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写的是关于绍兴县馆的外面情形,这里想来把会馆里面说明一下子。这虽如此,我对于里面的事或者比较外面知道得更少,也未可知,仰蕺堂是会馆里南边一部分,我尚且不曾走到过,何况是与我们无关的西北方面呢。去年夏天,鲁迅博物馆的干部来邀我同去,一看那里“补树书屋”的现状,以及所谓藤花馆是在哪里,结果是什么都没有看得。诚然是门庭院落依然如故,那圆洞门已经毁坏,槐树也不见了,补树书屋做了什么车间,狼藉不堪,没有能进去,至于西北一部分,更是住民杂乱,看见有人进来了,纷纷质问,是不是“房管局”的人,来干什么的?我们只得乘兴而来,却是扫兴而退了。不过现在所记的乃是四十多年前的绍兴县馆,在记忆中还是完全无损的,有去年夏天所见现状的对比,似乎过去一时的这影象更是着实实在,这里来纪录一回,或者不是多余的吧。

会馆在南半截胡同的北头路东,门面不大,有魏龙常所写的一块匾,文曰绍兴县馆。他是山阴县人,但生长在广西桂林,他能写魏碑,那块匾大概也是那一体,却是记不得了,只记署名魏㦽,这是他后来的改名。他在绍兴很有点名气,说是他能打拳,后来知道这种传说很普遍,高伯雨著《听雨楼杂笔》中有一篇《精于技击的诗人魏铁珊》,就是讲他的故事的。说他会“壁虎功”,即学壁虎爬墙壁,但是他却比那师父要高一着,便是他能“以背缘壁”而行,这就是在四脚有吸盘的壁虎也敬谢不敏了。幼时听见先君讲魏龙常的一件故事,说他能纵跳如飞,做秀才的时候曾在镇东阁上头挟妓饮酒,镇东阁在府横街的西头,与杀人的轩亭口遥遥相对,其北接近绍兴府的衙门,是差役聚集的地方。这事为他们所知道,自然认为讹诈的好机会,便有几个差人走上前去恐吓他,意在敲竹杠。魏龙常一声不响,只提起一个差人来,向窗外一扔,这镇东阁至少乃是同小城门一样的高,如一个摔到地上,一定粉身碎骨了。魏龙常却随即一跳,自己也纵身而下,在还未到地的时候,将差人一把抓住,以是没有跌死,但也吓的几乎昏过去了。故事是这么说,不过这里应当有一点订正,似乎应当说魏龙常抓住差人,和他一起从窗子上跳下,这才可能把差人吓了而没有摔死,因为若是先后跳窗便不能同时落地,他纵有内功,但不可能与这物理的定律争胜的。我是一个少信的唯物论者,但是平常很不愿意给人家扫兴,所以讲神异的传说的时候也竭诚静听,所谓“姑妄言之姑听之”是也,可是假如要收入我的文章里去,便不得不稍稍有所订正了,虽然上文所说的故事乃是我父亲对我们讲的。他本来也是无鬼论者,不过也是随便讲新奇的故事,没有注意到不合事理的情形,而且要找漏洞那么别的还有,魏龙常既是生长桂林,那么这在绍兴闹事也似乎可成为问题了。为了一块匾的事情,不料引起技击内功的议论来,这实在是节外生枝,可以结束了事。

现在我们来说会馆内部的情形吧。上边已经说及,我所能说的只是会馆里边的一部分,即是进门靠南的两个院子。藤花馆是在西北方面,但鲁迅于丙辰(一九一六)年五月搬往“补树书屋”了。日记里说:

“六日晴,下午以避喧移入补树书屋住。”这补树书屋便在会馆南边的两个院子的里进。一进大门的过厅,右手的门里就是第一进的一个大院子,北京房屋在城外的与城内构造大不相同,城里都是“四合房”,便是小型的宫殿式,城外却是南方式的,一个院子普通只是上下两排,这里就是这个样子。在大院子的东西方面,各有房屋一排,上边是正厅三间,南边留一条过道,下边大约四间,前面都有走廊,靠北一带也有廊,为的是雨天可以不走湿路。从南边过道进去,是为第二进的院子,路南的墙上有一个圆洞门,里边朝东四间房屋,在第二间中间开门,南首住房一间,北首两间相连。院中靠北墙是一间小屋,内有土炕,是预备给用人住的,往东靠大厅背后一条狭弄堂内是北方式的便所,即是蹲坑。因为这小屋突出在前面,所以正房北头那一间的窗门被挡住阳光,很是阴暗,鲁迅住时便索性不用,将隔扇的门关断,只使用迤南的三间。靠近圆洞门的东头有一株大槐树,这树极是平常,但是说来很有因缘,据说在多少年前有一位姨太太曾经在这里吊死了,可能就是这棵槐树上,在那时树已高大,妇女要上吊已经够不着了,但在几十年以前或者正是刚好吧。因此之故,会馆便特别有这一条规定,凡住户不得带家眷,这使得会馆里比较整齐清净,而对于鲁迅亦不无好处,因为保留下补树书屋,容得他搬来避喧,要不然怕是早已有人抢先住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