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第九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罕,是少。利,是人情之所欲。命,是气运之流行,如死生祸福之类,幽远而难必者。仁,是心之德。

门人记说:“夫子平日教人,虽言无不尽,然亦有所少言者,则有三件:利与命与仁是已。盖利与义相反,学者而谋利,则廉耻之道乖;有国家者而好利,则争夺之祸起。其端甚微,其害甚大。故夫子罕言之,欲人知所戒也。天命靡常,其生死祸福、寿夭穷通之理,窈冥而难知,幽远而难必。人惟宜尽人道之所当为者,而默以听之,若语人以命,则人将一一取必于天,而怨尤之心生矣。故夫子亦罕言,欲人之自修也。仁具于心,乃四端万善之统体,其道至大而难尽,若强以示人,则未免有躐等之患矣。故夫子亦罕言之,欲人之渐进也。”夫观圣人之所罕言,则吾人之所当务者可知矣。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五百家叫作一党。达巷,是党名。

孔子道全德备,其学无所不通,当时无有知之者。有个达巷党人曾私议说:“凡人知识有限,常患于狭小,今观孔子大矣哉,其学之博乎!大而道德性命之奥,细而礼乐名物之微,靡不究其旨归,析其条理。今虽欲指其一事而名之,但见其无所不通,无所不能,诚不可以一善之成名者目之也。何其大矣哉!”夫党人以“大哉”称孔子,盖庶几乎知言,而其所以为大者,乃徒以博学称之,则亦非深知圣人者矣。

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执,是专执。御,是御车。

孔子闻党人之言,乃对门弟子谦逊说道:“党人称我之‘博学’,以吾之多能鄙事也。其谓我‘无所成名’,是欲我专执一艺以自见也。然则吾将何所执乎?夫六艺之中有所谓御与射者,守着一件,皆足以成名。我将执御者之事乎?抑将执射者之事乎?就这两样较来,则御乃卑贱之役,执守尤易。然则,我将执御以成名矣。”盖闻人誉己,承之以谦也。夫孔子之圣,生而知之,其道以一贯之,固不待于博学,而亦非有意于求名者。惜乎党人不足以语此。若夫观人之法,则不可以概求,或全德之士可以大受,或偏长之士可以小知。随材善用,此又为治者之先务也。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古时布皆用麻。麻冕,是用麻布染作缁色以为冠者也。纯,是丝。俭,是省约。泰,是骄慢。

孔子说:“大凡事之无害于义者,或可以随俗;若有害于义者,断不可以苟从。如古者之冕,以细麻缉成的缁布为之礼也。今也以其细密难成而改用丝为之。用丝比之用麻较为省约,是之谓俭。俭虽非礼,然不过制度节文之小,无害于义,犹可以随时者也。故吾亦从众,不必于立异焉。若夫臣之拜君而必于堂下者,亦古制之礼也。而今也则皆拜于堂上,是流于骄慢而为泰矣。泰则有亏于君臣之义,乃纲常伦理所关,非细故也。故虽违背众人之所行,吾宁从下而不顾焉。”此可见圣人之处世,不论流俗之好尚,而惟以义理为权衡,或从或违,惟其是而已。此所以为万世礼义之中正也。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绝,是绝无。四个“毋”字,都与有无的“无”字同。意,是私意。必,是期必。固,是执滞。我,是私己。

门人记说:“吾夫子应事接物,其所绝无者有四件。四者为何?‘意’‘必’‘固’‘我’是已。盖人心本自虚明,只为物欲牵引,便不能随事顺应。如事之未来,先有个臆度的心,这叫作意。又有个专主的心,这叫作必。事已过去,却留滞于胸中不能摆脱,这叫作固。只要自己便利,不顾天下之公理,这叫作我。此四者,人情之所不能无也。若我夫子,则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未事之先,无有私意,亦无有期必;既事之后,未尝固执,亦未尝私己;其心如镜之常明,略无一些蔽障;如称之常平,略无一毫偏着。”所谓绝四者如此。然是四者,非圣人不能尽无。若人能随事省察,克人欲而存天理,则亦可由寡以至于无,而入于圣人之域矣。先儒说:“忘私则明,观理则顺。”此学圣人者所当知。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遇难而有戒心,叫作畏。匡,是地名。文,是道之显然者。后死者,是孔子自称之词。

昔鲁有乱臣阳虎,曾为暴虐于匡,匡人恨之。孔子一日适陈,经过其地,匡人见夫子貌似阳虎,遂误认而举兵围之。夫子因此有戒心于匡,而弟子之从者皆惧。故夫子解之说:“道每因文而显,亦必得人而传。昔也文王未没,则前乎群圣人之文,传在文王。今也文王既没,则斯文独不在我乎?夫斯文之兴丧皆天也。若使天将丧斯文也,则所以赋于我者,必有所靳,而我为后死者,且将道无所见,学失其宗,自不得与于斯文矣。今天之所以与我者如此。而我既得与于斯文,则是天未欲丧斯文也。天既未欲丧斯文,则我命在天,匡人其能违天而害我乎?吾于此盖有以自信,而二三子亦不必忧患矣。”夫圣人当不测之变,而处之泰然如此,真所谓“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慑”者。学者观此,不惟可征其见理之明,任道之勇,而亦足为养心不动气之法矣。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

太宰,是官名。

当时有个太宰,曾问于子贡说:“吾闻无所不通之谓圣。今观夫子,其殆所谓圣者与?不然何其多才多艺,而无所不能也?”夫以多能为圣,则其知圣人亦浅矣。

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纵字,与肆字一般,是无所限量的意思。将字,解作使字。又,是兼而有之。

子贡答太宰说:“汝以多能为圣乎?不知圣之所以为圣者,固在德而不在多能也。且如天生圣贤都各有个分量,独吾夫子则德配天地,道冠古今,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其盛者。是乃天纵之而使圣,未尝有所限量。德既造于至圣,则其才自无所不通,所以又兼乎多能耳。然则多能乃圣之余事,而岂足以尽夫子之圣哉?”子贡之言,盖知足以知圣人者也。

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子闻太宰、子贡问答之言,固不敢以圣自居,又恐人遂以多能为圣,乃自明其意说:“太宰谓我多能,其知我所以多能之故乎?盖我少时贫贱,既无官守,又无言责,故得以从容游艺,于凡礼、乐、射、御、钓弋、猎较之类,一一皆习而通之,遂多能此鄙细之事耳,非以圣而无不通也。且君子之道其果贵于多能乎哉?夫世间有大学问,有大事业,君子惟于其大者求之,必不以此多能为贵也。君子既不贵于多能,又何以是为圣哉?然则以我为圣,固不敢当,而以圣在多能,尤失之远矣。”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牢,是孔子弟子琴牢,字子张。试,是用。艺,即是多能。

门人因记琴牢之言说道:“夫子平日尝云:‘我少时人不见知,未尝试用于当时,故得以习于艺而通之。’夫子此言,其即‘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之谓也。然则多能非君子之所贵,而夫子之所以为圣,诚不在于多能矣。太宰恶足以知之?”

