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四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逰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余读孟子此一节深悟人主左右不可无贤士大夫也夫日与宦官女子处有过不知见恶不谏沉醲昏愦卒与桀纣同科其亦可悲也已惟有贤士夫夫常在人主之侧时闻善言必知所警时见善行必知所慕日复一日新而又新帝王之道可疾策而进矣然士大夫之学不可不讲也事君之道与其为正言直指使人主有杀谏臣之名不若微辞廋语旁引曲取使知自警之为愈也孟子之学传自子思源流既正故其开陈之际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郁乎其可观懔乎其可戒也齐宣王方为货色侈大所淫蛊昏迷颠倒中乃时闻孟子之微言警论其所得亦已多矣余以是知人主左右不可无贤士大夫也夫宣王意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好大喜功而于民事畧不加意土地荒芜不问也遗老夫贤掊克在位不问也四境不治如此此亡国之道也使孟子直以此意谏之徒起人君之怒益生厌谏之心此径情直行之道非圣门之所尚也披玩其言深有意味托物引喻比陈辞使听之者不惊味之者生畏不逆其耳而深注其心此圣王之学所以为可尚也观其有托其妻子之喻是其意以为斯民乃宣王受天子之托也而冻馁之可乎又有士师不能治士之喻是其意乃谓诸侯之职分民而治今为诸侯而不问民事可乎其意在此其言在彼宣王初未之觉也前则有弃之之对后则有已之之对夫朋友不职则当弃之士师不职则当已之此人之情也今四境不治则宣王失职矣推朋友当弃士师当已之义以自反则宣王当何如乎想宣王闻之其心警动可得于言意之表矣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阙】

而况其上

有如伊周者乎然而人君多喜新进而恶见老成何也夫元老大臣动循故事语有成法使人君喜不得过赏怒不得淫刑人君意欲有为必执先世之规摹与己见之成败以为言此人主所以多不快而至于恶见也至于新进小生未更世故罔识物情视前圣为迂疎轻一世为流俗随人主之喜怒违先世之典常至于破壊规绳毁灭法度卒之违拂人情放肆淫侈亡国败家而后已此孟子所以拳拳于世臣之论且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谓有世臣而已矣今王无亲信大臣矣昔时所进皆新进小生皆超越老臣而骤用之其言不效败人国事又不知诛絶焉此其所以可悲也亡者谓絶也观此一节岂以齐王意在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求所难得之事而朝廷老臣知其不可皆已去位而信稷下先生如淳于髠环渊等辈肆无稽之谈为髙大之说卒之一事无成乎不然孟子何为立此论也宣王闻孟子之言亦厌稷下之论而知前日之错谬也乃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呜呼孟子之对何其劲防也其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是也夫朝廷进用人材可轻哉常如不得已可也苟不加思虑轻易用人不幸有如公孙彊赵括辈一旦超越于诸公之上而大至亡人家国小至陷害生灵可不谨欤且一介之小必有故交一家之微必有亲信况一国之大岂无腹心元老大臣乎使人主用先王之臣守先王之法自足以保民而安国必为后世子孙计其进用人材也亦未可轻当使扬歴内外谙知始终惟经艰难者则不敢轻易惟多败事者则必知审详念世路之难行则言不妄发识物态之难保则动必致思必使下民乡之元老信之吾心安之然后可用耳岂可不问久近不验践扬一言合意骤加进擢而遽使卑逾尊疏逾戚岂不伤元老之意而失一国之心乎故孟子教宣王用人之法曰王勿以左右诸大夫国人之好恶而进退人而杀人也当自致其察焉左右诸大夫国人皆曰贤皆曰不可皆曰可杀而吾必见贤见不可见可杀然后用之去之杀之是也夫所以不轻信于左右者恐小人交结便嬖以进身如栁宗元辈者所以不轻信诸大夫者恐小人交结权臣以进身如谷永辈者所以不轻信国人者恐小人同乎流俗合乎汚世以进身如乡原者其好恶果可轻哉然则不信左右诸大夫国人好恶吾当自以所见而进退之而杀之可乎曰不可也人君自任好恶安知不出于私