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师大反对校长的风潮发生于一九二四年的秋天,迁延至次年一月,仍未解决,学生代表乃至教育部诉说请求,并发表宣言,坚决拒绝杨荫榆为校长。五月七日该校开国耻纪念讲演会,校长与学生发生冲突,五月九日乃召集评议会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个人,即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这些年月和人名,我都是查考《鲁迅全集》第三卷的注释才能得来的,因为日记里没有详细的记载。)我们有几个在女师大教书的教员听了不平,便酝酿发表一个宣言,这启事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报》上,由七个人署名,即是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照例负责起草的人是署名最后的,这里似乎应该是我拟那宣言的了,但是看原文云,“六人学业,俱非不良,至于品行一端,平素又绝无惩戒记过之迹,以此与开除并论,而又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似乎觉得不像是我自己的手笔,至于这是谁的呢,到现在却也无从去查考了。

这宣言的反响来的真快,在五月三十日发行,而二十九日已经发卖的《每周评论》上,就发现陈西滢即通伯的一篇“闲话”,不但所谓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挑剔风潮”的话就出在这里边,而且大有挑唆北洋军阀政府来严厉压迫女师大的学生的意思。我以前因张凤举的拉拢,与东吉祥诸君子谬托知己的有些来往,但是我的心里是有“两个鬼”潜伏着的,即所谓绅士鬼与流氓鬼,我曾经说过,“以开店而论,我这店是两个鬼品开的,而其股份与生意的分配,究竟绅士鬼还只居其小部分。”所以去和道地的绅士们周旋,也仍旧是合不来的,有时流氓鬼要露出面来,结果终于翻脸,以至破口大骂,这虽是由于事势的必然,但使我由南转北,几乎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回旋,脱退绅士的“沙龙”,加入从前那么想逃避的女校,终于成了代表,与女师大共存亡,我说运命之不可测就是为此。这之后我就被学生自治会请去开会,时期在五月二十一日,情形如鲁迅在《碰壁之后》一篇文章里所写,眼见一个大家庭里斗争的状况,结果当上了一名校务维持会的会员。而且说也奇怪,我还有一次以学生家长的资格,出席于当时教育部所召开的家长会,——我其实并无女儿在女师大念书,只因有人介绍一个名叫张静淑的学生,叫我做保证人,这只须盖一个图章,本是“不费之惠”,不过有起事情来,家族如不在北京,保证人是要代家长负责的,这是寻常不会有的事情,但是我却是适逢其会的碰着了。我终于不清楚张静淑本人是不是反对校长的,假如她是女附中出身,那么她应该为附中主任欧阳晓澜的威胁利诱而加入对方去了,如今却还找我这保证人去赴会,可以想见她是在反对的一边的。那一天的日记只简单的记着:

“八月十三日,下午四时赴教育部家长会议,无结果而散。”这会议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在八月六日北洋政府阁议已经通过教育部解散女师大,改办女子大学的决议,这里招集家长前来,无非叫约束学生,服从命令的意思。当时到场二十余人,大都没有表示,我便起来略述反对之意,随有两三个人发言反对,在主人地位的部长章士钊看见这个形势,便匆匆离席而去,这便是那天无结果的详情。以后紧接着二十二日武装接收的一幕,由专门教育司长刘百昭率领老妈子队伍,开赴石驸马大街,把女学生拖拉出校,就原址开设国立女子大学,派胡敦复为校长。那班被拖出街上的学生们只得另寻栖止,在端王府的西南找到一个地方,作为校址,校长是易培基,这大概是校务维持会所推选的吧。日记里写着:

“九月十日,上午往宗帽胡同(十四号电话西局一五八五),女师大开校务维持会。”

“九月二十一日,上午赴女师大开学典礼,午返。”这以后就暂时在那里上课,到了十一月底章士钊离开了教育部,女师大随即复校,仍搬回石驸马大街原处。可是在第二年即一九二六年中乃有更不幸的事情发生,这即是三一八事件,女师大死了两个学生,国文系的刘和珍与英文系的杨德群,随后有些教员也被迫胁离开了北京。教育总长换了任可澄,教育界前途一样黑暗,我在女师大渐渐的被挤了上去,充当代表,在八月五六两日里去见任可澄都不曾见到。二十二日是去年“毁校纪念”,开会纪念了不到十日,教育部又发表将女子大学和女师大合并为女子学院,而以女师大为师范大学部,派林素园为学长,于九月四日来校,武装接收了。今据林素园的报告照录于下:

“素园本日午前十一时复往该校,维时该校教职员等聚集多人,声势汹汹,当晤教员徐祖正周作人说明接收理由,该徐祖正等声言同人等对于改组完全否认,早有宣言,何竟贸然前来,言时声色俱厉,继复跃起谩骂,户外围绕多人,一齐喝打,经部员劝告无效,并被拳击,素园等只得来部陈明。”这篇布告登在九月六日的《世界日报》上,但记者说据前日报告,仅云林上午到校因斥该校教授为共产党,言语之间稍有冲突,并无互殴之说,此种报告似觉离奇,殊与事实颇有出入。这新闻报道倒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