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问题是主要的。两先生功夫虽若不同,然而事实上却有殊途同归之妙。读者苟不忘本文开初之所云云,便自会得伍先生为学恰侧重在人心自觉不昧之一面入手,而严先生所从入手者恰重在其另一面:人与人情感之相通。两面皆人心之效用也,其体则一。用不离体,入手虽异,天然会归一处。

两先生功夫虽若不同哉,然正自有其共同一致者在。此可以两言括之:

一、心不可求也,则以不求求之;

二、近道自然合道。

本文初段既言之:心不可求;不求自至,求之转不可得。且曾借喻病失眠者如何乃可入睡,以明其理。默识本心有专从“不求”而得入者,静坐是也。静坐未始非此学一捷径。前贤借此得入者多矣,非第绪山、双江、念庵也。前乎此,若陈白沙,非曰“静中养出端倪”乎。又前,如程门于静坐者辄称其善学,皆是已。此固亦阳明教法之一,见于上文。

静坐缘何乃得以识心?此在熟审本文前半之后,固不难达其理。人心乃生物经千万年之进化从消除本能翳蔽而得透露出来。本能则先天有组织之反应而一触即发之动势也。是故人心之为人心,正在其能静。动物何为而动邪?为有所求取也。有求焉,虽不形于动,未为静也。真静、似静(思想)、动作三者,皆人类生命之所可能。但人类以其本能至不足以应付生活也,一切活动必有赖后天习惯之建立。习惯,盖又一种后天有组织之反应而一触即发之动势也。凡动势一经触发,恒有其不能自止之惯性。人在生活中无时不随从乎习气而运动劳攘,而情怀动荡,亦即无时不困于有所求取,不能自止,几何时其得有真静现前邪?静坐从息止动作而息止求取,真静容或得一呈露。吾谓其于默识本心未始非一捷径者在此。然而非可必得也;且歧途至多,易滋迷误,非吾人所谓切近平妥之路,殊未足尚。若以为用功之一助,类如孟子所云“夜气”之存而有“平旦之气”者,则无不可耳。

伍、严两先生未尝言静坐也,顾其功夫有合于“以不求求之”,殆胜于常人之习静。常人之习静,动作息止矣,浮念息止矣,似无所求矣,乃若隐微间并其期待而根绝之,不易言也。若是,则本心其能见乎?两先生之为学,一专乎慎独,一专乎忠恕,各事其事,意不求识心,而心乃自见,是其所以胜也。

阳明先生之为学,即本体即功夫,一贯地“是即是,不是即不是”,可谓卓绝。然此非人人所能承当也,遂乃多其接引之方。伍、严两先生则不然。其于本体“是即是,不是即不是”,固不能有异;若功夫则宁从其“近是”者而力行之。伍先生之由格致而慎独,严先生之言格致即忠恕,莫非人人所能知能行(绝无高不可阶者)。果其力行而不怠也,则刻刻鞭辟近里(几近本心),随功夫之进而明德以明;澈始澈终,一路下来,其间只有生熟,更无转换。此正《大学》所云“近道”,《中庸》所云“违道不远”,《论语》所云“力行近仁”,《孟子》所云“强恕而行求仁莫近”者。一言总括之:日常生活在“近道”中实践不已,便自然能合道;孔子所云“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者,将不期而自得之。

谛观《论语》,孔子因人施教,至为显然。其弟子问仁,随时随事指点,莫或同出。即在同一人亦且前后不同。盖未尝必教以识仁为先。“吾道一贯”之诏,隐若指目乎此,要非其人,非其时机,固不轻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