秋来,干卿甚事,何必与之为笑啼?吾狂甚,耻与天和地,作个奴厮。

何须刻意雕辞。看一朵芙蓉出水时。倘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言之无物,何以文为?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今日改昨日之词,似稍胜原稿。

古人有用庄生“亦与之为无町畦”《人间世》一语入诗者(似系韩退之)。今读“何必与之为笑啼”句,偶忆及之,故记之。

李白诗,“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乃指荷花,非木芙蓉也。

四七、《沁园春》誓诗

(四月十六日第三次改稿)

后两日又改作下半阕如下:

(上半阕,同上)

文章要有神思。到琢句雕辞意已卑。定不师秦七,不师黄九;但求似我,何

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倘傍人门户,不是男儿。(末句又拟改作“从今后,待扫除陈腐,重铸新辞”。)

此一词改之数日始脱稿,犹未能惬意。甚矣,“做诗容易改诗难”也。

朱彝尊《解佩令》词:“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秦七,秦观也。黄九,山谷也。玉田,张炎(叔夏)也。余借用其语而意自不同。竹垞犹有所师。而余则欲不师古人耳。

四八、吾国文学三大病

(四月十七日)

吾国文学大病有三:一曰无病而呻。哀声乃亡国之征,况无所为而哀耶?二曰摹仿古人。文求似左史,诗求似李杜,词求似苏辛。不知古人作古,吾辈正须求新。即论毕肖古人,亦何异行尸赝鼎?“诸生不师今而师古”,此李斯所以焚书坑儒也。三曰言之无物。谀墓之文,赠送之诗,固无论矣。即其说理之文,上自韩退之《原道》,下至曾涤生《原才》,上下千年,求一墨、庄周乃绝不可得。诗人则自唐以来,求如老杜《石壕吏》诸作,及白香山《新乐府》《秦中吟》诸篇,亦寥寥如凤毛麟角。晚近惟黄公度可称健者。馀人如陈三立、郑孝胥,皆言之无物者也。文胜之敝,至于此极,文学之衰,此其总因矣。

顷所作词,专攻此三弊。岂徒责人,亦以自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