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善無惡四字,上之收了一種高曠的人,下之收了一種機巧的人。惟存下中行收他不得,只是此種人最少,不比那二種人多。又有一種庸常的人,亦收他不着,只是没用處,不比那二種人,都有一段精神聳動得人。以故,彼之勢日强日熾,此之勢日孤日微,不知將來何所底止耳。章文懿公曰:「學術去程朱未久,又大壞。必須真聖賢出,方能救得。」知言哉!

或問:「子有惑於無善無惡之説也,易不云『無咎無譽』乎?禮不云『無非無儀』乎?」曰:「“無咎無譽”,坤道也,乾則否。“無非無儀”,婦道也,丈夫則否。」

祁夷度明府與予商無善無惡之説,曰:「與無聲無臭何如?」予曰:「畢竟是同。」他日過吳門,再舉此話,予曰:「向所云,尚有箇因緣在。往雲間錢肇陽謂予曰:『子於無善無惡亟擯之,何於無聲無臭又信之?』予曰:『公以爲兩言同耶?』肇陽曰:『同。』予曰:『無聲無臭,儒宗也;無善無惡,釋宗也。如無善無惡有加於無聲無臭之上也,誠宜以無善無惡爲宗矣。如其同也,又何必舍無聲無臭而豔他宗乎?況乎無善無惡,須借無聲無臭作註脚而後分明,無聲無臭却不待取證於無善無惡也。由此觀之,兩言亦有辨矣。吾儕宜何從焉?』故肇陽之言同,將以無聲無臭伸無善無惡也。予之言同,將以無聲無臭掃無善無惡也。此意稍有不同,會須道破。試爲質諸海門先生,何如?」

鄒孚如曰:「二氏之學,賢者務之,務之非也;其遺世累,離情欲,不可廢也。亦惟賢者辟之,辟之非也;必其遺世累、離情欲,乃能辟也。」此語最平!

或問:「朱子於格物添一“理”字,陽明於致知添一“良”字,將無蛇足?」曰:「知原是良,物原是理,兩先生特與拈出耳,奚其添?」

羅近溪以顔山農爲聖人,楊復所以羅近溪爲聖人,李卓吾以何心隱爲聖人。

何心隱輩生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明,亦是有不可到處。耿司農擇家童四人,每人授二百金,令其生殖。内有一人嘗從心隱問仙,因而請計。心隱授以六字,曰「一分買,一分賣」,又益以四字,曰「頓買零賣」。其人尊用之,起家至數萬。試思心隱兩言,豈不至平易,至巧妙!以此處天下事,可迎刃而解。假令正其心術,固是一有用才也。

子桑原壤是一路人,孔子一可之,一賊之,何故?子桑離塵絶俗,孤行一意,方諸汶汶者流,相去遠矣,特不可以治天下國家耳。聖人安得而過疵之?至如原壤,母死而歌,滅理傷教,不可訓也。故特借其夷俟一節,深致外之之意焉。其曰「幼而不遜,長而無述」,猶爲有隱乎云爾,亦寬之使其可受,庶幾一旦省悔,非但曰「親者無失其爲親,故者無失其爲故」也。聖人於予奪之際,輕重低昂,一毫不爽,而用意忠厚又如此!於此,可以得待異端之法。

天生大聖大賢大豪傑,都把箇極難的題目放在他身上,着他處置。箇中有兩箇大機栝。一是要他磨礲鍛鍊,抑而能振,晦而能章,淆而能澄,撼而能定,四顧惟谷,逼出全副真精神,一身如餘,掃盡諸般閑伎倆。譬諸徂徠之松,泰華之柏,其爲大風烈日之所披鑠,嚴霜凍雪之所催剝,不知凡幾,而姿彌蒼,質彌古,昂霄聳壑,嫰色全除,故能歷千百年不凋,爲萬木長也。夫如是,然後可以言盡己之性。一要他曉得,世間人情委有許多變態,世間事幾委有許多險阻;即有不盡如吾意者,務設身處地,詳爲籌而寬爲待,不以己長格物,不以不幸窮人,不以一瑕掩瑜,不以怙終厭棄;精思熟計,瀝肝剖腸,時操時縱,時張時弛,先後重輕,曲中肯綮。譬彼大醫王,其於一切病情,如身爲百草,向各人五臟六腑中穿過一番,無所不洞見;其於一切藥性,又如身爲諸病人,向百草中穿過一番,無所不諳悉。故能起死回生,造化在手也。夫如是然後可以言盡人之性。孟子曰:「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只就貧賤一項人説,而今看來即富貴一項人,亦自有種種憂患。如堯之洪水,舜之三苗,湯之夏台,文之羑里,又如伊尹之桐宮,周公之東山,以及諸葛武侯之於漢,狄梁公之於周,郭汾陽之於唐,李忠定文信公之於宋,何莫不然!乃知困之進人,不論有位無位,只要人自識得箇中機栝,不蹉過耳。若進則優遊巖廊,當憂不憂,當懼不懼,徒然擁高爵,飽厚祿,以明得志;退則優遊泉石,了無一事足攖其念,其於世之理亂安危,亦如秦人之視越人,漠不相關。果天棄我?抑我棄天?吾不知此爲何等人也!省夫省夫!

