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獒

旅,是西夷国名。犬之高大异常者,叫做獒。昔周武王时,有西旅国,以本地所出獒犬,进献于朝。太保召公,以为异物非所当受,作书进戒,遂以旅獒名篇。

【原文】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蛮。西旅底贡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

【直解】底字,解做致字。史臣叙说,武王既克商而有天下,威德广被,九州之外,夷狄蛮貊,莫不宾服,道路开通,无复阻隔。有西旅国,致贡其土产之獒,以表来享之敬。自常情观之,一獒之贡,出自远人向化,圣如武王,受之若无害者。太保召公,则以人君好尚,不可不端,恐因此开进献之门,贻盛德之累,乃作为《旅獒》一书,用训戒于王,极言其不当受的意思。盖忠臣爱君豫防其渐如此。

【原文】   曰:“呜呼!明王慎德,四夷咸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惟服食器用。

【直解】方物,是各地方所产之物。召公训戒武王,先叹息说道:“自古明哲之王,欲以保国治民,莫不谨修其德,凡一取一予,一喜一好,皆兢兢然以道理自防,法度自检,无所不致其谨。由是盛德所感,不但中国的人民,倾心奉上,就是那四方夷狄,闻知中国有圣人,也都纳款称臣,相率宾服,无远地近,莫不各以方土所生之物,输诚贡献,毋敢后焉。然其所献者,惟是可供衣服,可资饮食,可备器用之物,此外并不敢以奇玩异物来进献者,盖知明王所重在德,别无玩好,纵献之亦却而不受也。”

【原文】“王乃昭德之致于异姓之邦,无替厥服。分宝玉于伯叔之国,时庸展亲。人不易物,惟德其物。

【直解】昭,是示。替,是废。服,是职。展亲,是益厚其亲。召公又说:“明王在位,四夷效贡,皆其慎德之所致。乃以此明示天下,颁赐与异姓诸侯之国,使知朝廷有道,四夷向化,益坚其倾戴之诚,不废其藩屏之职。于方物中有宝玉之贵者,则分赐与同姓诸侯伯叔之国,使之守此重器,永为世宝,益厚其亲亲之义,因伸其敕睦之情,皆王者公天下之心也。由是天下诸侯受其分赐者,物虽不同,皆不敢轻易视之,知此物乃王者谨德所致,故不敢以物视其物,而皆以德视其物,极其敬重矣。若为君者,不以服食器物为贵,而以珍奇玩好为事,则贡献既非德感,分赐无所劝励,适足以彰其不德耳,可不戒哉!”

【原文】“德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尽人心;狎侮小人,罔以尽其力。

【直解】此以下皆慎德之事。小人,是卑贱之人。召公又说:“人君之德,所当谨者固非一端,而恭敬礼下,乃其德之大者。是以德盛的人,其持己待人,必极其庄敬。视贤人君子,皆当尊礼,视匹夫匹妇,皆能胜予,不敢有一毫亵狎侮慢之意。若亵狎侮慢,待人无礼,则其为害有不可胜言者。狎侮君子,则亏敬贤之礼,而为君子者,必将见几而作,望颜色而去之矣,孰有为国家尽心者乎?狎侮小人,则失临下之体,而为小人者,亦将无所畏惮,而怠玩以事上矣,孰有为国家尽力者乎?夫狎侮之心一生,而其疾弊遂至于此,人主不可以为小失而不加谨也。”

【原文】“不役耳目,百度惟贞。

【直解】役,是役使。百度,是百事的节度。贞,是正。召公又说:“人心之应事接物,本都有个至正的节度。只为声色之欲,一感于耳目,而心无所主,反为耳目所役使。于是百为之度,始昏乱而失正耳。人君若能澹然无欲,卓然自持,务使耳目皆听命于心,而此心不为耳目玩好所役使,则本原澄澈,私欲不行,凡百事为,自然合于节度,而各得其正矣,德其有不盛乎?此谨德者,又当以玩物为戒也。”

【原文】“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直解】上玩字,是玩忽的意思。下玩字,是玩好的意思。丧,是失。召公又说:“玩忽乎人,而生狎侮之心,不但失君子小人之心力而已,且其轻佻慢易,侈然自肆,并自己的心德,也丧失了。玩人之害如此。玩好乎物,而狥耳目之欲,不但使百为失度而已,且其躭迷荒纵,心为形役,并自己的心志也丧失了。玩物之害如此。”

【原文】“志以道宁,言以道接。

【直解】宁,是安定。接,是听纳。召公又说:“心之所之,谓之志。人君于己之志,不可以不定也,而定志莫若以道。方志之未发,则以道涵养之,而非道者勿存诸心。方志之将发,则以道检察之,而非道者勿萌诸念。如此,则中有所主,而耳目不能为之迁,玩物之失,庶乎其可免矣。入于耳者谓之言。人君于人之言,不可以不听也,而听言亦必以道。导我以忠正之言,合于道者也,吾虚己而受之。导我以邪僻之言,悖于道者也,吾正色以拒之。如此,则自处以正,而佞不得投其隙,玩人之失,庶乎其可免矣。王欲谨德,可不知所务哉!”

