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

耳所不闻,有闻者焉;目所不见,有见者焉。闻之,如耳闻之矣;见之,如目见之矣。然后显其藏,修其辞,直而不惭,达而不疑。《易》曰:“修辞立其诚。”唯其有诚,是以立也。卓然立乎前,若将执之也。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孰见之乎?“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孰闻之乎?直言之而不惭,达言之而不疑,我是以知为此诗者之果有以见之,果有以闻之也;我是以知见之也不以目,闻之也不以耳也;我是以知无声而有其可闻,无色而有其可见,不聆而固闻之,不 而固见之也。于戏!亦殆与惝恍其词,荒诞而无惭,冥行而无疑者,相违不远矣。君子之所必察也,察之以诚,知其不惭而非无惭,不疑而非无疑,而后可以为君子,故君子鲜矣。

昼不见星而知有星,夕不见日而知有日;虽然,犹有数也。方诸无水而信其水,槐柘无火而信其火;虽然,犹有类也。奚以信文王之“于昭于天”乎?求之己而已矣。“无遏尔躬”,求己之道也。取之左而逢之左,知其在帝之左;取之右而逢之右,知其在帝之右也。故曰:“左之左之,无不宜之。右之右之,无不有之。”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触,心之所觉,非己能之而皆天,非天之必有事而皆人之天,一文王之“于昭于天”者也。

虽然,亦奚数之不可数,类之不相应者乎?形有数,理未有数;理无数,则形不得而有数。气有类,神未有类;神无类,则气不得而有类。是故由形之必有理,知理之既有形也;由气之必有神,知神之固有气也。形气存于神理,则亦可以数数之,类应之也。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觌其形,感其气之谓也,是以辞诚而无妄也。

虽然,于己求之者得之尔矣,是殆不可以言言者与!故曰:“喜怒哀乐之未发”有中焉,“绥我思成”有成焉,抑非以数数、以类应者也,而若或持之,若或循之,充乎四体而悦密,入于思虑而相与为光晖。子曰:“知德者鲜矣”,谓知此者鲜也。

不肖者之纵其血气以用物,非能纵也,遏之而已矣。纵其目于一色,而天下之群色隐,况其未有色者乎?纵其耳于一声,而天下之群声 ,况其未有声者乎?纵其心于一求,而天下之群求塞,况其不可以求求者乎?乃若目,则可以视无色矣,有内目故也。乃若耳,则可以听无声矣,有内耳故也。乃若心,则可以求其不可以求求者矣,洗心而藏之密也。

故天下莫大于人之躬,任大而不惴,举小而不遗,前知而不疑,疾合于天而不惭,无遏之者,无所不达矣。故曰:“形色,天性也。”形其形而无形者宣,色其色而无色者显,内耳内目彻而血气灵,密心浚入而血气化,纵其所堪而昼夜之通,鬼神之撰,善恶之几、吉凶之故,不虑而知,不劳而格,无遏焉而已矣。一朝之忿,一念之欲,一意之往,驰而不反,莫知其乡,皆唯其遏之也。

虽其无色,犹有声焉,有色矣;声者,不见之色所荡也。虽其无声,犹有臭焉,有声矣;臭者,不闻之声所吹也。故无臭者,无声之尽辞也,无声者,无色之尽辞也;无声无臭者,无声色之尽辞也;辞之已尽而益微矣。

虽然,其微者非有微也,日昱乎昼,月昱乎夜,雷雨之动满盈,是其无声无臭者也,是其无色者也。无私则无心,无心则无为,恶可以见见,恶可以闻闻,恶可以齅齅哉?

在上,云也,在下,雨也;在上,星也,在下,石也;在上,气也,在下,形也;在上,理也,在下,气也。故在上明明,而在下已赫赫矣。设理于上,显道也,违之者凶耳,理无心也。改不道以向于道,昔违之,今遵之,如舍荆棘而就途,知其有至而已,途不报之以至也。故明明在上,赫赫在下矣,非赫赫之能有效于明明也。

然则为日星退舍之说,犹以莛击风而冀风之旋乎!善,吾知其吉也;恶,吾知其凶也。犹云集而必雨,非必肤寸之云为杯水之雨也。犹星陨而为石,非缘陨石故而星为之变也。明明者不爽,赫赫者不测。能知不测之即以不爽者,可与语天人之际者与!

周之兴也以妇顺,其王也以武功,非妇顺之宜得武功也,非武功之以报妇顺也。故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百”云者,无定之辞也,于此乎,于彼乎,求之以一定而不得,意者其百乎?吉凶不爽之谓理,向威不测之谓天,一而已矣。类五行之应,铢铢而拟之,刘子政父子之不足与知天,久矣。

由不疑至于疑,为学日长;由疑至于不疑,为道日固。疑者,非疑道也,疑言道者之不与道相当也。不疑者,非闻道在是而坚持之也,审之微,履之安,至于临事而勿容再疑也。故知道者,勿固信之,勿固从之,参伍而错综之,几未至,德未及,而犹俟之,其时可矣,而后以为可也。故唯能疑者无临事之疑也。临事疑,而上帝不再之命去之矣。

