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武汉赤十字会日记

十一月初六日。赤十字会会长张竹君女士,在张园演说云:余自九月初三起程,初七到汉。时值两军开仗。到埠时,船主宣言,北军现攻武昌,所有泊近汉口各轮,均须远离。船中搭客须即登岸,因该轮须退出六十里外云。余早知此次到汉,人地生疏。原意到埠之日,先在中西旅馆,或商务印刷所小住。而两地均在中国界内,又因汉口失利,故与余之初意大为相反。

时适有红十字会马医生来,谓现时伤者极多,幸得君等来,极为欢迎。余即命会员二人,随伊先去,候其来迎。讵守候多时,迄未见来。余即另雇□船上岸,不知所向。人迹极稀,但闻炮声隆隆,弹如雨下。所遇之人皆是逃避者。时有一西人谦呜先生来,谓有屋一所,请余等先到暂驻。余等极□,即偕各会员押药料、行李以住少顷。马医生至,谓何以在此?已代觅得房屋,□□用药料等物。余以此次为慈善事业,而来何分畛域?但求尽我天职,故允其请。维时即有军政分府遣人前来,请余诊治受伤之某标统。分府距属所有五里之遥,余向不能走路,而当时亦不自知其苦。沿途求医者极多。既至分府,即为受伤兵士诊治,计有三十余人。轻者令自回营,重者送回圣公会。及余回寓则已有受伤者五十余候诊。施有税务司来,邀余至邮局设院,而无一切用物。幸于印字馆假得茶护,方可烧水,然亦仅饮白开水而已。至各会友之赴大智门抬受伤者,则饮食皆无矣。

初八日。流弹更多,马路遂无行人。

初九至十一日。无日不有受伤者送诊。称药量水,日夕大忙。

十二日夜。火势适近邮局,余适于是日赴武昌诊治受伤之某标统,未及见之。是日也,四钟起行渡江,在织呢厂登舟,至草湖门,方起岸入城。七钟至武昌诊毕,已夜深,不能渡江,又不愿扰军政府,故与一女医、一女会员于客栈。栈中人大为欢迎。虽寝具不洁,亦不计也。

十三日早。渡江回汉口,知局内病人以火势烧近,已移至旧设之大清红十字会。

十四日至十七日。连日皆有误伤者就诊,旋见火势更近,飞弹极多,故余等亦谋他徙。

十八日至念三日。俄领事时来探望,极力赞许,谓有一茶栈,能容多人(阔八丈五尺,深二十丈)。内有大厨五间,及自来冷热水管、蒸气炉。俄领事及俄商墨厘勤,时以肉食蔬菜及铜元等见赠。余深感之。自徙俄界,时入武昌。因无战事,故未有重伤者。后得司令部通告开仗,嘱备出队救伤。余等之最危险处,多在渡江时。虽武昌日有小轮来往,然仅每日一次。余不耐守候,故自备小划子渡江。自汉口失后,北军用招商趸船作炮台以轰过江者。

有一伙夫自茶栈出外买油,过华景街。北军见其臂有绘红十字之白布,谓是匪徒,而深责之。伙夫云:吾辈是行慈善事业,救受伤者。北军不信,连放三枪,一入肺部,一入脑部,一入腿,仆于路。旋有人送往天主教会医院,尚能言语,旋以伤重而死。余因赠以安家银三十元,并一切计之,共用一百十五元。此十五日事也。余即托马医生与冯国璋交涉,马医云:事在中国界,不能过问。念四日至武昌。凡自汉口四码头赴武昌者,北军必开枪乱击。余被北军连放七枪,幸未一中。渡江之人,日有受伤者。余等能避之,亦上帝所默佑也。念五日。闻知民军由汉阳街入汉口。故发队到汉阳,又连受数枪,幸未中。会员步行,余则坐轿。北军见之,故放炮相攻。幸为温医生所知,遂将余轿推倒,得免此劫。

二十七日到汉阳。借汉阳县署设一分院。该处一见“十字会”三字,频送受伤者来。自朝至夕,应接不暇。余又到总司令部,问有无被伤紧要人物。据云无之时,已夜深。路途不辨,且路广不满六尺,左是田,右是塘。余在马上十分惊恐,几陷塘中。又值军事紧急,艰苦万状,不可言喻。回院后,满地伤人,盖以棉胎,垫以稻草。十二钟后,始无伤者送来。炮火连天,一夜不绝。余是日因到战地,未带女员同行,该院后靠龟山,再往便是汉阳铁厂。余心甚怖,后觅得老妪作伴,余心始安。

二十八日。战事稍静,粗将分院布置。

廿九至十月初二等日。早,则渡江;夜回茶栈。

十月初三日。有人报告,清军逼近十里浦。各会友医生纷纷惊惧,多回茶栈。余即渡江。途次,又遇开花炮弹,幸在空中炸裂。到汉阳后,借得小轮一艘,尽将百余伤者运回汉口。沿江炮弹乱飞,幸无一中。及抵码头,中西人士极为欢迎。如俄领事,太古买办,及韦子峰诸君。借用马车者有之,送牛奶及种种食物者有之。

初四日。汉阳分院,有伤者送到。余于会友中如徐宗汉女士、唐守德女士、苏慧慈女士,素具肝胆者,请其留此料理。又蒙内地会医生,相助为力。初五日。在汉阳,率同会友,舁出受伤兵士,或送与同事各会,或送入武昌。余是日单人匹马,直上龟山了望。途中,被弹从耳边飞过(弹子长约八寸),略受小伤,亦云幸矣。想清军疑我是标统也。

初六日医务极忙,余不暇渡江,仍发人到江边收受伤兵士。是夜四点钟,汉阳失利。各会友几陷城中,渡江时又遇沉船之险。有男会友二人,素有力者,跃过邻船,得庆生还。

十月初七日。仍发队冒险渡江,弹如雨下。在所不顾,拟进汉阳城,清军不许。当时被轰十七枪,均无一中。余等以深入战地,亦无怨言。

初八九日。均从事于裹札剖割中。

初十日。余因感触微菌,左手致肿,虽属不便,仍复勉力从事。

十一日。手肿更甚,加以热度反常,力不能支。幸得诸会友戮力同心,余亦稍慰。回想数十日中,出队时所食者,不过煨薯、油饺、烧饼等。物食不知味,寝不交睫。在会诸友,比比皆然。今不幸抱恙,又值备办冬衣药料等事。故暂回沪上,借此养疴。以上报告,皆是到汉后,身历目击之大概情形。

至十一日以后,因日事药炉茶灶中,未暇记及,望垂谅焉。

附稿按张女士除将前顶报告嘱为登报外,续又交来演说稿一纸,并为照录于后。

我对诸君说,现有许多说话系讲不出者。因余要将十字会放下,方能将苦衷说出。我之服制是军装,是以欲将十字会脱离,而改变我之方向也。

十字会者,须确有十字会资格,方为无负厥职。否则或以十字会为发财之媒介物,或以十字会为奸细之传舍居,则大失其宗旨也。夫十字会之工夫,必能于罢战时,身入战地,抬出受伤者,为第一要务,其实效则为补两方面卫生队之不足。倘若待其送来,不知死者无数矣。是以十字会可到之处无有不到,但不宜深入战线之内耳。

因是之故,余有满腔苦况,不能不为诸君告也。余自离上海医院五十天,闻十字会中,有为敌军间敌者,有冒名诓骗者,诸如此类,不可胜计。是大污我十字会名誉也。余是汉人,自不能使我不爱汉族。但置身十字会中,则无分仇怨,无分种族,所以我不作侦探,又不派队到清军处为奸细。深望十字会诸君认定宗旨,勿在汉军中为虎作伥也。余在汉阳时,目见有四人冒十字会名义为汉奸者。谓余不信,请到武昌军政府一查便悉。余睹此情形,心惨欲绝,是以不愿为十字会,而投入女子军矣。余不日再到武昌。北伐在即,余又将随营同往矣。愿诸君勿以十字会为儿戏焉。余等幸甚,十字会幸甚。

嗟夫!士生非其时,而独抱超然之志。乌往而不足,以杀其身哉。予悲禹君之志,叹其愚,惜其人,重伤其遇,故为之碑于其墓,以告后之人。盖中国自有史以来,未闻有“民权”、“自由”之说也。庚子拳匪之乱,七国联军入都,在廷权贵,鼠窜雉伏。国家经此创巨,诏天下研求西学,与民更始。君时在沪,熟闻西国富强之说,拂衣东渡,谋所以救国者。以为空言,不足求也,屈身躬纺织之学,学成归国,开局于皖。既返湘,大吏资千金创立湖南织布局。湖南之有机织自君始。君虽污迹工人,然为人豪迈知书,慕古义烈之为,慨然有振刷生民之志。谓:“国家非印版科学所能振也,要在人各自立,无马牛其心而已。”貌清削,目光炯炯照人,居尝衣西装,单衫革履,短发垂右,帽檠搌曰:“是拿破仑帽也。”闻者适然,惊之。癸甲乙丙之交,学堂次第设行省,东西洋游学士,骈肩相摩于道,湖南号尤盛。臬司张鹤龄,主持学务,雅尊自由。学徒慕义流风,潜扇士气,日益发舒。报纸言美人虐遇华工,沿海州县,议停用美货,湘人厉行之。又言日俄讲和,清政府谋以闽与日易辽。于是湘学教育诸社,开会讨论,电枢府抗争甚力。而君独雄于辩论议风起,因推为会长,名噪湖湘间。未几,而有陈姚二生之事。二生者,新化陈天华、益阳姚宏业,俱游日,恸本国耻,蹈江海死。归榇过湘,学徒哗然。议葬岳麓官地,以示表异。大府禁之不可,至日学生咸衣暑制,白布衫、搴素旗送之及山,可数千人。一时指谓:“君实督之,措绅咸属目君,以为有异志矣。”会湘乡争盐商,浮收行用事上详,坐君率众塞署罪,抚部下令捕君。亟人谓君且避匿,君不可,遂逮系狱,丙午六月二十日也。未几槛致常德,又移靖。十一月二十一日,遂杀之。年四十一。君在狱,少年慕义,时来昵就。君与之讲学弗衰,暇辄舒纸,作径寸大书,言“身死志存,以勖国人。”盖庶乎!古之轻死,生外形骸者已,然君亦自审无罪,不足以死也。值浏阳起革命军,会城戒严,遂以速君死。君死,身无完肤。呜呼!酷已!君讳之谟,字稽亭,湘乡人姓禹氏,铭曰:白龙鱼服兮,困于余。且吞舟失水兮,蝼蚁裁之。夫祸不可先兮,福不可始。茫茫千载兮,醉生梦死。黑白混淆兮,贤庸倒置。奚必盗跖之非兮,而伯夷之是真。宰上诉苍穹兮,谓胡不平。沧海横流兮,神州陆沉。天方醉迷兮,饮之美醇。乾坤犹血元黄兮,矧乃肮脏而轮困。谓莫全其全天,乃兮其人天之君子兮,人之戮民。后有万年兮,以告无垠。

◎禹之谟狱中书

我所最亲爱之在世同胞鉴:世局危殆,固由迂腐之旧学所致,亦非印板的科学所能挽回。故余之于学界,有“保种存国”之宗旨在焉。与若辈以摧残同种为手段者,势不两立。于是乎有靖州之监禁,不百日而金牧提讠凡。所发不成论理之问题,无非受人意旨,阴谋秘计,横为成见。是以所答,动遭无理之诘驳,不性置辞。且曰:“尔辈牛马耳人,欲食则食之,有何受焉?”禹之谟正告同胞曰:身虽禁囹圄,而志自若。躯彀死耳,我志长存。同胞同胞,其善为死所。宁可牛马其身而死,甚毋奴隶其心而生。前途莽莽,死者已矣,生者诚可哀也。我同胞其图之,困心衡虑,终必底于成也。禹之谟四十一岁。丙午十一月之三日。靖州狱中遗书。

◎陈国权君小传(民国二年二月江亢虎撰)

