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绍祯,字固卿,广东番禺县人,曾任福建武备学堂总办及江西常备军统领。光绪某年,李兴锐为两江总督,重徐名,调为两江兵备处总办,畀以创练新军之责,成立第九镇。吾国之有征兵制,自此始。其后石头城下喋血鏖兵以争国族之人格者,皆徐一手所植也。无何,简苏松镇总兵,会江北提督王士珍丁忧,清廷命徐摄篆。当是时,革命潮流已沛然莫之能御,徐与党人通声息,兼收并蓄以培其朝气,志士从之者如归市。

帐下健儿如营长柏文蔚、冷、赵声,排长叶开鑫,什长徐源泉、方振武,号兵孙殿英,兵士张宗昌等,其后皆扶摇直上,位跻显秩,粉骨糜驱者有人,弄权藐法者有人,此则非徐始料所及也。辛亥之役,武昌首揭义旗,志士陈英士、柏文蔚、冷、赵声等密谋响应,拥徐为主将,第九镇假名秋操移集雨花台、马神庙、秣陵关一带。时总督张人骏、将军铁良睹灌火之亘天,靡不股栗。

巨憝张勋以钦差江防大臣居一枝园,江防军驻浦口,连营蔽野,军容甚盛,江南一角之地隐然以张为重,总督、将军辈伴食画诺而已。张固伧夫,对截发革履之士概目为乱党,不待鞫讯即置之重典,花牌楼、大行宫人头累累,竿于通衢。行人相顾失色,辎流中人裹足不敢出,惧池鱼之殃也。

浮桥、一枝园一带刁斗森严,鹰犬塞路,人人避道而行,视张邸若魔窟焉。扰攘经旬,战鼓骤作,第九镇兵士拔刀嗔目与民贼相周旋。无如饷绌械窳,援师不继,败退至丹阳。

徐只身走沪晤陈英士,痛哭曰:“大敌当前,羸师不济,有何面目见江东志士耶?”

陈与于右任力慰之,宴之于一枝香。陈持剪在手曰:“今日为固公剪断烦恼丝,以示再接再厉之决心。”

徐怡然。

即日议组江浙联军再举攻宁,仍推徐为联军总司令,下设各省司令,计宁军司令伯文蔚、镇军司令杜述庆、苏军司令刘之洁、沪军司令洪承典、浙军司令朱瑞、粤军司令黎天才等,并以于右任为总部秘书长,孙毓筠副之,马良为内务司长(总部内设各司,犹今之各处也)。议既定,即日集三万元为军费,送徐就道,设总部于镇江洋务局。

其时人心浮动,亻焉不可终日,江南革命新机危如朝露。徐至,整躬率属,责任厘然,形势为之丕变。反攻令下,鏖战浃旬,忽接汉阳陷落之耗,且闻清军张怀芝将南下援宁,徐适策马神策门外,乃誓于其众曰:“时机危迫,若不拔帜先登,吾侪无所死矣!”

令下,全军敫应,遴敢死队数百人肉搏而前,清军为之辟易。天宝城既下,宁垣俯拾即得。翌晨,张人骏、铁良、张勋辈渡江而北,乃迁总部于督辕,旋移劝业场咨议局旧址,集议北伐。斯时也,河山初复,聚讼纷纭,趣事轶闻,层出无尽。

有所谓女子北伐队者,群雌粥粥,气压须眉。队长林宗实,队员唐群英、吴木兰、沈佩贞、王昌国之流出入营帐中,不时有所干谒,不呼饭而饭,不令坐而坐,饮啖笑谑,旁若无人。林队长,浙江女杰也,貌失丽而往往哮怒如虎。

某日,与徐商女子北伐事,徐曰:“君等在南京城不甚善耶?”

林拍案曰:“恶,是何言!男子人也,女子亦人也,男能往女亦能往。”

徐终不听。

一日,徐得急足报,张勋宠妾小毛子匿迹下关,将乔装渡江,已被宪兵拘获。小毛子艳事流传,宁人耳之熟矣,骤闻娇鸟入笼,靡不摭为谈助。儇薄者流主张陈之闹市,任人观览,以辱清廷鹰犬。徐不许,为粪除门帘桥陈善(候补道,湘人)公馆居之。小毛子殊无戚容,靓妆如故,时向侍者索铅膏、菱镜,求必应乃已,否则啼痕界面,如带雨梨花,侍者不敢忤其意。

徐部某上书请审之,盖某君久钦艳色,欲一饱馋目也。徐作书报之曰:“小毛子一妇人耳,无被拘之价值,既拘之矣,又不宜轻纵。为今之计,惟有两策:其一,派人送之归;其二,函知张勋遣人来迎耳。吾弟以为然否?”

