冏命

伯冏,是臣名。穆王用伯冏为太仆正。史臣录其诰命之辞,因以冏命名篇。

【原文】王若曰:“伯冏!惟予弗克于德,嗣先人宅丕后,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

【直解】宅,是居。丕后,是大君。怵惕,是恐惧。厉,是忧危的意思。愆,是过失。穆王命伯冏为太仆正,乃呼其名而告之说:“我周文武创业,成康嗣位,皆一德相承。今予一人不能全得君德,乃继嗣前人,居此大君之位。祖宗累世之基业,四方万姓之安危,皆责在朕躬。为此中心怵惕,恒恐不胜其任;忧危靡宁,至于中夜而起,不能安寝,惟思免于过失,以求无忝君人之道耳。”穆王深知为君之难,而望助于臣下,故先述其意如此。

【原文】“昔在文武,聪明齐圣,小大之臣,咸怀忠良。其侍御仆从,罔匪正人。以旦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钦,发号施令,罔有不臧。下民祗若,万邦咸休。

【直解】齐,是严肃的意思。承,是承顺。弼,是正救。穆王告伯冏说:“昔我文王武王之为君,以言其德,则聪无不闻,明无不见,齐而严肃,圣而通达。既有天下之全德,而在廷之臣,若小若大,又皆怀忠贞良善之心,精白从事。其侍御仆从,常在左右者,亦无非端方正直的人,朝夕之间薰陶涵养。凡君上所行,合着道理的,便承顺其美;有不合道理的,便正救其失。其近臣又皆得人如此。所以一出入,一起居,都在规矩准绳之中,无有不敬;发一号,施一令,都合乎天理,当乎人心,无有不善。君德日盛,治道日隆,由是下民皆心悦诚服,而万邦同底于休美矣。观文武之圣,犹必赖近习之助,以修德致治如此,况予之弗克于德者哉!”

【原文】“惟予一人无良,实赖左右前后有位之士,匡其不及,绳愆纠谬,格其非心,俾克绍先烈。

【直解】绳,所以取直。纠,是驳正的意思。格字,也解做正字。穆王告伯冏说:“惟我一人,资性不美,不能勉于为善。实倚赖着左右前后有位的贤士,各尽乃心,以匡辅我之不及。我有过愆,则绳而直之;我有差谬,则纠而正之。务要早夜夹持,格正我非僻之心,使常常警惕戒惧,不流于邪。然后愆谬不行,君德日就。庶几文武之遗烈,为能继承之而不坠也。”

【原文】“今予命汝作大正,正于群仆侍御之臣,懋乃后德,交修不逮。

【直解】大正,是太仆正。群仆,是太仆的属官。逮,是及。穆王又命伯冏说:“予德不逮前人,固赖近臣之助,而督率介导,又僚长之责。故我今命汝作太仆正之官,以正汝所属群仆侍御之臣,使各勉辅君德,而交修予之所不及焉。”盖人臣竭一己之力以效忠,不若合众贤之助以广益。故高宗命傅说说:“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穆王此言,亦深得《说命》之旨矣。

【原文】“慎简乃僚,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其惟吉士。

【直解】简,是择。僚,是僚属。令,是善。便,是顺人所喜。辟,是避人所恶。侧媚,是邪僻媚的人。吉士,是正直之士。穆王又告伯冏说:“凡群仆侍御之臣,都是汝之僚属,务要谨慎简择,不可滥用匪人。有巧于言词,浮诞不情的;有善其颜色,虚华无实的;又有揣摩人意,便僻承奉的;有包藏奸恶,工为媚的。这等人,若误用了他,都能蛊惑君心,坏乱国事,断然不可。其惟善人吉士,正大鲠直的君子,然后用之,自然薰陶渐染,引君于当道,不患乎德业之不成也。汝其慎之。”

【原文】“仆臣正,厥后克正。仆臣谀,厥后自圣。后德惟臣,不德惟臣。

【直解】谀,是谀佞,即上文所谓巧言令色、便僻侧媚之人也。自圣,是自以为圣。穆王又说:“仆从之臣,关系于君德者甚重。若仆臣是正直的君子,不肯曲意以狥君之欲,则为君者,日亲正士,日闻谠言,兢兢业业,在道理法度之中,而身无不正矣。若仆臣是谀佞的小人,只务虚词夸美,取悦君心,则其君傲然自谓有圣人之德,于是快意恣情,无所不至,而日沦于邪矣。是可见君德之成,固由于仆臣,其失德亦由于仆臣。仆臣之职,所关甚重如此,尔可不慎简僚属,以勉辅乃后之德乎!”

【原文】“尔无昵于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

【直解】昵,是亲近。人,是邪小人。耳目之官,即侍御仆从也。迪,是导。先王之典,是祖宗旧章。穆王又告伯冏说“我先王文王武王立下的常法,为子孙者当世世守之。但有一样邪小人,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若使他在人君左右,必然肆其邪说,以祖宗之典为不足法,而反非毁之。这样的人,我之所深恶也。尔慎无昵近那邪小人,狥私引用,使他充备我耳目侍从之职,日以非礼之事,蛊惑君上的聪明,不肯导迪以祖宗旧典,使得缵绍先烈之美也。”盖穆王自量其执德未固,恐佞幸之徒移夺其心,故警戒之如此。

【原文】“非人其吉,惟货其吉。若时瘝厥官,惟尔大弗克祗厥辟,惟予汝辜。”

【直解】瘝,是旷废。辜,是罪。穆王又戒伯冏说:“凡小人进用,未有不用货财营求者,此近习之通弊也。尔今简求侍御仆从,若不以忠良正直的人为吉士,却把那交通货贿、营求进用的人为吉士而登用之,则布列左右者,皆是小人,必不肯引君于当道,匡弼之职遂旷废而不举矣。如此,则是尔大不能敬君,引用非人,孤负委托,我当治尔之罪,不轻贷也。可不戒哉!”

【原文】王曰:“呜呼!钦哉!永弼乃后于彝宪。”

【直解】彝宪,是常行的法度。穆王告戒伯冏篇终,又叹息而命之说:“凡我告尔之言,尔其可不敬承之哉!必须坚持精白之志,慎简正直之人,永远匡弼乃后以国家之典常法度,不使小人在侧,变乱成法,蛊惑上心,乃为尽职而无忝也。”按:穆王伯冏一命,谆谆于摈人、简吉士,以格君心之非,守祖宗之典,可谓忧深思远矣。而侈心一萌,至车辙马迹,遍于天下。盖君心一操舍之间,关系理乱如此,可不慎哉!