情哉惟左右诸大夫国人众口一辞曰是贤人也是不可也是可杀也然后吾存之于心验之于事黙观其所为隂察其所向必待见其所谓贤见其所谓不可见其所谓可杀与左右诸大夫国人之言一切脗合然后用之去之杀之耳如此则小人无以肆其奸而君子得以行其志杀不妄杀人不苟去而所进之人皆足以保我子孙黎民而为民父母之道得矣然而唐武后之用人最为轻易故当时有杷椎腕脱之语而一时人材如姚崇宋璟辈皆足以建开元之太平至如徳宗用人最精而东省闭閤累月南台惟一御史当世人物皆为两河诸侯所用贻唐室无穷之祸今宣王区区战国之间以得士则存失士则亡而孟子敎之精选迟久如此吾恐不得志之人相率而去如商鞅去魏适秦而魏连丧师韩信陈平去楚适汉而项籍至不保其首领祸福之速如此则何处乎曰武后之用人未至于卑逾尊而徳宗之精选初不闻有可亲信者其心所谓元老大臣者卢杞而已矣审吾真有元老大臣亦何忧于商鞅陈平辈哉使恵王听公叔痤之言则商鞅必为吾国之忠臣使项籍行范増之计则髙祖亦安有后日之望乎然而见贤见不肖见可杀又不可不讲也徳宗见卢杞为忠而用之见萧复之轻已姜公辅之卖直而去之当时亦不听满朝之臣而自见之也孟子之言果如何哉曰此孟子深意也夫齐王之见正待孟子琢磨之使其亲信孟子于一言之下格其非心仁义着见则贤不肖岂能逃其所察哉如徳宗者正自颠倒错乱其贤不肖如何明白其贤卢杞而去萧复等此其不讲学之罪也此又孟子之遗意予故表而出之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余读此章诵孟子之对毛髪森耸何其劲厉如此哉及思子贡之説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何其忠恕若此哉夫孔门之恕纣如此而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复以君臣论其可怪也予昔观史纣为武王所迫自燔于火而死武王入至纣所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亲以劔击之以黄钺斩纣之头悬之太白之旗余读之掩卷不忍至于流涕曰呜呼武王虽圣人臣也纣虽无道君也武王尝北面事之何忍为此事也或曰此武王行天意慰人心也呜呼天道乃使臣下行此事岂天理也哉人心乃欲臣下行此事岂人心也哉反覆求其説而不得以武王为非乎而孔子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中庸曰武王周公其逹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敢以武王为非耶抑以武王为当然耶隠之于心惨怛而不安验之于事则亲弑君首悬之于旗可乎而孟子更不以君臣论其意直曰行仁义者乃吾君残贼仁义者乃一夫耳虽尊临宸极位居九五不论也呜呼使孟子当武王之时必为诛纣之事矣夫其心既见其为一夫不见其为人主何所不至哉且汤放桀武王伐纣周公杀兄石碏杀子皆圣贤之不幸也不知古人之见直与今人不同乎抑无乃此心之震悼乃人欲非天理乎不然孟子何以劲辞直言畧无委曲耶孟子亚圣也岂有失道之言乎而又孔子如此説中庸如此説观卫国逐献公晋悼公谓师旷曰卫人逐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无使失性又曰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民上以縦其淫而弃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无主将焉用之不去何为是知古人直不以放弑逐君为过当也呜呼言之且不可况为之乎夫汤之放桀与夫卫之逐君顾臣子所不当为矣而武王乃至亲射之以劔击之以钺斩之孟子至谓之诛一夫而孔子中庸又称大之余读圣贤之书无不一一合于心独于此而惨栗若以为不当为者余一介鄙夫岂能望武王周公孔子中庸之道万分之一乎而独如此何哉然而有子贡之説为之据而孔子又无诛一夫之说此余所以不敢决是非俟世之有道君子为之开警也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斵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孟子之学自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以至于为天下国家其语之甚详其择之甚