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为近代文学宗匠。弱冠时,以布衣笑傲王侯,与曾文正分庭抗礼。红顶大员十余辈,屏息侍阶下,为之捧盥进茗,可谓扬眉吐气矣。然数窘于孺子,每呼曾仅庵、易哭庵为圣童。庵,文正冢孙也(即曾广钧,字重伯),髫龄俊逸,恒于稠众中举僻典就教,王不能答。王女皆不栉进士:长女遣嫁日,彩舆在门,王令背诵《离骚》,讹数字,以指叩其额;次女适黄十一,南坡后人也。

向例,吾国旧女子之博通载籍者,耻与文盲偶,每于合卺夕,责难夫婿。降至今日,中学女生择婿必大学生,大学女生则求偶于负笈海外者,海外女生又非博士不嫁。盖女子侈谈男女平权,芳心中固自居于不平等地位也。

王女于洞房夜,叩黄所学,黄固绣花枕,恼羞成怒,斥之曰:“吾所知者,夫妇之道而已,絮聒胡为?”

女不悦。越日,黄诫之曰:“汝来吾家,不准看书写字,敢违吾令,挞楚随之。”

女饮泣而已。未弥月,备受凌辱,女不能堪,潜归母家。王责之曰:“汝今为人妇,终身弗能改矣。”

遣人送归。黄怒,施杖楚焉。王闻之,亲踵其门,霁容劝解,黄漫应之,虐益甚,诟谇声达户外,近邻咸知。某日,女密函乃父,洋洋数万言,诉所苦,王执笔批曰:“来书已悉,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命来价将去。价归,见黄盛气立庭中,不禁觳觫,黄厉声曰:“怀藏何物?”

价以献。黄入房秽骂,愈骂愈怒,施棰楚。女又以告,王叹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日宴集诸耆宿,召黄来,诮让备至,耆宿交口和之。黄侃然曰:“敢问诸父执,妇不贞,将何以处之?”

众哗然呼杖。黄曰:“姑听我一言,吾妻将为卖笑妇,吾岳实有以教之,证在此。”

语已,出王批于几,众相顾错愕,黄微哂而去。众谓王曰:“令婿固不肖,然壬老何唐突至此?”

王语塞。

王又有一女,适武冈邓弥之之子幼弥。其人有痫疾,喜行乞于市,见人辄叩首,自承为王婿,索番饼一尊,递减至铜元数枚。人吝而不予,则自批其颊,清脆有声;得钱则欢然去,沽饮酒家,语喃喃莫辨。王过从缙绅家,邓时瞰其后,入门,叩首如前状,王赧然无以自容。其家以王故,急投以番饼,遣之去。王终身畏见其面。邓固善属文,常入庆吊之家,索纸撰联以献,一挥而就,殊工整。途遇伶人之饰旦者,必崩角在地,不向索钱。人问之,对曰:“不拜英雄拜美人也。”

初,王女屡遣人觅之归。邓有季常癖,觳觫无人状,女忿批其颊,邓叩首乞免,转眼逸去矣,遂听之。女以是郁郁卒。家人为胶续于某氏,畏益甚,而旧性不改。暮年,瘠峭如枯腊,秽恶不可近,戚友规之曰:“子行将就木矣,何自苦乃尔。”

邓曰:“吾一日不行乞则不乐,且吾在家拜细君,出外拜路人,等是拜也。吾颊见批于妻,覃覃若有余味,久而自批之,弥感舒适。士各有志,幸勿相浼。”

闻者掩耳而走。今王墓木已拱,邓亦奄化有年矣。王尚有稚女,从山东丁氏,文诚公之哲嗣也。公历居显秩,解组时,萧然无长物。其子某,行八,即王女所适,屡握府篆,亦捐介无伦,早逝。女无所出,贫不能自给,遂遁迹空门,今尚居济南。说者谓王壬老善生女,其女皆有异才,而遇人不淑,稚女庆得所,又以寡鹄终余年,伤已。

才女杨庄,字少姬,湘潭杨度女弟也,有宿慧。王慕其名,聘为次子妇。次子文育,性椎鲁,王课之严。某日,询少姬曰:“渠读书颇有进益否?”