陈君国权,字重民,先世本安徽泗州人。远祖铁园,字讳某,明初从太祖下江南,累官龙德大将军。事具邑乘,赐葬金陵,故遂家焉。今君始为上海人。曾祖讳榛,前清时官四川知县。祖讳嘉猷,以孝友著。父讳庆元,邑庠生,品学兼茂,遭太平之乱,贫困以终。先是君曾祖曾在金陵置房产颇巨,乱后族人盗卖与合肥刘氏。君父居长,所得应倍蓰,而族人吝不与,一笑置之。反以来安县田租济其族人,一时称为长者。君生有异禀,六岁失怙,贫无以读。然性好博览,故虽生平无所师承,而出其所学,虽老师宿儒莫之能先也。七岁时塾中群儿戏,以春秋列国为比,某为晋、某为楚、某为齐,而以君年最少,戏拟之为滕薛。君时读《孟子》,奋然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群儿咋舌退。然塾师固腐儒,因君介也不羁,益严绳之。君郁郁不自得,自是遂废学。然偶得一卷,日夜攻苦,学以大通。迨中日之战,益留心当时之事。凡西儒译作,无不阅者。浏阳谭嗣同常往来沪渎,与君最善。每谓人曰:“他日能在吾侪中独树一帜者,必此人也。”君又以其间自习英法文字,逾年而尽得其奥。彼中文学科学靡不浏览,而专注意西人论载华事之书,所阅不下数千种。戊戌前一年,君年仅二十二。上海各维新家遍开报馆,立不缠足会等事。君赞助特勤,并力倡剪发变服之议,时风气甫开。家人群相骇怪,而君不之顾。无何政变,浏阳诸子被害。君以与浏阳等有旧,遂有株连之说。亲友咸咎君,且多诽笑之。君以事既无成,不屑与较。然自是遂无意世用,盖深知满政府一日不推倒,即中国一日不能改革。溯自戊戌至辛亥十余年,君一意韬晦,惟恐人知,即友朋亦恒少过从。偶袱被出游,东南佳山水,足迹殆遍。尝游西湖,流连不忍去。赋诗有“何日离尘网,烟霞任久留”之句。己亥庚子间,南洋劝业会、广州元旦兵变之役,皆大半失败。而满廷方以立宪空言相涂饰君,愤极愈知事不可为。遂谢绝人事,闭户者经年。益发箧中中西书籍,遍读之。迨武昌事起,君跃然而起,曰:“此黄帝在天之灵有以默相之也,我中国其有豸乎。”自是遂奔走各界,力任鼓吹。时北伐之议方亟,沪上各界均以筹捐为第一义,然往往有不肖者冒名勒索等弊。君一日在寓,晨起有叩门入者,询之,以筹饷对,君立以千金畀之,旋知其伪。有劝以控诸理者,则慨然曰:“今日之事,莫亟于北伐。吾岂以区区身外之物,而贻外人笑耶?”逊谢之,或以为迂。民国告成,君奔走益甚,寝食不遑。常语人曰:“我辈幸逢斯世,宜消除党见,合四万万人为一团体。今共和告成,满清逊位,所惧者外患耳。故必合全力以巩固共和之基础,盖满清早成为垂死之人,拉朽摧枯,击之甚易。必吾国能如日本战胜强邻,则将永为东亚头等强国。而世界和平,亦得以保持。”闻者韪之。上年八月,君购得英政府刊布《中国革命蓝皮书》第一编。亟于夜间┢译,以二星期告成。中有英政府电驻京公使承认中华民国事甚详。君以版权赠诸发行者,使廉价销行。俾举国之焦心于承认问题者,知外人早有承认之意。继与李君怀霜等发起救蒙会,又虑中国孤立寡援,独发起中美英睦谊会,以为国民外交之嚆矢。早夜尽瘁,不数日而中外喧传,环球震动,发达之盛,迅逾置邮,国人之入会者无论,即华侨之英美名人硕士,亦泰半赞同。而尤以君不收会费捐私奉公美之。君又颇自谦抑,谓己之德望不足任发起人,爰推伍廷芳君为会长,以尊齿德,而己则师事之。伍君亦深重其人,尝为游扬于广座间曰:“陈君真奇人也。”孙中山君亦推君为识时务之俊杰,黄克强君则谓为深谋远画。以一人之心力,活动国民外交。英儒兰林谓睦喧会足以永立于地球,而君名应随之以不朽。李提摩太君亦以世界伟人期许之。他如前外交总长王博士宠惠,今浙江都督朱君瑞均推重君。王君每与君论中西学书籍,辄叹其渊博。朱君尝读其所著,谓为崇论闳议,笔挟风霜。君僦居沪城西郊,林木深蔚,眺远尤佳。聚书画数万卷,几榻皆满。啸傲哦诵,午夜不休。汤蛰仙君尝过其庐,指曰:“此中大有人在。”自庚子以来,瓜分之祸时怵国人心目中。而一二野心之国每不恤破坏世界平和,以逞其狡焉思启之心,蔽在懵于吾国内情。君为著英文中国革命诸子小传,示外人以四万万中,有如许豪杰,前仆后继,虽刀锯鼎镬不足挫其志。民气如是,瓜分之说,未可轻言。然则是书之著,岂独奉扬国光,昭示来许。抑亦潜移外人之视听,而生其敬慕之心。君痛恨鸦片,娶于邓氏,适为禁烟首功ㄍ筠尚书之曾孙。又与林文忠公文孙大任为文字至交。搜辑多年,合刊《邓林唱和集》,皆禁烟时两公赓唱之作,可泣可歌。借以激发国耻,挽救颓风。美儒丁韪良现已┢译西文行世。其他所编刊者,有《邓尚书年谱》一卷、《文忠禁烟公牍》六卷、《文忠云左山房古文》四卷、《镜西楼笔记》、《镜西楼丛钞》等书,皆于中外交涉极大之关系。又以孙中山先生演说社会主义,为我国历史上第一次之举。亟与余集资印成万册,遍赠中外同人。端方督两江时,屡敦聘入幕。君建议创设西文日报,端不能用,君亦不屑就事。尝拟开镜西楼图书馆,遍购西籍译论华事者,任人观览,以保国粹,而资借鉴,故名曰“镜西”。去年十二月间,沪城宗教会等五团体,请君演说国学西渐。适伍廷芳君因事未至,谬推余为主席。见君滔滔雄辩,如数家珍。在座之中西人士,群以为闻所未闻,实为吾国研究此种学术之鼻祖。沪上西人至以君演说时摄影登入西文杂志。湖南南学会毕永年君,尝因革命事遁入罗浮为僧,毕君殁,其子运柩过沪,无过问者。君独往追悼,慷慨演说,闻者泣下。陈博士焕章,发起孔教会,邀君演讲。君引前译中国经籍英儒理雅各之事,斤斤义利之辩,足为我国社会痛下针砭。今年国民党恳亲会,君演说外交,以玉帛干戈为范围,反复推论。党中数千人,皆鼓掌叹息。东吴大学毕业君、偕伍廷芳君及美博士社会学者韩德生君演说,中西男女各界皆极赞叹。当是时,君名震天下。而谦退如不及,自言生平以山水文字友朋为性命。虽诙谐百出,而遇有关系事,则毅然力争,有当仁不让之概。合观君立身行事,公尔忘私,国尔忘家,二十年如一日。草野伏处,手无斧柯,而其事绩声施已粲然如此。使得位乘时,本其所学,以应世用,其运筹帷幄,折冲樽俎。国利民福,又当何如?余识君甚新,而倾盖如旧。叙次既竟,辄赞一词。文不足以传君,君之可传当自有其真者。时事日艰,盛年方永。后此表见,必更大可观。余虽不敏,愿载笔从之。◎蒋百里先生事略蒋君方震,字百里,浙之海宁人。与蒋君尊簋世称为浙江二蒋。君夙抱超奇特杰之才,具光明磊落之概。壮岁痛祖国之式微,悲军学之不振,奋然东渡。风雨晦明,愤勉不怠,欲以饷吾军界者盖已十年如一日也。初吾国留学日本士官学校者,大抵非纨子弟即鲜以学业为事者,每为彼国人士所嘲笑。及良弼至,稍出侪辈,则竟愕然而叹曰:“支那竟有斯人乎!”意盖逆料,其仅有斯人也。乃未几,先生来,则已为良弼望尘莫及。然后始知前用以品评吾国者,直不可谓秦无人矣。先生卒业后即留任士官学校区队长及教官。盖先生学术优长,即彼邦人士尤远逊之。顾敌国之良、己国之仇,以中国人而为彼国所借重,则又诚罕见也。惟先生以为学力尚有未逮,亟欲深造,遂又入陆军经理学校,研究军制者二年。后由东三省总督派往德国留学。简练揣摩,刻苦逾恒,旋充德国步兵第二十七团连长及营长,此先生为东西各国所推重,固有如斯者。归国以来,叠充东三省督练公所总参议、浙江都督府军事总参议参谋部顾问官及南军事高等顾问。民国建设伊始,先生芳躅所至,几无在而不欲借重于先生也。

去岁军官学校,要求改良教育。风雨惨淡,人所尽知。赵校长知难而退,闻者咸多裹足。先生宁辞去重要枢位,奋袂以就斯席。盖其濡染文明国军人社会之风气,积前之十年间之学识经验,欲出所学,以灌输国内,固不肯沾沾于位置之高下也。顾就职伊始,正风潮播荡之余,士气摧残,设备俱缺,教育计画,尤漫无主脑。一般官长敷衍{艹},昼惰暮嬉,无复锐气。君就职宣言,即以身许职冀达学生完全求学之目的,且云:“如不称职,当自戕以谢天下。”于是壁垒一新,全校为之鼓舞。自此以后,朝斯夕斯,提倡士气,奋然以身作则,赏罚严明,部伍整饬。虽冰天酷日,躬自简阅。训练口<疒者>舌焦,犹不稍倦。故半载以来,物质上之设备虽未完善,而精神上之要求则已达到十分矣。然君犹以为未足也,缘所谓欲达学生完全求学之目的,固不仅此而已。无如屡请军部改良,竟一再被掣于军司之嫉忌。五中抑郁,既不能有所展布,又复见疑于一二庸暗之宵小。为之飞短流长,横加蜚语,竭智尽忠,蔽于才佞。由是而君之悲观日呈,君之希望日绝,而先生自戕之心决矣。六月十八号君末次训辞,大致以中华民国之军官学校为第一次开幕,实军国前途所托,故来与诸生相切靡刂。乃莅任以来,大与初志相违。余籍中国,不能弃祖国之职,当殉祖国之职。其忠诚之气溢于言表,欲一击以振吾国萎靡凌夷之风,匪伊夕矣。嗟乎!今世一般碌碌庸才,尸位素餐,浅学无能,一事不举。彼大有为之人,反抑居僚下。徒使忠勇奋发之士,洒一腔热血于荆天棘地之中,此屈原所以一瞑不顾也。今古英雄几同一辙,濡毫至此,则又安得不投笔而欷涕泣以零颐也。

◎华侨旅居加拿大之苦况

吾民国于前年革命告成时,辟头第一外交,即为泗水虐杀我华侨事。当时华侨既呼救于政府,无如当道不能据理力争。卒无良结果,以终了此惨案,可为浩叹。兹得民国二年夏季,有加拿大域多利华商总会报告华侨被虐情形,采录于左。借资警告吾海内同胞,吾同胞阅之亦当增无限之感慨。其书曰:溯自航海交通之日,即我华人流离之时,以冒险为职志,以劳恸为生活。虽未有高尚智识,为工商竞争,而恃勤劳节俭忍耐之德久矣,见信于外人。故欧美澳南非洲南洋群岛,凡新辟之殖民地,与开矿筑路等要端,无不招华人为辟垦。况吾国昔当专制时代,民生憔悴,疾苦不堪。稍有一线之路,能博一餐一宿,较祖国犹易,吾民亦拼命奔走,不嫌艰险,跋涉四方,致五洲各埠皆留有华人足迹。迨今遍地交通,外人尚不饮水思源,多由华人苦力所致。动辄借题发挥,鼓其簧舌,顿起排亚之心。谓华人几如水银泻地,无孔不钻。工贱价廉,蹂躏其民生之旨体。借此提倡禁我华工,而有强权无公理之暴虐政府,附和之心益急,仇视之潮流益涨,逐客之令频来,防范之网已密为布置矣。举目一观,易地皆然。哀我华侨,焉有半块干净土,能立足于五洲?惟海内同胞,对于海外侨情虽属隔阂,易信谗言,且滋误会。一闻何洲何埠,能准华人入口?不问其埠之良莠,工情之优劣,纵至倾家荡产,但能凑合舟费窃窃焉偿其生平所抱出外之职志,毅然而去。致或坠入奸徒之手,贩卖为猪仔者有之;或为开垦因水土不和而毙命者有之;或无工栖身,号寒冻馁而致命者亦有之。此海内同胞,每每不求底细,因此不知断送几许生命。斯亦人人最痛心之事也。孰料近日华人蜂踊而来加属,势将又有饿莩之慨。商等设身处地,眼见目击,不得不将此苦衷,敬告于我海内最亲爱之同胞之前曰:加拿大在北美州之北部,为英国完全属土。土地纵横数千里,分九行省。地广人稀,气候严寒,乏于种植。论矿业则煤产为大宗,论华工则采煤及业衣馆厨工板厂等为根本。若华人始初来加属,系在于前清同治初年,承加政府之招,到此开垦筑路,约一万数千余人。或为寒气胁迫,或为水土不调,惨罹毕命者,亦弗计其数。然则一片荒芜之地,转瞬变成新景之场,岂无华侨一点血汗之功?该政府乃不以仁待人,专以最暴虐之例,加诸吾民之身。其抽取入口人头税,由五十,而一百而五百。种种苛法,似此在外。先摸其皮,始许涉身于斯境。在内继削其骨,使吾侪体无完肤。苟役最贱之工,亦被其逐一挑剔,严加限制。俾全加华人,束手而自毙也。试问我同胞:弃父母,抛妻子,先掷去千余元之税金到此何故?岂非因祖国生计疾苦之所由来耶?乃一入其门,民生疾苦较祖国更有甚焉。现有一万数千无工可栖之失业华侨,欲苦工而弗得。求坏衣以御寒,乞面包而代餐。卒无所依,颠连无诉,呻吟太息,惨不忍闻。噫!问天下最凄最惨之事,果有逾于此也,不宁唯是。吾又将近日加政府施行之苛例,及华侨所负之暴政,再沥陈之与欲来加属者当头一棒也。

一、举行华侨转换税金纸之狼狈,抽华人入口税之案发生系在一千八百八十七年九月起。自起以后,凡华人入口缴税登岸者,彼亦发给税单(如收单之类),一向照此办法。但此纸嗣后亦并无搜查搬结。华侨视之几如废物,无关轻重。多属失于检点,或被遗失,或遭回禄,统计已去其半。讵政府奸计百出,新例丛生。凡居留该属华人,在千九百一十二年六月一号以前所来之客,要限期一律从新转换税金纸,备该客回唐时,凭验该纸方能允许其回加。若其所来在未起税以前及遗失旧纸等情,尚能记忆来时船名及年月日证据,请代理人详细开列并夹金银二十五元,汇寄加政府调查。与证据相符,或亦补回尚有半点差异,一笔抹消。若问百人中有几人能印诸脑海,永永而不忘耶?毋亦掩耳盗铃摈逐华人之狡计也。诸君尚可思及前来?

一、剥收华人税金之巨款。在千八百八十五年九月起抽入口税金银五十元,至一千九百年十二月三十止,计入口人一万六千零七十名,伸银八十万零三千五百元。一九零二年正月一号增至一百元。至一九零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止,计共入口九千一百四十八人,伸金银九十一万四千八百元。一九零四年正月一号又起至五百元。至一九一二年十二月三十一号止,计共入口一万四千二百零七人,伸金银七百一十万零三千五百元。又一九一三年五月一号至四月三十号止,计入口一千三百五十人,伸金银六十七万五千元以上。合共华人纳税入口四万零七百七十五人,共金银九百四十九万六千八百元,折华洋一千九百五十九万三千六百元。由此而视,我同胞闻之亦汗颜胆裂矣。

一、吞灭学生按税款之丧良。从来凡少年学生到此游学,政府要预取五百金银按税,准该生登岸,俟其入学堂肄业,读满二年后领取文凭。转托律师备文报加政府,方能领回五百元,亦向来之办法。近数年间,统计学生按税达三十余万金。彼乃见利忘义,全数吞灭。谓此例未能正式,该生此举,实欲瞒骗税金额情噫。人之无良至此极矣。果此例未能正式,何不拒之于先,倏然吞灭于后。虽毒蛇猛兽,居心不如其险也。毋乃恃势凌人,使黄种不与白种同居,诸君尚可思及前来乎?

一、限制华人衣馆之苛辣。吾人先纳五百税金始能入境,必非不望有巨额之财可享。只靠劳工劳力,图博血汗之资,不待言矣。彼尚不能见原,务将华工削夺殆尽而后已。凡华人衣馆一律取缔,不准华人到西人住宅取衣,不准西女送衣及雇工于华人衣馆(已于沙市介寸数省实行)。虽世界最野蛮之国亦未有此苛法。诸君尚可思及前来乎?

一、抵制华人业厨工者之酷烈。凡西人酒店及餐馆,向所用之华人厨子,天寅党已胁迫店主,要一概将华人开除,必聘西人。曾见丕四省首先举行。同胞至此,目的志望,厨工冀望援回已耗去五百元税金,兼收丝毫之利益。讵天生我为孱弱之中国人,上不能容于专制政府,下不能容于眼光如豆者之夭寅党。嗟嗟!吾人未见其利,先蒙其害,未获其益,先受其损也。同胞尚可思及前来?一、工党同盟罢工之影响。华人当掘煤炭工者数千人,业板偈者数千人。迩因工党联盟罢工,想求加价。东主又未允请,彼此停滞。经年累月,旋起旋仆。华人虽居中立派,奈为工党强迫,牵入其范围,同遭失业,况有此无形变故,横梗其中,焉能有糊口之希望?诸君尚可思及前来?