精矣其在战国时众皆知战争诡诈之计为髙而孟子以格物之学穷之乃见天下苦于战争诡诈之说人人思息肩于帝王之道也故其胸中自有一定规模如植桑种田谨庠序申孝悌使老者幼者皆得其所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仰事俯育不漂流于沟壑使一国行之则天下之心尽归于此不烦兵甲不用诡谋而四海大治矣此其规模也始见梁王则以此晓之其见齐王又以此晓之谆谆诲语拳拳念虑其意安在哉欲得天下同乐其乐而安于帝王之道也夫使当时人君无意于天下则已傥有意于天下舎孟子之学而欲听商鞅之说孙膑之说苏秦张仪之说稷下先生之説余恐杀人愈多人心愈失秦始皇并吞六国夷灭诸侯晏然自以为日之在天身死未防而与鲍鱼同载至其子二世听赵髙之邪说杀扶苏残骨肉行督责之政兴骊山之役一夫作难七庙皆隳此战争诡诈之效也天理昭然岂有不以仁义而能长久者乎孟子深悲天下之势必至于如此故勤勤持仁义之説而时君世主闻见既熟思虑既深渐染既久藐然不以为意终使暴主得志宗庙丘墟社稷破灭而后已可胜叹哉观此一章乃宣王欲孟子舎所学之规摹而就其所学之贪暴故孟子设譬以问之曰为大厦则必使工师求大木以为梁栋之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所以喜者以造大厦而有其材则大厦指日可成矣有匠人者元非造大厦之手而不量髙下不问轻重乃斵而小之是壊大厦之材而宫室不可成也此王所以怒也夫造大厦者必须大材岂有造天下而不用帝王之道乎有大材而戕贼之则大厦终不可成矣岂有以帝王之学入隂谋诡计而能造天下者乎盖为天下国家必有天下国家之材如商鞅孙膑苏秦张仪稷下数公之说皆闾阎市井商贾驵侩之材也以此辈为天下国家之材宜乎乱亡相继至秦而大壊也宣王欲孟子舎帝王之学而为驵侩之材之学以遂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之志不知轻重矣此无他以习俗之久深入肌骨未易洗除也又为之譬曰今有万镒之璞玉欲取以为珪璧之用王其能自取之哉必使玉人雕琢之吾无与焉可也有此玉者在王而雕琢之者在玉人夫玉人之雕琢也其心手之应思虑之精法度之宻岂他人所能知哉王欲珪璧之用取责于玉人可也而乃强与其雕琢之事曰如是而解璞如是而制玉如是而作圭如是而成璧使玉人尽弃其心手思虑法度之用余知玉人谢而去矣国家犹玉之璞也孟子犹玉人之善雕琢者也有国家者王而所以用天下国家者在孟子之学雕琢一听于玉人用天下国家一听于孟子可也今使舎平昔所学而曰效商孙之计效仪秦之策效稷下先生之论以遂吾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之志是犹教玉人雕琢玉也玉人不肯舎其所守以从王之欲为天下国家岂可令人舎其规摹而从市井驵侩之计哉玉人不能施其术则谢而而去孟子不能施其道亦浩然有归志矣呜呼孟可谓特立独行者也当战国之际战争纵横诡诈之说荡如稽天焚如野火而孟子独守帝王之道超然于頽波壊堑中不枉不挠不动不盈余读此时之史见夫战争之说縦横之说诡诈之说遍满天下而孟子之言间见层出于诸说之间是犹粪壤之产芝菌而喧啾之有鳯凰也久之诸说消亡灰烬烟灭与粪壤同归于无而吾孟子仁义之说炳然独出与日星河汉横厉古今呜呼吾侪之学当何学乎余所谓祖帝王而宗顔孟者殆不可忽也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乗之国伐万乗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乗之国伐万乗之国箪食壶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世之疑孟子者以为周王在上而劝齐王以文武之举以为无天子也夫征伐自天子出而兴灭国继絶世者乃王者之事今齐人伐燕不出于天子已可诛矣而又欲尽取其国且灭人之国絶人之世非王者之道也孟子不以此义正之而引文王之未取武王之取商以对焉是许齐以文武之事而更不论天王矣此所以说者之多疑也然余考之若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鲁哀公曰请讨之夫天子讨而不伐是征讨乃天子之事孔子何为以天子之事望哀公岂不僭乱乎曰是有说也其说如何哀公如允孔子之请孔子则请于天子以天子之命命鲁率诸侯以讨之孟子所谓取岂非出于此乎或曰论语孟子所载本无此意而曲为之说何哉曰孔子大圣人也孟子大贤人也后之贤