对曰:“近读《恨赋》,穷一夕之力,尚未琅琅上口也。”

王怒,召责之。文育恨妇饶舌,掌其颊,少姬不能忍,修间告兄。时杨度少年气盛,复书曰:“夫妇之义,同于君臣,合则留,不合则去。”

少姬欲赋大归,王慰之曰:“豚儿不足偶。汝居吾家,不为吾子妇,为女弟子何如?”

少姬遂止,就翁习诗文,工五言,偶有所作,直逼乃翁。暮年习佛自遣。文育感之,亦潜心密宗,夫妇各辟静室,净修梵行,情好转笃。有询以曩事者,茫然不复省忆矣。

王原名开运,字壬父。“壬父”二字刻篆文小印,颠倒之如“文王”,盖其志欲比似素王之改制也。中年受友教,更名运,字壬秋。喜纵横之术,游说公卿间,欲以巨眼觅英雄。曾文正乡居练团时,王与桂阳陈俊丞(士杰)同为入幕宾,其后陈受提携,位列专阃,王独抱向隅,盖有说焉。王屡规文正:“清祚既衰,宜自为之计。帝王本无种,依人胡为?”

文正顾而言他。一日,私室晤对,又反复言之,文正默不语,以指醮茗碗余沥,就几上涂画,王败兴而退。臧获辈见几上所书,皆“妄”字也。终文正之世,荐章如鳞,王独不与,盖文正一生谨慎,不敢妄举贾祸也。

王与人谈,于文正无所威否,其意气之不相投,可以想见。王出入文正门,以友道自处。文正薨,家人刻专集,列王名为门弟子。友人告王,愤然欲鸣不平,王哂曰:“涤生之生也,吾固未尝师事之。其殁也,虽派吾为其弟子,于吾无所损,奚辩为?”

乃投以挽章曰:“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方面略;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

上联讥其无相业,下联讥其无著述也。袭侯惠敏公见而怒曰:“是诚妄人而已矣。”

受而毁之。

清末,有人奏于朝:“文正公以书生治军,功业烂然,宜从祀圣庙两庑。”

礼臣覆议:“文正于经学无深诣,不合从祀。”

是为文正公身后大拂意事。论者谓王联毁而未张,然已腾播人口,礼臣所见,未始非受是联影响也。文正公晚年贻书友人,询前朝谥文正者几人,配享文庙应如何符例。不意半遂心愿,半成画饼,此又非文正始料所及也。

王所著《湘军志》脍炙人口,于咸同间军务事抉发靡遗,于忠襄公(曾九帅)尤不稍假借。书成,宿将大哗,逼令毁版,转觅东湖王定安(文正门生)著《湘军记》,冗漫有逊色。惟《湘军志》所述,亦不尽符实,郭意诚(嵩焘)著《正谬》一书,检剔百余则之多。

王下笔雄深雅健,其文章碑版,三十年来海内无与匹者,尤以《湘军志》、《湘潭志》、《衡山志》、《桂阳志》诸书为杰作。中兴诸将及名臣督抚求作墓志铭,不惜以千金为寿,故王暮年,处境舒泰。王素不喜干预地方事,如王先谦叶德辉、孔宪教之流,往往以细故与大吏抗颜,王独否。戊戌新旧之争,置身事外,是又善于自处也。王身当功名之会,仅以举人终,亦非无故。

先是,肃顺、端华等居朝,招揽名士,王曾参其幕。肃顺败,被目为余党,不敢会试,乃以著述自遣。曾应征入蜀,主尊经书院,蜀士多鄙啬,王至以经学为训,士风为之丕变。廖平传其《公羊》之学,杨廷锐习词章,深窥堂奥,其最著者也。王教泽所及,以湘之船山书院为最久,其循循善诱转移风气,曾文正死后,推为独步。湘士多通脱好事,喜谈兵,滑稽突梯,如不羁之马,皆王熏陶而然也。