吕刑

周穆王用吕侯为司寇,命之作刑书以训告天下。史臣录其词,因以吕刑名名篇。

【原文】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

【直解】穆王年五十始即位,在位又五十余年,故称百年。九十岁的人叫做耄。荒字,解做大字。度,是裁酌的意思。诘,是治。史臣追叙说,昔者吕侯为大司寇,承穆王之命以训刑。按:穆王在位,享国百年,至九十岁的时节,年已耄矣。犹以刑狱重事,乃大加裁酌,作为刑书,以诘治四方。盖刑者民之司命,自昔帝王,莫不重之,而况承平既久,巧伪日滋。故穆王当享国之久,老耄之时,犹必惓惓以图之也。

【原文】王曰:“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

【直解】蚩尤,是古时强暴的诸侯。延字,解做引字。鸱,是恶鸟名,言其狠恶如鸱鸮也。矫,是矫诈。虔,是杀戮。吕侯传穆王之命说:“上古有遗训,传闻鸿荒之世,浑厚敦庞,民俗无有不善者。到黄帝时,蚩尤始倡为暴乱。驱扇熏灸,转相延引,及于良善之民,也都化而为恶,无不为寇为贼,凶横陵人,如鸱鸮之恶,以害人为义,为奸为宄,无所不至。惟是劫夺攘窃,矫诈杀戮,日以暴虐为事而已。”穆王推原祸乱之端如此,以见上古所以不得已而用刑之意也。

【原文】“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爰始淫为劓、刵、椓、黥。越兹丽刑并制,罔差有辞。

【直解】苗民,是舜时三苗。灵字,解做善字。淫,是过。劓,是割鼻。刵,是截耳。椓,是宫刑。黥,是刺面。越字,解做于字。丽,是入。差,是分别的意思。穆王又说:“自蚩尤作乱,苗民转相仿效,不用善道,而制刑以立威。作为五样暴虐的刑,叫做常法,以杀戮无罪的人。于是始过为劓鼻、刵耳、椓窍、黥面之法。但有入于此刑者,必牵连人众,锻炼成狱,并制无罪之人,不复分别情词曲直,一概加之以刑。苗民淫刑流毒如此,此今日所当深戒也。”

【原文】“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

【直解】胥,是相。渐,是渐染。泯泯,是昏。棼棼,是乱。覆,是反覆。诅盟,是诅咒盟誓。庶戮,是众被刑戮的人。监,是视。穆王承上文说:“有苗淫刑肆虐,善恶不分。当时之民,亦皆闻风兴起,相与渐染成习,化而为恶。泯泯然昏迷,棼棼然扰乱,凡百所为,无复有忠信之事。惟反覆为诅咒盟誓,相欺相诈而已。当时无罪之人,被其虐威,陷于刑戮的,方心口嗟怨,告其无罪于上天。上天俯视苗民,无有馨香之行,而其所发间者,惟是虐刑之腥秽。有苗之恶,上通于天如此。故天假手于有德之君,而殄绝其世也。”

【原文】“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

【直解】皇帝,指虞舜。穆王又说:“有苗淫刑肆虐,民之被害,可哀甚矣。帝舜见众被戮的百姓,无罪受刑,心中恻然怜悯,不忍其受此荼毒,乃仰体天心,大彰杀伐之威,以报有苗虐民之罪。窜徙其君,分比其党,驱逐于三危西裔之地,使不得继世在下国,以贻民之害焉。”盖有苗之恶,天人共愤,帝舜下为民除虐,上代天讨罪,此所以刑当其辜,而万世称好生之德也。

【原文】“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群后之逮在下,明明棐常,鳏寡无盖。

【直解】重氏、黎氏,是掌管神人之官。地天通,是上下混杂的意思。降,是下降,格,是感格,乃假托祸福以惑众者,即后世师巫假降邪神的人。棐,是辅。盖,是掩蔽的意思。穆王说:“昔者三苗肆虐,百姓无辜受祸,不知道是甚么缘故,只说有鬼神降灾祸于人,心中惶惧。于是妖诞师巫之流,肆为邪说,扇惑人心,使人皆崇祀鬼神,以祈福禳灾。民神杂乱,邪正不分了。帝舜欲正人心,息邪说,乃先命重氏、黎氏,修明祀典,使尊卑上下,各有分限。如天子然后祭天地,诸侯然后祭山川。其旧时上下混杂的祭祀,一切禁绝之,不许亵渎。祀典已正,人无徼求鬼神之心,而假托鬼神,降格祸福的邪说,举皆屏息矣。然常道不明,则民情犹易惑也。乃当时诸侯,及在下之百官,又皆精白一心,以辅助常道。凡民有率循常道的,则保安之;有违悖常道的,则惩治之。赏罚咸当,公道大明。虽鳏寡至微弱的,无有为善不得自伸,而反盖蔽阻抑以得祸者矣。”盖人心不知常道,则冥昧怪异之说得以入之。惟常道既明,祸福显著,人将求之明而不求之幽,语其常而不语其怪,自然邪说屏息,世道清明。此辅助常道,所以为正人心之本也。孟子说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亦是此意。

【原文】“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

【直解】清问,是虚心下问。有辞于苗,是声言有苗之罪。穆王又说:“帝舜以苗民昏乱,任刑而不任德,被害之民,其情有不得上达者,乃虚心访问下民,以开其进言之路。但见百姓每,虽鳏寡至微的,也都陈说有苗的罪恶,历历有词。盖民可以德化,而不可以威劫如此。帝舜乃反苗之道,而以德行之。凡施于政令以防闲其民者,只是以德为威,而不以虐为威。由是天下惕然,决于为善去恶,而莫不畏矣。凡施于教化以开导其民者,只是以德为明,而不以察为明。由是天下晓然,皆知为善去恶,而莫不明矣。”帝舜以德化民,而民自化之如此,则一于刑威伺察者,抑末矣。典狱者尚监于此哉!

