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略述朱子之理气论与心性论。在此,朱子已尽力指陈了心之重要。在人生界中之心,正可与在宇宙界中之理相匹配。而就人生界论人生,则心之重要更过于理。因理是已存底,而心则是待发底。亦可谓理属体,心则主要在用,在工夫论上,故尤为理学家所重视。所以说,谓陆王是心学,程朱是理学,此一分别,未为恰当。若说陆王心学乃是专偏重在人生界,程朱理学则兼重人生界与宇宙界,如此言之,庶较近实。

今试问天地是否亦有心,即是说宇宙自然是否亦有心,朱子对此问题,似乎主张说天地亦有心。朱子说:

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包着地,别无所作为,只是生物而已。亘古亘今,生生不穷,人物则得此生物之心以为心。

又曰:

天地以此心普及万物,人得之,遂为人之心,物得之,遂为物之心,草木禽兽接着,遂为草木禽兽之心。只是一个天地之心尔。今须要知得它有心处,又要见得它无心处。

如此说来,朱子看天地,似乎认其在有心无心之间。天地只是一自然,此是无心的。但若只说理与气,一则冷酷无情,一则纷扰错纵,不能说人生界一切道理便只从这无情与纷扰中来,儒家因此从宇宙大自然中提出一生命观,理则名之曰生理,气则称之曰生气,《易·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又曰复见天地之心。朱子说之曰:

谓如一树,春荣夏敷,至秋乃实,至冬乃成。方其自小而大,各有生意。到冬时,疑若树无生意矣,不知却自收敛在下。每实各具生理,便见生生不穷之意。

此乃即就草木来说明宇宙,提出生气生理生意等字眼,说有意便如说有心。朱子又曰:

万物生长,是天地无心时。枯槁欲生,是天地有心时。

当万物之各遂其生,自然生长时,则若不见天地之有心。若使天地有心,将不复是自然,亦将不见万物之各有其生,而只成为宇宙间一被生物。但到万物生命力收藏或萎缩近至不复有生时,而其生命力又渐渐茁壮起来,此则不得谓天地之无心。若果天地无心,何从在自然中报出生命?又如何使此生命永远继继承承而不绝?

康节有一诗云:

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请问庖牺。

朱子说此诗云:

万物生时,此心非不见,但天地之心悉已布散丛杂,无非此理呈露,倒多了难见。若会看者能于此观之,则所见无非天地之心。惟是复时,万物未生,只有一个天地之心昭然著见在这里,所以易看。

朱子此说分析甚精。又盛赞康节此诗,谓其是振古豪杰。朱子又曰:

复未见造化,而造化之心于此可见。

到此处,朱子直说自然造化即见天地有心。王弼注《易经》复卦,谓寂然至无,是其本矣。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朱子斥之,谓说无,是胡说。王弼承庄老道家义,谓自然中有生命,乃是自无生有。儒家不认无是天地之本。天地即是造化,造化中即涵有生命。当复之时,虽生命之迹尚未见,而造化之心则已见,不得谓之无。

朱子又谓:

造化周流,未著形质,便是形而上,属阳。才丽于形质,为人物,为金木水火土,便转动不得,便是形而下,属阴。

故虽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但究竟仍该以阳动在先,阴静在后。在先是流行变动,未著形质时。在后则已丽于形质,成了一格局。此种形质,则无不将变坏衰灭,但下面还是会生生不已。故朱子说:

统是一个生意。

如此,亦可说儒家说造化,说生,是说了此宇宙之阳面。道家说自然,说无,是说了此宇宙之阴面。朱子根据《易·系辞》来畅阐儒义,而其根据于新兴理学诸儒者,则主要尤在濂溪与康节。

朱子从此理论上特地提出一仁字。朱子说:

仁是天地之生气。

仁是个生底意思。

生底意思是仁。

又曰:

只从生意上说仁。

天地生这物时,便有个仁。

仁便有个动而善之意。

又曰:

仁者,天地生物之心。

又曰:

千头万件,都只是这一个物事流出来,仁是个主,即心。

又曰:

发明心字,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以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

又曰:

当来得于天者,只是个仁,所以为心之全体。

又曰:

万物之心,便如天地之心。天下人之心,便如圣人之心。天地生万物,一个物里面便有一个天地之心。圣人于天下,一个人里面,便有一个圣人之心。

朱子专就心之生处心之仁处着眼,至是而宇宙万物乃得通为一体。当知从来儒家发挥仁字到此境界者,正惟朱子一人。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从老子道家义,则此宇宙大整体,乃是一不仁之体。由朱子言之,则此宇宙大整体,乃是一至仁之体。然其间仍有分别处。由上向下言之,则万物各得天地之心,与天地之仁。若由下向上言之,则惟圣人乃能全得此心之仁,上与天地合德。从此乃生出关于心方面之种种方法论与工夫论,待以下加以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