者穷年卒嵗讲论师承未能望万分之一而欲以私意置圣贤于不义之地此何心也哉圣贤之生也受天之正命禀天地之间气命世开物与天地日月同其造化蠢尔微生不知尊敬乃欲于昏醉之中妄论其施设此余所以独探圣贤意之所在而不问其言之有无也余之意如此乃尊圣贤也尊圣贤者乃尊天也天其可慢乎余抑尝以其时考之齐当伐燕时乃宣王之十八年楚懐王之十五年秦恵文王后元十一年而周赧王之元年也孟子以天理观之周自平王以来世无令王至赧则极矣此天之所废不可兴也尚忍言之哉下此则秦楚齐为大国秦楚皆僭号称王其无君之心亦世袭其恶矣夫所以能为国者以有礼法也有秦楚専恣不问礼法使其得志必放肆暴横乱名改作帝王之道坠于地而天下之民为血肉无息肩之所矣惟宣王乃虞舜之裔而又胷次恢廓仁厚博大使其行孟子之言帝王之道或可兴于旦暮而生民性命或可置于太平也论天下之势不归于齐则归于秦不归于秦则归于楚懐王愚闇天之所废也使楚得志势当如秦而秦乃世有英特之主其势当尽归于秦所可赖者尚有宣王与之抗衡耳故孟子力陈王道使齐王行之齐傥得志吾道庶有望也奈何宣王终不能行其道而其势卒尽归于秦秦自孝公以来専行刻薄之政为富国强兵之谋一旦并有天下不尊先王之法尽烧六经尽杀儒者以自快其意矣后始皇得志视圣道如仇讐视斯民如草芥天下大乱兵戈四起至汉乃小定而拏戮之令挟书之法至文帝而方除呜呼尚忍言之哉孟子知其势必至于此也又念帝王之道灭絶而不复兴而生民之命为鱼为肉不复得齿于人类也此所以急为齐王陈王道以障溃壤之势焉学者生乎千百载之后不以其时考之而妄为诋訾其亦可怪也已然而子之窃国其罪当诛齐王请于天子而伐之谁曰不然至于伐而获胜已不逃于擅兴之罪而又以一时之邪说以济其贪欲之心所谓一时之邪说者不取必有天殃是也当时六国之为邪者徧持此说以道诸侯为不义之举不问理之是非也为当世之君者亦乐闻其说得以快其私意而甘心焉据而言之以为口实如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何等邪说哉是天使人为不义之举也夫在天为命在人为义顾义理之所安即天之所安也何有舎义理之外而妄立一天以诳误当世乎此可诛絶者也夫齐不禀天子而伐燕既伐燕而谋取其国皆义理之不当者也今齐王侥幸五旬而取之乃以为非人力之所能至乃天与之尔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不问义理而别求所谓天岂非邪说之害道乎孟子知其所谓天者不问义理所以以民悦民不悦文王武王之事对之可谓能陈善闭邪矣夫民之所以悦者以义理之当也其所以不悦者以义理不当也义理不可见当以民之悦不悦卜之民心悦是义理之当义理之当是所谓天也然则今燕箪食壶以迎王师不可谓民心之不悦也夫民之所以悦者当子之之乱如蹈水火中谓齐王以亲仁善隣之义来救斯民之命而不许其因乱以取吾之国也顾吾所以处之如何耳处之之道使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燕国之望也若因其悦而欲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此盗贼之心此所谓水益深而火益热也燕国之众视我如仇讐矣尚何天殃之足云乎昔人或问劝齐伐燕孟子对之有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之语是欲禀之于周王也然则圣贤之意皆自有谓故余戒学者当考其时逆其意而勿以语言之间遽以私意议论圣贤之可否以获戾于天也戒之哉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民而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齐宣王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有侈大之心无理义之举孟子比之以縁木求鱼且曰后必有灾宣王之意未必以为然也而稷下先生之论方且指天画地阳开隂辟以左右推挽之今为取燕之役特小试其志耳而当时恵文王在秦宣恵王在韩襄王在梁武灵王在赵懐王在楚已环视不平矣而又谋人说客鼓动乎其间以救燕为名一举而尽取之呜呼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果可以兵力胜乎齐王固己为之沮丧况又其大者当何以处之夫宣王行孟子植桑种田谨庠序申孝悌之说