【原文】“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

【直解】三后,即伯夷、禹、稷。恤功,是忧民之功。典,是礼。折,是绝。主名山川,是将九州有名山川表识以为疆域。农字,解做厚字。殷,是富庶的意思。穆王又说:“当蚩尤作乱,三苗肆虐之后,民心未正,民居未奠,民生未厚,皆帝舜之所忧也。然犹以一人不能独理,乃命伯夷、禹、稷这三个大臣,同致忧民之功于民。命伯夷为秩宗,使降布天地人三礼,明尊卑上下之分,以折绝其邪妄之心,而不犯于刑,这是正民之心。命伯禹为司空,使平治水土,表识名山大川,为九州之主,以定疆域,这是定民之居。又命后稷为田正,使颁降播种之法,教民稼穑厚殖嘉谷,这是厚民之生。三大臣各掌一事,其后皆有成功。所以天下百姓,莫不殷盛富庶,而无一人不得其所者,不似有苗时穷苦愁怨也。”夫三后虽皆以忧民为功,然必以降典为先者。盖拨乱反正,莫急于正人心,使人心不正,虽有土安得而居,有粟安得而食,刑辟亦不胜其烦矣。此又《吕刑》立言之旨也。

【原文】“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

【直解】制,是防闲的意思。中,是轻重得宜。穆王又说:“三后成忧民之功,民既富而可教矣。又恐慌有不率教者,乃命皋陶为士师之官,定为轻重适中之刑,以防闲禁制百姓,教他畏罪远刑,迁善去恶。人人都革其非心,消其逸志,而归于敬德之地焉。”即《虞书》所谓“明刑弼教,民协于中”者也。

【原文】“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罔不惟德之勤。故乃明于刑之中,率乂于民棐彝。

【直解】穆穆,是和敬的模样。明明,是精白的模样。灼,是著。乂,是治。棐,是辅。彝,是常性。穆王命吕侯说:“昔在有虞之时,帝舜恭己南面,有穆穆然和敬之容,以君临在上。伯夷、禹、稷诸臣,同寅协恭,有明明然精白之容,以辅佐在下。君臣之德,积中发外,光辉照灼于四方。是以四方百姓每得于观感者,皆兴起其为善之心,无不勉力自强,劝于修德。其治化之盛如此。但民之气禀习俗,未必皆齐。其中有败常乱俗,长恶不悛,非德之所能化者。故又命皋陶为士师,明五刑之等,审轻重之中,率此治民,以辅其常性,使同归于惟德之勤焉。”夫刑之本,必主于德;刑之用,必合于中。穆王训刑以此,可谓得先王制刑之深意矣。

【原文】“典狱,非讫于威,惟讫于富。敬忌,罔有择言在身。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

【直解】典狱,是掌刑的官。讫字,解做尽字。威,是有权势的。富,是有财货的。元命,是大命。穆王又说:“刑狱重事,全在得人。若是典狱之官,为权势所胁,则不免曲法以狥人;为货利所诱,则不免受财而枉法。这等人,如何行得公道?惟虞廷掌刑的官,个个得人。不但能尽法于权势之家,而不为威屈,亦且得尽法于贿赂之人,而不为利诱。其心中常敬畏而不肯怠忽,常忌惮而不敢放纵。是以听断之间,至精至当,无一事不可对人言者,不待拣择于身而后言也。夫天之德,只是至公无私。典狱的这等至公,便是能全尽天德,虽死生寿夭的大命,都自我作之矣。天以福善祸淫之理,制命于上;刑官以生杀予夺之权,司命于下。岂不与天相对,而配享在下哉!”虞廷用刑之极功,至于与天为一如此。此后世所当法也。

【原文】王曰:“嗟!四方司政典狱,非尔惟作天牧?今尔何监,非时伯夷播刑之迪?其今尔何惩?惟时苗民匪察于狱之丽。罔择吉人,观于五刑之中,惟时庶威夺货,断制五刑,以乱无辜。上帝不蠲,降咎于苗。苗民无辞于罚,乃绝厥世。”

【直解】司政典狱,是诸侯掌刑狱的。作天牧,是为天养民。丽字,解做附字。庶威,譬如说众恶一般,乃相与作威以虐民者。夺货,是夺取财货。蠲,是洁。穆王勉诸侯敬刑,乃嗟叹而告之说:“天生民不能自治,故责之君。君又不能独治,故责之臣下。尔等四方诸侯,司政事、典刑狱者,岂不是代天养民的人?须是仰体天心,爱惜民命,以尽司牧之道可也。且古人的行事,便是后人的样子。今尔当何所监视,岂不是伯夷那等样人?昔伯夷为礼官,要使民遵守礼教,不犯刑戮,乃颁布刑法,以启迪开导他,使之晓然知所趋避。这是能为天养民的,尔之所当监视者也。今尔当何所惩戒?惟是苗民那等样人。盖苗民倚势作威,凡狱辞附丽的,全不详察其中情实,又不选择良善之人,以观五刑轻重之中。惟是共作威虐、夺取货赂的人,却用他断制五刑,乱罚无罪。由是被害之民,呼天称冤。上天不蠲洁其所为,降以灾咎。于是苗民无所逃罪,子孙都灭绝了。这是不能为天养民的,尔之所当惩戒者也。”夫穆王训刑,既以天牧为言,又欲以伯夷为法、苗民为戒,则其不得已而用刑之意,亦可见矣!

