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曰:“知子莫若父。”又曰:“人莫知其子之恶。”此二语若相反,实则可并行不悖。以常理论,父于子为至亲,平日一举一动,皆不难于侍座之顷、趋庭之际,默察熟审,而决其为智愚邪正。然此必其中无所蔽而后能然,若父于子,爱之过深,期之过切,则往往以愚为智,以邪为正。即有人苦口相告,或反触其怒,而疑为进谗离间者,此无他,情以溺而偏、见以蔽而暗故也。以此而知所谓知与莫知之说,实各有至理存焉,固未可以盾矛视之。但又有始明终暗,始知而终竟若莫知者,则亦有说在。

当杨度等发起筹安会时,有人询袁(世凯)此是否出自公意,袁答谓:“凡欲登帝位者,大抵皆为子孙万世计。吾环顾诸儿,率庸懦无能,不足以承大业,岂肯冒大不韪,转贻子孙以灭亡之祸?”以此言之,则袁似亦深知其子者,然当日推动帝制,其子克定实为最力之一人,而袁不特不之禁,且故纵之,以图逞其大欲,则又似莫知其子者。

袁素极阴诈,所言或不由衷。若段(祺瑞)子宏业,确为段所深恶,谓其昏庸不足任事,故段虽久秉大权,而宏业初未尝稍参帷幄,或任何职务。民国六年,段任国务总理,汤济武先生亦阁员之一,日因事谒段于其私邸,段适与宏业弈,先生作壁上观。局终,段大负,急以手乱之,怒斥曰:“一无所能,乃徒工此,奚为者?”宏业大赧而退。段之好胜,于子犹然,固极可哂,然其平昔不满其子之情,于此亦可概见矣。乃十三年段出任临时执政,忽大信任其子,一时宏业几有左右乃父之势。盖段之亲信,本分皖、闽两派,皖派欲排闽,因拥宏业以自重,汤漪、章士钊等悉依附之,日于段前誉宏业能。段亦视彼辈为商山四皓,谓此诸人既归其子,则辅佐有人,或不至贻误大事,因亦渐从而信任之,以此世遂有“太子派”之称。实则其时段已老迈,抵犊之情渐生,亦欲乘时为其子稍树基业,又以辄经世变,觉惟父子之亲,为较可恃。汤、章等微窥其隐,遂假拥护太子之名,以售其攘夺权位之计,此即段于其子,由知而至莫知之总因也。

夫以袁与段皆非全无知子之明,徒以中于一念之私,中有所蔽,遂不免于始明终暗。袁以用克定而败,段之败固不尽由于宏业,而亦无所表见,然则负治国之责,而稍有家天下之思者,亦可以鉴矣。虽然,用人惟贤,使其子非刘景升之豚犬,而为孙文台之狮儿,固又非可一概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