某君乃不敢复请。事为沪上某公所闻,来电曰:“军饷匮乏,罗掘俱穷,小毛子奇货可居,请即解来沪上,陈列张园,入场券每人四角。沪人士炫于新奇,届时必空巷往观,十万军饷不难立致也。”

徐览电笑曰:“某公工谑浪,今又与我打趣矣。”

即婉函却之,将派员送之北上。师长陈某进言曰:“张勋为虎作伥,革命军恨不食肉寝皮。今得其妾而纵之,纵之不足,又遣人为卫。人将谓我畏张勋,士气索然矣!”

徐曰:“罪人不孥,杀之徒污刃耳。矧君等之于张勋,爱之欲其生耶,抑恶之欲其死耶?如欲其死,则不必以弹洞其胸,小毛子优为之。渠祸水也,近之必不祥。”

陈唯唯而退。津浦路南段局长陶逊闻之,愿为专使,许之。小毛子得脱樊笼,冁然曰:“人谓革命军杀人不眨眼,今视之亦平易近人耳。”

先是,张勋之北溃也,路局机车悉被攫去,陶逊虚拥局长之名,路局员司饱食无事。陶欲以小毛子易机车,欣然就道。张勋失姬后,郁郁无以自遣,闻明珠复投怀抱,大喜过望,命辫兵列队迎陶,珠烹玉馔,尽地主之谊,宴饮间盛称徐德不已。陶得间以交还机车、利便商旅为请,张拍胸曰:“此而不允,将谓张某人头畜鸣者耶?”

遽命以机车十四辆、客车八十辆交陶领归,小毛子代价固不菲矣。

徐虽蔼然仁者,顾治军绝严,对违反军纪者不稍瞻徇。其时局势未定,烽燧满目,揭竿而起者不乏草泽英雄,骥尾附蝇,自忘形秽,有倚柱拔剑争论权位者,有荡然不知自检者,革命初期兼收并蓄,不能一一绳之以法,徐忧之。

有苏良斌者,自称苏军总司令,设司令部于一人巷旧盐道衙门(即今针巷口市党部地址),强掠民间女荐枕。有以告徐者,徐曰:“用人不拘细节,此君骁勇善战,置之可也。”

苏闻之,欣然色喜,纵欲益甚。越数日,徐命副官迎苏商机宜,苏坦然来部,即席诛之,自是军容为之肃然。

北伐议定,粤军派姚雨平、桂军派王芝祥、海军派陆战队王湘等会师金陵。各省志士踵趾相接,乃集议建都南京,由十七省代表选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总统,并推徐为南京卫戍总督。

中山抵京时驻节宝华庵,是处为前清制军款接外宾地,即今之西箭道参谋本部也。徐导属员进谒中山,中山备致尉勉,且曰:“建设民国,诸君功莫大焉,本大总统谨代表四万万同胞向诸君致谢。”

言次,中山一握手,来宾一鞠躬而退。

无何南北议和,南京设留守府,以黄兴主其事,时人呼“黄留守”,卫戍事归并留守府。中山先生怜徐贫,慨赠八厘公债一百万,良以此老手建民国,奉身勇退,宜优其廪给,以示国家酬庸之典也。

徐立以一万四千为《民立报》经费,一万为女子北伐队结束费。群雌粥粥皆大欢喜,是时女子北伐队已变为女子参政同盟会矣。所余九十七万许悉以缴还。中山先生谕之曰:“君志行高洁,固足以示范国人,然不妨留作政治用途;退一步言,部属有冻馁者亦可解囊相助也。”

徐对曰:“有钱者不能革命。吾欲追随公后继续努力,故不能有钱也。”

中山笑颔之。

和议既定,徐息影沪滨。一日,旧部三五人来谒,徐笑曰:“今日食指动矣。”

乃自作东道主,宴客于式式轩,与随弁周云桥耳语移时,始偕客出。是日,饮啖甚乐。席终,茶役持账单来,徐错愕不语。某君曰:“今日盛会,某愿反客为主,毋劳长者破钞也。”

乃代付饭资。越数日,某君复遇徐,戏询曰:“人谓固老长厚我,则知其不然。前日之会,固老自为主人,而未尝拔一毛。”

徐未答,随弁率尔曰:“实不相瞒。是日主人命以旧羊裘一袭付典肆,得番佛八尊。不谓公等健啖,账单所列为十三元七角,主人殊无以应也。”

某君笑曰:“吾已见固老窘态矣。”

时距解职未及一月,闻者皆叹徐之贫为不可及。

袁世凯莅职后,重徐物望,征为第一任参谋总长,不就。曾一度为蒙古专使。自是隐居上海,不乐与时贤相周旋。中山在粤就大总统职时,坚邀南下,先后任建设部长、广东省长、内政部长、总统府参军长、广东卫戍总司令各职。中山倚畀甚殷,呼“固老”而不名。中山逝世,仍避居沪上,不闻理乱。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卒于沪寓,时任国民政府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