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注》

尽心章句下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梁,魏都也。以,用也。仁者用恩于所爱之臣民,王政不偏,普施德教,所不亲爱者,拜蒙其恩泽也。用不仁之政加于所不亲爱,则有灾伤,加所爱之臣民,亦并被其害。惠王好战杀人,故孟子曰:不仁哉。公孙丑曰:何谓也?丑问及所爱之状,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孟子》言惠王贪利邻国之土地而战,其民死亡于野,骨肉糜烂而不收兵,大败而欲复战,恐士卒少,不能用胜,故复驱其所爱近臣及子弟而以殉之。殉,从也。所爱,从其所不爱,而往趋死亡,故曰及其所爱也。东败于齐,长子死焉章指言发政施仁,一国被恩,好战轻民,灾及所亲,著此魏王以戒人君也。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春秋》所载战伐之事,无应王义者也,彼此相觉,有善恶耳。孔子举毫毛之善,贬纤芥之恶,故皆录之于《春秋》也。上伐下谓之征。诸侯敌国。不得相征,五霸之世,诸侯相征,于三王之法,不得其正者也。章指言春秋拨乱时多战争,事实违礼,以文反正,征伐诛讨,不自王命,故曰无义战也。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巳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书》《尚书》:经有所美,言事或过。若《康诰》曰:冒闻于上帝,《甫刑》曰:帝清问下民。《梓材》曰:欲至于万年。又曰:子子孙孙永保民。人不能闻天,天不能问民,万年永保,皆不可得为书,岂可案文而皆信之哉?《武成》,《逸书》之篇名,言武王诛讨,战斗杀人,血流舂杵。《孟子》言武王以至仁伐至不仁,殷人箪食壶浆而迎其师,何乃至于血流漂杵乎?故吾取《武成》两三简策可用。者耳,其过辞则不取也。章指言文之有美过实,圣人不改,录其意也。非独《书》云《诗》亦有言,嵩高极天,则百斯男,亦巳过矣。是故取于《武成》二三而已。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夷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此人欲劝诸侯以攻战也,故谓之有罪。好仁无敌,四夷怨望,迟愿见征,何为后我已说于上篇。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已也,焉用战?革车,兵车也。虎贲,武士为小臣者也。《书》云:虎贲缀衣,趣马小尹三百两,三百乘也。武王令殷人曰:无惊畏,我来安正尔也。百姓归周,若崩厥角,犀至地,稽首拜命。亦以首至地也。各欲令武王来征己之国,安用善战陈者,章指言民思明君,若旱望雨,以仁伐暴,谁不欣喜?是以殷民厥角,周师歌舞,焉用善战,故云罪也。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梓匠轮舆之功,能以规矩与人。人之巧在心,拙者虽得规矩,不以成器也。章指言规矩之法,喻若典礼,人不志仁,虽诵宪籍,不能以善。善人修道,公输守绳,政成器美,惟度是应,得其理也。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糗,饭乾糒也。袗,画也。果,侍也。舜耕陶之时,饭糗茹草,若将终身如是。及为天子,被画衣黼黻,黹,绣也。鼓琴,以协音律也。以尧二女自侍,亦不佚豫,如固自当有之也。章指言阨穷不悯贵而思降,凡人所难,虞舜所隆,圣德所以殊也。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闲耳。父仇不同天,兄仇不同国。以恶加人,人必加之,知其重也。一闲者,我往彼来,闲一人耳,与自害其亲何异哉。章指言恕以行仁,远祸之端暴以残。民招咎之患。是以君子好生恶杀,反诸身也。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古之为关,将以御暴乱,讥闭非常也。今之为关,反以征税出入之人,将以为暴虐之道也。章指言修理关梁,讥而不征,如以税敛非其式程,惧将为暴,故载之也。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身不自履行道德,而欲使人行道德,妻子不肯行之,言无所则效,使人不顺其道理,不能使妻子顺之,而况于他人者乎。章指言率人之道,躬行为首,故《论语》曰: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周达于利,营苟得之,利而趋生,虽凶年不能杀之。周达于德,身欲行之,虽遭邪世,不能乱其志也。章指言务利蹈姦,务德蹈仁,舍生取义,其道不均也。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好不朽之名者,轻让千乘,子臧季札之俦是也。诚非好名者,争箪饭豆羹变色,讼之致祸,郑子公染指鼋羹之类是也。《章指》言廉贪相殊,名亦卓异,故闻伯夷之风,懦夫有立志也。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不亲信仁贤,仁贤去之,国无贤人,则曰空虚也。无礼义以正尊卑,则上下之序泯乱。无善政以教人农时贡赋则不入,故财用不足。章指言亲贤正礼,明其五教为政之源,圣人以三者为急也。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不仁得国者,谓若象封有庳、叔鲜、叔度封于管蔡,以亲亲之恩而得国也。虽有诛亡,其世有土。丹朱、商均,天下元子,以其不仁,天下不与,故不得有天下也。章指言王者当天,然后处之,桀、纣幽、厉,虽得犹失,不以善终,不能世祀,不为得也。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君轻于社稷,社稷轻于民。丘,十六井也。天下丘民皆乐其政,则为天子,殷汤周文是也。得乎天子为诸侯,得天子之心,封以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得诸侯之心,诸侯封以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诸侯为危社稷之行,则变更立贤诸侯也。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乾水溢,则变置社稷。牺牲巳成肥腯,粱稻巳成絜精,祭祀社稷,常以春秋之时,然而其国有旱乾水溢之灾,则毁社稷而更置也。章指言:得民为君,得君为臣,民为贵也。先黜诸侯,后毁社稷,君为轻也。重民敬祀,治之所先,故列其次而言之。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厚,圣人之一概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顽,贪。懦弱。鄙,狭也。百世,言其远也。兴起,志意兴起也。非圣人之行,何能感人若是。逾闻尚然,况亲见熏炙者也。《章指》言伯夷、柳下变贪厉薄,千载闻之,犹有感激,谓之圣人,美其德也。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能行仁恩者,人也。人与仁合而言之,可以谓之有道也章指言仁恩须人,人能弘道也。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迟迟,接淅,说已见上篇章。指言孔子周流不遇,则之他国远逝,惟鲁斯恋,笃于父母国之义也。