按,此章太宰之言与达巷党人之言相似。孔子一则以执御自居,一则以多能为鄙,固皆自谦之词。其实圣学之要,不在于此。盖修己有大本大原,治天下有大经大法,自尧、舜以至于孔子皆然,不以博学多能为急也。学圣人者,宜详味乎斯言。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鄙,是凡陋。空空,是无能的模样。叩,是发动。两端,譬如说两头,言备举其理也。竭,是尽。

孔子之圣,无所不知,当时必有以是称之者。孔子闻而辞之说:“人固谓我为有知,我果有知乎哉?实无所知也。但我平日告人,不敢不尽,固不待贤者问之而后告也。就是个鄙陋之夫来问于我,在他虽然空空然其无能也,我却不敢以其愚而忽之,务必罄我所知,发动其两端以告之,始终本末、上下精粗,无有不尽者焉。夫以我之告人,必尽其诚如此。所以时人遂以我为有知,而我实则无所知也。”此乃圣人之谦辞。然谓之“叩两端而竭”,则其无所不知,与夫诲人不倦,皆可见矣。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凤鸟、河图,都是盛世的祥瑞。昔虞舜时凤凰来仪于庭;文王时凤凰鸣于岐山;伏羲时河中有龙马负图而出,其数自一至十,伏羲则之,以画八卦。盖圣王在上,则和气充溢于天地之间,故其祥瑞之应如此。已矣夫,是绝望之词。

春秋之时,圣王不作,孔子之道不行,故有感而叹说:“吾闻圣王之世,凤鸟感德而至,河图应期而出。今凤鸟不至,则非虞舜、文王之时矣;河不出图,则非伏羲之时矣。时无圣王,谁能知我而用之?则吾之道其终已矣夫,不复望其能行矣。”此可见圣人之进退,关世运之盛衰。以春秋之世,有孔子生于其间,而终莫能用,此衰周之所以不复振也。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齐衰,是丧服。冕,是冠冕。冕衣裳,是贵者之命服也。“虽少”二字,当在“冕衣裳”者之下,盖简编之误也。瞽,是无目之人。作,是起。趋,是急行。

门人记说:“吾夫子平日但见有丧而服齐衰的人、有爵位而冕衣裳的人,便肃然起敬,矍然改容。其人虽年少,或瞽而无目,如遇见之,亦必为之起立;如过其前,则必急趋而行。盖有丧的人方抱悲痛之意,于情可哀;有爵的人既受朝廷之命,于礼当尊。夫子但见其可哀、可尊,即为之改容致敬,却不因其少与瞽而遂忽之也。”然有爵之当尊,有丧之可矜,人皆知之。惟少者,人之所易忽;瞽者,人之所易欺,而夫子哀敬之容不为之少异。此所以为圣德之至也。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喟然,是叹声。弥,是愈甚的意思。

昔颜渊游于圣门,学既有得,乃喟然发叹说道:“甚矣!夫子之道无穷尽、无方体也。始吾见其甚高也,固尝仰之,以为庶几其可及也,然但觉进得一级,又有一级,仰之而愈见其高焉。始吾见其深也,固尝钻之,以为庶几其可入也,然但觉透得一层,又有一层,钻之而愈见其坚焉。吾又尝瞻之,见圣人之道若在吾前,我固不及。待去勇猛赶上,则恍惚之间却又在后,而我反过之。其流动不拘,变化莫测,有不可以为象者焉。夫子之道高妙,一至于是,回将何所从事乎?”其始之难如此。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循循,是有次序。诱,是引进。博,是广博。文,是载道之具。约,是约束。礼,是天理之节文。

颜渊说:“夫子之道高妙如此,使不有善教之施,则学者亦何由而入哉?幸而夫子则循循有序,而善于引入之进焉。以这道理散见于天地间的,叫作文。文有不博,则无以见道之万殊而得其真。乃博我以文,使我通古今、达事变,把天下的道理都渐次去贯通融会,而聪明日开,不病于寡陋矣。以道理散殊中,各有个天理自然的节文,叫作礼。礼有不约,则无以会道之一本而体其实。又约我以礼,使我尊所闻、行所知,把天下的道理都逐渐去操持敛束,而依据有地,不苦于汗漫矣。博以开约之始,既非径约者之无得;约以收博之功,又非徒博者之无归。夫子之循循善诱如此,回之得知所从事者,不有赖于此乎?”

“欲罢不能,即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卓尔,是卓然有见的模样。末字,解作无字。

颜子又说:“回既领夫子博约之教,乃知所向往,实下功夫。博文约礼,交进互发,遂日见得这道理趣味本无终穷,工夫不容间断,虽欲住歇,自不能已,而尽心尽力,既竭吾才以求之。至于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向之高坚前后无处捉摸者,今皆有以识其本原,见其定体,分明的确,若有象焉,卓然立在我面前,只是就要跟上,与之为一,却又无由便到得。”盖圣人之道圆活周流,从心不逾,神无方而易无体,一切出于自然,有非思勉所可为,智力所可到者。当此之时,惟当勿忘勿助,以俟其自化而已,又安能容心着力,以强其速化哉?回于此盖深感圣教之为功,而益信圣道之为妙矣。

这篇中“博文约礼”,正是圣学切实下手处,盖学不外于知行二者。尧、舜以来,所谓“惟精以察之”,即是博文的工夫;“惟一以守之”,即是约礼的工夫。此孔子得统于尧、舜,而颜子为善发圣人之蕴者也。学者真能从事于此,而加竭才之功焉,则何帝王之不可为,圣贤之不可及哉?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

病,是疾甚。门人,是子路的弟子。臣,是家臣。

昔孔子有疾,其势甚危,子路虑及身后之事。以为夫子是道高德厚的圣人,倘有不测,其礼自当尊异,乃使其门弟子为孔子之家臣。盖古时为大夫者,皆有家臣治其家事,死则为之治丧,如以臣事君之礼,故子路以此尊孔子。然孔子时以去位,实不当有家臣。是未知所以尊之之道也。

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

病间,是病少可。诈,是不实。

子路使门人为孔子家臣,孔子时方病笃,不知其事。及病少可,乃知而责之说:“久矣哉!由之行事诈而不实也。昔我为大夫时,曾有家臣。今既去位,则不当有家臣矣。人皆知我之无家臣,而我乃为此不情之事,偃然自以为有家臣,则我将谁欺?无乃欲欺天乎?人而欺天,莫大之罪。况天不可欺,徒自为虚诈而已。”孔子归罪于己,乃所以深责子路也。