如上所言不过荦荦大端,略述皮毛耳。欲详颠末,罄笔难书。况该案发生现在六月一号以前,十个月之内。如此大有迅雷不及掩耳,残虐不堪。而在六月一号以后暴政,尚可堪问耶?总而言之,侨等旅居斯邦,如砧之肉,任其宰割,侮之无及。独惜欲来而未来之同胞,与君侪将受苦痛?抑诸君闻之大有感动,弗敢身尝试?思慕前来也,诚恐有等因风吹火,欲倍高位船价,只顾私囊。诸多恿怂,导同胞于苦海。故商等不忍坐视,迫将旅加华侨苦况,剖白于海内同胞之前。尚祈猛醒,毋以吾侪之后尘。此则本商会同人,与侨胞肢足延颈而冀望之也。加拿大域多利华商总会同人公启◎妓女太监离婚判壬子冬,北京地方审判厅,判决程月贞与张静轩离婚一案。当时喧传海内。程本苏州名妓,张系前清内监,为东安市场集贤球场主人。太监娶妓,事本离奇,而承审推事为林君鼎章,此判诀理由书,文允藻洒丽,亦新北京中风流佳话也。为录判辞于下,其文曰:“此案程月贞提起离婚之诉,根据三种理由曰:太监也、重婚也、虐待不堪也。但使三者有一,已与法理不背。然据趋重家族主义之立法例,配耦者知有离婚原因,逾一年者不得起诉。则前两种之理由已不成立。至其根据第三理由,则须有其他事实上之证明,不能凭空言提诉。但张静轩之辩诉状及口头陈述,均称甘心离婚。可见双方爱情,业已断绝。至张请追还身价并追程所携逃动产等情,查人身不得为所有权目的物。前清之季,已悬厉禁,况在民国?前此身价之款,岂容有要偿权?张又变其主张,谓:我乃代彼还债,有字据为凭,并非身价之比等语。夫程因张代还债务,故愿为其使女。是时程之对张,固明明负有债务,而以劳力为办济。然张既娶程之后,则依中国惯习,夫妇财产并无区别。婚姻成立之时,债权债务之主体合并,权义即已消灭。从前既无特定契约,事后岂能重新主张?至程随身必需之衣服首饰按诸法理,亦无褫剥一空,以偿债权之办法。张又谓非将赎身银元及拐携钱物追缴,实难从其离婚等语。殊不知离婚乃关于公益之事项,还债仅关于私益之事项。若因钱债之故,而遂拘束其离婚之自由,与法理未免径庭。况张本蚕室余身,只应雌伏,而鹊桥密誓,竟作雄飞。陈宝得雌,固已一之谓甚。齐人处室,乃欲二者得兼。而如程者,籍隶章台,身非闺嫒,桃花轻薄,本逐水而无常。柳絮颠狂,岂沾泥而遽定?在程既下堂求去,不甘鸳谱之虚联;在张则覆水难收,无望鸾胶之由续。尚必作蒹葭倚玉之想,求破镜之重圆。恐复有蒺藜据石之占,叹入宫而不见。所以聚头萍絮,何如池水分流,并命蕙莲,尽许花风吹散。至若玉台下聘,虽有千金,而金屋藏娇,倏将二载,一双绦脱,既经璧合于羊权,十万聘钱,讵望珠还于牛女。是则程固可请从此逝,而张亦无容过事要求者也。虽然事非所天,黄鹄不妨高举。而物各有主,青蚨何可乱飞。同衾人纵许裾分,阿堵物岂容席卷。盖一则监守自盗,未能举证剖明,一则人财两空,亦应原情矜恤,用定期限,勒令偿还。

◎光复汤邑小史(惕微稿)

壬子初冬。予以事过绍。慕严于陵谢皋羽遣踵,指顾而为桐江南上之客。所谓七里泷者,帆随滩转,峭壁摩空,严谢高台,屹然对峙。一舟荡漾,数峰迥旋。览古苍芒,飘然而作出尘之想。舟行两日,遂抵兰溪。行李往还,此为通道。客商并载,半属金衢,江上孤行,颇不寂寞。有述客秋光复事者,谓金华本吾浙之中枢。新安江衢港,复汇流于境中。故金郡有事,易致波及两浙。然龙游兰溪之间,道途荆棘,盗贼横行。汤邑虽小,实介乎是。故汤溪之动静,尤足牵掣金衙两郡也。当武汉起义之初,警电传来,人心骚动,杯弓滋惑。市虎传疑,往往有言过其实者。九月中旬,杭州光复。北来之客,至谓攻抚署时。人以铜圆中蓄炸弹,一掷而片片俱裂者,无稽之谈。祗堪一噱,举一例万。其足以摇动乡愚,损害大局,大率类是。兰溪文物尚属开明,因交通之利便,得报纸之传播。而民军之秋毫无犯,鸡犬不惊,影响于人心者遂深。志士足以尽其能,宵小无以肄其伎。实报章之力耳。彼时民立报一种,尤受欢迎。得其一纸,辄费小洋数角不惜也。客商又言:金华之于两浙,汤溪之于两郡,犹地势上之关系耳。要之处此革新之潮流,钱江上游得以免于糜烂者。由诸志士奔走之功也。我邦兴学,仅及十年。然设无此十年教育之人,袖手旁观,谁敢仗大义而崛起?盗贼乘之,必且蹈洪杨覆辙。去年之事,岂堪复问乎?汤溪僻野,山岳绵亘,不得报纸之开导。而民智之塞,倍甚于兰溪。群盗观变,势更可虑。有王君者,曾卒业于浙江高等正科,秋风匹马,待时而兴。浙省之未光复也,阴合同志谋为响应。九月十四日,即与汤令商办民团。翌日更集本乡议员,讨论进行方法,保卫治安之具粗备,而浙江光复之电信适至。翌日驰赴兰溪。代表汤人电贺浙督。辞曰:大汉光复,民国万岁。随接覆电曰:贵处响应,无任欣慰。盖至是汤溪一邑,已脱专制而为自由之乡矣。维时民军代表将来郡,汤邑民智未开。君深虑人心浮动,或生误解或昧大义。谋之不臧,或酿巨变。因赴乡间,筹垫款项,整办民团,以补城区之不及。旋闻民军委员蔡雨香,委张君莅汤。复单骑入城,意图接洽。而张旋去,即星夜冒雨晋郡,与蔡君协商筹办各属军政分府。大局赖以稍定。

时邑令方调省,代之者为陆经历,将以乘时灭收之钱粮四五千两,挟之俱行。王君亟与同志共追之,一经澈查,匿而不报者尽归之公,郡与汤溪皆利赖之。事既定,浙督汤公委朱育荃为汤民政长以综其成。君与诸同志即解散临时军政事务所,单骑归里。未一月而四乡寇盗复炽。行旅往复,几成畏途。君虑其鸱张,或致燎原也,不得已又入城。商知事,乞军政,分府陆军一棚,一切费用皆任之。时兵未至,急商民团长朱君带兵放哨示威,以寒匪胆。故毛家盗案兰溪李郎盗案之敉平,皆东乡民团力也。汤民政长知君精毅果干之可任也,屡欲升以职司,用资襄助。君以光复而还,莘才智之士于政界一隅。顾此失彼已属非计,矧学之而未能尽优者耶。未几也袖径去,将摒挡资斧。只身游欧,冀尽学以贡献于祖国云。◎八指头陀遗书宝觉居士同参:春申江上一别,草木又七度黄落矣。诵寒山子山水不移人自老之句。弥勒苦空无常之感,矧当兹刹土变迁。新陈交替,困苦颠连。万方一概,乞衲更不知悲从何来也。忆乞衲曩有“青天欲坠云扶住,碧海将枯泪接流。独上高楼一回首,忍将泪眼看中原”等语。不图竟为今日支那写此惨象。悲哉!悲哉!众生杀业,酝酿成熟,遂至于此乎。足下乘愿再来救度末劫,现居士身而为说法。值兹波句篾戾,摧残法幢之时,而有佛学会之设。正如大火聚中洒以甘露沾被之者,咸得清凉。此诚天人所具瞻,我佛所赞叹者也。珍重珍重。乞衲徒高僧腊,无补缁门。内伤法弱,外爱国危。辄欲绝粒促此衰龄,又苦被大众谬推总持佛会。责负有在,死非其时。且恐僧徒无识,为外界所激刺。资生既失,铤而走险,依附外人。酿成交涉,只得忍辱含垢,延此余生。妄冀能续一线垂危之慧命,用报佛恩。适南岳月宾和尚来甬,出示华间,远豁神襟。禅悦法喜,匪可言喻。遂与联袂北上。冀接世缘,云海荡胸。鱼龙听焚,燕台遥遥,水雪载涂。但量佛日重辉,法轮再转。粉身碎骨,俱勿惜也。倚锡肃复,以答故人。湘上早寒,伏维珍卫。按敬安和南居士,在湖南倡设佛学会,从游甚众。此函乃大师由沪至京时所发也。

◎八指头陀示寂记

名刹天潼寺方丈寄禅和尚,壬子冬为佛教会并湖南寺产事,当以佛教会会长。及四十余年诗僧之资格,于十月杪特至京师。先以谒某报记者燕生君,托其代延各报界闻人会集。求其赞扬佛教会事,并拟遍召都中名宿,作谈诗会于莲花寺湾之法源寺中,寺即古悯忠寺,梵宇深广,为京师胜最地。方丈道阶,熟习内典,梵行颇高,为京师僧徒第一固寄禅之弟子也。时有夏穗乡先生访寄禅,始识道阶,亦甚佩服道阶之勤于梵行。当时寄禅因佛教会事奔走,及寺产事与内务部交涉,两事忙迫,故一时尚未举行会集。讵料事出意外,忽于十一月初十日,竟示寂于寺中。盖抵京仅十日也。事甚奇异,其原因不可不记。前年革命时,各省以筹军饷事,寺院多被扰。湖南议悉将各寺产没收。僧界大为恐慌,历与交涉,仍不少休。寄禅以四十年僧人之资格,交游遍海内。湘僧乃责难于寄禅,寄禅遂以此为自任,至京即向内务部交涉。此事属于礼俗司所管。司长某某,四川人,即前清进士杜某某。其妻曰杜黄,自称革命时运炸弹入京,有大功。国庆日,纪念会中,陈列一杜黄之坎肩,称为战利品者。其女即世界所称杜小姐,数年前与译学馆学生屈曦今名届曦改名毕业于日本者,生一交涉案,而其父诉之于报界者也。某某为度支部主事,革命后至南京,自称有功,遂为南京内务部司长,后送来京。赵秉钧不知其即系杜某某,遂仍使之为司长。其人固带有抄没寺产之性质而来,适为礼俗司司长,遂以内务部名义,通行各省,调查庙产将实行其所抱之政策。而寄禅适以此事向之交涉,遂大受其揶揄。寄禅与之辩论,杜氏持之甚坚,且多凌蔑。寄禅气愤难宣,归即气痛,晚饭不能下咽。寄禅对于佛教之前途,非常悲慨,涕泗滂沱。道阶力宽慰之,乃拉其往门楼胡同章曼仙处夜谈,固一箭之遥也。章曼仙为其同乡旧识,与之谈诗,至十二下钟归寺。仍念湖南庙产事愤慨不已,道阶劝之就枕,不能寐复起,再睡转侧,久不闻声。道阶近抚其首,气已绝矣。时两钟许也。道阶极为悲悼,次晨乃邀梅撷云、雷道衡及某记者至寺商量后事。各界闻之皆叹其谢世之速,而愤某某之可恶。先一日内务部秘书顾亚蘧已为言于赵总理,赵约其次日十钟相临,大总统亦约其于次日十二钟接见,乃皆不能待。以名满海内之法师,厄于么魔小丑之某某,遽然示寂。是前定乎,抑非前定乎?当时僧界,多发起欢迎会,请寄禅演说。寄禅竟不及待。寄禅示寂之前一日访雷道衡,临出门,道衡问和尚的禅带去没有,寄禅云:“你看见那里有禅?”道衡云:“马背上拖着的是甚么?”寄禅云:“失陪了。”此语似是预兆也。

◎关瑞麟西妇致某女士书

嗟乎!人生至此,尚复何语?自来天津,幸赖故乡人慈惠、爱护,纤弱得免。鹃魂蝶梦,奄碟春残。初冀圆缺或有定分,燕婉终成佳谶。而俦意闺闱惨变,竟令妹长作赉恨人哉。忆妾来中土,年仅十六,稚齿纤躯,远来异国。仅倚关郎,葆此幸福。乃闻已有大妇在室,惊讶之怀,庸能自慰,因是决归故乡。蒙阿舅赆金五百,并赠船票。当曩时妹苟诉诸法庭,所得庸止区区?徒念此生薄命,误适狂且。一息未瞑,己多死趣,更复何求而向人饶舌哉。遂在某律师处签名于承认状以去。行后抵日本神户,中水果毒,欲病者屡。旋接瑞麟来电,嘱妹回沪。妹即电覆有病,恳其即来。自是电函往返者屡,乃决意返沪,然妹殊无长留中土之志也。盖瑞麟株困,欲以钗珥,助彼膏火。犹记吾二人被逐于阿舅时,同居津门,状至可悯。公园消暑之车资,尚拮据料理,遑论其他。而所居之屋,西向纳日,如倚洪炉。其所以安之如素者,将以助吾瑞麟郎君,终成生业而已。及妹从日本返沪,而瑞麟又有津门之行,妹闻此讯惊魂几绝,盖鉴于前月寓况之苦也。然妹旋亦随彼而去,自谓身已属人,甘苦宜共。至今思之,泪痕成血矣。妹自抵中土,未尝一日稍舒眉结,且去年得老母信凡三,妹之流连困苦,惟老母知之。千九十一年妹欲归国,彼伧不许,议遂终辍,一念天涯白发人,未尝不挥生我劬劳之泪也。近瑞麟忽欲与前妻断绝,急去海上,其结束若何,妹不忍复述之。自居津后,曾数次欲返故乡,彼不但不许且反目相向,并谓决不以船费相赠。至其父所畀之五百美金,亦半供彼赌博之耗,彼甚且并拔簪珥以应之。告诉无门,自怨命薄,遇此无良耳。呜呼!身值此境,尚复何言。但彼现在缧绁,惩儆之余,或能从此自克。妹则痛鉴前辙,有不得不与彼暂离者。今期以一年,倘邀天眷,幸完破镜。不然生离之日,即死别之时矣。妹多尔裣衽。

◎张榕传其一

张榕,字萨华,号辽鹤,本古齐历城人。以其父宦于辽,遂寄籍抚顺。幼颖慧绝伦,长而好读,淹贯中外,博洽教乘。善骑射,精剑术,有古侠风。未弱冠,即著名缙绅间。二十二岁,入北京大学。日俄战时,弃学回辽。毁家募兵,谋倡满洲独立,附者数万人。旋事泄逸去,与吴樾共事。值清廷出洋考察政治大臣首途,谋炸之事败。榕毁樾所遗物,易姓名为余本强。卒为清侦者探得,发所有缄件,获保卫章程及照会布书与他证件,皆椰墨迹,知为榕,拟死之。先是清侦探某某某为津埠之人也,得榕居处,于更阑时潜入缚之。榕曰:“吾大丈夫也,勿以鼠窃狗偷为。”挺身赴之。有山东道黄某,素器榕,欲以身家保之,未果。有某国公使,亦重其才,欲出干涉,以意达榕,榕曰:“康梁逃逸,卖籍偷生,国人羞之。殷鉴在迩,吾尚践其迹耶?”卒不允。后为清慈禧后所闻,悯其幼,乃处永禁于津沽。居狱中四年,吏卒囚徒,交相感戴。有教师张芝庭者,遇榕甚厚。日常与论宗教与人生之关系,益亲爱如手足。自是榕遂蕴为宗教之人物。未几张芝庭以痨瘵卒,榕大悲恸。为文万余言挽之,并为之传。暇时于狱中莳花木,蓬勃有生气,盖榕素善于培植也。后与狱吏王喜璋善,王感其侠义,谋偕脱之。榕初以为不可,王曰:“此非如康梁借势外人以为生也,愿君三思。”商数晨夕,乃允,遂与璋偕亡。买轮东渡,及清吏觉察,已邈不知去向矣。方未去时,榕题诗壁上有“一声霹雳田龙起,震灭人天诸不平”之句。留东未久,扶桑名士,即器重之。时有某武士与榕较剑,为榕击败,名益大噪。未几归大连,谋恢复,得同志甚众。武汉事起,乃于辽阳组织急进党,举为魁。旧部多来归者,余有缘林红胡乡团巡防陆军约三万数千众。同时有王小堂者,拟暴动,榕力阻之,事乃寝。自后榕益扩张党力,四出联络,闻滦城兵败,乃集议谋进行。榕犹欲稍待,奈主急者众。见不可强,乃步庭击剑,持短入长,纵横中节。复口吟武士曲,慷慨激昂,剑影眩目,歌声悦耳,举座鼓掌,咸为奋感。翌日,悉柳大年张涵初被拘耗,心殊悒悒。会有来告袁项城欲交为心腹者,榕未应,顾益郁郁。民国纪元元年正月二十三日,遽为人枪毙。闻其事者,识与弗识,咸为愤慨不平云。

◎章太炎稽勋意见书

去春章太炎先生覆稽勋局长冯自由函,讨论革命诸子酬庸之事。虽揆诸现势,固等于明日黄花。然借求本源,孰曰不宜。爰录之于左。

△其一敬覆者:得书被贵局推为名誉审议,兼以崇德报功期无缺憾,属共讨论。鄙人素在同盟,向于光复共进急进会友声气相通。先正典型,知之颇悉。由此求江源于滥觞,探黄河于星宿,则谓会党红帮亦有不可湮没者。谨附举尔所知之义,略分死难、横死、生存三门。其人虽贤愚不齐,优劣互见,甚有事定功成以后罹法受戮者。而才与勋不必同论,罪与功不可互除,且生者富厚尊荣名实偕至,而死者仅赡家族,等于恤嫠,是亦报酬太薄。又此次革命多赖鼓吹运动之功,其人或向作党魁,或备尝艰苦,或苦心奔走,或尽力报章,而以事未彰闻致被遗漏。鸿冥物外,退作钓徒者,固已不少。虽声誉已光,而酬庸未称者,亦有数人。皆略为诠次,存待商榷。开列如左。

