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所写的是民国十三年的事情,但是《顺天时报》的事却一直继续着,到民国十六年为止,所以这里记录的年代也不免要混杂一点,把其他事情跳过去,先来把这一事件结束了再说别的了。

民国十五六年广东政府国共合作成功,北伐着着胜利,眼看北洋派的政府就要坍台,于是这边也变本加厉的反共,在这时候正是《顺天时报》得意之秋,造谣生事,无所不用其极。最显著的是关于裸体游行的宣传,十六年四月十五日我写了一篇《裸体游行考订》,前半云:

这时候北洋政府已经完全是奉军的势力,张作霖进入北京,快要做大元帅了,于是有搜查俄国公使馆之举,那时国共合作的党员便全部被捕,这是十六年四月六日事情。经过三个星期,十几个人都被处了死刑,北大教授图书馆长李守常也就在内,《顺天时报》借此机会,又做了一次颠倒黑白宣传。我在《日本人的好意》一篇文章里加以反驳,上半云:

李大钊是一般人称之为学者的,他的道德如何姑且不论,能被人称为学者,那么他的文章他的思想当然与庸俗不同,如果肯自甘淡泊,不作非分之想,以此文章和思想来教导一般后进,至少可以终身得一部人的信仰崇拜,如今却做了主义的牺牲,绝命于绞首台上,还担了许多的罪名,有何值得。

我以为那种目击之谈多是靠不住的,即使真实,也只是几个谬人的行为,没有多少意思,用不着怎么大惊小怪。但《顺天时报》是日本帝国主义的机关报,以尊皇卫道之精神来训导我国人为职志的,那么苟得有发挥他的教化的机会,当然要大大利用一下,不管它是红是黑的谣言,所以我倒也不很觉得不对。不过该报记者说裸体游行真为世界人类开中国从来未有之奇观,我却有点意见。在中国是否从来未有我不能断定,但在世界人类却是极常见的事。即如在近代日本,直至明治维新的五年(一八七二),就有那一种特别营业,虽然不是裸体游行,也总相去不远,‘喊,来吹一吹吧,来戳一戳吧’的故事,现在的日本人还不会忘记吧?据《守贞漫稿》所记,在天保末年(一八四一年顷)大坂庙会中有女阴展览,门票每人八文。原文云:

奉劝同胞,在此国家多事的时候,我们还是苟全性命的好,不要再轻举妄动吧!’

再说这一般党员,大半是智识中人,难道他们的智识连蝼蚁都不如么,难道真是视死如归的么?要是果真是不怕死的,何不磊落光明的干一下子,又何必在使馆界内秘密行动哩?即此可知他们也并非愿意合生就死的,不过因为思想的冲动,以及名利的吸引,所以竟不顾利害,甘蹈危机,他们却万料不到秘密竟会泄漏,黑幕终被揭穿的。俗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这一般人的写照。唉,可怜可惜啊。

你看,这思想是何等荒谬,文章是何等不通。我们也知道,《顺天时报》是日本帝国主义的机关,外国人所写的中国文,实字虚字不中律令,原是可恕的,又古语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意见不同也不足怪。现在日本人用了不通的文字,写出荒谬的思想,来教化我们,这虽是日本人的好意,我们却不能承受的。……照我们的观察说来,日本民族是素来不大喜欢苟全性命的,即如近代的明治维新就是一个明证。日本人自己若不以维新志士为不如蝼蚁,便不应该这样来批评党案,无论尊王与共产怎样不同,但以身殉其主义的精神总是同的,不能加以歧视。日本人轻视生死,而独来教诲中国人苟全性命,这不能不说别有用心,显系一种奴化的宣传。我并不希望日本人来中国宣传轻生重死,更不赞成鼓吹苟全性命,总之这些他都不应该管,日本人不妨用他本国的文字去发表谬论或非谬论,但决用不着他们用了汉文写出来教诲我们。

《顺天时报》上也登载过李大钊身后萧条等新闻,但那篇短评上又有什么如肯自甘淡泊,不作非分之想等语。我要请问日本人,你何以知道他是不肯自甘淡泊,是作非分之想?如自己的报上记载的是事实,那么身后萧条是淡泊的证据,还是不甘淡泊的证据呢?日本的汉字新闻造谣鼓煽是其长技,但像这样明显的胡说八道,可以说是少见的了。……英国虽是帝国主义的魁首,却还没有用这种阴险的手段来办《顺天时报》给我们看,只有日本肯这样屈尊赐教,这不能不说是同文之赐了。‘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唯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呜呼,是亦汉文有罪焉欤!”

“四月十二日《顺天时报》载有二号大字题目的新闻,题日‘打破羞耻’,其文如下:‘上海十日电云,据目击者谈,日前武汉方面曾举行妇人裸体游行二次,第一次参加者只二名,第二次遂达八名,皆一律裸体,唯自肩部挂薄纱一层,笼罩全身,游行时绝叫打倒羞耻之口号,真不异百鬼昼行之世界矣。’该报又特别做了一篇短评,评论这件事情,其第二节里有这几句话:

“五月二日《顺天时报》上有一篇短评,很有可以注意的地方,今录其全文如下: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恩怨是另一问题。贪生怕死,蝼蚁尚然,善恶也是另一问题。根据以上两个原则,所以我对于这次党案的结果,不禁生出下列的感想来。

‘在官仓边野外张席棚,妇女露阴门,观者以竹管吹之。每年照例有两三处。展览女阴在大坂仅有正月初九初十这两天,江户(即现今东京)则在两国桥东,终年有之。’明治十七年(一八八四)四壁庵著《忘余录》,亦在‘可耻之展览物’一条下有所记录,本拟并《守贞漫稿》别条移译于此,唯恐有坏乱风俗之虞,触犯圣道,故从略。总之这种可笑之事所在多有,人非圣贤,岂能无过,从事于历史研究文明批评者平淡看过,若在壮年凡心未尽之时,至多亦把卷一微笑而已。如忘记了自己,专门指摘人家,甚且造作或利用谣言,作攻击的宣传,我们就要请他先来自省一下。”怎么样的来反省呢?就是裸体游行可能是谣言,他们却有过同类的女阴展览,这是在文献上有“目击”者的证据,便只是有这一点的不同,因为纳付过八文钱的看资,有合于资本主义的道理,或者因此便可以不算是百鬼昼行了吧。

‘上海来电,说是武汉方面竟会有妇人举行裸体游行,美其名曰打破羞耻游行,此真为世界人类开中国从来未有之奇观。’

这样的前后搞了四年,白花了许多气力,总写了有十多万字吧,但是这有什么用处呢?结果还是时局变化,张作霖终于在北京也站不住了,只得退出关去,那时《顺天时报》也就只好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