【原文】“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不育于国。不宝远物,则远人格。所宝惟贤,则迩人安。

【直解】畜字、育字,都解做养字。召公又说:“人君所行,惟修德勤政,乃为有益。他如游观兴作等项,都是无益的事,人君一有所好,则心夺于外诱,力分于他用,而治功遂因之以有隳,是以无益而害有益矣。必须早夜孜孜,只求有利于国计民生者,然后为之,诸凡无益之事,一切停罢。夫然后力有专攻,事无废弛,而治功可成也。民间之物,惟服食器用,乃为切要。他如珠玉珎宝等项,饥不可以为食,寒不可以为衣,而其价不赀。人主一有所好,则不免多方以求之,重价以购之,而民财遂因之以虚耗,是反贵异物而贱用物矣。必须躬行节俭,惟是切于民生日用者,乃以为贵,诸凡奇异之物,都不必用他。夫然后上无征求之扰,下无采办之费,而民财可足也。犬马虽是有用之物,若来自他方,非其土性所宜的,也不必畜养。至于珍美之禽,奇异之兽,不过以供耳目之玩,无益实用的,不必养育于国中,以滋劳费。凡此皆慎德之实也。夫朝廷之举动,远人所视以为向背者。若能清心寡欲,凡远方之物,一无所宝爱,则好尚既端,声闻旁达,远而四夷,皆起宾服之心,而无不格矣。贤才之进退,斯民所系以为休戚者。若能移宝远物之心以宝贤臣,信笃而任专,谏行而言听,则贤才效用,膏泽普施,近而中国,皆蒙太平之福,而无不安矣。今西旅之獒,所谓非其圭性者也,异物之无益者也。吾王所当宝者,惟在为国求贤耳。今释此弗宝,而以远物为贵,将不取轻于外夷,而为盛德之累哉!”

【原文】“呜呼!夙夜罔或不勤,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直解】矜,是矜持。八尺叫做仞。篑,是盛土的竹器。召公又叹息说:“人君之谨德,其事不止一端,其功不可少间。故一日之间,从早至夜,凡存心应事,当常怀儆惕,不可少有懈怠。一或懈怠,则谨德的功夫,便有间断,不可不戒也。然世人常以为有大德者,不拘小节,故往往在大事上谨慎,细微处却多放过。殊不知大德者小德之积。若以为细行而忽之,不肯矜持谨守,则一行之亏,百行之玷,因小失大,终必有累于全德矣。譬如为山的一般,积累功夫,已到了九仞之高,所少者一篑之土,却心生懈怠,不肯加益,将九仞的功劳都亏损了,岂不甚可惜哉!知细行不可不矜,则夙夜何可以不勤乎?吾王当详审而密察之可也。”

【原文】“允迪兹,生民保厥居,惟乃世王。”

【直解】允,是信。迪,是行。世王,是世世为王。召公又说:“吾王诚以明王为当法,以臣言为可采,信能行此谨德之事,则朝廷上清心省事,无额外征求之扰,百姓都安家乐业,受无穷之福矣。今日创业垂统,规模正大,则后代观法遵守,可以永保天下,而世世为王矣。盖修省于一身者虽小,而造福于天下者则甚大;樽节于一时者虽微,而垂裕于后世者则甚远也。吾王其图之!”夫一獒之贡,武王尚且未受,召公训戒惓惓如此。可见古之圣君,不以细行无伤而不谨;古之大臣,不以小过无害而不谏。有天下者宜鉴之哉!

金縢

金縢,是周时藏秘书的匮,用金封缄其外,以示谨密也。昔武王有疾,周公作册书告神请祷,而卜之于龟,事毕以其书纳之匮中,及遭流言,出居东土。适有风雷之变,成王将启匮卜龟,见先所藏册书,乃悟感召天变之故,遂迎归周公。史臣叙其事,以金縢名篇。

【原文】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

【直解】王,是武王。弗豫,是不悦有疾而患苦的意思。史臣叙说,武王既克了商纣,甫及二年,适有虐厉之疾,心弗豫悦。此时王业虽成而未安,人心虽服而未固,而武王乃遘此危疾,此周召诸臣所深忧也。

【原文】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

【直解】二公,是太公望、召公奭。诚一和同以听命于卜,谓之穆卜。史臣记说,太公与召公,见得武王有疾,乃同辞说道:“王之一身,系我周家宗社的安危,今被疾弗豫,为臣子的岂能晏然自安。此或天意所为,惟龟卜可以传之。我二人其为王致敬共卜,决其安否,以观天意可也。”

【原文】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

【直解】戚字,解做忧字。周公因二公欲为王穆卜,乃托词以止之说:“父母的心尝以子孙疾病为忧。今欲为王穆卜,必有事于宗庙,恐我先王因此遂怀忧虑,二公殆未可以此忧恼我先王也。”周公盖欲身自为祷,故却二公之请如此。