计开(一)死难者唐才常,湖南人。庚子倡义汉口,被杀。虽托名勤王,而志在革命。其后武昌倡义诸人多其部下。孙武亦自此出。

马福益,湖南人。甲辰倡义长沙,被杀。本哥老会党首领。时虽未知革命原理,然亦先河之导。黄兴亦自其部下出。

史坚如,广东人。庚子刺两广总督德寿不成,被杀。为暗杀党之始。

邹容,四川人。著《革命军》。下上海狱瘐死。为正当鼓吹革命之始。

吴樾,安徽人。刺五大臣自炸死。为杀君主立宪党之始。

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皆浙江人。刺恩铭死。为官吏革命之始。

秋瑾,浙江人。与徐锡麟同谋倡义,被杀。为女子革命之始。

熊成基,江苏人。举兵安庆。事败后,被吉林清吏所杀。为军人革命之始。喻培伦,四川人。与汪兆铭同刺清摄政王,后在广州刺张鸣岐,被杀。革命党制造炸弹,大都由喻培伦传授。

彭家珍,四川人。刺良弼死,于是清廷诸臣无敢反对共和者。功与南军相当。温生材,广东人。刺清广州将军孚琦,被杀。

张榕,奉天人。曾与吴樾同谋刺五大臣。辛亥在奉天倡义,被杀。

(二)横死者陈天华,湖南人。游学日本。著小说,鼓吹革命。与邹容所著《革命军》皆有风靡全国之力。投海死。

杨笃生,湖南人。著《新湖南》,鼓吹革命。其后专务制造炸弹。黄花岗败后,发愤在法国投海死。

吴春阳,安徽人。孙文初筹划革命,密授以七省经略。武昌倡议,春阳奔走江湖,运动九江安庆芜湖等处应之。为黄焕章所杀。

陶骏保,江苏人。从林述庆于镇江反正,及破金陵,亦多赞助。为陈其美所杀。

张振武,湖北人。与孙武同倡义。功成以后,颇怏怏。在汉口谋举兵,奉大总统令枪毙。

陶成章,浙江人。为光复会首领,与徐锡麟秋瑾同谋匡复。败后,复得李燮和等恢复上海浙江。为人所杀。

宋教仁,湖南人。规设同盟会。黄花岗败后,竭力运动长江倡义,又有报章著论鼓吹,卒有成功。为人所杀。

焦达峰,湖南人。武昌倡义以后,独力不能支北军。达峰首以军队响应,根基遂固。为人所杀。

(三)生存者(已赏勋位者不论)

蔡元培,浙江人。始以教育会为革命党中心。

孙毓筠,安徽人。为同盟会庶务,规划井然。丁未谋在金陵倡义,下狱。其徒有权道润段云,皆同下狱,又杨作霖皆被杀。

黄树中,四川人。与喻培伦汪兆铭同刺清摄政王下狱。

谢武冈,湖南人。鼓吹革命,在大通告吉林奉天保定武昌五次下狱。退隐于伶人。

刘艺舟,湖南人。鼓吹革命。举兵恢复登州黄县,功成不居,退隐于伶人。林述庆,福建人。以镇江反正,海军各舰有由述庆招降。自镇江定,金陵始无固志。

胡瑛,湖南人。曾谋刺铁良,后以规取长沙下狱。在狱与孙武等同谋武昌倡义。其徒党有王汉,刺铁良不成,自杀。

谭人凤,湖南人。历从孙文黄兴征战,后在武昌运动军人。其功亚于孙武胡瑛。

李燮和,湖南人。冒险攻破制造局,恢复上海,江浙两省响应。

陈英士,浙江人。继李燮和督兵上海,馈饷金陵。

柳大年,湖南人。在奉天倡义下狱。

张根仁,安徽人。在奉天倡义下狱。

尹昌衡,四川人。四川糜烂最久,尹昌衡杀赵尔丰,事始大定。故与他省都督不同。

阎锡山,山西人。

韩沅涛,直隶人。同在山西反正。为北方倡义之最有力者。

汪德渊,安徽人。《神州日报》记者。武昌倡义以后,各省多未响应。汉阳败后,人情惶惑。德渊为□□鼓吹,军人皆振。

于右任,陕西人。《民立报》记者。始从宋教仁鼓吹革命。武昌倡义以后,功与德渊同。

上所开列皆极待表彰酬录者。

△其二径复者得四月三日书。以为明室遗民及洪杨口石诸公,皆宜表扬以彰潜德。具见主持公道,不忘本源,所谓狐死首邱叶落归本者。实于贵局长见之,盖复仇主义。今人所讳然个人雪愤,则法纪不可干;国家复仇则直道不可没,两者判若云泥,无容并论。至今日为五族共和时代,民族观念似在所轻。然自武昌倡义以前,所谓“中国”者,惟纯粹之汉族耳。固不得倒执后来之和会,以诋当日之单纯也。“民主政体”之说,不过近起一二十年。若在先民,则但欲倾复清室,复我主权而已。安征帝王总统之殊哉,义务随时,则建号称尊者,亦无尤焉。追怀先烈,有造于我民国,如木水之有本源,民人之有谋主也。或有小节之疵,岂可掩其大德。来书所论,栾却之后,降为舆台。凡有人心,孰不陨涕。鄙意崇德报功,允宜褒录。其明末将相,如李定国郑成功等,国亡以后,乃致殒身,宜在首列而永历倾覆以前。死于国事者,自有断限,不必阑入地也。耆儒逸民,风烈在人,又宜在次列。而本无宗旨,惟口诽谤时君,致事涉嫌疑而死者,(诽谤时君者,如查嗣廷陆成楠之类。事涉嫌疑者,如金人瑞王锡侯之类。),不必阑入也。倡义建功肃清一方者,又在次列。而素无大志,行近寇盗者(如蔡牵朱王三槐张落□之类),不必阑入也。依此时代先后分为三列,比汉室之祀无忌,拟明代之。恤滁阳,以为大雅宏达,亦有取乎此也。

计开(一)明末遗臣国亡以后百折不回者李定国,永历被俘,服药死。

郑成功,永历亡后死。

张煌言,鲁王亡后被执死。

李夹亨,十三家营寨主。清康熙二年自焚于川东山寨。

(一)耆儒硕学著书腾说提倡光复者王夫之,著《黄书噩梦》,为民族主义之发源。

顾炎武傅山,炎武著有《日知录》、《历代帝王陵寝考》,以寓光复之意。傅山有诗文集,亦与炎武同志。

吕留良,子毅中,弟子严鸿逵、齐周华。留良著《天盖楼诗文集》及日记,义与王夫之正同。毅中鸿逵周华皆奉其主义被戮。

曾静,劝岳宗琪反正。其事迹在《大义觉迷录》。

戴名世,著《南山录》,斥顺治不得为正宗。

(一)倡义起兵功烈卓著者朱一贵,明裔。于清康熙末,光复台湾。

林清,林清倡中央革命。与寇盗不同,其宗教之妖妄可置不论。昔明祖起兵,亦奉香军名义。法兰西之革命,亦有拥女优为自由神,与义和团之黄莲圣母何异者。此种事只宜问其目的,不必论其行事也。

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冯云山萧朝贵石达开林凤翔陈玉成李秀成赖文光容闳再前书所列诸死难横死生存者,尚缺三人。合补录。

(一)死难者杨衢云浙江人。与孙文同倡义,为清吏所自杀。

(一)横死者赵声,江苏人。黄花岗之役,声为总司令。事败,发愤呕血而死。肠胃皆烂,或疑其自服毒药也。

(一)生存者邓实,广东人。著《国粹学报》,发挥民族主义甚详。鼓吹革命,足与《民报》比肩。以出版上海,故不能明斥清廷。然其流衍于人心者至矣。其同志有黄节。

◎第一国庆词

纪元十月十日,为中华民国第一国庆日,所谓双十节者是也。墨客骚人,以诗文词点缀佳节,何至车载斗量。兹得社英女士之手笔,其回顾前事,描写现状,情见乎词,似含无限感慨。其词曰:晓日瞳瞳涌海东,胜游闾巷万人空。

等闲飒飒西风里,五色旗翻便不同。

黄花岗上冢累累,大纛高牙建海畿。

一样大雄新主义,人间天上两相疑。

得果种因都是幻,汉家事业为谁新。

从来人惯言功狗,功狗今能有几人。

剪彩裁缣运妙思,人人计取去年时。

抛他几许头颅血,赢得今朝纪念词。

◎张榕暗杀别记

满清统领禀告张榕暗杀事件呈云:为呈报事,窃查奉省。自武汉起义以后,谣诼纷传。九十两月之间,凡各处土匪地痞及诸无赖不逞之徒,无不假革命为名,希图优乱,叠蒙宪台面谕。随昨防查首要人等,补拿送案,以遏乱萌等因。连日密派侦探,严加防范。兹查有省城大北关张榕,前经组织急进会,自称会长。潜结亡命无赖多人,昼夜计议,并有暗杀党多名,伺职出人。职早有所闻,只以无据风传,仍坦怀以待。近据密探报告数日,民军北犯,已抵烟台,风声愈加紧急。连日该犯张榕,纠聚在会多人,大开秘密会议,与该军机关部,来往通函,约期起事等语。职闻信之下,尚未敢稍涉卤莽。当派侦探长于文甲,带同兵弁跟踪追缉。本拟将张榕捕获,然后呈请讯办。乃行至西关平康里,路遇张榕,上前诘问。该犯竟敢开枪拒捕,经于文甲还枪迎击,即将该犯当场击毙。旋赴该犯住屋,搜出民军告示委任状多件,又急进会会长木印一颗,小戳一个。及信内有东洋文字者数封,内有大连来信,系近日发自机关“部者,并汇有巨款,即系约期急速起事之函。又内有速将双木注化”一语,双木盖暗寓职名也。又有一日文信函,内有“速将张某冯某致死,则余可无虑”等语,皆与职侦探相符。即此二函,可于谋叛暗杀之铁证。闻该犯羽党甚多,以满洲人宝昆田亚斌为死友。一切结会通匪,多系宝昆为主谋,田亚斌辅之。张榕既经被捕,同恶万难姑容。该探长旋分赴查拿,乃一进宝昆宅内。该犯即从楼上开枪,伤探兵一名。该兵等奋勇前进,宝昆由楼窗跃下,被探兵立时格毙。搜出快枪三枝,步二营汤管带分往查拿田亚斌。方抵其家,田亚斌已持枪冲出,该管带上前拦击,亦将田亚斌击毙。职查张榕图谋不轨,意欲自举总统,扰害治安。其蓄谋已非一日,今与民军机关部汇款订期,即拟起事。若非先期探明,下手迅速,则内外勾通,祸变必不可思。至同党田亚斌,素著凶恶,其密谋暗杀之心亦最烈。惟以无知莠民,无足比数。而宝昆本系旗籍,代受国恩,亦复甘心附逆,私藏军火,居心尤不可问。今幸立时破获,该首逆等,同时伏法。地方得免扰乱,无任欣幸。除将告示信件名册,业已面呈暨分报巡防营务处外,理合将张榕及其同党宝昆田亚斌等格毙各缘由及木印小戳,一并具文呈报宪台,鉴核施行。须至呈者,批据呈已悉查张榕私结匪党,图谋不轨。本大臣久有所闻,今据探报,该犯与革党机关部订期起事。起有信件为凭,且有告示委任状名件,其于甘心从逆,尤可概见。至宝昆满洲世仆,辄敢包藏祸心,联合逆党,与田亚斌一犯,同恶相济,亦复罪不容诛。该统领不动声色,连毙二凶,真足以快人心,而彰显戮,应候出示晓谕,以明与众共弃之义。至搜获名册一本,大半无知被惑,业已当堂焚毁,决不稍事株连,以安反机。此缴。

◎道君皇帝之古剑出现

敦化县城东一里许,有古城一座。败址颓垣,约略可辨,即所谓敖东城是也(按,何秋涛《朔方备乘》载三韩古国百余,敖东系属其一,或又谓该处在金,为五国城,即徽钦二帝被幽处)。但今则并无居人,仅熟地数十晌而已。相传历年农人耕种,掘获银铜铁等器甚夥。形皆甚古,与今制迥不相同。今春有乡人李华山,在该城东面掘土,获得铁剑一柄。长约六尺,重四十余斤,并有宋帝御题等字。古锈斑斓,以为顽铁。闻已卖与熔毁农人,希图微利。甘将先代文物,一朝毁灭,殊可惜也。

◎黄婉芳

黄孝女,婉芳其名,冠梅其字。虞东之梅里人。生而颖悟,垂髫时入家塾读书,即能过目成诵,父母钟爱若掌上珠。既长,举止沉静,不苟言笑,里人颇器重之。会前清筹备宪政,女学渐兴,女士乃偕其姑子彭氏妹肄业于吴门振华女学校。入校后,对于各科学,靡不尽心研究。夜阑人静时,有吟哦声出自宿舍者,盖为女士温书尚未就寝也。每值月考季考,因之辄得嘉奖。校中诸教员莫不啧啧褒赞之。辛亥春归省其祖母,其祖母云:“余年近八旬,行将就木,思得尔以共晨夕,乐吾余生。求学一节,来日方长,姑缓一二学期。”女士天性挚孝,闻祖母命即欣然应允,而学业之成否转不暇矣。祖母年老善病,女士则躬侍汤药,未尝废离,时于床第之侧为讲说奇闻轶事以博祖母欢,祖母亦顾而乐之,若不自知其病之在身也者,以视其父之定省体贴尤为周至。辛亥之秋,民军起义,各省响应。女士闻之喜形于色,时语人曰:“行见民国成立,满运告终,吾女界将可放一异样光彩,灿烂于神州大陆矣。”讵料当金陵未下,秩序骚然,盗贼遂乘间窃发。于十月初二夜骤来女士家劫掠时,女士方在楼阅史未眠。闻祖母房中有怪诞之声浪,虽知其父在侧,然仍恐惊其祖母。遂不畏贼人之声势,冒险下楼,甫至房闼,枪声忽起,顿使孝女之魂竟随祖母与父同归阆苑。年才二十三耳。

◎一幅流民图

吾国自迭遭兵燹以来,民生苦窳,不堪设想。去夏因秣陵劫后,江淮一带之难民,纷纷渡江,以图一饱。十月间,江宁县知事左,省城警察厅长王,会同禁止难民入城,俾免滋扰等事。据友人云,该项难民,江北海属来者为多,当有灾民血泪书一通叙述流离饥寒之惨状。天祸人灾,满目凄凉,令人不忍卒读。其书曰:呜呼!我海属数百万人民,死于匪,死于兵,死于蝗,死于旱,不知凡几。昊天不仁,惨毒未已。丧乱余生,犹居沸釜。匪势日猖,搜刮及于败絮。生机日蹙,草木尽断根皮。哀告我仁人君子:今年今日尚闻我海属人民,呼吁之声正恐;明年今日我海属人民,早幽沉于阒寂。非敢危言耸听,用邀我仁人君子之怜也。谨将我海属人民万无一生之惨况,敬为我仁人君子泣血陈之。今春麦季失收,家无储蓄,虽大富之家,多不免仰屋之嗟。满冀秋禾有望,以秋季之赢,补麦季之绌。乃四阅月不雨,遍地秋蝗,已成之颗粒多属空桴,即有半浆之禾,变成焦黑而虫塞其中。秋风初动,四郊飒然,惟闻干枯之豆叶交战,作春潮人声而已。天气亢旱,土脉枯竭。值此严霜寒重,麦陇无青。明年麦季,又绝望矣。年内固苦不尽言,来春更祸能逆料。海属农民,所恃为食者,寒菜胡萝卜山芋苦菜数种。遍地秋蝗,啃啮净尽。挑菜之佣,提筐之妇,踯躅田间,彷徨陇畔。忍饥搜掘,含泪而归。稚子凄凉,合家对泣。此我海属人民死于蝗,死于旱之惨况也。海属匪风素炽,自春徂夏,焚抢劫掠,民已不堪其苦。迨至南中变乱,官军悉注重金陵,而土匪之声威竟若燎原之火。每至一庄,则责其供献,若稍有违言,则全庄被戮;每至一村,则搜刮无余,稍不遂意,即火焚其居,甚至一庄一村。而连抢至三四次者,有连抢至七八次者,有连抢至十数次者。千百只耕牛,尽归贼窟;亻家具什物,一炬成空。尤可惨者,年轻妇女,被掳为质,说钱取赎。彼被害之家,稍可拆卖称贷者,莫不倾囊以献。若毫无所出,其惨毒之况更有不忍言者也。匪至则庐舍成墟,兵来则难分玉石(即清江兵也)。吾侪细民,未敢状兵来之况,缅其内容概可想见矣。此我海属人民死于兵,死于匪之惨况也。以上所述,皆身受目见,毫无耳食之谈。即就身受目见而言,犹觉挂一漏万也。今秋如是,今令如是,明春又如是。我海属数百万人民,尚有生存之日乎?哀告我仁人君子:听此哀声,悯其将死,慎重人道,必有以拯拔之。若夫请缓征,乞剿捕,地方有司之责,非细民所知。待哺之哀鸿,号寒之病雀,端赖我仁人君子之鸿施也。气竭声嘶,忍死待命。