孟子曰: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闲,无上下之交也。君子,孔子也。《论语》曰:君子之道三,我无能焉。孔子乃尚谦,不敢当君子之道,故可谓孔子为君子也。孔子所以厄于陈蔡之闲者,其国君臣皆恶,上下无所交接,故厄也。章指言君子固穷,穷不变道,上下无交,无贤援也。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貉,姓。稽,名,仕者也。为众口所讪。理,赖也。谓孟子。曰:稽大不赖人之口,如之何?

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审己之德,口无伤也。离于凡人而为士者,益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殒厥问。文王也。《诗》《邶风》《柏舟》之篇曰:忧心悄悄,忧在心也。愠于群小,怨小人聚而非议贤者也。孔子论此诗,孔子亦有武叔之口,故曰孔子之所苦也。《大雅》《绵》之篇曰:肆不殄厥愠殄,绝。愠,怒也。亦不殒厥问殒,失也。言文王不殄绝畎夷之愠怒,亦不能殒失文王之善声问也。章指言正己信心,不患众口。众口𬤎哗,大圣所有,况于凡品之所能御?故答貉稽曰无伤也。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贤者治国,法度昭昭,明于道德,是躬化之道可也。今之治国,法度昏昏,乱溃之政也。身不能治,而欲使他人昭明,不可得也。章指言以明昭暗,暗者以开,以暗责明,暗者愈迷,贤者可遵,讥今之非也。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闲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闲,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高子,齐人也。尝学于孟子,乡道而未明,去而学于他术,孟子谓之曰山径。山之领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则蹊成为路。为闲,有闲也,谓废而不用,则茅草生而塞之,不复为路。以喻高子学于仁义之道,当遂行之而反中止,比若山路,故曰茅塞。子之心也章指言圣人之道,学而时习,仁义在身,当常被服舍而不修,犹茅是塞,明为善之不可倦也。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高子以为禹之尚贵声乐过于文王。孟子难之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高子。曰:禹时钟在者,追蠡也。追,钟钮也,钮擘啮处深矣。蠡蠡欲绝之貌也。文王之钟不然,以禹为尚乐也。