【原文】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

【直解】功字,解做事字,指下请祷说。坛,是筑土。,是除地。植,与置字同。秉,是执。珪、璧,皆礼神之器。史臣记周公既却二公之卜,乃自以为事,而请祷于先王,筑土为三坛,除地而同为一。又别筑一坛于三坛之南,向北为位,周公立焉。置璧于坛,执珪于手,乃陈词以告太王、王季、文王,为武王请祷。盖公以王室懿亲,迫切求祷于三王,自信其必能感通,此所以任为己事也。

【原文】史乃册,祝曰:“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

【直解】史,是太史,即太祝之官。祝,如今祝版之类。凡告神,必以祝词,书之于册,故曰册祝。元孙某,指武王,人臣不敢直指君之名,故曰某。遘,是遇。厉,是恶。虐,是暴。丕子,即元子,以大君为天之元子,故称丕子。代字,解做替字。史臣说,武王有疾,周公既以身请祷,太祝乃读其册祝之辞曰:“惟尔太王、王季、文王的元孙某,遇恶厉暴虐之疾,势甚危急。然元孙某,乃是承宗祀,继王业,为天的元子,若尔三王之灵,当任保护元子的责任于上帝之前,不当卒令其死。如谓其疾果不可捄,则愿以旦代替元孙之身,不可使之遂罹于大故也。”盖是时王业初定,使武王即殁,则宗社倾危,人心摇动,国事大有可虞。故公之祷,非特以弟为兄,以臣为君,乃为生灵社稷之计,故不觉情词之迫切至于如此也。

【原文】“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

【直解】仁,是爱。若,是顺。材,是材干。艺,是艺能。周公祝辞又说:“我有仁爱之性,能承顺祖考,又多材干,多艺能,可备役使,能服事鬼神。乃元孙之材干艺能,都不如旦,不堪役使之任,不能服事鬼神。今必要得一人服事左右,则莫若耻此材艺兼备,能事鬼神之旦,不必用元孙也。”此盖周公必欲代武王之死,至情笃切,故为是言。非是鬼神于冥冥之中,真个要人来服事,亦非周公矜己之能,而贬其兄之不能也。

【原文】“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

【直解】敷,是布。佑,是助。定字,解做安字。下地,犹言天下。宝命,是重大的天命。先王,指三王之祖考,后稷之属也。周公祝辞说:“元孙虽无材艺,不能服事鬼神,却受命于上帝之庭,作君作师,布其德教,以佑助四方之民。用能培植基本,安定汝三王子孙于下地,使本支百世,藉其余休。以君师天下,四方之民,莫不奉法守令,而祗敬畏服之。是元孙一身,近为当时所依赖,远为子孙所恁藉,若卒有不讳,则天下后世,将何所依乎?”又叹息说:“元孙之责任重大如此,我三王决当默佑而保护之,使其永固王业,不至坠失了上天所降的宝命。则我周先王后稷以来的宗祀,亦永有所赖以血食于无穷矣。三王纵无意于尔元孙,宁能无意于先王之宗祀乎?”周公请祷之词,至此益恳切矣。

【原文】“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

【直解】即字,解做就字。尔,指三王。屏,是藏。周公祝辞又说:“我请身代元孙之死,未知尔三王在天之灵,许我与否。今我就请命于元龟,以观其兆之吉凶。若得吉兆,是三王许我以保护元孙,有不坠宝命,念及宗祀之心,我其以所置之璧,所秉之珪,归待尔保安元孙之命。若尔不许我以保护,则天命将坠,宗祀无依,我乃屏藏其璧与珪,欲事神不可得已。盖元孙不存,则周业必坠,宗祀不保,此旦必愿以身代也。”

【原文】乃卜三龟,一习吉。启籥见书,乃并是吉。

【直解】三龟,是三人齐卜。习,是重。籥,是开藏的管籥。书,即占卜之书,藏于金縢之匮者。周公祝告既毕,乃命三人同卜,以相参考。而三龟之兆,皆重以吉告。又以管籥开金縢之匮,取其所藏占书观之,那占书上都说这是吉兆。则保佑元孙之命,三王已默许于冥冥之中矣。此周公孝诚所感也。

【原文】公曰:“体,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兹攸俟,能念予一人。”

【直解】体,是卜龟的形象。永终,譬如说久后一般。图,是谋。武王安,则宗社子孙亦有依归,正是长远之计,所以说永终是图。俟,是待。周公既得吉卜,乃自幸说道:“我观龟卜的形体,有吉无凶,王之疾必然无害。盖我新受命于三王,惟以久后子孙为计,而许我以保佑元孙矣。我今只等待三王能念我元孙一人而使之安宁,则吾请代之初愿毕矣。”周公深致喜慰之词,盖忠诚所发也。

【原文】公归,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王翼日乃瘳。

【直解】纳,是藏。册,是祝词。瘳,是愈。史臣说,周公请祷既毕而还,太史乃藏其祝之词于金縢之匮中。公归明日,武王之疾果愈。盖虽三王保护之力,寔周公请代之诚所感通也。

