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際明曰:「天下有君子,有小人。君子在位,其不能容小人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於小人,而君子窮矣。小人在位,其不能容君子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進而附於君子,而小人窮矣。」此深識世故之言。愚謂,君子之窮,小人之幸,天下之禍也;小人之窮,君子之幸,天下之福也。有世道之責者,其尚審於早而慎於微哉!

予謂伍容菴曰:「林居録中盛推申相國居鄉懿行,良信!要之,特其小者耳,尚有大佳處!」容菴曰:「何?」予曰:「魏見泉侍御條陳時事,中及科場積弊。且謂大廷之試,閣臣爲讀卷官,凡閣臣之子須俟去任後方可與試。張蒲州不悦,將有處分。予因請於相國曰:『近來直言之士不乏,相國亦率能優容,但科場之事,鮮有摘及者,以此爲執政所諱,不敢犯手也。今獨見泉奮言之,比得嚴旨,各各袖手旁觀,獨戶曹李修吾抗疏救之。竊以爲,此兩人方是真能直言,相國能於此兩人優容,方是真能優容。願熟思之。』相國曰:『君言固是。第此事有張先生主裁,吾不得而與也。』予怏怏而退。已而見泉修吾俱調外。無何,張蒲州憂歸。相國謂予曰:『向所言魏李二君,欲爲一處,何如?』予喜曰:『老先生發此一念,天地鬼神亦來呵護矣!』時與姚江孫越峰同在選司,因入言之。越峯曰:『昨正商諸申相國,相國欣然曰:是吾心也。』予曰:『今方推新堂翁,楊二老想旦夕到任耳。』越峰曰:『若待此老到任而後推人,皆歸美此老,没却相國一片心矣。』予曰:『此老長官妙用,非予所及也。』即日具疏。見泉得南吏部,修吾得南禮部,一時翕然稱相度焉。而見泉尋進光祿丞,比修吾考滿至京,相國復爲言諸吏部,擢山東僉憲,馴至大用。初,予目擊江陵橫政,偕魏崑溟奏記相國,勸其從中匡救。相國閱之點頭,徐曰:『兩君之意美矣,還須善藏其用,勿得草草!』相國一日入閣,張江陵問曰:『聞新進士有三元會,知之乎?每日取邸報遞相評騭,自以爲華袞斧鉞俱在其手。此皆貴門生也。』相國曰:『不知也,是爲誰?』江陵因舉予及魏崑溟劉紉華三人以告。蓋予三人並舉鄉試第一,故讒者從而爲之辭云。相國笑曰:『皆迂腐書生耳。』江陵發問時意甚不平,至是稍解。已而,相國得政,次第推轂予與崑溟入吏部,此等事皆近世所希覯也。」

又曰:「非特申相國,即王婁江亦自有佳處。丁亥大計,何司空名在拾遺中,遂訐憲長辛慎軒。陳給諫兩參之,而意歸重於辛,蓋有所承望而然也。予過婁江公語及之,且問陳給諫之疏是否。公曰:『適貴堂翁楊二老極口贊之,以爲佳。』予曰:『如此,老先生亦必以爲佳矣,乃疏末猶慮有推刃於腹者,何也?言官論一總憲,亦是常事,何必弄此機關,無乃欲蓋彌張?計此君胸中有未帖帖處耳。』公曰:『執政之體,只不當主使言官以行其私耳,亦不得禁之使不言也。且辛總憲有何好處?察君之意,一似右辛而左何,然得無偏乎?』予曰:『今不須論人只論事,便屬不妥。若被拾之人,一一尋箇對頭,聚訟紛紛,有何了期?非政體也。』公不悦而罷。越六年,辛總憲物故,其子來請謚。婁江謂予曰:『畢竟此老何如人,應與謚乎?』予曰:『此朝廷大典,自有公論在,非小臣所知。”已而,禮部采輿論,與謚,婁江聽之弗禁也。蓋亦悟向日之非云。又予司選時,太僕寺缺少卿,堂翁陳心老問曰:『當用何人?』予以山東大參王太初對。陳心老曰:『善!』遂以語諸婁江公,公不可。越數日,予以他事往謁,公迎謂曰:『近細詢之,太初果佳士也,便須用之。』於此可謂無成心矣。使能充是心,其所建立當有可觀,何至叢紛紛之議哉?」