“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二三子,指门人说。

孔子又晓子路说道:“汝之欲用家臣,岂欲以是而尊我乎?不知君子当爱人以德,处人以礼?且如我今日,与其死于家臣之手,而以非礼自处,岂如死于二三子之手,而以情义相与之为安乎?就是我无家臣,不得举行大葬之礼,岂至死于道路,终弃而不葬乎?一般是死,一般是葬,乃不待我以师弟之情,而欲强为君臣之礼,以至于行诈而欺天,亦独何心哉?由之此举盖非惟不当为,且亦不必为矣。”夫圣人于疾病危迫之中,而事天之诚,守礼之正,一毫不苟如此。此所以为万世法也。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韫,是藏。椟,是柜。两个“贾”字,即是价值的“价”字。沽,是卖。

昔子贡以孔子怀才抱德不出而求仕,故设言以问之,说:“天下有重宝,则必有重用。且如物之贵重者莫如玉,而美玉则尤贵者。今有美好之玉于此,果只自家爱惜,韫之于柜而藏之欤?抑将出售与人,求价值之相当者而卖之欤?”子贡之意盖以美玉比夫子,而以藏沽喻行藏也。孔子答说:“玉本有用之物,使不沽之,是使有用为无用也。吾其沽之哉!吾其沽之哉!盖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何可以自私也?然玉本至贵之物,使自沽之,则人将轻视而不以为宝,是使贵为贱也。吾必待夫以善价来求者而后与焉。”盖天下之宝,当为天下惜之,尤不可以自轻也。知玉之当沽,则知夫子之当仕。知玉之待价,则知夫子之待礼。如无礼而自往者,是衔玉而求售也,圣人岂为之乎?此可见士之出处,待则为自守之正,求则为奔竞之私,诚不可不慎辨矣。若夫人主之于贤才,又当精其选于未用之先,不使匪人得枉道以求合;专其任于既用之后,不使贤者舍所学而从我,然后为真好贤之明君也。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九夷,是东方九种夷人。陋,是鄙陋。

昔孔子周流四方,本欲行道于天下,然当时上无贤君,不能信用。孔子知其道终不行,乃欲远去中国,而居九夷之地。是虽伤时愤世,有所激而云然,然孔子大圣,自能用夏以变夷,则虽夷狄亦无不可居者。或人不知,乃问孔子说:“九夷之地,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其俗鄙陋,如之何其可居也?”孔子答说:“天下无不可变之俗,亦无不可化之人。九夷虽是鄙陋,若使有道德的君子居于其间,则必有诗书礼乐以养其身心,有冠裳文物以新其耳目,自将化鄙陋而为文雅,与中国一般,又何陋之有哉?”此可见圣人道大德宏,存神过化,如帝舜耕于历山,而田者让畔;泰伯端委以化荆蛮,感应之妙,有不约而同者。使孔子得邦家而治之,则绥来动和之化,其功效岂小补哉?惜乎春秋之不能用也。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雅》,是《大雅》《小雅》;《颂》,是《周颂》《鲁颂》《商颂》,都是《诗经》的篇名。其中的诗词就是乐章。

孔子说:“周之礼乐尽在我鲁国,音乐诗词本是全备的,但历年久远,那诗乐的篇章节奏都错乱了。我尝周流四方,参互考订,始知其说,故自卫归鲁,特为正之。残缺者悉为之补,失次者悉为之序,然后乐之始终条理皆得其正。而二《雅》三《颂》之诗被诸弦歌者,或用诸宗庙,或用诸朝廷,亦各得其所,而无有紊乱者矣。”这是孔子自叙其正乐之事如此。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孔子说:“人于日用伦理之间,起居饮食之际,每每视为近易。若必一一求尽其道,盖亦甚难。且如出而在邦国,则善事公卿,而上交有道,不失其尊贵之礼;入而在家庭,则善事父兄,而孝敬恳挚,克修其弟子之仪。遇有丧事则不敢不勉,不特三年之丧,然后竭诚尽慎,就是期功缌麻,亦必缘分敦礼。至于晏享饮酒,则不为所困,虽有时而饮,用以成礼合欢,却未尝多饮,至于昏神乱气。这四件虽不过是寻常的事,然前三件是能于天理之当为者,各尽其道;后一件是能于人情之易动者,不逾其则,亦非德盛礼恭、涵养绝粹者不能为也。反之于己,果何有于我哉?夫此四者,皆人伦日用、庸德之行,而我犹有所未能,况君子之学更有大于此者乎?此吾之进修所以惕然而不宁,汲汲然而匪懈也。”此圣人谦己诲人之词。然其至诚无息之心,躬行实践之学,于此亦可见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川,是水之流处。逝字,解作往字。不舍,是不息。

天地之间,气化流行,亘古今,彻日夜,而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但其机隐微难识,惟是水之流动最为易见。故孔子偶在川上有感而发叹说:“吾观此水,往者既过,来者复续,混混涛涛,曾无止息。盖天地之化推迁往来,相续而无穷有如是夫!昼固如是,夜亦如是,未尝有顷刻之暂停也。”夫天地之间,无物非道,即水流之不息,可以验化机之不滞;即化机之不滞,可以知道体之常存。观物者于此而察之,则自强不息,以尽道体之功者,不可有须臾之或间矣。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叹息说道:“常人之情但见有美色,则未有不知好者。至若天所赋予的正理叫作德,德乃人之所本有,亦人之所当好也。然今天下之人,或气禀昏愚,不见其为美而莫之好;或物欲牵引,知其为美而不能好。或自己修德虽尝用力,而无勇往精进之功;或见人有德,虽尝羡慕而无尊贤敬士之实: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之真诚者也。人若能以好色之心好德,则如《大学》所谓自慊而无自欺。推之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何难哉?”孔子此言,其勉人之意深矣。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篑,是盛土的筐。覆,是加。

孔子说:“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然其进止之机皆系于己,非由于人。以言其止也,不但方进而遽已者才为无成,便是平日已用了九分的工夫,乃一旦止而不为,也就把前面的功夫都废弃了。譬如筑土为山,已是垒得高了,所少者仅一筐之土耳,于此成山岂不甚易?他却忽然中止,不肯加工,则向者所筑皆置之无用,而山终不可成矣。然其止也,岂是有人阻挡他来?只是自家心生懈怠,自弃其垂成之功耳。学者可不以是为戒哉?其进也,不但垂成而不已者才为有益,便是平日未曾下一些工夫,一旦奋发起来,则将来为圣为贤,也限量他不得。譬如在平地上要筑一座高山,所加者才一筐之土耳,指望成山岂不甚难?他却锐然奋进,不肯暂停,则日积月累,功深力到,山亦有时而成矣。然其进也,岂是有人撺掇他来?只是自家勇往向上,不肯安于卑近耳。学者可不以是加勉哉?”大抵人之为学,莫先于立志。所谓“止,吾止”者,其志隳也。志一隳,则何功不废?“进,吾往”者,其志笃也。志一笃,则何功不成?故汤圣人也,而仲虺犹以志自满为戒;高宗令主也,而傅说犹以逊志时敏为言;武王之学可谓成矣,召公犹防其玩物丧志,而譬之于“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夫子之言盖防于此。有事于帝王之学者,可不坚持其志哉?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语,是告语。惰,是怠惰。