【原文】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

【直解】此以下,是史臣记周公辅成王时事。管叔,名鲜,是周公兄。群弟,是蔡叔度、霍叔处。流言,是无根之言,流传于人者也。不利,譬如说要害他一般。孺子,指成王。武王既丧,成王尚幼,周公乃摄位行事。是时周公之兄管叔,方监殷武庚谋为不轨,乃与群弟蔡叔、霍叔等,造为无根之言,流布于国中说:“如今周公,将谋篡位不利于孺子。”所以危惧成王,而劝摇周公也。盖主少国疑之时,奸人之所窥伺;托孤寄命之地,大臣之所难居。故虽以周公之圣,犹不免于流言如此。

【原文】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

【直解】辟字,解做退避的避字。周公当流言之际,心不自安,乃告太公、召公说:“我受命先王,辅佐少主,本欲安社稷,定国家,非为身计也。如今这等流言,则人心惊疑,上下易生嫌隙。我若不自退避,使谗谤得行,则变起萧墙,祸贻社稷,于大臣之义,有所未尽,他日死后,也无词以告我先王于地下矣。”夫周公顾命元老,王室懿亲,乃恝然避而去之,似为一身利害之谋,不为国家安危之计,何也?盖其忠诚恳至,亡身为国,使身退而流言可息,国家可安,则何所系恋而不为乎?然必告二公以退,则公虽居外,国事有托,亦可以不至于乱耳。圣人之举动光明,处变从容,于此可见。

【原文】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

【直解】居东,是避居东都。罪人,指管、蔡。初流言之起,成王虽疑周公,然事无指实。及周公避居东都,到二年之久,成王方知流言的人,乃是管、蔡。其诽谤忠良,谋危社稷之罪状,至是始发露而不可掩矣。盖小人陷害君子,踪迹诡秘,而周公忠诚自信,亦不急急于自明。故虽以成王之贤,犹迟迟而后得其罪,此任贤察奸,所以为难也。

【原文】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

【直解】贻,是与。诮,是诘责的意思。成王既知流言起于管、蔡,其疑渐释。此后周公乃作诗四章以与成王,篇名叫做《鸱鸮》。其诗托鸟自言,鸱鸮既破其巢,又取其卵,以比武庚之败管、蔡及王室。盖深著王业艰难,不忍毁坏的意思。周公此诗,意发于忠愤,而词近于切直。成王亦虚心受之,未敢诘责周公,足以见其悔心之萌矣。

【原文】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

【直解】熟,是丰熟。获,是收获。偃,是倒。拔,是起。弁,是皮弁。启,是开。史臣又叙说,是年秋,田和大熟,尚未收获之时,忽然雷电大作,加以暴风,田禾都吹倒,大树都拔起来,一国之人,震惊恐惧。成王因这天变,乃与大夫诸臣,尽服皮弁,以发金縢之匮,欲取册书祈祷。偶得周公当武王有疾之时,自以请命三王为事,欲以身代死的说话,即当时请命之祝词,纳于金縢之匮中者也。盖周公精诚上彻于天,而未信于成王,故天出灾异,以警动之如此。

【原文】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

【直解】二公,即太公、召公。诸史百执事,是诸卜筮执事之人,即周公当时所命以卜武王之疾者。信,是信有此事。噫,是叹声。太公、召公及成王,既见了周公欲代武王的祝词,乃问其事之始末于诸卜筮执事的人。众人乃对说:“当时周公诚有此事。”又叹息说:“我之卜龟纳册,周公皆曾命我等为之。但当册祝之日,恐人心摇动,不欲宣泄,故我等不敢以告于人耳。”夫观之天变,证之人言,周公之忠诚于是乎益显矣。

【原文】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

【直解】书,即金縢匮中所藏的册。威,指天变说。彰,是显。新,当作亲。逆字,解做迎字。成王闻诸史百执事之言,乃执周公请命之册书,涕泣以告诸大夫说:“今日感召天变,已知其由,我君臣不必共卜矣。昔周公在皇考时,不但辅佐经营,尽心竭力,至于请命代死,为国忘身,其勤劳王家如此。此时我尚幼冲,不及详知,致使公横遭流言,不安其位,此予小子不明之过也。今天警动我以风雷之威,使得见金縢之书,以知公之精忠至诚,始终为国。是乃天所以彰显周公之德也。今日欲消弭天变,岂可使公之身,一日不在朝廷之上乎?惟我小子其亲迎公以归,于我国家褒崇有德之礼,固宜如此矣。”至此而周公之心始明,成王之疑始释,周之社稷,所以几危而复安也。

【原文】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直解】成王既因天变感悟,知周公之忠诚,乃亲迎于郊外。出郊之日,天即下雨,反风,凡田禾已吹倒的,都起而更生。太公、召公,又命国人,凡大木所偃仆的,都起而筑之,更加培植。于是田禾有妆,岁更大熟,一时转灾为祥,其感召之速如此。夫成王未知周公,天为动威,及既迎周公,天为助顺。上天之喜怒,系一人之进退,捷若影响,若周公者,岂非天之所贻,以显相文武之业者哉!自古大臣尽忠者,莫如周公;处难处之地者,亦莫如周公。公以叔父之亲,辅幼冲之主,所摄者天子之位,所行者天子之事,人情安得不疑。疑故生谤,而三叔之流言起矣。然公疑则避之,以待成王之自悟,迎则来归,以安周室于几危,夷险不二其心,进退必行其志,此所以为终始之大忠也。编书者备载始末于《金縢》,可谓深知周公之心者矣。