王玩世不恭,语言妙天下,门弟子传其衣钵者,以谭延最得神髓。《湘绮楼日记》数十年不辍,湘潭彭某为之付剞劂。原文叙家庭琐事,兼及责罚诸儿,罕有涉及文章学问者,其子代功受责独多,乃大加删涂,以掩其迹。

人谓此老游戏之笔,不足问世,彭某斯举实为多事。谭延亦有日记,每接款宾客,退而刻画其形态,笔之于书,此一似也。王与绅吏游,意态偃蹇,遇少年新进之士则温蔼逾恒。人询其故,笑曰:“位高而齿与吾若者,不如后生可畏也。”

其后谭亦礼遇少年,乳臭之士,谭均呼为“先生”,此又一似也。民国元年,王值悬弧之庆,谭踵贺。时风气初开,谭喜着西服,怡然自得,见王翎顶辉煌,与宾客周施,笑曰:“鼎革矣,丈犹夷服。”

王愕然曰:“然则子非夷服耶?”

相与一笑而罢。越二年,袁世凯征王为国史馆长,治装待发,阻之者曰:“公以八三高年,为民国官吏,似不值得。”

王曰:“吾惟自如其老,故以作官为得。少壮时,遨游公卿间,或主书院,不愁无啖饭处。今老愦,百事莫办,惟作官能藏拙,是以愿往。”

闻者默然。盖尔时迂拙者流欲王以遗老终,然王固非忠于清室者。光、宣末年,清廷授王以翰林院检讨,时科举之制如残烛待尽,有所谓“牙科进士”、“染织翰林”,士林耻之。王为诗解嘲曰:“愧无齿录称前辈,喜与牙科步后尘。”

弦外之音不难窥见,故责王以遗老终者,不知王者也。

王任国史馆长时,其门弟子陕人宗育仁任协修,以勾通宗社党嫌疑,被军宪拘去,递解回籍。王曰:“是不可以一朝居矣。系人而不审其罪,将及我。我以风烛残年,乃伺狱吏颜色耶?”

即日贻书袁氏,呼慰亭老侄总统,以印绶付杨度,悄然去。筹安事起,杨度、夏午诒等皆王高足,外传王有电劝进,时论鄙之,谓此老行将就木,复何所求。然是电确为门人窃发,王不知也。有持电诘之者,王曰:“听之可也。吾劝进与否,终须大白。”

王暮年精神矍铄,饮啖如少壮。夫人早逝,无姬侍,雇房妪多人,周妈其一也,出入以随,举世骇笑。民元过鄂时,段芝贵宴之于督署,王携周妈入座,以箸进食曰:“段将军赐食,不可不尝。”

座中有匿笑者,王夷然若无所睹。居京师时,人常见之,五十许乡妪也,貌奇陋,惟善事老人,故不可须臾离耳。

王素工谑浪,又往往一语破的。陈宝箴抚湘时,王宴之于家,陈语及楚材之盛,深致歆羡。王环顾厮役,谓陈曰:“此辈乘时可为督抚。”

陈赧然。其后供职京师,某君就询曰:“民国诸贤,视咸同间人物何若?”

王沉吟有顷,笑曰:“以今视昔,才智殆有加焉。惟昔人做事认真,今人做事敷衍,此其差异耳。”

某君叹为知言。王尝撰联自诔曰:“《春秋》表仅成,赖有佳儿习《诗》、《礼》;纵横计不就,空留高咏满江山。”

王无佳儿,惟代丰最得爱怜,故上联云然,后丰早折。考王生平行诣,固苏、张一流人物,杨度颇传其纵横之术,故杨挽之曰:“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至王之倜傥不群,吐属隽永,谭组庵而外,湘士如曾重伯、易实甫之流,均得其余绪。曾垂髫时,数以僻典窘王,退而诘人曰:“壬老殊易诓。吾偶阅《策府统宗》,见有西洋名词,如所谓克虏伯者,戏而询焉,壬老瞠目无以应。”

闻者为之捧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