孔子说:“吾之教人,虽言无不尽,然受教者多,能体而行之者甚少。若我以道理告之,而彼即能心解力行、无怠惰之意者,其惟颜回也欤!盖回以睿智之资,务深潜之学,但有所闻,便能融会而贯通,其有所行,又能笃信而专确。如告以克己复礼,则请事斯语;告以博文约礼,则欲罢不能,无一言一动不是发明我所言的道理,何尝有一毫怠惰之心?我所见者,惟此人耳,其他弟子皆不能及也。”大抵“不惰”二字,最为学者之所难。以冉求之多艺,犹画而不进;以子贡之多识,犹倦而请息,况他人乎?观孔子以“不惰”称回,以“不厌”自处,可见圣贤造诣都自勤学中来,读者所当深玩也。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昔颜渊既没,孔子追思而叹息说道:“惜乎颜氏之子!吾但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盖人或资禀有限,则欲进而不能;或立志不专,则进锐而退速。故能进为难,进而不止者为尤难。惟回之为学,真能勇往直前,惟日不足,必欲造乎精微纯粹之域而后已。吾未见其有止息也。夫进而不已,则其进未可量,虽至于圣人不难,而今不幸死矣!岂不深可惜乎?”孔子深惜颜回,亦勉励门弟子之深意义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谷之始生叫作苗,吐花叫作秀,结粒叫作实。

孔子说:“人之由始学而发达,由发达而成就,譬如谷之由苗而秀,由秀而实一般。然五谷虽为美种,苟培植灌溉之不至,则或但生苗而不开花秀发者有之矣,或虽开花秀发而不结实者有之矣。人有颖悟之资,从事于学而不能精进以发达其聪明,是亦苗而不秀者也;聪明虽已发达,而不能深造以至于成就,是亦秀而不实者也。岂不均可惜哉?诚能戒始勤终怠之失,为功深力到之图,则进退不已,未有不底于成者。是在自勉而已矣。”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

后生,是少年的人。畏,是敬畏。闻,是以善闻于人。

孔子说:“后生的人,其势可畏,盖其年纪富盛而为学有余日,精力强壮而为学有余功。若能进而不止,则为圣为贤皆未可量,安知其将来不如我之今日乎?此所以可畏也。然其可畏者,正以其他日之有进耳。若学力不加,蹉跎岁月,直到四十、五十之年,而尚不以善闻于人,则亦不足畏也已。盖四十、五十乃君子道明德立,学有成效之时,于此而犹无可称,则终不免为庸人之归而已,又何足畏之有?”可见人之进德修业,当在少壮之时。若少不加勉,则英锐之年不可常保,迟暮之期转眄而至,虽欲勉强向学,而年力已衰,非复向时之有得矣,悔之亦何及哉?古语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是以大禹惜寸阴,高宗务时敏。欲为圣帝明王者,尤所当汲汲也。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法语之言,是直言规谏。改,是改正。巽与之言,是委曲开导。绎,是寻思。末字,解作无字。

孔子说:“进言者固当因人而施,听言者必当虚己而受。且如我见人有过,将直切的言语明白规正他,叫作‘法语之言’。这样言语说得道理既明快,利害又激切,人之听之,必且肃然起敬,能不畏而从我乎?然不贵于徒从而已,必须因我之言一一反求,有不是处随即改正,不肯畏难苟安,这才是能受直言的人,所以可贵也。见人有过,将道理的言语委曲开导他,叫作‘巽与之言’。这样的言语说得情意既婉转,词气又和平,人之听之,必且恍然有寤,能不说而受我乎?然不贵于徒说而已,必须因我之言细细寻思,想我的微意所在,时常体贴玩味,这才是乐闻善言的人,所以可贵也。若一时喜说而不能绎思其理,外面顺从而不能自改其过,则虽正直规谏之论日陈于前,委曲开导之语日接于耳,终不足以开其昏迷,救其过失。我亦将奈之何哉?”盖人有不闻善言的,犹望其闻而能悟,今既顺从喜说,有挽回开导之机了,却依旧不能改绎,与不曾闻的一般,则虽言亦何益乎?所以说“吾末如之何也已矣”,亦深绝之词也。

按,孔子此言,乃人君听言之法。盖人臣进言最难,若过于切直,则危言激论,徒以干不测之威;若过于和缓,则微文隐语,无以动君上之听。是以圣帝明王,虚怀求谏,和颜色而受之。视法言则如良药,虽苦口而利于病;视巽言则如五谷,虽冲淡而味无穷,岂有不能改绎者乎?人主能如舜之好察迩言,如成汤之从谏弗咈,则盛德日新,而万世称圣矣。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万二千五百人为军。大国则有三军。帅,是主将。匹夫,是一匹之夫,言其微也。

孔子说:“人莫贵于立志,志苟能定,则主宰在我,天下莫之能夺。且以势之难夺者言之。今以三军之众,拥护一主将,若有不可犯者。然三军虽众,其勇在人,在人则势有时而不合,心有时而不齐。故能以智胜者,可以伐其谋;能以力胜者,可以挫其气。谋败气摧,则主将可擒矣。是至难夺者尚有可夺也。若乃一匹之夫,自持其志,势孤力独,似无难夺者。然匹夫虽微,其志在己,我自家所守要如此,虽千万人无所用其力。故欲困之以危辱,则不过屈其身耳,而心固不可回;欲临之以威武,则不过戕其生耳,而意固不可转,有终不得而夺之者矣。”夫以匹夫之志胜于三军之帅如此,则志之于人岂不大哉?所以为学而有志于圣贤,则便可以为圣贤;为君而有志于帝王,则便可以为帝王。盖其机在我,夫孰得而御之?是以君子贵立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衣,是着衣。敝,是坏。缊袍,是絮麻的衣服,服之贱者。狐、貉,是二兽名,其皮可以为裘,乃服之贵者。