大诰

昔武王克纣,以殷余民封纣子武庚,命三叔监之。及周公辅成王,三叔流言,周公避位居东。后成王悟迎周公归,三叔惧,遂与武康叛。成王命周公讨之,大诰天下。史臣因以名篇。

【原文】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嗣无疆大历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

【直解】猷,是发语辞。多邦,是在外的诸侯。御事,是在内的群臣。吊,是恤。割,是害。历,是国家相传的历数。服,是五服之地。迪,是导。格,是穷究的意思。周公奉辞讨武庚之罪,乃传王命以晓谕天下说道:“猷!大诰尔多邦诸侯,及尔左右御事之臣。我周不为天所悯恤,乃降凶害于我家,使武王遂丧而不少待。大思我幼冲之人,继守无疆大历服,自惟知识寡昧,弗能造明哲以导民于安康之地,是人事之显然者,且未能尽,况上天眷命,杳不可测,其安能穷而悉知之,以保此历服于无穷乎?”

【原文】“已!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敷贲,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予不敢闭于天降威用。

【直解】已,是承上语词,欲已而不能已的意思。敷,是布。贲,是饰。前人,指武王。闭,是抑遏的意思。成王大诰多邦,即启其端,而意犹未已也,故又说:“予惟小子,以冲昧为君,下无以奠安民生,上无以凝承天命,夙夜兢兢,常恐不能胜此艰大之责,就如涉渊水而莫知其津涯一般,孜孜焉惟往求所以守成之道,期如涉渊之必济而后已。凡我国家典章法度,贲饰于前者,求以敷布而修明之;武王膺天明命,肇造基业,垂裕后人者,求以增益而开大之。故今日此举,用兵讨罪,非好为劳民动众,亦欲无忘武王之大功,而思以继述其永清大定之烈,不至于失坠耳。况武庚不靖,蔑视我王章,窥伺机我土宇,此其得罪于天,乃天诛所必加者,予又岂敢闭抑天降威用,不行讨伐,而坠武王之大功乎!”

【原文】“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

【直解】宁,是安宁。王,即武王,以其克殷而安天下,故当时以此称之。龟谓之大宝,尊重之也。天明,是天之明命。绍,是传命。蠢,是动而无知的模样。成王又举鬼神前知之事以警众说道:“昔武王留下大宝龟与我后人,使传上天之明命,以定吉凶。比先问卜之时,即有命说:‘异日东方诸侯,起而作孽,将有大艰难之事于西土,使西土之人,疲于奔命,不得安静。’是武庚未叛,西土晏然之时,而龟已豫告,其兆甚明。今三监倡乱,果蠢蠢然而动,所谓大艰不靖者,于是乎验矣。然则今日之事,天命已定,其可违乎!”

【原文】“殷小腆,诞敢纪其叙。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

【直解】腆,是厚。诞,是大。叙,是统绪。疵,是病。鄙,是轻忽的意思。成王又说:“武庚特殷之末裔,小小腆厚之国耳,乃不能审己量力,大敢经纪其丧亡之绪,欲使绝而复兴。这虽是上天降威,使之自取亡灭,然亦知我国有三叔疵衅,民心不安,故乃乘隙生变,倡为大言说道:‘我将复兴殷业!’而反轻忽我周邦,略无忌惮,其不轨之谋如此,其容以不讨乎!”

【原文】“今蠢,今翼日,民献有十夫,予翼以于敉宁武图功。我有大事休,朕卜并吉。

【直解】翼日,是明日。献,是贤人。于,是往。敉,是抚。休,是美。成王又说:“武庚今日蠢动,而今之明日,我民即有贤者十人,皆能明义理识时势,不惮征役之劳,来辅我以往抚定殷邦,继嗣武王所图之功业,使永清大定之烈,复曲凶于今焉。夫得贤人以举大事,我固知其休美,断断乎有万全之策矣。及朕决之于卜,则三龟又皆并吉,与人谋相符,其必胜又何疑哉!夫大艰不靖,卜既有验于当时;大事必休,兆又协吉于今日。此武庚之伐,我所以决胜而必往也。”

【原文】“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曰:‘予得吉卜,予惟以尔庶邦,于伐殷逋播臣。’

【直解】肆字,解做故字。尹氏,是庶官之正。逋播臣,指武庚及其群臣说。成王又说:“我之东征,既豫兆于当年,又获吉于今日,知卜之断不可违。故我举以告我友邦君及尹氏、庶士、御事说:‘东征之举,非尝试而漫为之也。予已得吉卜,天命昭示,不可违背。予惟以尔庶邦之众,往伐殷逋亡播迁之臣,必使凶孽荡除,东国底定,然后可以承天意而缵武功也。’”

【原文】“尔庶邦君,越庶士、御事,罔不反曰:‘艰大。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违卜?’