留侯原是世外人,只緣一片熱心未斷,却走入世上來。其所相與稱知己者,依舊是世外人,一切大關係處都共商量。初年椎擊始皇於博浪沙中,則滄海君;晚而定太子,則商山四皓。又如談兵則黄石公,談玄則赤松子。此其際微矣。韓彭輩何足以知之!

一日,偶與座客評儀封人晨門荷簣荷篠接輿長沮桀溺七人優劣。仲兄曰:「儀封人晨門爲優。」客曰:「何?」曰:「此兩人不卑小官,還有不忘天下意思。」一座稱善。

伯夷似偏在約一邊,再失之則楊朱而已矣。柳下惠似偏在博一邊,再失之則墨翟而已矣。莫子似於博約之間調停取巧,自以爲不偏,而率歸於偏也,再失之則鄉愿而已矣。

矯氣質以從義理,是聖賢路上人。矯氣質以從流俗,是鄉愿路上人。上之不能純於義理,下之不肯同於流俗,是狂狷路上人。

問:「程子云,『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何如?」曰:「此專以氣質言耳。然而氣質非性也,以氣質爲性,是旁論,非正論也。程子蓋嘗喻之於水,以爲『清固水也,濁亦不可不謂之水也』。是則然矣,但借水喻性,須點出“性”字方纔明白。試曰:“清固水之性也,濁亦不可不謂之水性也。”其可乎?孟子亦嘗喻之於水,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誠按而爲之説曰:“就下固水也,過顙在山亦不可不謂之水也。”是則然矣。試曰:“就下固水之性也,過顙在山亦不可不謂之水之性也。”其可乎?以此論之,安得指氣質爲性?」

或問:「孟子性善之説,人多援易中『繼之者善』爲證。不知,繼如子之繼父,繩繩一脉,因子可以見父也,謂子即是父,則非矣。」予曰:「若只説眼睛耳朵鼻頭口嘴上較看,委是父子亦不同。若勘到這箇血脉,豈但父子,即路人也一般;豈但路人,即仇讎也一般;豈但仇讎,即禽獸草木也一般。雖欲覓些子異處,不可得。」

或問:「甲謂乙曰:中庸云『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易云『百姓日用而不知』,孟子云『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則吾人渾身是道,論語何又云『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乙曰:公自錯看了。曰:應如何看?乙曰:誰人出不由戶?誰人不由斯道?子以爲然否?」予曰:「果如乙所云,聖人説他何用?」

或曰:「善自性也,而性非善也。謂善爲性則可,謂性爲善,則舉一而廢百矣。」予曰:「也只是廢得一箇惡,何須過慮!」

言性者,不曰善則曰惡,不然則曰有善有惡,又不然則曰可善可惡。告子一齊撇下,單單道箇「無」字,何等脫灑!當是時,孟子開口便説仁義,進而與王侯大夫言以此,退而與門弟子言以此,肫肫懇懇,不憚强聒,率以不遇,曾無少悔!告子乃曰「以人性爲仁義,猶以杞柳爲桮棬」,直是看得如此等閑!味其語意,居然狹小孟子,以爲是何足與語最上第一極則云爾。何等超卓!却不知道箇中埋藏無限嵠嶢也。

據戴記大學有結語曰:「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可見,格物只是知本,知本只是修身,致知者只是知修身爲本,三言一義也。

李見羅先生性善編專爲陽明致良知之説而作,其見卓矣!但「致良知」三字何嘗不是?誠使人人肯致良知,便人人是箇聖賢,亦有何害於天下?惟是陽明以無善無惡爲性,則亦以無善無惡爲良知,此其合商量處也。見羅較勘到此,可謂洞見病根;至於反覆辨良知不可爲體態,落第二義矣。

朱子之格物,陽明之致知,俱可别立宗。若論大學本指,尚未盡合。要之,亦正不必其盡合也。

李見翁表章大學,特揭出知止、知本兩言,可謂洞徹孔曾之藴。若曰,至善是體,明德亦屬用,修身是本,心意知物亦屬末,似又主張太過矣。

或問:「格物之説紛如聚訟,孰爲定論?」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此四箇“知”字是同是異?」曰:「安得有異?」曰:「如此,格物之説昭然明矣。故王心齋曰『自天子以下三條,是釋致知格物之義。』陽明表章古本,近日李見羅特揭修身爲宗,都不肯照大學原解,未審何也。」

胡廬山曰「二氏止明心,未嘗盡心;止見性,未嘗盡性」,愚不敢知。至曰「聖人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二氏先先天而後後天」,却自有見。雖然,既已先先天而後後天矣,彼所明者何心?所見者何性哉?

胡廬山少好攻古文辭,歐南野謂曰:「夫藝達於道,故遊焉而不溺;志役於藝,故局焉而胥喪。子盍早辨之?」廬山聞之矍然,始有發憤刊落之意。及其晩而著衡齊八篇,王弇州爲序,猶疑其修詞之過。信乎,熟處難忘也!

或爲:「顔子,孔門第一人,及問爲仁,僅告之四勿,何也?」曰:「君莫草草看了,這是儒門一箇莊嚴法。」曰:「請示之。」曰:「“非禮勿視”,是爲顔子莊嚴這眼;“非禮勿聽”,是爲顔子莊嚴這耳;“非禮勿言”,是爲顔氏[1]莊嚴這口;“非禮勿動”,是爲顔子莊嚴這四體。如此,即顔子一身如水晶宮,瑩徹玲瓏,不復可以形色求矣。如何草草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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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祠本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