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孟子曰:是何足以为禹尚乐乎?先代之乐器,后王皆用之。禹在文王之前千有余岁,用钟日久,故追欲绝耳。譬若城门之轨,啮其限切深者,用之多耳,岂两马之力使之然乎?两马者,春秋外传曰:国马足以行关,公马足以称赋。章指言前圣后圣所尚者同,三王一体,何得相逾?欲以追蠡,未达一隅,孟子言之,将启其蒙。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棠,齐邑也。《孟子》,尝劝齐王发棠邑之仓,以振贫穷,时人赖之。今齐人复饥,陈臻言一国之人皆以为夫子复若发棠时劝王也,殆不可复言之也。

《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冯,姓。妇,名也。勇而有力,能搏虎。卒,后也。善士者,以善搏虎有勇名也,故进以为士。之于野外,复见逐虎者,撄,迫也。虎依陬而怒,无敢迫近者也。冯妇耻不如前,见虎走而迎之,攘臂下车。欲复搏之,众人悦其勇猛,其士之党笑其不知止也。故孟子谓陈臻人欲复使我如发棠时言之于君,是则我为冯妇也,必为知者所笑也。章指言可为则从,不可则凶,言咅见用得其时也。非时逆指,犹若冯妇,暴虎无己,必有害也。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口之甘美味,目之好美色,耳之乐音声,鼻之喜芬香,臭,香也。《易》曰:其臭如兰。四体谓之四枝,四枝解倦则思安佚,不劳苦,此皆人性之所欲也。得居此乐者,有命禄人,不能皆如其愿也。凡人则触情从欲而求可乐。君子之道,则以仁义为先,礼节为制,不以性欲而苟求。之也,故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仁者得以恩爱施于父子,义者得以义理施于君臣,好礼敬施于宾主,知者得以明知,知贤达善,圣人得以天道王于天下。此皆命禄遭遇,乃得居而行之,不遇者不得施行,然亦才性有之,故可用也。凡人则归之命禄,任天而巳,不复治性。以君子之道,则修仁行义,修礼学知,庶几圣人亹亹不倦,不但坐而听命。故曰君子不谓命也。章指言尊德乐道,不追佚性,治性勤礼,不专委命。君子所能,小人所病,究言其事,以劝戒也。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浩生姓不害,名齐人。也,见《孟子》,闻乐正子为政于鲁而喜,故问乐正子何等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乐正子为人,有善有信也。何谓善?何谓信?不害问。善信之行谓何。

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己之所欲,乃使人欲之,是为善人。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有之于己,乃谓人有之,是为信人。不意不信也。充实善信,使之不虚,是为美人。美德之人也。充实善信而宣扬之,使有光辉,是为大人。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为圣人。有圣知之明,其道不可得知,是为神人。人有是六等。乐正子能善能信,在二者之中。四者。之下也章,指言神圣以下,优劣异差。乐正好善,应下二科,是以孟子为之喜也。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巳矣。墨翟之道兼爱,无亲疏之别,最为违礼。杨朱之道为己爱身,虽违礼,尚得不敢毁伤之义。逃者,去也,去邪归正,故曰归。去墨归杨,去杨归儒,则当受而安之也。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苙,兰也。招,罥也。今之与杨墨辩争道者,譬如追放逸之豕豚,追而还之,入兰则可,又复从而罥之,太甚。以言去杨墨归儒则可,又复从而罪之,亦云太甚。章指言驱邪反正,正斯可矣。来者不绥,追其前罪,君子甚之,以为过也。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征,赋也。国有军旅之事,则横兴此三赋也。布,军卒以为衣也。缕𮉢,铠甲之缕也。粟米,军粮也。力役,民负荷斯养之役也。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君子为政,虽遭军旅,量其民力,不并此三役,更发异时,急一缓二,民不苦之。若并用二,则路有饿殍;若并用三,分崩不振,父子离析,忘礼义矣。章指言原心量力,政之善者。繇役并兴,以致离殍,养民轻敛,君子道也。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诸侯正其封疆,不侵邻国,邻国不犯宝土地也。使民以时,民不离散。宝人民也,修其德教,布其惠政,宝政事也。若宝珠玉,求索和民之璧,隋侯之珠,与强国争之,强国加害,殃及身也。章指言宝此三者,以为国珍,宝于争玩,以殃其身,诸侯如兹,永无患也。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姓,括,名也。尝欲学于孟子,问道,未达而去。后仕于齐。孟子闻而嗟叹曰:死矣。盆成括。知其必死。