【直解】反,是复。王宫,指王家说。邦君室,指三叔说。予小子,是群臣自谓。考翼,是父老敬事者。害不,犹言何不。成王又说:“我既举吉卜以告尔有众,尔庶邦君及庶士、御事,乃不体我不得已而用兵之意,都复于我说道:‘东征之事,艰难重大,乃国家安危所系,岂可轻举。且今日民之不静,虽是武庚倡乱,究其根源,实以三叔不睦,自启衅端,乃在王之宫、邦君之室、肘腋亲近之地,非由他人,惟宜自反以消弭之,岂可邃尔动众讨伐。予小子固无所知识,至于父老敬事者,都是老成练达的人,也众口一词,以征伐为不可。夫济大事者,神谋固所当稽,人谋尤所当协,王何不违卜而听之于人乎?’汝之复于我者如此,其亦忽神谋而违天意矣。”

【原文】“肆予冲人永思艰,曰,呜呼!允蠢鳏寡,哀哉!予造天役,遗大投艰于朕身。越予冲人,不卬自恤。义尔邦君,越尔多士、尹氏、御事绥予曰:‘无毖于恤,不可不成乃宁考图功。’

【直解】允,是信。造,是所为的事。役,是使。卬是我。绥,是安。毖于恤,是劳于忧恤。宁考,即武王。成王承上文说道:“东征之举,艰难重大,何待尔群臣言之,肆予冲人,亦何尝不长思及此。但事势有不容已者耳,遂叹息说,信此四国之蠢动,害及鳏寡,岂不深可哀哉!夫此鳏寡之受害,天实悯之。凡我所为除乱安民之事,皆是天之役使,不可推诿者。今日之举,虽曰艰大,其实天以其甚大者遗于我之身,以其甚艰者投于我之身,我冲人既代天有为,亦有不暇自恤者矣。且以人臣之义言之,尔庶邦君,及尔多士、尹氏、御事,宜慰安我说:‘事虽艰大,王无过劳于忧恤,我等当分猷共念,相与戮力致讨,以成乃宁考所图之功。’这才是为臣的道理。乃皆诿曰不可征,何其不明大义之甚耶!”夫人君奉天以安民,若坐视民之害而不图其安,是违天也;人臣辅君以安民,若坐视君之忧而不代其劳,是负君也。成王此言,盖以深明君道之重,而所责于群臣之避事者,亦痛切矣。

【原文】“已!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呜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

【直解】替字,解做废字。相,是佑。天明畏,言天之明命可畏。丕,是大。成王因群臣有曷不违卜之言,又谕告之说道:“尔群臣劝我违卜而勿征,然卜何可违也。盖卜以传天命,今上帝命我讨武庚之罪,予小子恭行天讨之不暇,其敢轻废而不遵乎?昔天以眷命休美我武王,兴我小邦周,由百里而有天下。当是时,武王惟卜之用,所以能安受天命,有此无疆之大历服也。今天相佑下民,令其趋吉避凶,况亦惟卜是用,无有举事而不卜者。夫上而观于国祚,下而察于人事,无不用卜者,而我今日独可废乎?”于是又叹息而警动之说:“天命甚明,凛乎可畏。我今推原天意,无非欲我肃将威命,定乱安民,用弼成我丕丕之基,保历服于无穷耳。夫天意如此,尔等劝我违卜,是违天也,可乎哉!”

【原文】王曰:“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天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肆予大化诱我友邦君,天棐忱辞,其考我民,予曷其不于前宁人图功攸终?天亦惟用勤毖我民,若有疾,予曷敢不于前宁人攸受休毕?”

【直解】旧人,是武王时旧臣。省,是记。,是否闭不通的意思。毖,是艰难不易的意思。卒、终、毕,都是完全成就的意思。棐,是辅。忱辞,是诚信之辞。宁人,是与武王共安天下之臣,当时谓武王为宁王,故谓其功臣为宁人。成王因群臣有考翼不可征之言,故又专呼旧人而告之说:“尔等旧人,皆尝逮事武王,必大能远记前日之事,岂不知武王创造基业,若此之勤劳哉!即知武王之勤劳,则必不忍使武功之废坠矣。当今四国蠢动,法令否塞而不通,事势艰难而不易,天之毖我国家者,正欲我奋发有为,以开大前业,是多难兴邦,我成功之所在也。予其敢不仰承天命,戡定祸乱,以完全武王所图之事乎?夫尔友邦君以为不可征者,我皆谆谆然化导劝诱之,非私言也。盖天虽不言,然辅我以诚信之辞,确乎谓叛逆之当讨,考之民献十夫之言,则昭然可见矣。予其敢不思前宁人所图之功,而相与成其终乎?且天以四国之乱,勤劳我民,未尝不矜悯而欲除之;如人有疾一般,必速攻治之使愈,决不欲养患以自苦也。予其敢违天之心,坐视祸患,使前宁人所受休美之命,不自我而成就之乎?然则继述武功,在小子固有不容已之责,而辅君讨乱,在群臣尤有不可诿之义。尔旧人之不欲征者,亦可以深省矣。”

【原文】王曰:“若昔朕其逝,朕言艰日思。若考作室,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后,弗弃基?’肆予曷敢不越卬敉宁王大命?