◎关东革命始末记(联合急进会长张根仁报告)

东三省革命输入,滥觞于北洋学界。吴樾首推其波,钱拯助其澜,商震默张旗鼓吹中下社会。继吴樾同杨笃生制炸弹于新民,张榕随之入都,钱拯时利用冯麟阁胡广义兵力不得手,革命生机大挫。越三年,柏文蔚以孙毓筠下江宁狱避嫌走关东,会张树侯谋皖失败,各率同盟会员数十奔走奉告,以灌输南洋潮流风气,赖之转纽。又四年,吴禄贞督办延边,专事引用革命巨子。而熊成基之从者,高宜权孙师武,由哈趋吉,暗潮日增。社会习以为惯,莫成之疑。及至武昌起义,各党志士,阴事部勒宾客。仁之十年于政学各界,旧有组合其势散漫,多不得力。吴景濂隐助民军,召号各属议绅,意谋独立。张榕负清廷逸犯,主持激烈,被吴约入咨议局。通其意,成保安会,事类中立,公推赵尔巽为会长。革党大哗溃,以不能与清廷断绝也。九月初,南军各代表钱拯等,谋营未熟,来省会仁组合同盟会支部。当时舆论专注张绍曾,充奉都督,由吴景濂钱拯同仁等各致书请李德瑚去约张。张以外交为辞,不果行。而蓝天蔚亦负重望,又以事泄出境。各党竞立机关,多于毛羽。张榕焉忧之,约仁同吴景濂、柳大年诸人联合各党成一总团曰“急进会”党,与日俄领事磋商交涉。各界代表争先入附,是为本会势力强大时代。开会五次,议决张榕居省调护,吴景濂代表关东赴沪。入临时会议,杨大实至庄河同顾人宜编成三千劲旅,赵元寿以组分会名义赴吉游说。他如赵中鹄至海城,陈青州至营及黑,张亚馨至长春京津一带,皆为分会作用。其身临大敌,敢行发难。如商震祁星辰之于辽阳,鲍化南之于凤凰城,刘艺舟何秀斋左雨农之于安东,刘宝书之于东平,均能不顾生死,摧锋前敌,革命中重要人物也。仁复恐牵动交涉而奉天输运军火将作京师后援,故率淮军旧校十数,同柳大年先后会集辽西,军事部长辜天保,首先派人炸断京奉路线,奉直因之阻隔。及至仁困当阳,柳大年率刘成斩关而入,救仁于枪林弹雨中。身受数弹,仆而不中,终以众寡不敌,束首就缚。入狱三月,独羁暗室,不知人间有治乱事。幸而天佑民国,共和早定,仁得孙袁黎黄暨各都督诸先生叠电,挽救出狱。始知蓝天蔚都督关东,率师牵制北军,而张榕与诸烈士惨死于国。一日太息十二回,几不知涕泗之琳琅也。

◎京津游记

菊绽三秋,旗扬五色。民军起义,又一年矣。庆典声中,回忆去秋京津所见闻,俨然梦境。撮记其略,亦纪念之一也。

余以去秋阴历九月十三日,乘轮北行。登舟闻上海光复。视同舟中人,有现喜色者,有若恐惧者,其状不一。乘客除商人外,一法部司官,偕二友,似久于幕席者,又王毓江之仆役数人(王毓江在湘带巡防营,光复时与黄忠浩同被杀)。次晨,舟行过茶山后,风平浪静,一望无际。舱中谈国事之声大作。余独坐无侣,遂谛听其词,资为消遣。至纰谬时,辄不禁失笑。王仆为人述其主被杀事,及自湘至沪,颠顿情形,慨叹不已。继,忽笑谓:“大情必不亡,佛爷死仅三年,神灵犹在,必能呵护其子孙(与尔何干),吾侪无虑矣。”法部司官则与二幕客计议入都后之事,且言冶游之乐(好货),谓:“须早寻欢,不然兵至城下,将不暇出走。”其意除此事外,无可置念者。至商人则言人人殊,而赞成民军者为多(毕竟商人好)。有忧虑者,亦恐兵事不戢,有妨营业耳。有二商人聚谈,甲云:“《推背图》中未见有黎元洪,恐不能成事。”乙曰:“不然。黎元洪者,即大元朝朱洪武之后人也,必继其祖业无疑。”(一笑)甲笑曰:“我们且不管,但预备看新皇帝耳。”(又一笑)又有数商人,于舱外席地坐谈。一人问:“革命党是否与瞎李(指李自成)一样?”一人曰:“否。瞎李是贼,这是争皇帝。鞑子坐了二百多年,也该还我们了。”(痛否)

又次日。风浪大作,船身过小,不耐颠簸,多呕吐者。不闻人声,惟闻涛声打窗而已。余亦昏卧终日,过烟台后风始少息。

十七日晨起。间有谈鄂事者,惟去津近,多不敢声张。可见专制之威甚矣。船小行迟,至津已日暮,旅舍皆患人满。盖是时津至沪之船价绝昂,欲南下者,皆留滞津门。而京官则惟假津埠为暂时避祸地,不忍舍差缺去,故来者益多。余奔走数家,仅得一小屋。航行困顿,着枕即熟睡矣。

十八日起。卖报者至,急购数纸阅之,知苏浙皆已光复。余戚自京来,接询都中近况,答谓:“险甚,非早谋脱身不可。”是时旅舍中茶房忽大噪,询之则曰:“革命党已到大沽,巡警已加班防卫。”询之居人,盖烟台光复消息,初至津也。

余见事急,乃与戚约,速入都取眷属。及至车站,适遇一鄂人,为述其家,信所云汉口残破情形,并云:“京中危险日甚。吴绶卿已被刺,关城门杀汉人之谣日益盛,恐将不免,当速谋归计。”余唯唯,继车站中人益多,乃罢谈。而保定兵变之声遍布于客室中,众人面上现极可怖之色。是时京津人士,固无日不在风声鹤唳中也。

三时车至,载日兵甚多,皆自检阅来者。余登车后,一室中仅有四人。余与戚外,其二人,则陆军部之司官,特派出京探询军事,而入京报命者也。车行攀谈,余虚与委蛇,然彼二人对谈时,亟表赞同。民军之心,且狂詈满政府不已,而时侧目四视。所谓侦探之本领如此。

余见彼等作种种丑态,不禁匿笑。遂转向窗外凝望,见村人闲行田亩,至有逸趣,为之神往。凭眺间日薄崦,时已黄昏矣。

至八时,抵京车站。有巡警检视旅客行李,其声势颇汹汹。而箱箧既开之后,惟以一手稍按,即挥去,与旧日科场中搜检者无别。所谓首都戒严者,不过尔尔。余至车站,出乘骡车赴余戚家。沿途市肆寥落,路灯惨淡。惟见巡警荷枪,三五成群,巡行而已。童稚旧游,十年重到。人民城郭,百事都非。辽鹤归来之感,至凄黯已。

余在京仅住两日。京人对于鄂事之感想,就余所闻者,约分数类。一曰京官。是时京官逃去已十之五,未去者非穷苦无资不能成行,即身兼要差,为势位所累,不能竟去。此二种人,其怨苦殊相悬绝,而感想乃无差,惟求新政府成立后,得全保禄位而已。得意者欲求继续,失意者欲借此翻身。满清之存亡,固无人计及也。惟得意者之言:“如民军不能成事,则望北军早日奏凯,重享太子。”失意者则否,盖平日嫉视同部阔人,方欲得而甘心,何能再望安乐,重遭白眼。故虽与之同尽,亦所甘心,而不望满清有重兴之日。怨毒之念,实能促其赞成革命也。一曰商人。商人对于政局本无观念,惟因日在危疑震撼之中,市面日蹙,金融日滞,则起怨望。有谓满政府无能者,有谓民军多事者,其间亦有稍明事故者,惟慑于专制之威,不敢置可否,唯诺而已。至于下流社会,则顽固较南方为甚。盖满人盘踞北方已久,习俗传染,已忘其为异族,故多鄙谬之言。历代当鼎革之际,忠臣节士死亡相继,视国仇如己事者,固无待言。即不能以死报国者,其忠愤之气,亦时流露于不觉。而满廷之亡,所谓士大夫者,皆存异志,舍冥顽不灵之皂隶、仆役辈,无与清室表同感者。人心所归,亦可见矣。是时,各学校皆散学,学生皆四散。故纯粹为民军表同情之言,不可得闻。

二十日余复出都至津。是时,船价益昂,欲归不得。乃僦屋,而居屋价之昂,较沪尤甚。两三间屋,有索价数百元者。可见津埠之拥挤矣。

余在津住二旬余日,惟至阅报社。社中阅报者甚多,某处光复,则欢呼之声溢于户外,与上海望平街无异。盖在租界,人皆无顾忌矣。一张《民立报》有置银一元者,人心更可知矣。

一日,余至车站,适北京车到,车中填塞几满。旗妇初易汉装者尤多,其举动至可叹。站外有日人恃照像镜摄影,观者狂呼。又有逃官多人,易其服色仓皇行走,从者挟囊橐随之。路人指点,曰:“此某某老爷大人,平日最ピ赫,今亦如此矣。”是日汪笑侬在津,连日演前代亡国诸剧,如《受禅台哭庙》、《桃花扇》等。道白切合时事,观者拍掌不置。余则谓此等戏,沉郁悲恸,实与时势不合,盖不免唐突民军之嫌也。至福王亡国,则观念适成反比例,若于清军入关之淫暴加意,庶足鼓动人心,然而难矣。

至十月七日,汉阳复陷之消息至。一时人心大震,津埠京官复纷纷入都上衙门。与余对屋居者,亦一京官。平时缩居不闻声息,至是亦入都。归则高谈阔论,痛诋民军不已。

十二日。船价稍平,余遂归沪。十六日抵沪。入口时见铁血旗,而悬于兵轮船中。茶房群呼曰:“到我们国里了。”余闻之,亦觉有重返古国之乐。(录某君稿)

◎革命年表

甲午孙逸仙倡义于广州

乙未兴中会成立

庚子郑弼臣起义于惠州,励志会立于东京,《中国日报》立于香港

七月唐才常起义于汉口

甲辰正月洪金福倡义于广州黄兴刘揆一倡义于长沙

乙巳中国同盟会成立

丙午孙绍南张瞿马福益起义于萍醴

丁未二月许雪秋倡义于饶平

四月余丑余通起义于黄冈

四月陈纯林旺起义于惠州七女湖

五月徐锡麟反正于安庆

七月黄和顺起义于钦州防城

九月许某倡义于惠州油尾

十月孙逸仙黄兴等起义于镇南关

戊申正月黄兴起义于钦州马笃山

三月王明堂起义于南河口

七月熊承基反正于安庆庚戌

二月倪映典反正于广州辛亥

三月黄兴起义于广州

八月黎都督在武昌起义,大局遂成

◎陆钟琦之溺壶

陆钟琦,为人卞急。其在江苏藩司任内,与人论事,意见不合。遽起向床下提溺壶掷来。当时人有畏其势力,不敢与较者。辛亥山西事变之起,恐又以野蛮手段对付,致遭杀害。虽然满洲忠臣如陆钟琦辈,已如晨星之寥落矣。(《钏影楼丛话》)

◎盛宣怀之腿

辛亥盛杏荪在津日,有人馈以火腿一对。谓是“宣威云腿”,而其人误书为“宣怀云腿”。盛见之大怒,对来使曰:“老夫一双腿,尚留以有用,不劳汝等馈送也。”及盛事败,即日仓猝出都,遁至青岛。人言此即宣怀腿之用处。(《钏影楼丛话》)

◎傅女士脱网记

山阴傅文郁女士,于民国二年六月间,在天津因被警察厅长杨以德君,照会法工部局,在大安栈被逮。法巡官以杨君无确实证据,拘留四日,未允交案,旋即释放。杨以德君复在西报宣布傅文郁种种罪状,冀再逮捕无效。然京津侦探,视为奇货。四出踪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女士因断发,恐为侦探注意。出必以白巾蒙首,护其假发。自出法工部局,赴某医院养病后,又移居一友人家。有女侦探与之对门,故行动不能自由。外间复有不能生擒即谋暗杀之风说。正在危急之际,适廉南湖君过津。闻知此事,即电芝瑛女士,寓书京友,请命于军政执法总长陆朗斋。乞网开一面,挈之南下,入校求学。陆诺之,并给发护照,以利遄行。因于六月二十七号,搭“景星”轮船,遵海而南。法工部局长,亲送上船,勉以至恳切之词。并介绍使见船主,语以种种防护方法,以免暗杀。盖当时各轮船火车中皆常驻有秘密侦探也。三十号下午后六时,“景星”到埠。廉君与傅女士雇坐马车,直达曹家渡小万柳堂。不料复有同船而来之侦探,亦坐马车追踪而至。停车曹渡,向小万柳堂左右邻居,详询主人姓名职业而去。事为芝瑛女士所知,当即据实报告。京畿军政执法总长,兹觅得吴女士函稿两通、陆总长给发之护照、傅女士书一通及杨以得君之通告等。汇录于后,以供众览。

吴芝瑛与了瞑书(请商陆朗斋接傅文郁赴沪事),瞑先生执事,敬启者:山阴女子傅文郁,年少气盛。好于会场妄论时事,致触当事之忌。闻有因案被逮之说,芝瑛见报纸所载云云,颇为痛心。芝瑛与傅文郁,素未识面。不审报纸云云,究竟有无其事。然而傅文郁,即一狂妄女子,热心之过则有之,而其力足为乱,不免视女子之能力太大。诬以与某某通函,同谋暗杀,又不免小题大做。此必有自命福尔摩斯者,以为奇货可居,遂不免借题发挥耳。有此三不免,而傅文郁之生命危矣。芝瑛素持人道主义,将使不平者,尽归于平。拟派人至京,接傅文郁南来,入校读书。勿以狂妄取祸,公为朗斋先生至友,幸代弱女子请命。原其热心过度,还以自由,俾得遂其向学之志。自兹以往,傅文郁倘有扰乱治安之事,芝瑛可以身家性命保之,请以此书为证可也。肃恳敬候兴居,尚希鉴察。吴芝瑛谨启。六月十二日。

陆总长给发护照(法字第三十五号)京畿军政执法总长兼统京卫军陆,为填给护照事,照得本处。今派廉惠卿带同女学生傅文郁,赴上海调查事件。合行给发护照,以利遄行。为此照仰该员收执。凡遇关津渡卡,一体验明放行,毋得留难阻滞,致干查究。该员亦不得借端多事,以及挟带私货,自取罪戾。切切须至护照者,右照给廉惠卿收执。中华民国二年六月十九日本执法总长行吴芝瑛与陆朗斋书(报告傅文郁到沪事)朗斋先生执事:昨外子归,备述盛意,至可感荷。傅女士来沪,即下榻曹渡。纵谈一夕,芝瑛信其为光明磊落人也。正在暑假中,暂令与三小女同窗修学,傅君亦怡然不欲预闻尘事矣。知辱垂注,并以附闻。芝瑛病久腕弱,昨支床强起,勉成小联。己付装池,容带呈。借留纪念如何,惟鉴照不备。吴芝瑛谨启。七月二日。