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门人问孟子:何以知之也?

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巳矣。孟子答门人,言括之为人,小有才慧,而未知君子仁义谦顺之道,适足以害其身也。《章指》言小知自私藏怨之府。《大雅》先人,福之所聚。劳谦终吉,君子道也。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馆,舍也。上宫。搂也。《孟子》:舍止宾客所馆之楼上也。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屦,扉屦也。业,织之有次业而未成也,置之窗牖之上,客到之后,求之不得。有来问孟子者,曰:是客从者之廋廋匿也。孟子与门徒相随,从车数十,故曰侍从者所窃匿也。

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孟子谓馆人曰:子以是众人来随事我,本为欲窃屦故来邪?

曰:殆非也。馆人曰:殆非为是来事夫子也,自知问之过。夫予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距。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巳矣。孟子曰:夫我设教授之科,教人以道德也。其去者亦不追呼,来者亦不距逆,诚以是学道之心来至,我则斯受之,亦不知其取之与否,君子不保异心也。见馆人言,殆非为是,来亦云不能保知谦以答之章,指言教诲之道,受之如海,百川移流,不得有距,虽独窃屦,非己所绝,顺答小人,小人自咎,所谓造次必于是也。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爱,不忍加恶,推之以通于所不爱,皆令被德,此仁人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皆有不喜为谓贫贱也,通之于其所喜为谓富贵也。抑情止欲,使若所不喜为此者,义人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皆有不害人之心,能充大之以为仁,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穿墙逾屋,奸利之心也。人既无此心,能充大之以为义,义不可胜用。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尔汝之实,德行可轻贱,人所尔汝者也。既不见轻贱,不为人所尔汝,能充大而以自行,所至皆可以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餂,取也。人之为士者,见尊贵者未可与言,而强与之言,欲以言取之也,是失言也。见可与言者而不与之言,不知贤人可与之言,而反欲。以不言取之,是失人也。是皆趋利入邪,无知之人,故曰穿逾之类也。章指言善恕行义,充大其美,无受尔汝,何施不可,取人不知,失其臧否,比之穿逾,善亦远矣。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言近指远近言正心,远可以事天也。守约施博,约守仁义,大可以施德于天下也。二者可谓善言善道也。正心守仁,皆在胸臆,吐口而言之,四体不与焉。枚曰:不下带。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身正物正,天下平矣。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芸治。也。田以喻身,舍身不治而欲责人治,求人大重,自任大轻。《章指》言,言道之善,以心为原,当求诸巳而责于人,君子尤之,况以妄芸,言失务也。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尧舜之体性自善者也。殷汤、周武,反之于身,身安乃以施人。谓加善于民。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人动作容仪,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死者有德,哭者哀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经,行也。体德之人行其节邪,非以求禄位也。庸言必信,非必欲以正行为名也,性不忍欺人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巳矣。君子顺性蹈德,行其法度,大寿在天,待命而巳矣章指言君子之行,动合礼中,不惑祸福,修身俟终,尧舜之盛,汤武之隆,不是过也。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大人,谓当时之尊贵者也。孟子言说此大人之法,心当有以轻藐之,勿敢视之。巍巍富贵若此而不畏之,则心舒意展,言语得尽。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仞,八尺也。榱题,屋霤也。高堂数仞,振屋数尺,奢汰之室,使我得志,不居此堂也。大屋无尺丈之限,故言数仞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极五味之馔食列于前,方一丈,侍妾众多,至数百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般,大也。大作乐而饮酒,驱骋田猎,从车千乘,般于游田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在彼贵者,骄佚之事,我所耻为也。在我所行,皆古圣人所制之法,谓恭俭也。我心何为,当畏彼人乎哉章指言富贵而骄,自遗咎也。茅茨采椽,圣尧表也。以贱说贵,惧有荡心。心谓彼陋,以宁我神,故以所不为,为之宝玩也。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养,治也。寡,少也。欲,欲利也。虽有少欲而亡者,谓遭横暴,若单豹卧深山而遇饥虎之类也,然亦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谓贪而不亡,蒙先人德业,若晋栾黡之类也,然亦少矣,不存者众也。章指言清静寡欲,德之高者,畜聚积实,秽行之下,廉者招福,浊者速祸,虽有不然,盖非常道,是以正路不可不由也。