孔子说:“凡人不戚戚于处贫,则汲汲于求富,故贫富相形之际,未有不动心者。若是身上穿着敝坏的缊袍与那穿着狐貉贵服的人并立,而其心恬然不以为耻,其惟仲由之为人也与?”盖仲由识见已进于高明,志趣不安于卑陋,故能有以自重,而不动心于贫富之间如此。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忮,是妒忌的意思。求,是贪求。臧字,解作善字。

孔子称许仲由,又引诗词以证之,说道:“《卫风》之诗有云:‘人之处世,若能于人无所忮忌,于物无所贪求,则其心无累,而人已咸得矣,将何所用而不善乎?’若此诗者,仲由足以当之矣。”盖贫与富相形,强者必忮,弱者必求。今由也能不耻己之无,不慕人之有,则其无忮求之心可知,斯可以为善也已。然孔子以是许子路者,盖欲因是而益求其所未至也,乃子路则遂将这两句诗词常常讽咏,终身诵之,是自喜其能,而不复求进于道矣。故孔子又勉励之说:“道不容以易求,学不可以自足,这不忮不求,固是道理所在,然亦不过自守之一端耳。若论终身学问,自有广大高明、精微纯粹的道理,这诗人所言何足为善乎?汝当勉力进修,以求至于尽善之地可也。”昔子贡以无谄无骄为至,而夫子益之以“乐而好礼”;子路以不忮不求自足,而夫子抑之以“何足以臧”,皆取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岁寒,是岁暮之时,天气寒冷。凋,是凋零。

孔子有感于当时风俗颓靡,思见特立之君子,故比喻发叹以励学者,说道:“春夏和暖之时,万物长养,草木无不畅茂,松柏也不过如此,未见其刚坚有操也。惟当隆冬岁暮之时,寒气凛冽,生意憔悴,草木无不萎死零落者,而松柏乃独挺然苍秀,不改其常。到这时候,然后知其有孤特之节,不与众草而俱凋也。”盖治平之世,人皆相安于无事,小人或与君子无异。至于遇事变、临利害,则或因祸患而屈身,或因困穷而改节,于是偷生背义,尽丧其生平者多矣。独君子挺然自持,不变其旧,威武不能挫其志,死生不能动其心,就是那后凋的松柏一般。所以说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必至此而后知也。知松柏之后凋,则虽春夏之时,亦不可等松柏于他物。知君子之有守,则虽治平之世,亦不可视君子如常人。如必待有事,然后思得君子而用之,岂不晚哉?

子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惑,是疑惑。忧,是忧患。惧,是恐惧。

孔子说:“人之不免有疑惑者,凡以见理不明故也。惟夫智者,平日把天下的道理都讲究研穷,明白透彻于心,故事物之来,其是非可否、隐微曲折,无不洞达分晓,便是疑难的事情、巧诈的言语也一毫眩乱他不得,何惑之有?人之不能无忧患者,凡以私心为累故也。惟夫仁者,克己复礼,涵养纯熟,浑然天理之公,绝无私欲之累,故能顺理安行,心广体胖,外慕之念不萌,忧戚之心自泯,便是贫贱、夷狄、患难,一切拂意之事临于吾前,也安然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何忧之有?人之不免于恐惧者,凡以正气不充、不足以配道义故也。惟夫勇者,直养此气,至大至刚,浩然塞于天地之间,故能执守坚定,不可屈挠。遇事奋发果敢,当行便行,当断便断,有始有终,略无逡巡畏缩之意,便是利害切身,毁誉乱真,也一毫摧沮他不得,何惧之有?”盖智、仁、勇三者,乃天下之达德,学者之修己,帝王之治天下国家,皆本于此。故智至于不惑,然后足以照临四海;仁至于不忧,然后足以并包九有;勇至于不惧,然后足以裁决万机。欲学为帝王者,可不勉哉?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可与,是说可与同为此事。适字,解作往字。适道,是向道而行。立,是有执持的意思。权,是秤锤,所以称物之轻重者。学至乎圣人,则能随时应变,而不胶于一定,就如秤锤之称物一般,所以谓之权。

孔子说:“人之造诣各有高下,君子亦当随其高下而与之,不可诬其所未至也。如人能有志向上,而不安于自弃,斯固可与共学矣。然学必以道为准的,为学而不知求道,则亦徒学而已。那初学的人,识见未定,能必其一心向道而不为他歧之所惑乎?故可与共学者,未可遽与之适道也。若能向道而行,不为他歧所惑,斯固可与适道矣。然学以践履为实地,必须躬行有得,才能有所执持。那适道的人,执德未固,能必其卓然自守而不为外诱之所夺乎?故可与适道者,未可遽与之立也。若能卓然自守,不为外诱所夺,斯固可与立矣。然应事接物,都各有当然的道理,惟圣人一理浑然,泛应曲当,各适其轻重之宜。那能立的人,守而未化,能必其圆活变通而适时措之宜乎?故可与立者,未可遽与之权也。”夫道以通权为极,学者固不容以躐等而进,而学必至于能权,然后可以裁制万变而为学之成也。况人君一日万机,要使裁决区处各得其当,尤不可不知权。然必平素讲求,时常体认,使义理明白,识见融通,乃可以称量事物之轻重而无有差失。然则学问之功岂可忽哉?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唐棣,即今之郁李。偏字,当作翩翩然的翩字;反字,当作翻字,都是摇动的模样。这四句诗不在三百篇中,盖孔子删诗时已去此一章,故谓之逸诗也。

昔诗人托物起兴说道:“我观唐棣之花,翩翩然摇动于春风扇和之时,因此感触,睹物怀人,岂不惟尔之思念乎?但所居之室相去隔远,不可得而见耳!”夫诗人之所思者,固未知其所指何在,孔子遂借其词而反之,说道:“天下之事不患其难致,而患其不求。今诗之所言,既云思之,而复以室远为患者,是殆未之思耳。若果有心以思之,则求之而即得,欲之而即至,夫何远之有哉?如诚心以思贤,则虽在千古之前,万里之远,而精神之所感孚,自有潜通而冥会者,何病于时势之相隔乎?如诚心以思道,则其理虽极其精微,至为玄远,而吾之心力既到,自有豁然而贯通者,何病于扞格之难入乎?”这是孔子借诗词以勉人之意。然人心至灵,思在于善,则为善固不难;思在于恶,则为恶亦甚易。故先儒言:“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学者又不可不审察于念虑之萌也。

乡党第十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乡党》一篇,都是记孔子容貌威仪,起居动静之详。虽圣人之小德细行,然亦可见其盛德积中,有动容周旋,自然中礼之妙矣。这一章是记孔子处乡党、在朝廷之容。