【直解】逝,是往。底,是定法,是作室的法度。菑,是反土除草。播,是种。获,是收获。成王又说:“武庚之伐,岂独天意当从,以人事论之,亦有不得不然者。若昔我之欲往东征,亦谓其事之艰难而日思之,非轻举也,特有见于武功之当继,不可以难而自阻耳。试以作室喻之:为父者既尝底定广狭高下之法度,则堂构可成矣。其子乃惮于兴作,不肯为之堂基,况肯为之造屋乎?又以治田喻之:为父者既尝反土而菑,辟除草菜,则播获可施矣。其子乃惰于稼穑,不肯为之播种,况肯为之收获乎?子之不肖如此,则敬事之父老,其肯曰:‘我有后嗣,弗弃我之基业乎?’夫武王安定天下,立纲陈纪,如作室之底法,治田之既菑,实望后人为之继述。今三监叛乱,不能讨平,以终武王之功,是堂播且不肯为,况望其肯构肯获,以绵国祚于无穷乎?武王在天之灵,必不肯自谓其有后嗣,能不坠其基业矣。故我不敢不及我身之存,以讨乱安民,抚定武王之大命者,正欲尽堂构播获之责,而为弗弃基之子也。”

【原文】“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养其劝弗救。”

【直解】民养,是人之臣仆。成王深责群臣说道:“今日之事,譬如人家,父兄在上,乃有友攻伐其子,为之臣仆者,皆当损躯以救护之,岂可反劝其攻伐而不救乎?今四国构乱,使武王的百姓,咸受荼毒。凡为臣下者,即当慷慨出力,奔走救援,乃惮于征伐,阻挠大计,是犹不恤父兄之难,而坐视其子之受患也。岂为民养之道哉!”成王以此责群臣,意亦切矣。

【原文】王曰:“呜呼!肆哉!尔庶邦君,越尔御事。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尔时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惟大艰人,诞邻胥伐于厥室,尔亦不知天命不易。

【直解】肆,是放。爽,是明。哲,是明智之士。十人,指武王乱臣十人说。迪知,是蹈迪其知。易,是违越。戾,是祸。邻,是近。胥,是相。成王又叹息说:“东征之事,吾计之已审,尔外而邦君,内而御事,皆当舒放其心,勿以艰大而畏阻也。昔纣以昏德乱天下,武王伐之,永清四海,明大命于周邦,是岂武王之自致哉!亦由当时明哲之士,为之辅佐耳。明哲之士为谁?亦惟乱臣十人。迪知上帝黜殷之命,在纣有必亡之机,又迪知天辅我周之诚,在武王有必兴之势,因相与戮力克殷,兴建大业。尔时诸臣,并无敢有违越武王法制,惮于征役者,此十人所以为明哲,而武王所由以爽邦也。矧今武王既丧,天降祸于周邦,四国首倡大难之人,就近相攻于其室。事势危迫如此,尔等旧臣,正当以十人为法,上下协心,共成戡乱之功可也。乃皆以为不可征,欲我违卜,是亦不知上天讨罪之命,不可违越矣,岂不有愧于十人之明哲也哉!”

【原文】“予永念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天亦惟休于前宁人。

【直解】穑夫,是去草的农夫。成王又说:“东征之举,我亦长长思念说道,昔武王伐殷以安天下,纣虽已诛,而殷祀或未邃绝也。今武庚乃倡乱不靖,自取灭亡,是天欲绝其宗祀,如农夫之去草一般,使无余种而后已。今予嗣武王之业,承上天之意,岂敢不讨叛伐罪,除恶务本,以终朕田亩之功乎?我观天意非独休美于宁王,亦惟休美于前宁人,使昔日辅定王业之功,不至遏佚耳。我既欲缵宁王之功,而尔乃不知嗣宁人之休,何哉?”

【原文】“予曷其极卜,敢弗于从?率宁人有指疆土,矧今卜并吉?肆朕诞以尔东征。天命不僭,卜陈惟若兹。”

【直解】极卜,是尽用卜。指疆土,是指麾而定疆土。僭,是差。成王诰群臣既终,又申明己用卜之意说:“尔群臣欲我违卜勿征,我亦何敢尽欲用卜,敢不从尔勿征之言乎?然而不可苟从者,何也?盖我周之疆土,固武王所受于天,而前宁人之辅佐开创,其功居多。今武庚不靖,则疆土骚动,而前人之功几坠矣。我惟欲率循宁人之功,不使废坠,则当有指定疆土之责,无令四国得以动摇。此我之东征,乃人事不得不然者。就使卜而不吉,犹将伐之,况卜而并吉乎?此我所以不惮烦劳,夫以尔为东征之举也。尔等无谓天意难知,胜负未必,我则谓上天祸淫之命,断乎不差,观卜之所陈,其兆显然已如此矣。夫卜之所陈,即天命之所在,天命其可违哉?”按:武庚丧邦之余孽,三监王室之懿亲,乃敢鼓煽逆谋,同危社稷,周公奉天讨而临之,其谁敢不从者。然必传王命以诰众,亹亹焉上原天命,下述人事,若不欲违众而独断者。且篇中止斥武庚,不言三监之恶,是讨逆除叛之中,实寓恳恻忠厚之意。故一举而大难底定,王业永安,岂偶然哉!

