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管窥之四》搁浅了一年有半,于廿六年(一九三七)六月十六日这才写成,——花了这些时候,究竟想出了什么结论来了呢?结论是有了,可是不能说好,但是此外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了。因为答案是一个不字,就是说日本人的国民性我们不能了解,结果是宣布日本研究小店就此关门,却也十分适当的。这篇文章虽发表出来,可是杂志就未能发行,也不曾收到文集里去,直至解放后有一年曹聚仁先生来北京看我,我把解放以前的旧稿给他看,承他携至香港,于去年春间把《乙酉文编》的第二分印了出来,距原作的年月差不多有二十四个年头了。

《管窥之四》继承上面的意思,从别的方面来求解说,那篇文章上有一节云:

这个我是不能懂,——因为以不知为不知,宗教我是不懂的,而这个缘故便出于宗教。在那篇文章里我说道:

其四,走私事件,日本称之曰特殊贸易,如此名词颇有幽默味,但只宜用作江湖上的切口,似乎不是正当国家所可用的名词吧。

其五,白面吗啡事件。

其二,河北自治请愿事件。

其三,成都北海上海汕头诸事件。

其一,藏本失踪事件。

以上诸例都可以做我的证明。假如五十岚力的话是不错的,日本民族所喜欢的是明净直,那么这些例便即可以证明其对中国的行动都是黑暗污秽歪曲,总之所表示出来的全是反面。日本人尽有他的好处,对于中国却总不拿什么出来,所有只是恶意,而且又是出乎情理的离奇。这是什么缘故呢?”

“日本对于中国所取的态度本来是很明了的,中国称曰帝国主义,日本称曰大陆政策,结果原是一样东西,再用不着什么争论,这里我觉得可谈的只有一点,便是日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句话有点不大明白,这问题所在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本来对中国的帝国主义不只一个日本,为主义也原可不择手段,而日本的手段却特别来得特别,究竟是什么缘故?我老实说,我不能懂,虽然我找出这个问题来,预备写这篇文章,结果我只怕就是说明不能懂的理由而已。近几年来我心中老是怀着一个很大的疑情,即是关于日本民族的矛盾现象的,至今还不能得到解答。日本人爱美,这在文学艺术以及衣食住种种形式上都可看出,不知道为什么在对中国的行动却显得那么不怕丑。日本人又是很巧的,工艺美术都可作证,行动上却又是那么拙,日本人爱洁净,到处澡堂为别国所无,但行动上又那么脏,有时候卑劣得叫人恶心。这是天下的大奇事,差不多可以说是奇迹。我们且具体的举例来说吧:

“我平常这样想,日本民族与中国有一点很相异,即是宗教信仰,如关于此事我们不能够懂得若干,那么这里便是一个隔阂没有法子通得过。中国人也有他的信仰,如吾乡张老相公之出巡,如北平妙峰山之朝顶,我觉得都能了解,虽然自己是神灭论者,却理会得拜菩萨的信士信女们的意思。我们的信仰仿佛总是功利的,没有基督教的每饭不忘的感谢,也没有巫教降神的歌舞,盖中国的民间信仰虽多是低级而并不热烈者也。日本便似不然,在他们崇拜仪式中往往显出神凭或如柳田国男氏所云‘神人和融’的状态,这在中国绝少见,也是不容易了解的事。浅近的例如乡村神社的出会,神舆中放着神体,却是不可思议的代表物,如石或木,或不可得见不可见的别物,由十六人以上的壮丁抬着走,而忽轻忽重,忽西忽东,或撞毁人家的门墙,或停在中途不动,如有自由意志似的,舆夫便只如蟹的一爪,非意识的动着。柳田氏在所著《世间与祭礼》第七节中有一段说得很好: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情感的经验。有时候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特别的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已经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得见了也并不一定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了Y字,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高举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这样说来,日本民族与中国人绝不相同的最特殊的文化是它的宗教信仰,而关于这个我们却是无从了解的,他们往往感情超过理性,因此如上边所举的例都是蛮不讲理,有时离奇狂暴近于发疯。外国有一句格言道,上帝要叫一个人灭亡,必先使他疯狂。这句话是不错的,希忒拉和德国的国社党是如此,日本的军阀也正是如此灭亡的。

我写了四篇《日本管窥》,将日本的国民性归结到宗教上去,而对于宗教自己觉得是没有缘分,因此无法了解,对于日本事情宣告关门不再说话了。但是此后我却又写了一篇,叫作“日本之再认识”,事实上是抄的“刊文”,乃是将《管窥之二》的关于日本衣食住与《之四》的后半接合,便是说从别的方面下手不能够了解日本,这须得由宗教入门,才可懂得,题云“再认识”即言前此的认识都是错的。那篇文章是民国廿九年(一九四〇)十二月所作,其时华北已经沦陷,值日本所谓建国二千六百年纪念,特约作文,乃以此敷衍塞责,当时原说有美术品作报酬,经特别交涉,以不受报酬为条件,而所作文章采用与否也不计较,后来经日本国际文化振兴会印为单行本,我自己也收在《药味集》里边,于民国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在北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