恂恂,是信实的模样。便便,是详辩。

门人记说:“吾夫子居乡党之间,其容貌则恭敬诚恪,略无文饰,但见其恂恂然信实而已,且谦卑逊顺,不欲以贤智先人,却似不会说话的一般。”盖乡党乃父兄宗族之所在,与尊长相处,故礼恭而辞简如此。“至于与祭而在宗庙,居官而在朝廷,则便便然与人议论,或仪节有该讲究的,则问之必审,或事体有该商榷的,则辩之必明,但言所当言,常谨慎而不放肆尔。”盖宗庙乃礼法之所在,在朝廷乃政事之所出,又与处乡党之时不同,故言之不容不尽,而辩之不容不明如此。此圣人盛德之至,故随所处而皆合乎礼之中也。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

这一章是记孔子在朝之容。

侃侃,是刚直。訚訚,是和悦中有持正的意思。

门人记说:“吾夫子在朝之时与众大夫相接,每视其位之尊卑,以为礼之隆杀。如与下大夫言,其势分犹卑,言或可以直遂,则当言即言,无所隐讳,但见其侃侃如也。若与上大夫言,其体貌尊重,言不可以径情,虽理之所在,持正不阿,然每出之以从容,导之以和悦,但见其訚訚如也。”盖朝廷之上,以爵为序,故虽直道而行,亦必因人而施如此。

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君在,是君上临朝之时。踧踖,是恭敬不安的模样。与与,是从容自在的意思。

“夫子遇君上临朝之时,其心敬谨,不敢一毫怠忽。看他进退周旋,却似踧踖不安的模样。但常人过于矜持,未免失之拘迫,夫子则从容和缓,自然有威仪之可观,但见其与与然中适也。”盖不惟可以见盛德之仪容,亦可以知其事君之尽礼矣。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

这一章是记孔子为君摈相之容。

古者列国诸侯,朝聘往来,其相见之时,都选平日礼仪习熟的人为之摈相。主谓之摈,言其接待宾客也。客谓之相,言其辅相行礼也。色勃如,是颜色变动。足躩如,是步履盘旋。

门人记说:“吾夫子当君命有召,使之为摈迎接宾客,此乃两君交好,大礼所系。故夫子一闻君命,敬慎之至,顿改常容。观其颜色,则勃然变动,不比平时之安和自如;观其步履,则盘旋退避,有似欲前进而不能的模样。”这是承命之初,其敬有如此者。

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

推手向前叫作揖。所与立,是同为摈的人。襜,是整齐的模样。

“凡摈用三人,有上摈,有次摈,有末摈。摈主有命,则递传以相达。夫子此时适为次摈,则末摈、上摈居乎身之左右矣。故揖所与同为摈者,或揖左人,传命而出,则以手向左;或揖右人,传命而入,则以手向右。然手虽有左右,而身则端正自如,未尝随之而动。但见其衣之前后,襜如其整齐也。”

趋进,翼如也。

趋,是疾走。

“宾主相见之后,主君延宾而入,则为摈者当入而有事。夫子当疾趋而进之时,张拱端好,如鸟之展舒两翼然。”这二节是行礼之时,其敬有如此者。

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行礼既毕,主君送宾以出。宾方退出之际,主君之敬未解,夫子必复命于君说道:‘宾已去,不复回头矣。’所以纾君之敬也。”这是礼毕之后,其敬有如此者。夫以为摈之事,自始至终动容周旋,无不中礼。非盛德之至,其孰能之哉?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

这一章是记孔子在朝之容。

公门,是朝门。中门,是当门而立。履,是践。阈,是门限。

门人记说:“吾夫子趋朝之时,一入公门,便肃然起敬,但见其曲身而行,虽公门高大,却似容不得他的模样,何其敬之至也。其站立的去处,必不敢当门之正中,盖恐当尊而失之僭也;其行过的去处,必不敢践着门限,盖恐违礼而失之肆也。”此时尚未面君,而敬谨之心已无所不至矣。

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位,是人君所坐的虚位。不足,是不敢出声。

“夫子既入内朝,行过君之虚位,就如君在上面的一般,其颜色则勃然而变动,其行步则躩然而盘旋,其言语则讷讷然谨慎收敛,如不能出声者。”盖去君渐近,故其敬渐加,与入门之初不同矣。

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

摄齐,是两手抠衣。屏字,解作藏字。息,是鼻息。

“夫子既已面君而行朝礼,乃两手抠衣,使之离地,以防倾跌之患。历阶升堂,曲身而行,不敢仰视,其鼻息出入亦屏藏收敛,恰似没有鼻息的一般。”盖愈近君则愈敬慎,其视过位之时又不同矣。

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等,是阶级。逞,是舒放。怡怡,是和悦。没阶,是下尽阶级。进字是多了的。复位,是复班。

“夫子升堂见君,行礼已毕,出了降阶一等,则渐远于君矣,此时颜色才稍稍舒放,有怡怡然和悦之意,然其敬君之心有终不能忘者。但见其下阶而趋,则端拱如翼,而手容之恭如故也;复班之后,犹踧踖不宁,而身容之肃如故也。岂以既远于君,而遂有怠忽之心乎?”夫臣子见君,未有不敬畏者。至于未见君之先而敬已至,既见君之后而敬不忘,此所以为事君尽礼,而非常人之所能及也。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

这一章是记孔子为君聘于邻国之容。

圭,是诸侯的命圭,所受于天子者也,聘问邻国则使大夫执以通信。不胜,是力不能举。授,是以物予人。战色,是战惧之色。蹜蹜,是行步促狭。循,是缘物。

门人记说:“夫子为鲁大夫时,承君命以聘问邻国。其行礼之时,执着国君的命圭,曲身而行,如其力有不能举者。有时举手向上,则如与人相揖者然,而不失之太高;有时俯手向下,则如以物与人者然,而不失之太卑。其见于面者,则勃然变动,而有战惧之色;其见于步履者,则举足促狭,曳地而行,譬如缘物一般。”盖君之命圭乃国之大宝,圣人之心极其敬慎,故见于容色者如此。

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凡聘问之后,复陈圭币舆马之类以献其君,谓之享礼。公享之后,使臣又有私礼以见其君,谓之私觌。

“夫子既聘而行享献之礼,此正展尽情意之时,故有至和之容色。既享而用私礼以见于君,所以将己之诚,又与公礼不同,故益愉愉然其和悦焉。”夫一聘礼之行也,方执圭将事,则致其敬而敬焉者,所以尽聘问之礼;及享与私觌,则致其和而和焉者,所以通聘问之情。和敬兼至,各当其可,非圣人其孰能之?