丙戌秋,予入京補官,婁江王相國謂予曰:「君家居且久,亦知長安近來有一異事否?」予曰:「願聞之。」相國曰:「廟堂所是,外人必以爲非;廟堂所非,外人必以爲是。不亦異乎?」予對曰:「又有一異事。」相國曰:「何?」予曰:「外人所是,廟堂必以爲非;外人所非,廟堂必以爲是。」相國笑而起。

何司空訐辛總憲,四御史皆降官。眾議譁然,以爲有主之者。予因具疏言之,且及向來種種時弊,欲執政公卿庶僚各務自反。已而,奉旨外謫。陳雨亭司寇謂王婁江曰:「顧勳部一疏説得最公,何以見譴?」婁江曰:「渠執書生之言,狥道旁之口,安知吾輩苦心!」司寇曰:「是則然矣。竊恐書生之言當信,道旁之口當察,勳部箇中苦心,似亦不可不知也。」婁江默然。司寇退而以語趙定宇太史,太史爲予述之。予曰:「鄙人惟知自反而已,此外非所知也。」

歲丙申之冬,選部唐仁卿請告而歸,訪予於涇里。予問曰:「國事近何如?」仁卿曰:「他皆無足慮,所慮者一人耳。」予問爲誰。仁卿曰:「沈繼山司馬也,必亂天下。」予笑曰:「『君子一言以爲知,一言以爲不知』,願勿草草!兄姑待之,司馬旦夕歸矣。」仁卿曰:「司馬外結政府,内結權璫,方當用事,何云歸也?」予曰:「所結政府爲誰?」仁卿曰:「張新建。」予曰:「司馬與新建同年也,又同與江陵奪情事,後先被罪去。其情誼自别於泛然之交。第司馬骯髒自喜,必不爲新建用。新建今猶次輔耳,一旦得政,此兩人終非好相識。至欲結權璫,非用賄不可,司馬將何所取資?」仁卿曰:「自有代爲之賄者。」予曰:「此等奇論,從何處來?都下所相與何人?恐不得不分任其過也。今姑無論,吾輩只看司馬行徑何如,更應了了。」仁卿懷疑而别。越數日,司馬果得旨歸。仁卿自途中貽予書,謝曰:「向者吾失言!吾失言!昨道檇李,詢此老居鄉作何狀,市井細民無不同聲賢之。乃知長安紛紛之論,真是可笑!矮人觀場,隨人悲喜,吾又以自笑也。」仁卿可謂無成心矣。鄒南皋書趙定宇先生傳後曰:「趙學士没,其弟與諸子屬傳。草成,黯然魂消。門人曰:『先生慟乎?』予曰:『此非子所知。』曰:『得無以苦肉計慟耶?』曰:『苦肉計,丁丑冬事。癸未以後,視苦肉更甚!荷聖恩賜環,置之生地矣,吾等心如水之平也,故設詞波之,如鼓之無聲也,故陽爲擊之,俾不得一日安其位。視六年時又更甚!』」先生曰:「不去,必不令完名。」卒若左劵!嗚呼!抑知夫司馬之時視先生之時,尤甚!即去後,且不令完名也。吾是以重有感於仁卿,爲之喟然三歎,而追記其語。