【原文】王曰:“呜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皆听朕言,庶有格命。今尔罔不由慰日勤,尔罔或戒不勤。天齐于民,俾我一日,非终惟终在人。尔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虽畏勿畏,虽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

【直解】格命,是至当的言语。由字,解做用字。慰,是安慰。戒,是事有差失而懊悔的意思。齐,是整齐。终,是故犯。逆,是迎合的意思。畏,是威。休,是宥。三德,是正直刚柔三样君德。穆王专告同姓诸侯,先叹息说:“凡我诸侯,其尚思念之哉!尔等有年尊而为伯父伯兄的,有年相若而为仲叔的,有年少而为季弟幼子童孙的,不论尊卑长幼,皆当敬听我言。我今庶几有至当的言语,以告于尔,不可不听也。夫刑狱重事,必须勤于听断,反覆详审,务使刑当其罪,自家心里才安。若一有不勤,则刑必不当,后虽追悔而深戒之,然死者已不可复生,断者已不可复续,其何益之有?故尔等须无日不加勤慎,用以自慰其心,无或少有不勤,而至以失刑为戒也。盖过而知戒,凡事皆可,惟用刑乃民命所关,一成不变。故但当慎于听断之初,而不容悔于已失之后耳。夫我谓尔等当勤者,盖以刑罚非所恃以为治,乃天整齐乱民,禁奸戢暴,使我为一日之用,不是常常用着的。故凡人有罪,也有非是故犯,当宽宥者;也有出于故犯,当诛戮者。都只在百姓每所犯如何,着不得一些私意。惟是至公至当,乃可以合天道而服人心。尔庶几敬迎上天之命,以奉事我一人,勿以我之喜怒为轻重。如我虽要刑戮此人,尔不可便依着我,轻易刑戮;我虽要赦宥此人,尔不可便依着我,轻易赦宥。惟当敬谨于五刑之用,辟所当辟,宥所当宥,使轻重各当,好恶不偏,以辅成我刚柔正直之三德。这是尔真能日勤了。岂但可以慰安汝心,将使上无失刑,下不犯法。我为君的,身享国家太平之庆;为百姓的,仰赖君上生全之恩。上下安宁之福,永久而无穷矣。尔其深念之哉!”

【原文】王曰:“吁!来,有邦有土,告尔祥刑。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

【直解】祥,是善。度,是裁审的意思。及,是狱词牵连的人。穆王又叹说:“凡汝有国有土的诸侯,皆来听我之命。夫刑虽凶器,然用之不滥,实足以助教化而安百姓。这乃是祥刑,不是虐刑。我今以此告汝,汝其听之可也。今尔等欲用此祥刑以安百姓,何者所当选择,得非理刑之人乎?盖刑官乃民之司命,若不得其人,则流毒甚众,不可以不择也。何者所当敬慎,得非用刑之事乎?盖刑者,一成而不可变,若率意用刑,则追悔无及,不可以不敬也。又何者所当审度,得非狱词之所连及者乎?盖此连及的人,或出于奸吏之罗织,或出于罪人之攀累,若偏听误信,则枉滥必多,不可以不审度也。这三件能尽其心,则刑无不当,而民无不安矣。非祥刑而何?不然,则是作威以殃民而已,何祥之有?尔等其慎之!”

【原文】“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五辞简孚,正于五刑。五刑不简,正于五罚。五罚不服,正于五过。

【直解】两造,是两家争讼的皆至,就如今原告被告都到官一般。具备,是供辞与证佐都在。师听,是与众人公同问理。简,是核实。孚,是信。三个正字,俱解做质字。罚,是赎。过,是误。穆王告诸侯以听狱之法说:“凡民争讼曲直,定有两家的人,一家不到,难以偏听;又有供词与证佐,一件不备,也不可凭据。须是两家争讼的,都到在官,又辞与证都完备了,乃与众狱官共听此五刑之辞。若所听之辞,简核情实,已皆可信,方才质之五刑以议其罪。若使议罪之时,有词与刑参差不相应的,是刑有可疑者也。则质于五等之罚而许其赎,刑不必加矣。若议罚之时,犹有词与罚参差不相应的,是罚有可疑者也。则质于五等之过而直赦之,罚亦不必加矣。”按:此即虞庭赎刑肆赦之遗意。盖古者因情而求法,故有不可入之刑;后世移情而合法,故无不可加之罪。穆王斯言,犹有古意,用法者所当知也。

【原文】“五过之疵: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其罪惟均,其审克之。

【直解】疵,是弊病。官,是有权势的。反,是报复恩仇。内,是妇人在内交通说事的。货,是贿赂。来,是人来干求嘱托。审克,是详察而尽其能。穆王承上文说:“五罚之不服者,固有五过以宽宥之矣。然此五过,本是要开释无辜,但典狱之官,多有容私狥情,舞文玩法者。其弊病有五:或畏他人的权势,而不敢执法;或报自己的恩怨,而不出于公;或听妇人的言语;或得了人钱财;或听人干求请托。只为这五件,以私意出入人罪,则五过之设,不足以释无辜,而反以惠奸宄。执法之人,先自卖法,情允可恶,其罪当与犯人同科,不可轻恕也。尔等必详审精察,务尽其能,不为势屈,不为利诱,既不徇己之意,亦不狥人之言,而一以至公之心行之。则庶几无五者之病,而不犯于惟均之罪矣。”

【原文】“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简孚有众,惟貌有稽。无简不听,具严天威。

【直解】貌,是容貌。稽,是考。具字,解做俱字。严,是敬畏。穆王又承上文说:“五刑不简,正于五罚,是五刑中可疑的,有该宽赦的人;五罚不服,正于五过,是五罚中可疑的,也有该宽赦的人。出入之间,关系最重。汝须敬慎不忽,察之详而尽其能,既不至滥及无辜,亦不至纵释有罪可也。如刑与罚,推究得实,可信者多,亦未可就加之以刑罚,必考察其容貌如何。盖词犹可以伪为,而颜色之间,则有真情发露而不可掩者。如有可疑,犹当议赦以宽之也。若无情实可以推究,则其为疑狱显然,当直赦之,不必听矣。然疑狱难明,私心易起。若务为宽纵,以致有故出的;过于搜求,以致有故入的。皆非公心,必然受天谴怒。尔等掌刑的官,俱当战兢惕历,常如上帝之赫然监临,无敢有毫发之不尽心也。如此,庶几刑罚得中,而民无不安矣。刑其有不祥者哉!”