君子不以绀饰,红紫不以为亵服。

这一章是记孔子的衣服之制。

君子,就指孔子说。绀,是深青带赤色,即今之闪色也。,是青赤色。饰,是领缘。红,是浅红色。亵服,是私居之服。

门人记说:“吾夫子之衣服各有定制。如常服则不用绀二色以为领缘,盖绀乃斋服之饰,乃练服之饰,用之则恐与丧服无别也。私居之服不用红紫二色,盖正色有五,红紫皆间色不正,用之则恐以似而乱真也。”其致谨于服色之辨如此。

当暑,袗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

袗字,解作单字。絺、绤,都是葛布,精者为,粗者为绤。表,是外见。缁,是黑色。羔,是黑羊皮。麑,是白色的小鹿。

“夫子当暑月则衣葛,或精而为絺,粗而为绤,皆单服之。然必先着里衣,表絺、绤而出之于外,盖不欲其见体而近于亵也。当冬月则衣裘,裘必有衣以裼之于外。如黑色之衣,则以裼夫黑羊之裘;白色之衣,则以裼夫白麂之裘;黄色之衣,则以裼夫黄狐之裘。盖取其色之相称也。”其致详于裘葛之制如此。

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

亵裘,是私居之裘。袂,是袖。寝衣,是卧时所着之衣。

“夫子私居之裘,其制则长,取其温暖。然必短其右边之袖,盖做事常用右手,取其便于举动也。至于斋戒之时,既不可解衣而寝,又不可着明衣而寝,故必别有寝衣。其制则周身之外,仍长有一半,使其可以覆足也。”其长短各适于用如此。

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

狐、貉,是二兽名,其皮可以为裘。居,是私居。佩,是佩玉。朝祭之服,其下裳皆用正幅,如帷幔一般,叫作帷裳。杀,是斜裁的衣缝。

“夫子私居之裘,则用狐、貉为之,以其毛深温厚,可以御寒而适体也。居丧不用佩。若既除丧,则凡当所佩者皆佩之。盖古人凡用物皆佩之于身,如玉与刀觿之类。夫子居丧则解佩以示变,除丧乃佩之也。朝祭之服,其下裳则用正幅如帷,腰有衣折而旁无杀缝。若非朝祭之服,不用帷裳,则斜裁其幅而有杀缝。其制上窄下宽,取其省约而不妄费也。”其丰俭各有所宜如此。

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玄,是黑色。吉月,是每月朔日。

“夫子见人有丧,则变服以往吊。若羔裘玄冠乃是吉服,必不用之以吊丧,所以致其哀也。夫子当致仕之时,虽已不在其位,至于每月朔日,犹必衣朝服以朝见鲁君,所以致其敬也。”其谨于吉凶之礼又如此。

齐,必有明衣,布。齐,必变食,居必迁坐。

这一章是记孔子谨斋之事。

明衣,是洁净的衣服。变食,是变其常日之食。迁坐,是移其常处之地。

门人记说:“夫子将祭祀而斋戒,沐浴既毕,必更明衣,而衣以布为之,不但内志之精明,而且外体之纯洁也。至于斋之所食,必变其常,不饮酒茹荤,盖淡泊以致其诚也。其居止宿歇,必别有斋居,不在平日常处之处,盖洁净以致其敬也。”圣人祭神如在,故其谨于斋戒如此。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一章是记孔子饮食之节。

食,是饭。米舂的熟叫精。脍,是鱼肉之细切者。

门人记说:“吾夫子日用饮食,虽未尝必求精美,然于饭则不厌其精,于脍则不厌其细。”盖食精脍细皆足以养人,故不嫌于过也。

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

饭伤于热湿叫作“饐”。餲,是味变。馁,是烂。败,是腐。色恶、臭恶,是颜色、气味变动者。饪,是烹调生熟之节。不时,是五谷果实不该成熟之时。

“夫子于饭,若伤于热湿而味变者,鱼馁烂而肉腐败者,则不食。物虽未败,而颜色已变者亦不食,气味已变者亦不食。失其烹调生熟之节者不食。五谷果实之类尚未成熟,气味不全者不食。”盖以上数者,食之皆足以伤生,故夫子谨之。

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

割,是切肉。量,是限量。乱,是醉乱。

“夫子食肉必须方正,若割切不方正者,则不食之。凡食物用酱各有所宜,若不得其酱者,则不食之。至于肉虽多,然不使之胜乎食气。盖食以谷为主,以肉为辅,若肉胜食气,则滋味太厚,反失养生之道,故必节之而不多也。有事而饮酒,则不为限量,但取其浃洽而已,而不至于醉乱。盖酒虽为人合欢,若饮之太多,则既能昏性而丧德,又能致疾而伤生,故必节之而不过也。”

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沽、市,都是买。脯,是干肉。

门人又记:“夫子于沽来之酒、市买之脯恐不精洁,或至伤人,故皆不食。惟姜能通神明,去秽恶,故每食常设,未尝撤去。然适可而止,亦未尝多食也。”

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

“夫子当助祭于公廷,所得的胙肉,即以颁赐,不待经宿。盖重神惠,而尊君赐,故不敢迟。至于家之祭肉,虽可以少缓,未能当日分赐,然亦不过三日,皆以颁之于人。若过三日,则肉败而人不食之。是亵神之余矣,故亦不久留矣。”

食不言,寝不语。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

语,是答述。言,是自言。疏,是粗。祭,是当食之时,每品各出少许,置之豆间之地,以祭先代始为饮食之人,盖古礼也。齐如,是严敬的模样。

“夫子当食之时,不与人语。盖人喉中有食、气二管,食管以纳饮食,气管以出声音。当食而语,则气管为食所碍,或致哽咽之患,故慎之也。当寝之时,不自发言,盖人脏腑虚悬,然后声气之发,出而无窒。当寝而言,或致损气,故亦慎之也。其食也,虽是粗饭菜汤,亦必每种各出少许,以祭先代始为饮食之人。其祭虽小,亦必齐如其严敬,有若神明在上者焉。这都是圣人饮食之节,无不中礼者如此,盖不止于养身,而亦所以养德。”学者能随事而体察焉,固莫非道之所在也。

席不正,不坐。

席,是坐席。古人皆席地而坐。

门人记说:“夫子心存至正,事事都整齐严肃。如设席也要端正,若少有不正,则不肯就座也。”观其一坐之不苟,而其出入起居之无不正可知矣。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

这一章是记孔子居乡之事。

杖者,是年老的人。古人六十岁以上,则用杖以出入,以其血气既衰,必用扶持故也。

门人记说:“夫子居乡之时,或与乡人宴会饮酒,其中有年老的人,必加尊敬。宴毕之后,老者既出,夫子即随之而出。未出故不敢先,既出亦不敢后也。盖乡党尚齿,长幼有序,故夫子之恭谨如此。”

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傩,是古时逐疫之礼。《周礼》方相氏,主索疫鬼而驱除之。季冬之月,则命有司大傩以驱除鬼祟,而迎纳吉祥也。阼阶,是主阶。