傅文郁与法工部局长书。贵局长先生大鉴:文郁以言论获罪,承先生主持人道,还我自由。临别时又蒙亲见船主,殷勤启请,示以种种防护方法。文郁感激过分,不知所以为词也。一路托庇平安(局长临别学华语曰“一路平安”)。于六月三十号下午六点钟,“景星”轮船到沪,在虹口怡和码头登岸。即雇坐马车,与廉先生同至极司非而路三十六号,小万柳堂别墅内。吴芝瑛夫人扫榻以待,相见极欢。从此出水火而登衽席。廉吴两先生,爱护维持,情同手足。文郁在此,魂梦俱适,几忘惘惘出门之苦。又得与两先生研究学业,获益无穷。天气稍凉,将往贵国巴黎留学。异日能稍有所成就,于吾国社会上有所效力,皆先生之所赐也。专肃鸣谢,敬颂万福。不尽凄凄,傅文郁谨启。七月二号。

杨以德之通告(传观铁血会证据)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君,对于秘密铁血会女子傅文郁一案,当时曾函请各机关,各举代表一人,到厅会议。并将该女子一切证据函件,及同行女子二十人之像片,与众传观。并发出通告,略谓除本厅长遴派侦探,严密查拿外,务请诸君凡家有青年子弟者,互相告戒。须知彼等以推倒政府为宗旨,罪大恶极,法所难宥。万勿被其联络,致遭噬脐之祸云云。泣群按傅女士,一妙龄弱女子。尝登演坛,妄论时政,致遭逮捕。幸遇法工部局长,及廉南湖吴芝瑛两先生之义侠,主持人道,营救而出。否则恐玉碎香消,不复人世矣。编者记此,不禁为文郁庆,又不禁代文郁感谢法工部局长及两孟梁也。

◎金陵半月记

此记为苏庵先生之杰作,乃本当时目睹事实之佣妇所传述者。其血影啼声,栩栩然宛在耳目间。以南朝繁华之都会,作野蛮武人,施展淫威之尾闾地。呜呼!其三百年前之所谓江阴扬州等处之屠戮,竟复见于今日共和时代之金陵,可谓惨甚。先生此记,一若代石头矶畔之怨魂恨魄作冤词状,以伸其愤郁不平之气者。噫嘻!亦有心人哉。

历史上盛称形胜地,则战祸必较酷。争点所在,不能免也。昔人谓关中经汉唐□世之乱,地气已尽,遂尔萧索。其后燕蓟北平起而代之,所以然者,宁非为兵祸剧烈故欤。东南半壁,则武汉上游战争先著。而金陵龙蟠虎踞,据为都会者,往往而是。永乐靖难,瓜蔓传抄,弘光南都,满兵屠戮。数十年前之太平军,一旦覆巢破卵,斩伐芟夷,如草木焉。嗟乎!虽有仁人伤心劫运而已矣。彼其时流离呼抢,淫虏剽掠,直随惨雾愁云。残花败叶,付之无情风雨以去。居无几何,已不能道其详。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不过因种族感情之恶,留此一斑。实则血幕刑场,武人已视为惯例,岂独建虏之性使然耶。革命声高,诸州响应。石头城虽遭小劫,旋辟临时政府之新天地。亦云幸矣,曾不再稔。变起阋墙,忽成滔天之祸。维时白下居人,或狃于意想之文明法制,视置帅如奕棋,眉睫之间杀机顿烈。可怜一片秦淮月,照见城头乌夜啼。于是而永乐弘光太平之浩劫,复见于白门秋柳间。不才虽伏处沪滨,惊心鼙鼓。忽有佣妇自金陵来者,云:“奔命围城中十有七日,濒死者屡。卒全无谓之残生,而盛年伉俪之主公,不免虫沙与猿鹤。”语次泛澜,悲而叩之。妇娓娓道,觉当时惨酷情状历历见,脑海澜翻,万怪涌现。异哉!恤纬之嫠,乃等道旁之王孙,载笔从之,不减荆驼逸史也。

佣妇曰:予本苏台某乡人。受佣沧浪亭边顾姓,巨室也。然稍稍中落,止一孀主妇。曙后星孤独钟怜爱,故名爱珠,读书某女校。予蠢人,不能状其秀慧,但闻同侪私赞曰“一朵能行白牡丹”也,予佣后匝岁。人云书已读毕,有冰人来议出阁事。予大喜,一则好女宜早得佳婿;一则主家有事,予获醉饱,且多得犒赏钱也。荏苒春风,佳期果近。而婿家在南京,始议送爱珠往。主妇怜爱珠幼稚,挽冰人商之婿,欲令就婚。如入赘礼,往返再四,婿始允诺。及期,主家陈设之华赡,及宾客仪卫之盛、鼓乐之喧阗、服饰之丰美,予生平耳所未闻、目所未睹也。婿貌清秀,年可二十许。记得往岁随人观剧,台上小生甚美,婿状颇似。予私心窃为小娘幸。是日,予掌收发器具皿物,栗碌无片刻暇。欲一窥爱珠作何状态,不可得也。但闻庭中两使者互语,云:“婿兄在都督府中作某官,势颇显赫,婿在学堂中任教习,都督且亲过其门拜谒焉。”又云:“婿性极和平,初本不酷待下人。及革命后,常言今日共和民国,当一律平等,尔等勿复称老爷大人。”又云:“现今官僚尚有倚势吓人者,婿辄恨恨曰‘吾得志必铲除此辈’。其兄或劝之略存上下阶级,辄笑而不应。故此等主人,实为难得。”旁一使者忽搀言曰:“尔等但言其长,未及其短。彼虽宽待我辈,然借之取利则甚难。一干没一闪铄,彼必斤斤申斥。故校中工资而外,绝无他项可侵渔,反不及彼兄之仆,弄一手好钱也。”正酬答时,忽堂上呼茶声起,遂各就役。既而事毕复叙,所谈皆外间新闻,或云暗杀,或云党争,或云第二次革命。奈何予不解彼等语意,木立竦听而已。

婚事后约旬余,婿将往南京,谋挈爱珠俱去。主妇亦束装与偕,予从之。乘汽车甚迅利,仅五六小时间,云已至下关,主妇及婿等占一马车,予跌坐其后。城中街衢宽平,绝似阊门外驰道。须臾,抵婿宅,其家女眷殊众。予从主妇一一称谓,几有应接不暇之势。居数日,游宴之处甚多。主妇谓予曰:“吾将偕汝归取家具。此间花圃清幽,婿谓我不如久居此,我意亦愿于此避暑也。”予唯唯。从之返苏,约月余,复至南京。自此予亦几为南京之佣妇矣。一日忽有远客至,问克民归乎。克民者,婿名也。时予适在庭中浣衣,答以在校中未归。客因言请见太太,予知此客必亲故。急报于婿母,母问姓名,客自言秦姓。母惊曰:“渠岂从浔阳来者耶?”予约略忆问答语,果自九江来者。母曰:“然则吾家龙官至矣,请渠入内寝便。”须臾,予导秦生入。甫及席,即纵声曰:“母知赣省大变乎?”母错愕曰:“奈何?”曰:“某日宣告独立,以兵戎相见矣。”母曰:“城内何如?”曰:“尚有秩序,第经济大恐慌。战事日亟,烽火逼眉睫,一日不可安居。”母曰:“嫂氏何如?”曰:“南旋矣,今暂居沪。”母曰:“盍来此间?”秦生愀然曰:“母以此邦为乐土耶?”母曰:“固无恙也。”秦生曰:“克民殊愦愦,宗敏固恋一官。渠亦甘殉皋比耶,奈何乐此燕幕。”母惶恐问:“何以知之?”秦生附母耳细语不可闻,既而母色有异,摇手戒勿语。顾命罗酒食款待之,比晚婿归谈宴甚欢,殊不及日间事。予心不能忘,私语主妇。主妇谓婿悉外间事,苟有变谊无隐秘理,勿喋喋为人憎恶也。予服主人有雅量,遂不复言。越三日,秦生去。是晚,婿归言事起矣。都督模棱何益,留守虎虎有生气,独不能慰疮痍。舆论不无倾侧,伯兄情急,不将为蝉蜕计,恐有后患。奈何一家闻之,皆叹惋。是夕,主妇忽有惧色,与金谋归计。事且定,爱珠泣曰:“母乃敝屣我乎?”主妇心动,谓之曰:“盍劝婿俱东。”爱泣曰:“婢恋兄公,必不肯降心相从也。克民固孝,无可复言。”主妇曰:“然则何如?”爱珠曰:“姑守旬日,徐谋于婿。”主妇乃止,顾予自此注意探访。维时予闻二人以上偶语,必往窃听,意其与战事有关。且何谓“独立”,言人人殊,殆非予辈女佣所得与闻。偶出门诹询,所答绝可怪。一人云:“噫!叛乱也。吾辈不去,一旦大兵至,玉石俱焚矣。”又一人云:“革命文明盛事也,独立共和先声也。且人心归向,讨乎其所不得不讨,何疑之有?”予虽不解文语,而略悟词意,何反覆矛盾若此。小婢语予曰:“大主公新任军师。披八卦衣,摇白羽扇,如孔明唱空城计故事,好看煞人。”予铮铮詈:“小婢饶舌,何处得此谰语,侮弄主公。”小婢掀鼻曰:“媪何知,主公昨宵载宝归,灿灿者朱提数百笏。谢家姆语我主公新升军师,何谓谰语侮弄也?不日,汝家姑爷亦升二军师矣。”予力啐之,小婢狂笑跳去。予偶告主妇,爱珠适在座,因语母曰:“夫君固言之,兄公意助革军,且某伟人引为心腹。顾其事艰险,夫君颇不愿相从,行将挈我辈东迁矣。特以财政权,我兄公交涉尚未就绪耳。”主妇闻言,太息而已。

无何所谓大主公者,忽匿居室中数日。凡客来问讯,俱答以往吴门。予辈窃窃疑议,渠作此狡狯,殆所谓神出鬼没耶。一日,天暑酷烈。予方敷簟竹篱下,以待主妇乘凉。盖平日主妇浴罢,必徙倚此间,晚飧后始归寝。是夕,待久不至。予怪而探之,则主妇方与爱珠俱坐,垂泪沾臆。婿斜倚藤床,忧容可掬。予心滋骇,顾又勿敢问,潜步掩入。主妇绝不觉也,遂悄然立其侧,睨视壁上有革军光复南京图。图中文明装束之军士,各携枪炮前驱,攻夺天保城。其后又有一队垂髫白面之兵,则女国民军也。城中多蓝衣镶边曳辫者,奔走道路,逦迤不绝。殆战败而逃者,兵后一督阵之军官,不知为谁。但见缨帽翎顶,黄褂皂靴,望而知为满清一知兵大员。惜余女流既无经验,又不识字,徒对画神往而已。予登视良久,主妇忽大声呼余,余恍如梦觉,急回身就询,主妇以茶壶付予,曰:“速瀹茗来。”予唯唯趋出。方抵炉畔,忽闻炮声隆隆。庖人与小厮皆跃起曰:“城南兵变矣。”余问:“何谓兵变?”庖人与予同乡,且性敦笃。闻予惊询,特口讲指画,语予曰:“第一次都督遁走后,第二次都督才登位,第三次都督又来争夺矣。”

予不解所谓,但闻都督都督不绝,意谓都督必系土匪领袖也。大声曰:“要官兵何用,管不了都督耶?”庖人与小厮皆失笑。余知语有误,不觉羞甚。庖人笑曰:“此等新名词,毋怪尔乡间人不知也。都督即南京城中最大之官。今城中无主,故屡易其位,因此争端未已。”予曰:“今果孰胜孰败?”庖人曰:“今兵士索饷,互相决斗,官军尚未至也。”予曰:“子不言都督即为官军之元首乎?索饷争端,即在官军中演出乎?”又云:“官军未至,何也?”庖人笑曰:“子且去休,恐不能一时明白矣。”予性固执,必欲一询其详。庖人沉吟良久曰:“譬如人家兄弟阋墙,诸弟争一玩物,相攻不止。长兄外出,尚未归也。归则其斗不难立解矣。”时水已沸,予乃瀹茗而行,且行且语曰:“长兄若不早来,此一群兄弟,不知闹到何时方了。”语未毕,枪炮声高下砰訇,几无息响。方走入室。闻爱珠作泣声诘其夫曰:“然则独立果取消耶?军士果劫掠耶?兄公尚在幕府中耶?吾辈居此可保无恙耶?”婿颦蹙良久,若不能置答者。久之,始微语曰:“予心碎矣。”

中夜酷热,不能成寐。而枪声四起,间以巨炮不绝如连珠,令人心折骨惊。且时闻某处火起,某家被击,某某中流弹死。主妇及爱珠等皆绕行室中,或偃卧榻上,不复安寝。予挥汗奔走探听不少暇。及晨,闻都督府中大变,有一军官带兵直入,欲缚都督而甘心焉。或谓此军官即官军之指使,暗受大总统命令将来,此军官即为都督无疑。此时婿母大惊忧,盖大主公方在都督府中数日未归,吉凶靡定。若为军官指称乱党,则生命危矣。婿方出探未归,一家迷惘。坐听炮声,觉自远而近,咄咄逼人。须臾,婿归矣,怆急而语曰:“兄终不能越雷池一步,为某军官所软禁矣。得有报效金五万,可赎之归,自由避难他适也。吾意居此围城中,必无良结果。”母抚膺而起曰:“然则速往商会晤秦某舅,可得金如数也。”婿果复出,至晚而大主公归矣,阳阳若无事者曰:“赣皖未宁,沪浙方亟,某军官岂能动我毫末哉?可惜五万入贪狼橐,不然,吾将以此背城借一。”语毕,尚有自矜意。予等私赞其胆壮,顾其母语之曰:“若此纷争未已,必且遭巨劫。子盍挈弟等避难沪上,庇外人宇下,岂不较胜此危城哉?”大主公闻此言,意殊不欲,频撼其首曰:“吾送母及弟至沪,然后更来此。何如?”母曰:“否否。吾何爱于沪,子以为可留此,则留之矣。克民亦非怯怯者,子勿复尔。”大主公遂不语,克民亦勿声。母逡巡往佛堂焚香。大主公起去,克民仍与主妇及爱珠商离城策,然终不能决。是时枪炮声日夜不绝。邻里仆从往来告信者,离奇惝恍,如神龙掉尾,捉摸不定,又如飞天仙人,虽甚美丽,而不可近接。盖自庖人语予之日起,至此已十日。绝不见所准备,且亦无调停法。但见时有独立告示,飞扬于秦淮河钓鱼巷间,又时有取销新闻,腾播于识字先生之口中而已。此时有一至怪极奇之现象发现,则大主公绝迹不复归,而其妻大奶奶与儿女等一夕不知去向也。先是一老仆从大主公者,自外归,家人争询战事。彼大言曰:“是何妨?北军不敢渡江,所麇集于紫金山一带者,皆土匪乞丐耳。不出三日,事必平。尔等可勿虑。”言已入见大奶奶。既而大奶奶欣然深信其言,遂遍告同侪,俱额手称庆。因婿家第宅宏敞,与邻里隔绝,故不能常闻外间语言。今得闻某仆敝帚之言,以为千金可享矣。然此夕竟失大奶奶,婿母大痛,欲自出寻觅。婿大惊,亟承命前往,至暮未归。炮声如惊雷抽笋,急鼓催花,耳膜震悚无已。约更余,婿始归,踉跄垂翅,面色灰土,谓其母及主妇曰:“事急矣。外城已合围,可速往某教堂女教士处避锋火。革军失饷欲走,拟括上中人家产以充川资。城南秩序已乱,不可久留也。”母急问宗敏安在,宗敏者,大主公也。克民攒眉以不知对。既而一老人于于来,衣冠虽破烂而多丝织物,熠然有光,衔烟管呼吸不已,鼻架墨晶巨镜,夷然曰:“仓皇何事?”克民告之故,老人曰:“子兄无足惜,彼为革党所要挟,恐不免罹祸也。子谨厚者,奈何亦复憧扰。今官军挞伐,上将己临,转瞬整旅入城,秋毫无犯。吾昨亲见谕帖,揭橥殆遍,蔼然仁人之言。尔等少安毋躁,以待官军之抚循可耳。”克民唯唯,盖老人者,克民之叔父也。自是婿母深信叔父言,不宜妄动,延颈企踵以盼官军,不敢复言他计矣。主妇颇思家,欲一探近耗,而苏宁间电信邮筒俱绝,无可置喙。爱珠日夜忧泣,主妇固不忍离,即欲离亦因城戒严,无可往处,乃与克民困守此间。是夕,枪炮声益烈。破烂之叔父,复来言临时都督已不知所往,官军方入太平门,大队踵至,战事从此可息。家人等皆色然喜,翻咎播迁者之多事。是为民国二年八月三十一日,即旧历七月三十日也。予与少婢等仍焚香插地上,主妇坐视之,泫然曰:“祝地藏佛普佑,明日勿闻炮声也。”予亦从之诵佛号。惟爱珠踯躅园中,与克民论时事,不屑作此迷信事耳。

