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宜公去世,照例有些俗礼,举行殓葬事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说,但在五七的时候,叫道士来做“炼度”的法事,这是很难得遇见的一桩事情。本来这种特别法事,只有妇女产难这才适用,因为世俗相信《刘香宝卷》里的话,“生男育女秽天地”,倘若因此死了,就要落血污池,不得超生,这便需要他力济度,在佛教是水陆道场,道教则为炼度是也。伯宜公因为病的起头是吐血,所以牵强附会的也有人主张用炼度法事,我们小孩不懂得什么,只觉热闹得很好玩,虽然价值也很不便宜,凡三昼夜,计共须银洋四十几元,比起水陆道场来却又少得多了。

我们周家所用的道士,俗名阿金,法号不详,住在城庙里,乃是道士的正宗,与普通所谓野道士不同,虽然他平常因为和俗人一样的打扮,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说也奇怪,民国革命把和尚道士颠倒了一下。和尚以前是光头的,与俗人迥不相同,现在俗人多变成光头,和尚却留了五分长的头发,一眼看去毫无区别,道士则蓄发古装,仿佛国画里人物了。在那时候的阿金,还是拖辫子穿大衫的人,及至装束登场,身披鹤氅,头戴道冠,上边插着金如意,手执牙笏,足踏禹步,便有一股道气,觉得全不像他本人了。但是阿金自己并不当那“大道士”,他去请别一个年老的来担任,他自己只充当那三个主要脚色之一罢了。

炼度的法事主要是在晚间,白天共念三天的道经,只知道他们对着三清的画像行礼,口里念“至心朝礼”什么什么天尊而已。到了夜里,炼度的精彩节目就开始了。第一天是“上表”,大道士率领孝子背着表文,大约是请求为死者赎罪的表文吧,俯伏在坛下,约莫在个把钟头,据说这是大“入定”,神魂到天上去面圣去了。第二天晚上,是表演“破地狱”。这里前后的关系不大明白,似乎有点儿凌乱了,刚才上了表章,怎么不等等结果,却用自力去强暴的打开了地狱城呢?当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去问阿金师父一声,只是看了那戏剧似的演出,仿佛是《闹天宫》里的一场,觉得很是痛快有趣。白天里先拿来了一座四五尺见方的纸糊的酆都城,城门城墙都画得很整齐,放在大厅当中,临时大道士走来作法,末了将手里的七星剑戳进城门去,把它撕得粉碎,这时节众多道士都扮成各色鬼魂,四散奔走,是观众们所最欣赏的一幕。记得鬼里边有大头鬼和小头鬼,五伤鬼因为不祥所以或者没有,但的确记得有死在考场的“科场鬼”,以及赌鬼鸦片烟鬼,种种引人发笑的情状。众鬼仓皇奔走一通之后,又回到当作后台的厅房里去,这一幕精彩的表演就算完结了。末了的一天是“炼幡”,便是炼度的正文。其法系将记着死者姓名的幡,折叠藏在里边,外边层层包裹,用耐火的包装,据说是多用盐卤,每一层里藏着一种纸糊物件,约有十层光景,扎缚得像一个莲蓬或是胡蜂窠相似。还有左右两副,是金童玉女,也是如法泡制。这三个包好的东西,放在三堆劈柴的火里烧炼,在适宜的时间抖去外壳,将里边的彩物挥舞一会儿,复又烧却,等候第二重的彩物出现,直至最后将主幡烧炼出来,象征从火中将死者超度出了。这做幡与烧幡的工作很是烦难,却要真实的本领才行,因为万一炼不出来,道士便要受罚得从新做过一场的。因此这主要的幡乃是由阿金自己来烧,也不复怎么打扮,只是穿着斜领的短袄,头戴普通的道士冠而已。到得烧到最后的一层,即是主幡将要出来的时候,不但道士们非常紧张,有的走到太上老君像的前面,捧拳礼拜,祈祷求祐,就是观众也无不替他们捏一把汗呢。幸而诸事顺遂的结束,便把烧出来的三道幡送往灵前供了起来,于是这一场法事遂完全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