【原文】“墨辟疑赦,其罚百锾,阅实其罪。劓辟疑赦,其罚惟倍,阅实其罪。剕辟疑赦,其罚倍差,阅实其罪。宫辟疑赦,其罚六百锾,阅实其罪。大辟疑赦,其罚千锾,阅实其罪。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剕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上下比罪,无僭乱辞,勿用不行,惟察惟法,其审克之。

【直解】辟,是刑法。罚,是纳赎。六两叫做锾,古时以金赎罪,即今之铜也。阅字,解做视字。倍差,是加倍之外,复有参差。属,是类,譬如说条款一般。比罪,是即今之比附律条也。僭乱辞,是僭差混乱之辞。穆王说:“五刑之疑者,固有五罚以赦之。但罪有轻重,则罚有多寡,不可以不审也。如墨刑有疑而当赦的,罚他纳金一百锾,与免本罪。必详视其情,罪实有可疑,而后赦之。劓刑比墨刑为重,有疑而当赦的,其罚加倍至二百锾。亦必详视其情,罪实有可疑,而后赦之。剕刑比劓刑尤重,有疑而当赦的,其罚加倍而又有参差,至五百锾。亦必审实其罪,无轻赦也。宫刑比剕刑允重,有疑而当赦的,其罚至六百锾。亦必审实其罪,无轻赦也。大辟之刑,乃五刑之极重者,有疑而当赦的,其罚至一千锾。亦必审实其罪,真可赦而后赦之也。然这五罚的条款,其间又有不等:墨罚之条有千,劓罚之条有千,剕罚之条五百,宫罚之条三百,大辟之罚,其条二百。总计五刑之条,凡有三千,所谓正律也。但律文有限,罪犯无穷。若律无正条,难以定罪者,又宜上下比附其罪。如罪疑于重,则比诸上刑;罪疑于轻,则比诸下刑。观其情罪相当,轻重适宜,然后断之也。然当此比罪之时,识见未定,多有惑于人言而妄为比附者,必裁度可否,无听僭差混乱之辞;亦有泥于古法而强为比附者,必斟酌时宜,勿用今所不行之法。务要明考法意,反覆推求,察之详而尽其能。庶几五罚之用,各得其当耳。”

【原文】“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

【直解】服,是受刑。权,是秤锤,所以称物之轻重者也。伦,是次序。要,是总会的去处。穆王说:“刑罚虽一成而不可变,然轻重出入之际,亦有权宜,不可执一也。如罪在上等重刑,而其情适轻,只着他受下刑。如事莫重于杀人,然所杀者是奴婢,只宜加之以下刑。(如今《大明律》,家长杀奴婢图赖人,止是杖七十,徒一年,是也。)罪在下等轻刑,而其情适重,却着他受上刑。如事莫轻于骂人,然所骂者是家长,则必加之以上刑。(如今《大明律》,奴婢骂家长者,绞是也。)不止用刑如此,便是用罚也都有个权变。如事在重罚,而其情适轻,则从轻以罚之;事在轻罚,而其情适重,则从重以罚之。斟酌损益,譬之用秤锤以求物之轻重,务要得中。所以说轻重诸罚有权,此权一人之轻重者也。至于刑罚之用于一世,也当随时权其轻重。如世当开创之初,法度更新,人心未定,不可以刑威劫之,则刑罚之用,皆宜从轻;世当衰乱之余,法令废弛,人心不肃,不可以姑息治之,则刑罚之用,皆宜从重。所以说刑罚世轻世重,此权一世之轻重者也。这刑罚之轻重,或原情而定罪,或随时而制宜,虽整齐画一之中,却有参差不齐的去处。然究其归,则皆合乎人情,宜于世变。轻的不是故纵,乃当轻而轻;重的不是故入,当重而重。盖截然有伦序而不可乱,确然有体要而不可易者,岂徒任意以为之哉!”穆王之意,盖言用刑者,于经常中,不可不知权变;权变中,又不可不本于经常也。

【原文】“罚惩非死,人极于病。非佞折狱,惟良折狱,罔非在中。察辞于差,非从惟从。哀敬折狱,明启刑书,胥占,咸庶中正。其刑其罚,其审克之。狱成而孚,输而孚。其刑上备,有并两刑。”

【直解】佞,是口才辩给的人。折狱,是听断狱讼。占,是审度的意思。孚,是信。输,是献狱,如今之覆奏一般。穆王恐典狱者以论赎为轻,又戒之说:“五刑之有罚赎,本薄示惩创,不至于死,但人既犯了五刑,反复推鞫,到那罚赎的时候,已受了许多苦楚,亦甚病矣。然则断狱之初,可不谨乎!夫刑官乃民之司命,轻重出入,关系生死,岂是口才辩给的人,便可以听断狱讼。惟是温良和易,心里公平的人,才能使轻重得宜,而刑罚无不在于中也。然典狱固当择人,又当有听断之法。凡人言辞虚诈不实的,随他强辩饰非,终有差错。须就他言词掩护不及的去处,详细审察,则真情自见。至于听言之际,又不可偏执,如始以为不可从,终或又有可从之理。惟要常存个哀悯的心,不可过于惨刻;常持个敬谨的心,不可失于忽略。则狱情无不得矣。既得其情,又不可独任己见。乃明开刑书,与众人公同看视,拟议其罪,使皆庶几于中正之则,而无所冤枉。然后当刑的,治之以刑;当罚的,宥之以罚。到那临刑罚时,又要审度,竭尽其能,其尽心如此。由是狱成于下,可以取信于人;输奏于上,可以取信于君;已是万无差失了。却又不可自专。其于覆奏之时,又当备述情词,勿有疏漏。如一人而犯两罪,虽是从重问了,还要连他的轻罪一并开写,取自上裁。盖不惟致其精详,而又极其恭慎,即有虞‘钦哉钦哉,惟刑之恤’之意,此其所以为祥刑也。”

【原文】王曰:“呜呼!敬之哉!官伯族姓,朕言多惧。朕敬于刑,有德惟刑。今天相民,作配在下,明清于单辞。民之乱,罔不中听狱之两辞,无或私家于狱之两辞。狱货非宝,惟府辜功,报以庶尤。永畏惟罚,非天不中,惟人在命。天罚不极,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