旭日如火,秋暑未退,此九月一日之晨,即予脑中所印之八月一日,所谓官军克复南京之第一纪念日也。予以市小食出门,斜见东门角有红旗招,市人遥指相谓曰:“此官军入城也。”盖婿家在城中央石坝街之后,入城之兵已至中央,则为时必有顷矣。正望时,忽砰訇一声,道旁售油炸饼者大呼仆地,血涌如泉,众皆披靡相谓曰:“速避流弹,速避流弹!”予闻之,胆几裂,舍命狂奔。至家,喘息仅属,正欲语主妇以状,忽庖人踉跄来曰:“吾方入市市蔬肉,岂知市门皆虚掩。蓝衣曳辫之兵,叫嚣う突,有如狂醉。众惊匿鼠窜,则兵皆擎枪而舞,持梃以逐。所携衣具钱物,辄宛转弃地,兵拾之不尽,笑语哗然。不弃者为所击,或擒而ㄏ之,讯所有不答亦被击,累累就死。吾知为兵所见,必无幸。乃弃筐于地,急抄市后小径走。过一家门不闭,蓝衣者方挟一妇人褫其衣,妇人哀号不听褫,衣服颇丽,然鬟鬓已蓬松矣。吾欲保全生命,不敢一视。虽至家,心犹搏跃也。”爱珠闻庖人语,急走出问曰:“子所云殆已至三山街乎?”曰:“然。”曰:“嘻!祸及矣。”顾谓主妇曰:“夫君赴校视察,未返。事已火急,吾辈不自谋,坐待鱼肉耶?”乃急走告婿母,语未已而婿归。

此时余心虽惶急,乃注意腼察婿之状态。颜赤目瞪,额角汗津津,如中狂热。手一巾频拭其面,且循其发,目四顾不知所瞩,若有审量然者。衣羽织西服,斑斑染尘垢,肩背及两股尤多,望而可知曾经倾跌,且不仅一次。发际亦沾蓬梗,殆已失其草帽。入室时,唇辅翕张,如有急语。忽睹其妻与母絮语,憬然变色,急敛其皇遽之状。强笑问母曰:“曾朝飧乎?”母闻其子声,不暇致答,但急问曰:“官军劫市信然耶?抑革命军败退而然耶?”婿乃敛容对曰:“确系官军。但此时寇已急,无由详告。街东有教堂,官军允为中立地,不入搜查,妇女避匿尤相宜。儿与主教颇稔,速往速往。得庇宇下,或免侮辱也。”母曰:“固然。但家无守者,器物不尽供抄掠耶?”婿曰:“择其轻便者提携之,他亦不暇顾矣。”爱珠闻语,即捷步入房中,略摒挡要物。主妇呼余入,助力移箧数事,启以钥,取其中黄白钗钿及银饼纸币,贮一小皮靶中。又取新嫁衣之绮丽者,分贮两藤箧。此藤箧乃一月前婿从上海携归,予曾迎之门而为其提挟者也。私念物有定主,设婿不携归者,一时安得此轻便具耶。

事已,婿命先送母及主妇爱珠出门。濒行时,议守内室者,时婿家有佣妇二婢。一婢年及笄,少不更事,无任留守理;一佣妇张姓,常州人,年三十余,尚恐少艾害事。其一已老,虽能经营爨下,而重听龙钟,无应变才。于是众乃公举及予,予甚惊骇,深愿从主妇以去。主妇亦迟回不忍舍,婿与爱珠同声曰:“必以家务累潘妈,独尔老成练达,最可信任,他人皆不及也。潘妈幸勿辞,事后必有以报,决不食言。”婿母频言潘妈甚佳,主妇目视余,不复作断语,若待予自决者。予忐忑再四,欲不遽允,而婿及爱珠挟恳挚之词,哀戚之色,可怜达于极点,迫人至无可奈何之境。予思孑然一身,幸无子女夫妇累,主妇遇我厚,爱珠尤予所怜,牺牲此身何足惜?乃慨然曰:“予愿效忠主人,无所不可。但偌大第宅,付托一妇人可乎?”婿曰:“否,否,潘妈,尔第守其内,外则有杨升王福二人。予日间常来往于此,夜则宿焉。当不令尔孤寂也。”予遂允诺。须臾,尽室入教堂,视为乐土矣。

予一身踯躅,收拾杂器皿,置于椟柙,又闭各室门下键焉。觅栏冲要处,移坐以俟变,因思今日岑寂凄惨之境,为生平第一次。自夏初再来此间,未尝片刻与主妇及爱珠相离。婿亦待予至优,未尝以劳力事相责,常谓予守孀有节,忠实不欺,人品为佣妇中所难得者。予虽不敢当其言,然自问不可谓非一知己。曾几何时,忽遭祸变,主人等之吉凶未卜,予亦独守此危险之地。设骄兵悍卒横来肆扰,岂得苟全生命。予一时感激知己之恩,贸然担任此事,不啻甘投罗网。其何可言,思之不觉深悔孟浪一诺。且即使无害,而此间屋宇深邃,悄然一身,抑郁谁语,得无鬼魅逼人之惧。彼楼下甬道间,常闻有鬼怪影响。平日暮夜不敢独行,今若需往爨室取食物,必经此道,奈何?思之又不觉毛戴神悚。既而又转念婿曾言不时来探望,且夜宿爱珠房中,则当不患胆怯。久之,日垂垂暮,斜阳映檐角,与夹竹桃之颜色相斗。小蝶栩栩其旁,若不知人世事之悲恐者。嗟乎!此时非爱珠及主妇浴罢闲坐时耶。有时婿亦袒胸挥扇,自适其适,谈书中故事以为笑乐。今日仓皇走入教堂,闻避难者拥塞不堪,庭院几无隙地,安得享居家之乐?然则人事靡常,祸福倏变,天苟佑我,自当出险,何必深悲。顾见一藤榻清洁,体倦欲卧,因自语曰:“今日忝为留守,主人偃卧之福,尽予饱享矣。”颓然自适,不觉朦胧。

忽足音跫然,予以为主人至,亟起迎之。及谛视,乃杨升也。升本婿家仆人子,故从婿家姓。曾随婿兄周历宦场,年二十余,称狡黠。王福则宗敏官山东时所录之健仆,蠢戆无所能,然性颇忠直。此次宗敏远去,王福独留,殆非所眷耳。时杨升问:“潘妈,有食物乎?”予忽为其一语唤醒。盖予自晨至暮未果腹,因思潮起落,若已忘饥。至此忽觉枵然,顿忆主妇嘱余往爨室左隅任意取食,谓厨中藏面包,筐中有热饭,尽够三日粮也。盖庖人已不知所之,而主妇等固未持粮以往。杨升且归取食物,将赍以饷教堂中人,故走予。予乃告以留物处,且偕往取焉。升敫然曰:“子不畏鬼耶?”予虽股栗,然念升乘人之危,情已可恶,若露畏色,必为所轻视。因正色曰:“此非戏语之时。事势危急若此,主人蒙难,吾等生死未卜,何暇喋喋为?”杨升默然而止。予知其或衔恨,然不能顾也。既取食物与升,予亦略取熟饭,沸水瀹之。以予苏人,不惯食面包耳。食竟,复出,则婿已归。余迎慰之曰:“女主俱无恙耶?”曰:“幸无恙。然堂中无坐处,亦惫甚矣。愿不敢越雷池一步,因门外恒见有妇女被辱也。此间有侉兵入探乎?”予曰:“无之。”婿颇以为奇,若出意外者。予询今日罕闻枪炮声,何也?婿曰:“军已入城,无与敌者,何枪炮为?其有时闻枪声者,则劫掠之为也。此间尚非彼所注意,故尔寂寂,然某某数家已经尝试矣。”

予为吐舌,因问早间姑爷坠车耶。婿曰:“奚翅坠车。予昨宿校中,与校长谋保全校事。岂知破晓,即有兵持令箭来,拘校长去。予正遣人探问吉凶,忽兵一队拥入,欲据校场为休息地。驱校中人出,略与辩,辄曰:‘我等平乱有大功,不应让此区区耶?’予出与理论,为所推仆者至再。每仆则哗然笑,予愤甚,然知不可争,乃出校雇车,将往觅校长。甫出门,途人纷纷呼询。略一询,皆言被劫无所归,予知官军必沿旧例纵掠三日,封刀安民之说。决计归视母妻,安顿后再往。因嘱车夫改向,甫过夫子庙,有兵纷纷争车。余车方过,一兵叱予下。予略诘问,兵肆然ㄏ予衣,仆道旁,自跃上车,鞭车夫东去。予遂狼狈抵家。午后,予私往校窥之,侉兵守门,不容人入矣。予逡巡由小径返时闻枪声如爆竹,不知何处巷战,抑系抢掠。忽遇一友人,互相问讯,渠固设肆于市者,言一切货物,俱入乱兵之手。来时驱人外出,不许携寸缣尺楮。肆中幸无妇女,否则不堪设想矣。

比邻有夫妻店(俗以夫妇同理店事者为夫妻店),勤俭敦笃,伉俪未尝失和,颇善居积,知者无不钦慕。今午为丘八公(俗隐兵字)阑入,驱其夫出,夫不肯,缚而掷之道旁。一兵拥其妇登楼,夫哗泣不已。兵怒,发弹洞其胸,妇之究竟不知也。吾亦将归视眷属,觅一善地避凶锋。最可恨者,城门守兵,许入不许出。而沪宁火车早停驶,吾辈生路已绝,有送死此鸡笼(俗以喻城垣)中耳。今又有警信,设统军上将,行修憾于南京人,非洗城不可。果尔则吾辈血肉,不久必供刀俎。奔避亦何益,不如及早自裁也。语讫甚悲,予急与之作别,将返教堂中视母妻。途中,思友言亦未必可信。官军何至于此?且此时代人道主义已发达,洗城何事,尚敢轻于尝试,顾又思淫掠已若此,亦复何事不可为。则陈见殊未足恃,辗转私念,胸如辘轳。既至教堂,则门前阶下皆妇女,拥立殆遍。予既排闼欲入,门者亟止之曰:‘男子自重,幸勿卤莽。’予告以欲见母妻,彼谓‘母妻在此者尽多,若人人入探,万不能容。’予又告以与主教某相稔,彼谓‘主教再四嘱勿纳男子’。生张熟魏,所勿辨也。语时,群妇又簇拥而前,门前几无插足地。门者挥手令让,予不得已,怏怏而归第,不知予母等无恙否也。又予一日未食,母等虽藏饼饵,不知能充饥否?”言毕,嘘喘短促,流泪不已。

予(此佣妇自称)剧怜主人以文秀之少年,遭此惨祸,但不知择一何辞以相慰藉,相对移时。予顿忆婿尚未食,欲趋爨室治膳。亟问婿曰:“面乎?饭乎?”婿颦蹙曰:“予殊未能下咽,任汝为之可也。”予知婿平日喜面包,乃往厨下火,取面包略烘,又沸水温鸡蛋数枚。持碗以进,婿始饱飧。未几,张妪归,言杨升取食物不能入,故予自归取之。婿言如此隔绝亦非计,不如仍嘱母等暂归。张妪摇首曰:“否否。主教言出必罹祸,彼骄兵正肆无礼也。”婿长叹不言。是夜,予倦极,然时闻噪声,终不敢酣睡。约鸡鸣时,王福入白婿,喁喁片晌,不知作何语。盖婿不呼予,不便突入卧室也。有顷,闻银饼有声,意嘱其购物,亦不之疑。及晓,忽哗声直入内室,杂以王福慰劳声。予辨其人皆北音,知不佳,急拉婿匿甬道后积薪中。闻翻检箱箧逾时,语声寂然,始出觇之,则室中箱箧器皿,已减损什之四五,而未尽去也。王福言兵入者有二人同乡,力为主人缓颊,始稍留余地。语讫,扬扬有得色,婿好语谢之。余甚怪王福为人,平时颇忠恳,胡一旦骄泰也。须臾,杨升入私语主人,王福实私通外兵,朋比分肥。不绝之,恐引狼入室。婿患二人倾轧,乃两释之,嘱升力劝,王福互相保全,勿攻讦。升虽唯唯,予察其貌,殊含羞愤。盖阴险之徒,深惩其说之不行也。讵知日方亭午,予所料即不幸而中耶。

先是十钟时,张妈尚不归取食。婿情急,遣予往探之。甫出门,游兵三五,彳亍而来。予胆怯,急避入邻家,意伺其过而后行也。不谓此三五恶魔,正觊定东邻之处子。转瞬之顷,狂跃而入,误以予为屋主人,逼予献金帛及姑娘。予对以偶因畏日光,庇此檐下,绝非此中人也。一兵大声曰:“然则尔不许遽去,若不得姑娘,有尔亦慰情聊胜无也。”予遂为所禁于院中花坛下,旋闻室中果有妇女啼哭声、哀求声,惨彻心肺。忆予在乡间,闻人讲目莲僧游地狱故事,其苦趣恶态,殆不过如此。又念人同此心,当与禽兽有别,奈何男子之凶恶,一至于此。且男子中温文尔雅如杨婿,宁非同是一人,乃至彼兵士,即残酷无人道若此。天胡为必生此等恶人,以祸我辈良善妇女,殆果所谓劫数难逃耶。予时正跌坐石上,作种种幻想,忽一兵携皮夹出,一手持女履一,且嗅且语曰:“得此亦复足乐。”予视之,怖甚。盖其丑恶绝类野兽,汗珠浸淫,发辫摇曳。虽予常见之饼师卖菜佣,断无如此秽劣也。予尝往剧园观演张飞周仓,以及丑鬼杨凡铁公鸡、海兰察等。其貌亦甚可怖,然知其乔扮则心中转视为好弄,不谓今日乃真见之。可怜邻女娟好雏年,其母亦仅徐娘,将何以堪此蹂躏,思之骨寒齿战,正欲设法一觇,乃纷纷者各挟箱箧走出。予伪扶创作呻吟声,不敢仰视。一兵指予曰:“老货,不需汝矣。”其语绝秽,予羞不欲闻。俟其去远,入室一窥,噫嘻!予何为好事,几能入而不能出。盖脑晕目眩,足软且仆,此身如已不在人间世矣。悲夫!室中何所见,血泊中一妙龄女子,莹肌裸然,腥红狼籍与之相映,虽至残酷之恶魔必掩目不忍谛视。而彼徐娘者,一帛悬梁,裂目吐舌其旁,犹褫衣未蔽体也。予本欲狂奔而去,乃觉足绊于千钧之铁,寸步不可移。呜呼!予事后言之,终不禁惊悸泪下也。斯时予无奈何,为之虚掩外户而出,蹒跚至教堂门左。果见妇女成群,或坐或立,彼十恶之游兵,遥望而不敢入。予叹邻女咫尺,胡不来是,而在家待死?又念外人势力若此,诚不如早奉大英、大法、大德国之皇帝为愈矣。何为光复?何为中华民国?何为共和?彼等争权夺利,所苦者我辈妇女耳。且吾闻外国最重妇女,倘立外国君主,则妇女之名节可保,此等恶魔必不敢若是横行。此时予不觉忿火中烧,念虑横决,不知中国为何物,想见予面者必能辨予面之顿赤也。无何,由门入院,不见婿母主妇等。且人头攒簇,未由别认,久之忽睹小婢及张妈往来人丛中。予遂大声疾呼:“张妈。”乃拉予过一小院,则婿母等列坐一长椅,不似庭中妇女之露立。此室中妇女约百人,想皆系贵家,受特别优待者。予乃以食物进,主妇见予往甚欢,俱起立问室中现状。予一一告之,爱珠且握予手,若礼上宾者。予骤当此宠遇,不觉颜汗,岂患难中遂不拘主仆名分耶?然爱姑娘本一最婉笃之女子,待人无发疾厉色。予深感之,特今日尤谦恭耳。婿母亦命予暂坐,予虽不敢坐,亦不欲拂其意,斜倚椅作半坐状。与彼等论室中事,及婿所口述。彼等且啖且听,殊有滋味。久之,始辞归。主妇谓:“有婿在室,子何为急急,待晚时始归可耳。”噫!岂知斯亦铸错之一端乎。须臾,闻他妇女言,今日下午,游兵已略有约束。盖某上将前队已下令箭,飞骑入城传告,不许淫掠也。