“夫子家居,遇乡人行大傩之礼。此时乡俗皆欲驱除鬼邪,恐家中先祖五祀之神或致惊动,乃致其诚敬,穿着朝服,立于主阶之上,使之依己而安也。”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这一章是记孔子与人交之诚意。

康子,是鲁大夫季康子。达,是通晓。

门人记说:“夫子交人,一出于至诚而不欺。如所交的人在于他邦,遣使去问候他,使者临行,则必从后再拜而送之,如亲见其人一般,不以其在远而废敬也。季康子曾馈之以药,夫子因尊者有赐,则拜而受之,又对来使说:‘丘未晓此药所用何品,所疗何病,不敢尝也。’盖药有未达,自不可尝。然受而不饮,则又虚人之赐,故直以‘不敢尝’告之。”圣人交人,无往而非诚意之流通如此。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厩,是马房,焚,是烧。

门人记说:“夫子养马之厩为火所焚。夫子退朝,闻之,即问说:‘火得无伤人矣乎?’不复问马,是非不爱马也,心切于爱人,故不暇问马耳。”盖贵人贱畜,理当如此,而仓卒之际,尤见圣人用爱之真心也。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

这一章是记孔子事君之礼。

腥,是生肉。荐,是献于祖考。畜,是养。

门人记说:“夫子为大夫时,鲁君或赐之以食,则俨然如对君上,必正席致敬而先尝之,然后颁之于人,所以尊君之赐也。君或赐之以生肉,则必烹调使熟而荐之于祖考,不敢私以为食,所以荣君之赐也。君或赐之以生物,如羊豕之类,则必畜之于家,无故不敢轻杀,所以仁君之赐也。”其受赐之尽礼如此。

侍食于君,君祭,先饭。

侍食,是赐食于君侧。饭,即是食。

“夫子或侍君侧而赐之以食,则其心尤加敬慎。君若已祭而置品物于豆间,则己不待君食而先食,恰似为君尝食的一般。”盖每食必祭者,礼之常,然食于君前,则不敢以客礼自处。况君已先祭,自当统于所尊,此夫子所以不祭也。为君尝食者,膳夫之职,然敬君之至,则不嫌以膳夫自居,此夫子所以先饭也。其侍食之尽礼如此。

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

东首,是首在东。拖字,解作引字。绅,是大带。

“夫子时或寝疾,鲁君临视之于家,则首必居东以受生气。此时卧病不能着衣束带,则必加朝服于其身,又引大带于其上,盖不敢以亵服见君也。”其敬君之至,不以疾而废礼如此。

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俟,是待。驾,是以马驾车。

“夫子为大夫时,或君有命召之,则其心急于趋命,即时徒步而往,不待既驾而后行也。”其敬君之命,不敢以劳而废礼如此。盖春秋之世,君臣之义不明,至于仪节简略,名分倒置,反以尽礼为谄,孔子伤之。故虽纤悉委曲,无所不用其诚敬,非独明事君之义,亦以维衰世之风也。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这一章是记孔子交朋友之义。

门人记说:“朋友,五伦之一。遇死丧而能收之,人情所难也。夫子于朋友不幸而死,别无亲属可以依归者,即自任说:‘当于我而殡殓之。’盖不忍其暴露而转于沟壑也。至若朋友有通财之义,常情鲜有不以物为轻重者。夫子于朋友所馈之物,虽是车马之重,若非祭祀的胙肉,则以直受而不拜。盖必祭肉然后拜者,敬其祖考同于己亲,非车马所得比也。”此可见圣人之交朋友,一于道义。义所当殡而殡,不以凶为嫌;义所不当拜而不拜,不以财为重也。

寝不尸,居不容。

这一章是记孔子容貌变于平时之事。

尸,是偃卧如尸。居,是私居。容,是容仪。

门人记说:“夫子心存庄敬,无一毫惰慢之气。虽寝处之时,亦自收敛,未尝偃卧如尸也。承祭见宾,乃修容仪。如私居之时,则申申夭夭,安舒自在,而不为容仪也。盖寝而尸则过于肆,居而容则过于拘。夫子不然,所以为有道之气象也。”

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

狎,是平素亲近的人。变,是变色。亵,是私见。貌,是礼貌。

“夫子见有丧而服齐衰的人,虽素所亲狎,必变色以待之。见冠冕有爵的人与无目的人,虽私居燕见,必加之以礼貌。盖有丧之人,所当哀怜;有爵之人,所当尊敬。无目之人,人每因其不见而忽之,不加礼貌,而圣人待之各中其节如此。”

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

凶服,是丧服。古人乘车时,遇有所敬,则俯而凭于车前之横木,这叫作式。版,是户口人民的版籍,如今之黄册一般。

“夫子或在车中,见有穿着凶服的,便恻然不宁而为之式,亦所以哀有丧也。见有负着版籍的,便肃然起敬而为之式,盖所以重民数也。”

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盛馔,是肴馔丰盛。作,是起。迅,是疾。烈,是猛。

“夫子当宴享之时,见主人肴馔丰盛,则必变色而起,以致其敬,盖馔为己设,所以答其礼也。遇有疾雷猛风,则必变色改容,惕然恐惧,盖畏天之威,不敢逸豫也。”

夫圣人一动容之间,皆各攸当如此。至如负版必式,则知邦本之当重;风雷必变,则知天威之当畏,尤治道君德所关,读者不可以为细事而忽之也。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这一章是记孔子升车之容。

绥,是六辔之总索。内顾,是回看。疾,是急遽。亲指,是以手指物。

门人记说:“升车者必立而执绥,但人情容易忽略,或至偏倚。若夫子之升车,亦必庄敬严肃,正立执绥,而无所偏倚焉。其在车中,则瞻视有常,不回头观看;言语必慎,不急遽发言;手容必恭,不以手指物。”盖三者不但失己之容仪,且足以惑人之视听,故夫子谨之如此。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举,是飞起。翔,是回翔。集,是栖止。山梁,是山脊。雉,是野鸡。时,是饮啄得时。共,是向。嗅字,古代戛字,雉鸣之声。

门人记说:“鸟之为物,但见人颜色不善,将欲取之,则飞而远去,必回翔审视,择可止之地,而后集焉。盖虽蠢然无知之物,而犹能见几知止如此。昔夫子偶见山脊上有个雌雉,因叹说:‘这山梁之雌雉,时哉!时哉!’言其时饮而饮,时啄而啄,能适其性之自然也。此时子路在侧,共而向之,若有取之之意,雉乃三鸣而起焉。”此正“色斯举矣”之一证也。故人必见几而作,如鸟之见色而举;审择所处,如鸟之翔而后集,则去就不失其正,而有合于时中之道矣。不然,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此记者之深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