【直解】伯字,解做长字。族,是同族。姓,是异姓。相,是助。单辞,是无证之辞。乱字,解做治字。两辞,是两家证对之词。私家,是私取财货以肥家。狱货,是卖法而得财者。府,是蓄聚的意思。辜功,是罪状。庶尤,是诸般殃祸。穆王总告诸侯,叹息说:“尔等其敬慎之哉!凡我有官之长,或同族的,或异姓的,都体我重刑之意可也。盖死者不可复生,刑事者不可复续。我今说着他,便多畏惧,况用之乎?我所以兢兢然敬慎,不敢轻忽,虽不得已而用之,皆有哀矜仁厚之德存于其间,实以德用刑,而非恃刑以为治也。盖天之制刑,非以虐民而已,实欲使民畏刑远罪,以助教化之所不及。尔典狱之官,皆有代天理刑之责者,当仰体天心,慎重民命,凡宥罪罚恶,务与天之福善祸淫一般,有以作配于下,斯可耳。若刑一不当,便是逆天,可不敬哉!彼狱辞之中,有单有两,全无证佐,只凭一面之辞职者,叫做单辞。这等的,最难审察。必虚心听之,极其明而无一毫之蔽极,其清而无一点之污,庶几奸不能欺,利不能诱,而是非曲直可判矣。有原告被告,各执一说以相证对,叫做两辞。若听之一失其平,民不可治矣。今民输情服罪,所以得治者,无不由典狱的官,以中正之心,听断这两家之词,故能使刑清而民服也。汝等切不要有所偏主,任意出入,假此以为私家囊橐之计。夫鬻狱得货,岂足以为宝,但自积罪状于己身。至于罪恶已极,天必报以诸般殃祸,有永远可畏之罚。这非是天不以中道待人而偏罚之,惟人自取祸殃之命。使天罚不如是之极,则狱吏无所忌惮,恣意行私,施之庶民,全是虐政,岂复有令善之政,在于天下乎?此天所以必降之罚也。”夫好生乃天之心,不特鬻货者不为天所容,即心有毫发不尽,是亦上逆于天道矣。故自古酷吏未有不得祸之惨者。穆王此言,真典狱之永鉴也。

【原文】王曰:“呜呼!嗣孙,今往何监?非德于民之中?尚明听之哉!哲人惟刑,无疆之辞,属于五极,咸中有庆。受王嘉师,监于兹祥刑。”

【直解】嗣孙,是继世的子孙。无疆,是无穷。辞,是名誉。属,是附丽。五极,即是五刑,以五件皆极重之刑,故谓之五极。嘉师,是良民。穆王训刑将终,又并告来世诸侯,叹息说:“尔诸侯之用刑,固当知所监矣。若尔继世的子孙,都有治民之责者,自今以往,亦当何所监视以为法?非敬刑以教民祗德,而得其轻重之中者乎?我试为尔等言之,尔等其庶几明听之可也。我闻自古贤哲之人,如伯夷、皋陶,都是掌管刑法的官。他有无穷的名誉,至今称颂之不已。这是为何?只因他明清敬慎,凡所附丽于五刑的,皆得其中,当轻而轻,当重而重,无一不合乎天理,惬乎人心,所以有令闻无穷之庆也。夫用刑而至于有庆,可谓祥刑矣。今尔来世诸侯受我之良民善众而治之,只要他迁善远罪,不犯刑戮,岂可过用刑威以残虐百姓。必须监视这等得中的祥刑,件件以古人为法,务使德泽流于当时,名誉垂于后世,斯可耳。尔等可不勉哉!”夫用祥刑以安百姓,既深望于诸侯,监祥刑以治喜师,又预告于来世。其言词恳切,计虑深远。穆王之惓惓于刑狱,真无所不用其情矣。读其书,犹可以见虞廷钦恤好生之遗意。此孔子之序书,所以有取也。

文侯之命

周幽王宠爱褒姒,废申后及太子宜臼。申侯乃引西夷犬戎攻杀幽王。晋文侯与诸侯迎太子宜臼立之,是为平王。平王嘉文侯之功,命为方伯,赐以秬鬯弓矢。史臣录其策命之词,以文侯之命名篇。

【原文】王若曰:“父义和,丕显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闻在下,惟时上帝集厥命于文王。亦惟先正,克左右昭事厥辟,越小大谋猷,罔不率从,肆先祖怀在位。

【直解】晋于周为同姓,故称父。义和,是文侯的字。辟,是君。先祖,指成康以下诸君说。怀,是安。平王呼文侯而命之说:“父义和,我大显祖文王、武王,皆能敬慎以明其德。本之身心之间,而达于政治之际,光辉发越,无远弗至。其德昭著而上升于天,敷布而下闻于民。故上帝眷佑,集大命于文王,以有天下。我周家之基业,其来有自矣。当时守成继体,固有成康以下诸君,亦惟老成先正之臣,如尔祖父等,能左右扶助,精白以事其君。凡君有小大谋猷,无不顺从宣布,以光昭祖德,安定国家。故我先祖诸君,得以安然在位,而享太平之福也。”

【原文】“呜呼!闵予小子嗣,造天丕愆。殄资泽于下民,侵戎我国家纯。即我御事,罔或耆寿俊在厥服,予则罔克。曰惟祖惟父,其伊恤朕躬。呜呼!有绩予一人,永绥在位。

【直解】闵,是矜怜。嗣造,是嗣位。丕愆,是大谴。殄,是绝。资泽,是小民所资赖的恩泽。纯,是大。服,是事。伊字,解做谁字。平王叹息说:“我祖宗基业相承,皆有贤臣之助,何其幸也。闵予小子,嗣位之初,乃为天所大谴,有父死国破之祸。所以然者,盖民为邦本,国家必有惠泽及民,则根本固,而外侮无自而入。今周德既哀,绝其资泽于下民,民心已离,邦本先拨,以致戎狄侵陵,为我国家之害甚大,是我之所承者,既与先祖异矣。即我朝廷御事之臣,亦无有老成俊杰在于官使者。我小子又薄劣无能,其何以济此多难?所赖以辅之者,惟有望于在外之诸侯耳。尔诸侯在我祖父之列者,其谁能怜恤我乎?”又叹息说:“诸侯若能恤我,以先正之昭事先王者,而致功于我一人,则庶几扶国祚于既衰,而我亦可以永安厥位如先祖矣。”

【原文】“父义和,汝克昭乃显祖,汝肇刑文武,用会绍乃辟,追孝于前文人。汝多修,扞我于艰,若汝,予嘉。”