曾晰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羊枣,枣名也。曾子以父嗜羊枣,父没之后,惟念其亲,不复食羊枣,故身不忍食也。公孙丑怪之,故问羊枣孰与脍炙美也。孟子曰:脍炙哉!言脍炙固美也,何比于羊枣。

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

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孟子》言脍炙虽美,人所同嗜,独曾子父嗜羊枣耳,故曾子不忍食也。譬如讳君父之名,不讳其姓,姓与族同之,名所独也,故讳之也。《章指》言情礼相扶,以礼制情,人所同然,礼则不禁。曾参至孝,思亲异心,羊枣之感,终身不尝,孟子嘉焉,故上章称曰:岂有非义而曾子言之者也。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孔子厄陈,不遇贤人,上下无所交,盖叹息思归,欲见其乡党之士也。简,大也。狂者,进取大道而不得其正者也。不忘其初,孔子思故旧也。《周礼》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故曰吾党之士也。万章怪孔子何为思鲁之狂士也。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中道,中正之大道也。狂者能进取,狷者能不为不善。时无中道之人,以狂狷次善者,故思之。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万章曰:人行何如斯,则可谓之狂也?

曰:如琴张、曾晰、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孟子言人行如此三人者,孔子谓之狂也。琴张,子张也。子张之为人,踸踔谲诡,《论语》曰:师也僻,故不能纯善而称狂也。又善鼓琴,号曰琴张。曾晰,曾参父也。牧皮行与二人同,皆事孔子学者也。何以谓之狂也?万章问:何以谓此人为狂?