但闻城南骚扰如故,吾辈此时尚不宜出。婿母等闻之,遂命予以此转告婿,倘明日确有禁掠举,速运来迎吾等归也。子领命而出,捷步至家,幸未遇一兵,私喜他妇女之言果验。及门,不觉大惊,乃王福与杨升争嚷,汹汹欲挥拳。余急询何事,王福正期期难说,而杨升谓彼引同乡兵来,又掠物去矣。语未毕,王福攘臂争辩,顾彼操山左音,予本不能解,且词意愈急,则愈难清朗。状又猛恶,万不及杨升之圆熟便佞。予遂舍王福而听杨升,杨升乃历述兵来肆虐,主人忿忿往诉兵官事。予问现主人归未,答以未归。王福则大言已归,杨升又愤与争。予闻二人语,绝不相符,骇甚。劝王福勿躁怒,慎守门户,乃唤杨升入内室。是时予几欲以主妇资格,代讯鞫诉讼之权。然诸君试设身处地思之,终不免有此一举也。杨升随予入内,颇露愧色。惜予方挟偏见,未能察及,升娓娓与予言福如何复引兵入室,如昨日事;主人如何不允,愤而外出,将诉诸长官;兵士如何追击;王福又如何抢步与兵耳语;兵士如何复入,卤掠一空;福与偕去,移时始归,而主人久不返。予乃(杨升语气)觅一友在长官署充役者探消息,则主人绝未诣长官署,至今未卜踪迹。予闻升语,大惊呼曰:“主人殆矣。”疾趋出问王福曰:“子言主人已归,今果安在?”福口讲指画,言主人将牵杨升诉之官。既而有友人来缓颊,始复归,犹呼杨升入内诘责。忽有兵士数人来,绝非予(王福自称)所识者。予正欲随入窥觇,一兵士出手枪拟予。予少却,厅事后枪声顿起,凡数响,又久之,兵士始去。杨升忽云‘主人无踪’,且私语我云。少顷,潘妈来,子但云主人未归。吾自当以酒食酬恩也。”

予雅不愿闻此等语,故致争执。予闻王福言,与杨升绝异,且似杨升于此案大有疑窦,不觉木立。移时,既而思事情重大,非禀主人不能决。乃嘱杨升毋令王福遁,自往教堂诉婿母主妇等。爱珠闻之大骇,心急欲归。主教或阻以暂缓,不听,婿母等令予翼爱珠。幸未逢游兵,抵家,则杨升迎谓曰:“王福已遁矣。”主妇愀然曰:“情虚畏罪,若然,则婿为王福所害无疑。”顾婿终无踪影,于是令杨升四出觅之。是晚杨升王福俱不归,游兵一夕数惊,幸未逼入内室。然主妇爱珠等忧虑悲感,心胆碎矣。竟夕,无人能熟睡者。及晨,小婢启后户扫除,陡作惊呼而入云:“见一尸横卧草间,流血纵横可怖。”予闻声亟先往,不觉号啕曰:“果吾姑爷也,乃在此。”婿母主妇爱珠等俱大恸,爱珠尤哀动行路。忽一游兵绕道来视,盖后户外一荒原,向无行人,游兵闻哭声觅得也,突插语曰:“人已死矣,哭之何益?不如从吾行乐去。”予大惊几仆,独爱珠仍掩面痛哭,若罔闻知。兵见荏弱可欺,举手将用武。爱珠陡拾地上石掷其面,伤眼鼻,血出,痛极,据地而伏,手枪落足旁,爱珠鹘起夺之,力拨其机,砰然有声,兵毙矣。杨升于于自外来,鼓掌呼曰:“主妇能杀贼大佳。”予觉其神色顿异,婿母因问昨宵子何往,升昂然曰:“大主公召予往都督府耳。上将来,当暂居此间蒋氏第。予从大主公先为扫除,忙碌无片刻闲。”语未毕,婿母亟问曰:“大主公安在?”升曰:“昨方至城中,本拟即归,奉上将命不得闲,先遣予一探耳。不意二主公若此,予当速往报,或即来料理也。”婿母急曰:“王福安往?”升曰:“亦在彼”,且语且去。主妇闻之,谓婿母曰:“大主公来,必能为弟伸雪,不难一究罪人也。”婿母唯唯,爱珠仍哭不已。顷之,宗敏果至。婿母急慰问,欲得不告而去及眷属安往之实情。宗敏摇手曰:“此非其地,盍即返密室。”婿母遂入。予牵主妇衣,愿往探听,主妇颔之,予遂悄然入。闻宗敏傲然语母曰:“始,吾从革军都督,以为其不日成事,致富贵也,不意事事掣肘,且兵单饷绌,败象已见。吾知不足恃,然稍露底蕴,必遭波累。故不敢告人,又恐官军既来,指名搜索,则祸且夷族。计不如先自输诚,必可得上赏。然自贼中,往官军将不遽信。故私挈妻子去以为之质,吾计果行,上将颇信任,行且以某官畀我,仓卒不敢归。母当谅我,不日报养奉甘旨,为寿母增光也。”

母有喜色,若忘次子之惨死者,琐琐良久,始曰:“然。则克民冤当雪否?”宗敏掉首,作冷峭之笑声,夷然语曰:“死于兵乱,何冤之云?且官军有功,小小取物,亦循例,事值得尔许张皇。吾方受恩于上将,而讼其麾下杀人淫掳,宁非自绝其吭。吾弟昧昧,不思安分,辄与乱党通声气,死不足惜,速令掩埋。毋令上将侦悉,致累家族,且妨吾前程也。”母似首肯,予闻之,身如堕冰雪中,觉一缕寒气,自踵达顶。血轮皆凝冻,脉之搏跃几绝。亟返身视主妇,则仆屏后矣。强扶之起,时宗敏已出室。爱珠突入,跽姑举兄公间而哀之曰:“夫死不明,兄公来,毋踪奸人得志。”宗敏伪作悲泣状。而答曰:“弟死诚惨,然死于乱兵,将安所诉而理之?”爱珠曰:“不然。杨升及王福与知之,但鞫二人,冤自可雪也。”宗敏曰:“彼等方在都督府给役,有闲当徐问之。设有弊,自不使漏网可耳。”爱珠大哭曰:“兄公语缓若此,吾复何望?”语已顿首再四,求必缚二人送执法处。宗敏曰:“若是,迫我就死地耳。二人不足惜,吾将何以对官军?”爱珠知宗敏官迷,不可理喻,奋然起曰:“然则官者自官,死者自死耳。复何说?”宗敏怫然,甫旋踵,砰声起于脑后,爱珠举手枪自击死矣。

众争前夺之不及,予此时极欲劝爱珠勿尔,不知足何故不能移,口又何故不能启也。生平所见之惨剧,此实为最。虽昨日睹邻女横陈,尚无此伤心怵目。哀哉!主妇跃起,亦欲以头抢壁。予乃与婿母及张妈用力抱持之,得不致变。予因取椅令主妇坐。急命小婢呼庖人至,令与健男子负婿尸入室,与爱珠并陈。主妇仍哭抢不已,予私谓之曰:“主妇奈何,无计不稍忍,冤谁雪乎?”主妇闻此语,似以为然。乃从容与婿母商市,敛双尸,草草含衤遂。计婿结衤离至此,适半年而已。是日,已为官军入城后之第七日。主妇谓予曰:“倘欲雪冤,计将安出?”予曰:“此时上将入居行辕,劫掠已止。闻有檄文告谕:凡兵骚扰者,苟发觉,杀无赦。是秩序已复,法律已伸也。彼宗敏官迷,天良已灭。故坐视骨肉之死而不一呼吁,知己之富贵而已,他何所问。今爱珠被逼而死,仇隙已成,万无倚彼雪冤理。无已,吾侪试为之乎?”主妇首肯。越日,不辞婿母而出。缘途问讯,得蒋氏第,果见兵卫森严,都督之行辕在焉。

予教之曰:“吾辈来,仗一腔义愤,幸勿逡巡也。”主妇胆果壮,气益勇,直踵辕下呼冤。卫兵环询何事,告以故,乃引入旁室,令少待。须臾,一官仍戴翎顶,长袍短褂,腰间悬刀。从者四五人,簇拥坐一小厅事中央。呼主妇及予入,询姓名讫,又概缕询颠末。语至宗敏,官如有所惊,若曰:“此杨参谋也,奈何不安顿讫事,令妇女奔走?”旋婉谕曰:“尔主仆姑退,吾当请杨参谋来一询之。”予乃与主妇出,不愿返杨室,踯躅行辕附近,顾兵卒杂沓,哗笑无常。主妇年虽逾四旬,而风貌犹存,不堪侮辱。幸导予等出之,兵士尚诚恳,谓尔等在此不方便,不如暂归。予乃告以不归之故。兵曰:“若然,则亦可觅一栖身处,勿暴露也。”予乃引主妇觅邻右一室,伪为避难将归吴下者。始知宁沪火车尚未开驶,须迟三五日。主妇谓予曰:“此时无火车亦佳,正可探听行辕消息也。”逆旅主人亦一老媪,子外出未归。妇遁乡间母家,仅小僮应门,外有店伙而已。予每晨飧竟,则往行辕探询,迄无确耗,势成烂案矣。至第五日,见前导引之兵士候于门,招手曰:“尔二妇速入,官长有以谕尔。”予喜甚,急返告主妇,投袂赴之。拽辫垂刀之官又出,如前日状。拈髭半晌,作北语对予曰:“此事已隔多日,势难确查。杨参谋言,两侍者已撵去,不知所之,一时末由缉获。俟军事稍定,必当为骨肉伸雪也。据此则尔等妇女,无烦跋涉,如不愿复居杨氏,可尽自由返苏。本官因杨参谋盛意,格外体恤,赠尔等三十金。幸即日离此,勿再哓渎。”主妇闻言,勃然色变,大有辞赆之意。予乃从容进曰:“敝主妇伤婿痛女,故不惮奔走,力求伸冤。今杨参谋既能关怀若此,他日自当水落石出,敢不遵断?”官视予而笑曰:“子一佣妇,乃无异女苏秦。好好回乡,慎勿唆讼。”予闻此不觉羞恧,盖生平未尝见官长。此行实为惨状所激而成,闻“唆讼”二字,一似予身顿为刁悍泼辣之妇女。予素以谨慎老成自命,且一嫠妇,何堪此恶名词也。

然实无可置辩,遂代主妇受金,唯唯而退。予意盖谓主妇行李尽失,又不愿再返杨氏,则返苏有备,略置行装,得此亦不无小补也。嗟乎!岂知匹妇怀金,顿成祸水耶?予之领取三十金出辕也,有兵士目之,予不之觉。正贪与主妇辨论,未尝一顾,不知兵士乃尾行及门矣。主妇又命予购物数事,明晨即出城。予忽厌倦,且时已傍晚,恐彷徨间昏暮前途,大有可虑。城中电灯俱损坏未修,行者往往遭人袭击。主妇亦以夜出不宜,议遂中止。晚餐甫罢,主妇忆女感痛,咽泣移时,余竭力劝慰。将就寝矣,忽闻叩门声,甚厉。居停媪隔板壁而嘻曰:“今殆矣,何酷似前夜之声耶?此必侉兵也。”主妇惊颤谓予曰:“十四日流离辛苦,终不免于一死乎?”予摇手曰:“勿声,看渠作何状。”须臾,声益急,贫家屋不坚牢,白板支撑,有何抵抗力,况又曾经击破而修葺者。兵士见无人应门,怒举械一击,如摧枯拉朽,排闼入矣。

声言:“予奉命查缉。汝家容留外客,得母女叛党。”时予榻前灯已吹灭,兵士持照夜灯毁门入。呼予起,厉声诘问姓名里居讫,又指主妇问,予瑟缩代答。兵言予奉命搜查,尔等勿惧。语已,倾筐倒箧,翻被挈衣,竟发见三十金之纸裹,即纳怀中。予跪恳赐还其半,借得还乡。兵提予起,语曰:“汝尚不甚老,能伴予眠,可与一金。”予怒叱曰:“尔官兵出此无礼之言耶。”时同来兵正欲犯主妇,主妇大呼峻拒曰:“吾二十年寡妇,容汝犬彘侵犯哉?”兵出语秽肆,主妇举榻前矮足几投之,兵力猛奋前搂按,主妇忽出剪伤其颊,血涔涔,嬲予往助之。予遂乘间拉兵足,踬于地。兵忿甚,手枪数发,主妇毙矣。伤哉!予此时不复知命在何所,直前持兵,兵绝裾遁出。予狂呼救命,四邻俱起,则兵已不知所之。予即欲往行辕呼吁。居停媪逡巡起曰:“无益也。”予疑居停媪知情,不之顾经叩督辕而呼,守夜兵讠凡明,立派四人至。验状讫,面嘱予:“少安毋躁,必有办法。”予恸哭终夜。次晨,复有兵官至,殊露凄惨之色。谓予曰:“游兵已遁,苦无查法。今与尔五十金,速市棺敛汝主妇尸,余可扶榇返苏矣。”予苦乞伸冤,兵官许之,然窥其意不过敷衍耳。

予不得已,敛讫,又畀居停媪五金,止余五金耳。因思扶榇返里必不敷,不如归告小主人,必有计议。乃哭拜主妇柩前,惘惘出门。自思主仆俱出,只影而返。五中迸裂,无泪可挥,不知天地东西,人间何世也。逦迤出仪凤门,兵士略讠凡予安往,即放出。遂乘人力车至火车场,购票登车。远见下关一带,荒凉焦土,其颓垣破壁之仅存者,正似予之屡经丧乱,犹苟延此残喘也。既抵苏,匍匐往沧浪亭畔,觅小主人。小主人者,主妇之族侄为后者也。衔主妇之以资畀爱女,常怏怏。至是闻惨毙,殊秉冷静态度,略讯柩所曰:“俟事定当往也。”又曰:“予此间无所用汝,汝且归乡。”予饮泣,诺之,遂返田间。旬月,予侄亦不孝,无何,仍来沪觅食。予九死一生,万事觊破,尚复何言?所期此后太平,不复遭予主妇等之所遭也。予苟积有余资,尚当一往金陵,哭祭予旧主妇及爱珠,以尽区区之心。言已,泪垂盈臆。既而曰:吾从乡间出时,至苏过小主人。闻小仆言曰主人后往南京,与婿兄投机,今已得官某县大令云。

苏庵曰:佣妇有心人也,一幅乱离图,现身设法,曲曲绘出。其针对薄俗处,非率真人不能道。家庭惨剧,尤慨乎言之。窃谓较扬州十日、嘉定屠城仅写虐杀之惨状者,更为凄戾动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