微子之命

微,是国名。子,是爵。成王既诛武庚,封微子于宋,命之以主成汤之祀。史臣录其诰词,以微子之命名篇。

【原文】王若曰:“猷!殷王元子,惟稽古,崇德象贤,统承先王,修其礼物,作宾于王家,与国咸休,永世无穷。

【直解】猷,是发语辞。元子,指微子,以其为帝乙长子,故称元子。稽,是考。崇,是尊。象,是肖。统承,是继承统绪。礼,是典礼。物,是文物。昔成王命微子,特呼而告之说:“猷!汝殷王帝乙长子,我稽考古制,帝王之后,有能尊崇先德,克肖前贤者,即命之以主其先世之祭祀,继承其统绪。凡典礼文物,如正朔服色之类,都照旧不改,使之更加修明整饬,以备一王之制。朝祭之时,只作宾于王家,不以臣礼相待,以别一王之后,与国家共享休美之福,垂之万世而无穷。此古制如此。今汝为殷王元子,继世象贤,正其人矣。”

【原文】“呜呼!乃祖成汤,克齐圣广渊,皇天眷佑,诞受厥命。抚民以宽,除其邪虐,功加于时,德垂后裔。

【直解】齐,是无不敬。圣,是无不通。广,是大。渊,是深。佑,是助。后裔,即指微子。成王又告微子叹息说:“尔祖成汤之德,能齐而无不敬,圣而无不通,广大而不可量,渊深而不可测。惟有这等盛德,所以克成大业。上而格天,则皇天眷顾佑助,使之大受夏命,为天下主;下而临民,则抚之以宽大,而尽除有夏邪虐之政。以言其功,则被于当时,无一处之不及;以言其德,则垂诸后裔,至于今而不泯。夫尔祖成汤之盛德,上膺天眷,下安民生,近济当时,远裕后世如此,则我崇本奉祀之意,有不容已者矣。”

【原文】“尔惟践修厥猷,旧有令闻,恪慎克孝,肃恭神人。予嘉乃德,曰笃不忘。上帝时歆,下民祗协,庸建尔于上公,尹兹东夏。

【直解】猷,是道。令闻,是美誉。恪慎、肃恭,都是敬谨的意思。笃,是厚。歆,是享。尹,是治。宋在周之东,故曰东夏。成王命微子说:“乃祖成汤之道,垂裕后昆者也。尔能践履而弗远,修举而弗坠,在旧日已有令善之声誉矣。夫人道,莫先于孝。尔能恪畏谨慎,以尽孝的道理。承祭临下,莫贵于肃恭。尔能严肃恭敬,以尽事神治人的道理。尔有此实德,我乃嘉美之说,尔能笃厚前人所行,而不忘其旧,真可谓能象贤者。以之奉祀,上帝默鉴其德,必以时歆享于上;以之治民,百姓咸仰其德,必致敬协和于下。故我仰稽古制,立尔为上公,使治此东夏之民,以承先王而宾王家,正以尔之贤,能胜其任也。尔其勉之!”

【原文】“钦哉!往敷乃训,慎乃服命,率由典常,以蕃王室。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绥厥位,毗予一人。世世享德,万邦作式,俾我有周无斁。

【直解】服命,是上公的章服命数。藩,是保卫。弘,是大律,是范。毗,是辅。式,是法。斁,是厌。成王戒勉微子说:“尔为上公而尹东夏,其职任亦重矣,可不敬哉!必须往敷尔之教训,使民彝物则,无不修举;谨尔之名分,凡章服命数,毋至僭逾;又必率循乎典常,旧章成宪,不敢轻变。凡此皆尔之所当敬也。能如是,则可以蕃卫王室,使我周赖以治安;恢弘尔祖的功德,使先业不至失坠。仪刑尔宋国之民,不违乎法度;永安尔上公之位,常保其爵禄。又能宣扬教化,辅佐我一人之治功;垂统后昆,使尔子孙世世承享其德泽。将见万邦诸侯,都来观感兴起,以尔为法则,而我周待尔之心,有恩礼而无厌斁矣。尔可不钦承之哉!”盖深致戒勉期望之意也。

【原文】“呜呼!往哉惟休,无替朕命。”

【直解】休,是美。替,是废。成王又叹息说:“敷训教以正人,慎服命以正己,率典常以守法,此皆侯职所当为,而我所命于汝者。今汝往东夏,必休美尔一国之政,以自尽乎侯职之所当为,慎无废了我所命汝的言语,而不加之意也。”篇终又致丁宁,其所望于微子者,亦切至矣。夫成王告微子,专述成汤之德,而无一言及武庚之罪,不特诰命贤者之体,而亦圣人大公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