或問予曰:「子言陸五臺冢宰有旋轉之功,將無太過?」予曰:「若説旋乾轉坤,委未易言。然而我皇上臨御以來,所用冢宰凡數人,大率皆執政之冢宰耳,非皇上之冢宰也。中亦有頗知自立者矣,而極重難反,率不能跳出這窠巢。獨五臺公眼高膽壯,遂能正統均之體,破久沿之套,收旁落之權,振積衰之習。到任數日,外轉一大干清議之御史,而奸邪爲之奪氣;内擢一公論共推之給舍,而端良爲之生色。及大計群吏,務在表廉貞,懲貪恣,獎恬退,抑奔競。其夤緣入台省者,即見任一切屏黜,於是仕路廓然一清。於是天下始知公論之不可犯,各思暠暠自濯。立峰孫公心谷陳公繼之,相與遵其遺而加之以慎。於時郞官王秋澄鄒大澤劉健菴劉用齋趙儕鶴孟雲浦麻十洲李元沖輩,莫不朝夕砥礪,殫精白而應之,無敢以私干者。諸君子誠賢哉,要其開端之功,實自五臺,不可誣也!以致執政耽耽側目,後先剪除,不遺餘力,空署而逐,至再至三;甚而逐及升任之章衡陽,逐及回藉之黄□□[1];甚而空四司而逐無留焉,卒亦無如之何!迄於今,雖不能如三公在事時,而流風餘韻,尚有存者。試看錢給事張御史,竟不免外轉;免外轉矣,又不免内察。姚給事文蔚,欲得一南冋卿,費多少委曲。卒之,部不與,而旨從中岀。視陳海陽久玷公評,楊海豐猶力爲護持,俾偃然完京卿之壁而歸,且爲調王弘陽光祿於南,謫吳徹如比部於外以謝之者,相去迥然矣!揆厥所由,一線之脉,來自五臺,不可誣也。然則謂五臺旋乾轉坤固不得,只就銓政按而求之,辛卯以前是一局,辛卯以後是一局。要亦自成一乾坤,自具一旋轉也。」

陸平湖嘗語人曰:「吾做冢宰可一年,李漸菴可二年,曾見臺可三年,陳心谷可半年而已,其他即十年可也。」人問其故,公曰:「未須説破,異日當自知之。」此老大自有眼。

吾邑周儆菴先生,朴茂簡重,有古人風,對客終日,並無一閒話。只此大是難事!庶幾先進於禮樂者歟?

王仲山題其廳曰:「居官者不知有家,盡職而已;居家者不知有官,守分而已。」

龍崗施公洞爽豁達,不立城府。其爲吾郡,剖決如流,公庭常閑,可設雀羅。性好士,嘗浚玉帶河,建龍城書院,選諸生之秀者,躬課之。是科舉於鄉者甚眾,至今科甲不絶。吾邑孫少宰,所賞識,果大魁天下。武進周嵩河,自童儒中拔之,廉其貧,爲之行聘江陰曹氏,即少宰之内家也。吉服升堂,鼓吹而遣之。已而,亦取高第。嵩河,名道昌,改名鉉。其他不可枚舉云。

沈太素少年魁南宮,文名大噪。夷陵王少芳慕之,托所知求其窗稿,太素謝却之。予曰:「何必乃爾!得無已甚?」太素笑曰:「小人不可與作緣。」予嘆服不已。

予問伍容菴曰:「人言寧夏之變,不逮確齋魏公,必不能平,信乎?」容菴曰:「然。時予在兵部,見魏公報疏,言於堂翁曰:『國家設制府,正爲有急得以調發也。魏公當此大變,視若小警,既不聞躬擐甲冑,星馳赴討,又不聞移檄各鎮,協力進攻,第云已遣人持牌諭之矣。此事恐魏公不能了,須擇可代者以備緩急之用。』弗聽。自此,但抄塘報,漫無石畫,冣後徑請罷兵防秋,豈所謂老將智而髦及之耶?顧以前時延緩功受上賞,予抗疏」云。

或謂予曰:「近有議鄒太史掘藏隕名者,潘雪松尚寶云,『此偶然應跡耳。泗山道大,原無利心,何足爲累?』子以爲何如?」予曰:「此不可責雪松,雪松是爲無善無惡之説所誤耳。」

邵文莊云:「願爲真士夫,不願爲假道學。」薛方山先師質之曰:「真士夫即真道學也,假道學即假士夫也。」誠然誠然!而文莊之意遠矣!

客言:「某某周遊講學,到處爲人居間,所遺金錢常滿,人多譏之,却有一段可敬處。」余曰:「何也?」客曰:「渠隨手輒盡,未嘗汲汲立生産,爲子孫計。跡若爲利,實乃超然於利之外也。」余曰:「若見盜而富者乎?」客駭而問曰:「何也?」曰:「此輩大都亦隨手輒盡,未嘗汲汲立生産爲子孫計也。今將曰『是超然於利之外也』,而賢之乎?」客曰:「若是其甚歟?」曰:「一則取諸白晝,一則取諸昏夜;一則岀於高談性命之士,一則出於饑寒無知之民。以此觀之,彼爲盜者,猶或有可原也,何謂已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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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本空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