【直解】显祖、前文人,都指文侯始祖唐叔说。肇,是始。刑,是法。会,是合。绍,是继。修,是缉理的意思。扞,是捍卫。平王呼文侯说:“当国家多难之后,寡助之时,犹幸有汝能服劳王家,昭明汝显祖之功烈。盖我家不造,文武之道几坠,而国统已中绝矣。惟汝攘除戎难,兴得王家,始仪刑文武之典章,用会合诸侯,迎立小子,继续汝君之统绪,于以追孝于尔之前文人,而不忝其昭事先王之绩焉。且我新立,在艰难之中,汝多所修完捍卫,王室赖以再造。若汝之功,诚我之所嘉美者也。”

【原文】王曰:“父义和,其归视尔师,宁尔邦。用赉尔秬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马四匹。父往哉!柔远能迩,惠康小民,无荒宁。简恤尔都,用成尔显德。”

【直解】师,是众。赉,是赐。彤,是赤。卢,是黑。康,是安。简,是阅视。平王敕遣文侯说:“王室已安,汝其归于晋国,抚视汝民众,安宁汝邦家。我用赐汝秬鬯之洒一尊,以供汝祖庙祭飨之记礼;又彤弓一张,彤矢百枝,卢弓一张,卢矢百枝,使汝得专征伐;又马四匹,以供征伐之用。父往就国,当修举职业,于远民则怀来之,于近民则驯习之。惠安远近的小民,无或怠荒以自安乐。又必简阅尔都之士马,以壮国威;惠恤尔都之人民,以固邦本。夫有功王室,汝之德已显矣。今又柔服远近,简恤士民,则德威宣著,勋业光明,岂不益成就汝之显德哉!汝其勉之。”按:平王即位之后,但知晋侯立己之功,而不知有复仇讨贼之义,忘亲忍耻,无有为之志可知矣。此周之所以终于不振也。

费誓

费,是地名。昔周公之子伯仑,初封为鲁侯,因淮夷徐戎作乱,率师伐之,誓师于费地。记书者,因以费誓名篇。

【原文】公曰:“嗟!人无哗,听命。徂兹淮夷、徐戎并兴。

【直解】徂,是往。淮夷、徐戎,今淮安徐州地方。鲁公誓师,先发叹说:“尔等从征的诸侯,无得喧哗,都静听我的命令。往日已叛的淮夷,今乘我始封,又结构徐戎,并起为寇。故我不得不率师以伐之。”

【原文】“善敹乃甲胄,乃干,无敢不吊。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无敢不善。

【直解】敹,是缝缀。胄,即是盔。,是干上系的带。干,是楯。吊,是精制的意思。锻,是打造铁器。戈、矛,俱是枪。砺,是磨。鲁公誓师说:“战莫先于治戎备。尔等须要好生缝缀那甲胄,系带着干楯,无敢有一件不精制者;多预备那弓矢,锻炼那戈矛,磨砺其锋刃,无敢有一件不铦利者。庶足以卫身而克敌也。”

【原文】“今惟淫舍牿牛马,杜乃擭,敜乃阱,无敢伤牿。牿之伤,汝则有常刑。

【直解】淫,是大。舍牿,是军中造作庐舍牧放牛马之所。杜,是闭绝。擭,是捕野兽的机槛。敜,是填塞。阱,是坑坎。鲁公又戒行师所在之居民说:“凡军中的牛马,其止宿牧养之处,已大布于四野之中。尔居民凡在野外,有设为捕兽的机槛,便都闭绝了;有发掘陷兽的坑坎,便都填塞了。无致陷害伤损我牧放的牛马。若不预先除治,伤了我牛马,当加尔以常刑,决不赦宥也。”

【原文】“马牛其风,臣妾逋逃,勿敢越逐,祗复之,我商赉尔。乃越逐,不复,汝则有常刑。无敢寇攘,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汝则有常刑。

【直解】风,是马牛牝牡相诱,因而狂走也。臣妾,是男女贱者之称。商,是度量。鲁公又戒将士说:“军出,部伍不可不严整。军中马牛,有牝牡相引诱,因而风狂奔走的,有役使的男子女人,弃家逃亡的,俱不许失主越过军垒去赶逐他。若有人收得这马牛男女,能敬惧小心,不敢藏匿,复还了人,我自商度尔所还之物多寡轻重之数,赏赐他。若不听誓戒,乱了部伍,越垒赶逐或得了藏匿不还,这等的都有一定之法,决不轻宥。也不许寇盗抢掠,或逾过垣墙,偷盗人牛马,引诱人男女。这等的,其情尤重,又自有一定之法,禁治于尔,必不宥也。”

【原文】“甲戌,我惟征徐戎。峙乃糗粮,无敢不逮,汝则有大刑。鲁人三郊三遂,峙乃桢干。甲戌,我惟筑,无敢不供,汝则有无余刑,非杀。鲁人三郊三遂,峙乃刍茭,无敢不多,汝则有大刑。”

【直解】峙,是储备。糗粮,是干粮。不逮,是不及。大刑,是死罪。郊,是国门外之地。遂,是郊外之地。桢、干,都是筑墙的板木。有无余刑非杀,是说不止一件刑法,但罪不至死的意思。刍茭,是草束。鲁公誓师又说:“甲戌之日,我要率众往征徐戎之罪。盖徐戎尤近鲁境,故先加之兵。军行则粮饷为急。尔须要储备以供军食,毋得欠缺致误军机。如有不及,汝主馈之人,当加以死罪不宥也。鲁国有四郊,那东郊之人,与徐戎对垒,难别用他。汝西南北三郊三遂的,当备着筑墙板木之类。我于甲戌进兵之日,要乘隙修筑城垣管垒,以防冲突之患,毋得失于供应,误了我的事。我所惩治汝的,不止一件刑法,但罪不至死耳。又汝三郊三遂的人民,不止供应板木,又要储备着喂养马牛的草束,不可不多备。倘或缺少,致使我马牛饥困,亦必加以死刑,不轻宥也。”按:鲁公于初封之日,夷戎妄意其未更事,且乘新造之隙。今观其行师誓众,先后次第,整暇有序,虽一时御敌,未足以尽其美,而治国规模,亦略可见。盖周公为父,教习有素也。鲁侯其贤矣哉!