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仰事俯育不漂流于沟壑此理义所安也天下方以战鬪纵横诡诈为事皆不由理义者也故东服则西反南降则北侵而齐国能信孟子之言行先王之政其仁风徳泽摇荡浸润虽无意于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而是数者自在吾徳化中矣惟其不听孟子之言徒有侈大之意所以小试于燕而诸侯皆欲伐之至于沮丧怵惕求所以待之之计亦可谓失策矣孟子所以言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而王以千里而畏人夫所以七十里而有天下者由理义也今王以千里而畏人以不由理义耳何谓礼义汤居亳与葛为隣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葛伯如此所为无理义之心皆盗贼之计汤为其杀是童子然后征之四海之内坦然不疑皆曰汤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讐也汤始征自葛始其规摹逺大循理义而行故无敌于天下至于仁风逺播徳泽溥临东面而征西极于夷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则怨汤曰等是民也何为独后于我乎南面而征则北极于狄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则又怨汤曰等皆民也何为独后于我乎四方望其来征如大旱之望云霓也夫汤之征也动循义理王者之师也何以见其动循义理且以兵临人之国者无不惊惶恐怖盖人坟墓焚人郊保虏掠人畜俘系老幼使寃气动地哭声震天此常态也而汤之征也则有异焉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如时雨降憔悴于虐政而汤举动如此汤之未来则如嵗之大旱也其嗷嗷也甚矣汤之已至则如时雨之降也其谁不鼓舞而怡愉哉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此之谓也今燕有子之之乱民方皇皇无告齐兵之来亦犹大旱之望云霓以为将拯我于水火之中也而乃乐祸幸灾效盗贼所为杀人父兄系累人子弟毁人宗庙迁人重器天下闻其取燕国已不忿而又闻所为如此人人为之不平四方起兵不为无名矣夫天下固畏齐之强今又倍地其强益甚为四方诸方者安得不为后日之计而谋人説客亦安得不恐动摇撼谈利害论时防以必取于齐乎夫齐王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皆欲不由理义中行而得之其规模措画无不以并吞贪冒为意畧不以生齿为心彼稷下诸公张口缓頬无一人引之于理义以助孟子者皆欲为诡诈贪冒而已矣故其一出不闻善政而效盗贼之计以动天下之兵以是知士大夫之学不可不先立规模规模由理义则举动皆理义规模由贪欲则举动皆贪欲以汤与齐宣王考之盖可騐矣夫秦暴虐斯民烧诗书杀学士行督责之政肆刻之心歩过六尺者有禁弃于道者有刑汉髙祖入闗不杀一人乃劳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与公约法三章尔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亦成汤之举也顾此一举乃为汉四百年基地其规模岂不大哉宣王不知此理已无可言者矣今欲止诸侯之兵亦岂无术乎且天下之心归于理义而己吾始也不由理义而终也归于理义是虽失之东隅亦可谓収之桑榆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民皆仰之故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改过宣王杀人父兄系累人子弟毁人宗庙迁人重器过孰大焉一闻诸侯动兵乃能引过归已即时改悔出令甚速反其老幼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王者之举也天下谁不仰之乎夫宣王失于始而得于终使诸侯不敢加兵则理义之可以行吾志也明矣而俗气深入邪说方然终不可尽行孟子之言岂天之将丧斯文欤徒使人悠悠叹耳

孟子传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