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嘐嘐,志大言大者也。重言,古之人欲慕之也。夷,平也。考察其行,不能掩覆其言,是其狂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絜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屑,絜也。不絜,污秽也。既不能得狂者,欲得有介之人,能耻贱污,行不絜者,则可与言矣。是狷人次于狂者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憾,恨也。人过孔子之门不入,则孔子恨之,独乡原不入者,无恨心耳,以其贼德故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万章问:乡原之恶云何?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孟子》言乡原之人,言何以是嘐嘐若有大志也。其言行不顾,则亦称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有威仪如无所施之貌也。乡原者,外欲慕古之人,而其心曰:古之人何为空自踽踽凉凉,而生于今之世,无所用之乎?以为生斯世,但当取为人所善,善人则可矣。其实但为合众之行媚爱也,故阉然大见爱于世也。若是者,谓之乡原也。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万子,即万章也,孟子录之,以其不解于圣人之意,故谓之万子。子,男子之。通称也。美之者,欲以责之也。万子言人皆以为原善所至,亦谓之善人,若是孔子以为贼德,何为也?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孟子言乡原之人,能匿蔽其恶,非之无可举者,刺之无可刺者,志同于流俗之人,行合于污乱之世。为人谋,居其身若似忠信,行其身若似廉絜。为行矣,众皆悦美之。其人自以所行为是,而无仁义之实,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也。无德而人以为有德,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似真而非真者,孔子之所恶也。莠之茎叶似苗,佞人诈饰似有义者,利口辩辞似若有信,郑声淫人之听似若美乐,紫色似朱,朱,赤也。乡原惑众,似有德者。此六似者,皆孔子之所恶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经,常也。反,归也。君子治国家,归其常经,谓以仁义礼智道化之,则众民兴起,而家给人足矣。仓廪实而知礼节,安有为邪恶之行也。章指言士行有科,人有等级,中道为上,狂狷不合,似是而非,色厉内荏,乡原之恶,圣人所甚,反经身行,民化于已,子率而正,孰敢不正也。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言五百岁,圣人一出,天道之常也。亦有迟速,不能正五百岁,故言有余岁也。见而知之,谓辅佐也。通于大贤次圣者,亦得与在其闲,亲见圣人之道而佐行之,言易也。闻而知之者,圣人相去卓远数百岁之闲,变故众多,逾闻前圣所行,追而遵之,以致其道,言难也。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伊尹,掣也。莱朱,亦汤贤臣也,一曰仲虺是也。《春秋传》曰:仲虺居薛,为汤左相。是则伊尹为右相,故二人等德也。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太公望,吕尚也,号曰师尚父。散宜生,文王四臣之一也。吕尚有勇谋而为将,散宜生有文德而为相,故以相配而言之也。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至今者,至今之世,当孟子时也。圣人之闲,必有大贤名世者,百有余年,适可以出,未为远而无有也。邹鲁相近,《传》曰:鲁击柝,闻于邾。近之甚也。言己足以识孔子之道,能奉而行之。既不遭值圣人,若伊尹、吕望之为辅佐,犹可应备名世,如傅说之中,出于殷高宗也。然而世谓之无有,此乃天不欲使我行道也,故重言之。知。天意之审也。言则亦者,非实无有也,则亦当使为无有也。乎尔者,叹而不怨之辞也。章指言天地剖判,开元建始,三皇以来,人伦攸叙,弘析道德,班垂文采,莫贵乎圣人。圣人不出,名世承闲,虽有斯限,盖有遇不遇焉。是以仲尼至获麟而止笔,孟子以无有乎尔终其篇章,斯亦一契之趣也。

《孟子》卷第十四。

《孟子篇》叙《孟子》篇叙者,言《孟子》七篇所以相次叙之意也。孟子以为圣王之盛,惟有尧、舜,尧舜之道,仁义为上,故以梁惠王问《利国对》以仁义为首篇也。仁义根心,然后可以大行其政,故次以公孙丑问管、晏之政,答,以曾西之所羞也。政莫美于反古之道,滕文公乐反古,故次以文公为世子,始有从善思礼之心也,奉礼之谓明,明莫甚于离娄,故次以离娄之明也。明者当明其行,行莫大于孝故。次以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也。孝道之本在于情性,故次以《告子》论情性也。情性在内而主于心,故次以尽心也。尽己之心,与天通道,道之极者也,是以终于尽心也。《篇》所以七者,天以七纪,璇玑运度,七政分离,圣以布曜,故法之也。章所以二百六十有一者,三时之日数也。不敢比易当期之数,故取其三时。三时者,成岁之要时,故法之也。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者,可以行五常之道,施七政之纪,故法五七之数,而不敢盈也。文章多少,拟其大数,不必适等,犹《诗》三百五篇,而论曰《诗》三百也。章有大小,分章赋篇,篇趣五千,以卒其文,无所取法,犹论四百八十六章,章次大小,各当其事,亦无所法也。盖所以佐明六艺之文义,崇宣先圣之指务,《王制》拂邪之隐括,立德立言之程式也。洋洋浩浩,具存乎斯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