秦誓

昔秦穆公欲伐郑,其臣蹇叔以为不可。穆公不听,后晋襄公败之于崤,囚其三帅。穆公悔己不用蹇叔之言以致丧败,作为誓辞以告群臣,明己改过之意。史臣录其语,因以秦誓名篇。

【原文】公曰:“嗟!我士,听无哗!予誓告汝群言之首。古人有言曰:‘民讫自若,是多盘。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

【直解】哗,是喧哗。群言之首,譬如说众论中第一紧要的。讫字,解做尽字。自若是,是自以为是。盘,是安。昔秦穆公悔己伐郑之失,乃集君臣而告之,先嗟叹说:“尔等群臣,无得喧哗,都静听我的言语。我今誓告于汝者,乃众论中第一紧要的,非是迂远不切之说,汝当专心听之可也。我闻前人说道:‘常人之情,重于责人,轻于责己。每自以为是,便有过差,多安于徇己,不肯受人的非责。殊不知责人非难,惟我有不是处,而能受人之责,如水之流,闻而即改,无一毫凝滞,斯为艰耳。’”古人斯言,切中人情,乃修身克己之要务,正所谓群言之首也。穆公悔不听蹇叔之谏,而深有味于古人之语,故先述以自警如此。

【原文】“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直解】逾,是过。迈,是往。穆公悔过之意说:“我如今乃知前日拒谏之非,欲改其过。心里常怀忧悔,惟恐日月既往,年齿已衰,不复有将来之日,可以迁善补过。此所以急于图改,不敢自安也。”

【原文】“惟古之谋人,则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

【直解】古之谋人,是前辈老成谋国的人。忌,是疾恶。今之谋人,是新进喜事之人。姑字,解做且字。猷,即是谋。询,是问。老人齿衰而发黄,故叫做黄发。愆,是过失。穆公又追悔前非说道:“惟朝廷之上,那前一辈年老有谋的人,我非不知他老成谙练,但以其每事坚执,不肯迁就我意,遂忌疾疏远之,而不用其谋。(这是隐然指蹇叔劝他不要伐郑之事。)如今那新进喜事之人,非不知他少未更事,但以其每事顺从,能与我意相合,姑且以为可亲,而信用其计,以至于败谋而失事。(这是隐然指杞子哄他伐郑之事。)然既往之过,虽已如此,而将来之善,犹可改图。自今以后,凡国有大事,尚当谋度询问于老成黄发之人,与他商量可否。则其深虑远谋,既足以断国事;忠言谠论,又足以服人心。庶几他日所行之事,亦可以无过矣。岂敢自讳其过,而不复为自新之计哉!”

【原文】“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惟截截善谝言,俾君子易辞,我皇多有之。

【直解】番番,是衰老的模样。旅字,与腰膂的膂字同。旅力既愆,是少壮有膂力时都过去了。有,是任用的意思。仡仡,是强勇的模样。不违,是无失。截截,是口舌辩给的模样。谝字,解做巧字。易辞,是变乱是非。穆公告群臣说:“我前日之过,已不可追。如今要改过迁善,只是亲贤臣,远小人而已。如番番然衰老的良士,虽少壮有膂力时都过去了。他却老成练达,计虑深长,是可与谋国者。这等的人,我今后却要任用他。若仡仡武勇之夫,虽善于射御,无有违失。他却有勇无谋,智虑疏浅,多足以败事。这等的人,我今后再不用了。勇夫且不可用,况那截截辩给,善为巧言的小人。颠倒是非,能使君子变易其辞说,虽有直言正论,也被他摇夺了。这样人,最能败坏国家,我何暇多用之哉!”穆公悔过之词如此,其任用老成,斥远邪佞,乃人君图治之要道。此孔子取之以示万世也。

【原文】“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

【直解】昧昧,是默默。介,是独。断断,是诚一的模样。技,是才能。休休,是平易宽洪的意思。彦,是俊美。圣,是通明。不啻,是不但。职字,解做主字。穆公说:“我尝默默然深思,用人之得失,系国之安危,不可不谨。假如有一个介然独立之臣,看他断断然诚实专一,无他技能,恰似没用的人一般。但其心地和平,度量广大,休休然如大器之能容受,有不可得而测度者。见人有才能的,便心里爱他如自己有才能一般;见人之俊美通明的,便心里真切喜好,不但如其口中之所称扬而已。这是他实是能容受天下的贤才,非有勉强矫饰之意。这样大臣既有德,又有量,人君若肯一心信任他,必能广致群贤,共图国事,为社稷苍生造福。用能保佑我子孙,使长享富贵;保安我黎民,使长享太平。斯人也,亦主有利于国哉!此我所以欲用老成之士也。”

【原文】“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直解】冒疾,是妒忌。违之俾不达,是故意阻抑之,使不得通达。殆,是危。穆公说:“为人臣的,若无断断之诚、休休之量,见人有技能的,道他强过自己,却妒忌憎嫌之,不肯称扬;见人是个俊美通明的,怕他不次进用,却百般阻抑之,使不得通达。这等的人,心私量狭,寔不能容受天下的贤才。人君若误用了他,将使君子丧气,小人得志,把天下的事,件件都坏了。如何能保我的子孙,使之长久;保我的黎民,使之安乐。乱亡之祸,将由此而起矣!不亦岌岌乎危殆哉!故我于截截巧言之人,不遑用之也。”

【原文】“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

【直解】  杌陧,是危动不安的意思。怀,是安。穆公誓告群臣篇终,又说:“用一妒贤疾能的大臣,便使子孙黎民并受其害。可见国家之杌陧不安,不在乎他,只由用着一个不好的人,遂贻无穷之祸尔。岂必小人之多乎!用一休休好善的大臣,便使子孙黎民并受其利。可见国家之荣显安宁,亦不在乎他,只由用得一个好人,遂贻无穷之庆尔。岂必君子之多乎!夫一人之善恶,足以系一国之安危如此。然则番番之良士,其可以不用,而截截谝截谝言之人,尚可以不去哉!”按:穆公因轻信杞子之言,不听蹇叔之谏,以至大败于崤。故此篇悔过之辞,惟惓惓于用人之得失,其亦善补过者矣。大抵老成之人,膂力既哀,近于无用;而仡仡勇夫,其驰骋足以快意,谋虑深长,近于迂阔;而截截谝言者,其辩论足以动人,断断纯朴,近于无能;而媢疾之人,露才扬己,足以取重。所以人主谋事,常忽老成之君子,而喜轻薄之小人,为是故也。然则《秦誓》之书,岂非万世用人者之明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