武王之观兵也,国人曰可矣,诸侯曰可矣,可者道也。闻道而不遽信,乃以一信勿疑,而“矢于牧野”,而“勿贰尔心”,上帝之命疑于武王之心矣。奚以知上帝之临女哉?知之以能疑而已矣。故参伍之而不杂,错综之而不窒,几相逮而志气兴,德相符而精神固,是殆非人矣乎!天也。君子之所以历乎险阻而终于易简也。

诏以道之所当然而率人为之,虽有欲从之心立乎事始,而当事则忘也。计其所以为功而率人成之,虽有他日之效不显于未然之心目,而先事不歆也。故善劝民者不以道,不以功,而劝以即物之景,即事之情。《易》曰:“说以使民,民忘其劳”,此之谓也。

《绵》之诗善状古公之使民也:“救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甏鼓弗胜。”当斯时也,知其道之奚以当然乎?弗知也。知其他日之有伉而将将者可以为功乎?弗知也。然而喑者若欲为之歌相杵,盲者若欲为之视绳直,躄者若欲为之巡基址,挛者若欲为之举参筑,而况夫力能从心之丁壮哉!此夫善用民气者乎!善用其气,善用其情之动者也。以之劝忠,而臣乐其刀锯;以之劝廉,而士安其沟壑;筑室之下而民气生焉,周之王自斯始矣。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迫词也。故夫天下之应文王也迫矣,传其情,写其势,故为之迫词焉。如群川之洊流也,如春华之暄发也,如风之吹万而各以籁鸣也。呜呼,盛矣!奚以如是之盛也?生也。生奚以如是之盛也?蹶也。取迷复之人心而新之以一日,甫甲坼之,已 蘖矣;甫 蘖之,已 荣矣。目不给视,心不给思,左右不相待,后先不相让,夫是以谓之蹶也。奚以如是其蹶也?能用天下之生也。故曰:“文王何可当也!”若凌越而无序,若芝菌之生而不必有本,孰能当之哉!

一色纯著之谓章,众色成采之谓文。章以同别,文以别同,道尽矣。

同以昭别者,纪人治者也。人与人为类,君子与君子为类,选于群类而得其类,始之以不杂,终之以不间,九官百尹三百六十之属,纯乎一治也。天子之胄子逮凡民之俊秀,纯乎一学也。纳之庠序,升之国学,试之士,命之大夫,建之公卿,纯乎一礼也。接之以威仪,奖之以语言,穆之以心以相浃,纯乎一情也。故曰:“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以言章也,以为任贤之弗贰,无别不同也。

别以成同者,兼物治者也。人物兼治而事起,事起而时异,时异而道不可执。已精之而唯恐执精者之或 也,已美之而唯恐执美者之或恶也。因其物,治其物,取物之精,积精而物登其用。因其人,治其人,尽人之美,备美而人得其情。因其事,治其事,一损一益,一张一弛,一顺一逆,简其精,择其美,无所固执以滞其经纬。故曰:“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广言文也,以为用物之宏尽,四方之纲纪该,别以大同也。

故君子以一色之章,待天下之人,以众色之同,治天下文章之用,各致而不靳保其一端,明矣。道之降也,或从其章,则失其文;或从其文,则失其章。得之于作人,则失之于纪事;得之于纪事,则失之于作人;无有能理者也。

况其下者,朝暮其术,参差其教,以颠倒天下之士而矜其权;立一切之法,崇豆区之效,以从事于苟简而矜其断;别其同,同其别,驳其章,削其文,欲天下之弗乱,其可得哉!故知苏洵之《权书》,乱之首,亡之囮,俾得志而仇其说,祸且甚于王安石,君子距之,不惜余力焉可矣。

“鸢飞戾天”,观化于天之下也。“鱼跃于渊”,观化于渊之上也。上下定位,化亘其中而不可为之畛域。故天其函乎!地其兴乎!《大有》之载,“积中不败”者,一气之纯乎!故《中庸》曰:“言其上下察也。”自渊而上,无不在焉;自天而下,无不在焉。高动而卑兴,清涵而浊入,仰蒸而俯垂,寒暑相迁而不亟,生杀相资而不媢,有万不齐而弗相为害,古今差异而日移不知。昭著者一章而已矣,一章者纯也。“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四维纯也。“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上下纯也。王者以之兴贤而化俗,上下之气纯而一德成,万方齐矣。周子曰:“心纯则贤才辅,贤才辅则天下治”,此之谓也。

十一

禄者,不俱得者也,无有涯者也。干禄者,欲得诸己而不自涯者也,是故甚难乎其岂弟也。以廉临禄易,以慈临禄难。廉者,与禄相为对治者也。以道干禄,介其廉而止,闲焉而勿使驰也。夫既闲焉,则可使不驰矣。虽然,君子以为 奭水沃焰之术,未可游于天下而安其土,于是而知岂弟之德为至善也。

禄者,竞之府;干者,竞之用;廉者,竞之实。三竞消而行之以乐易,“干禄岂弟”,而后无乎不岂弟矣。“干禄岂弟”,而后无嫌乎其干禄,而且利用之矣。无乎其不岂弟,则虽六月一裘,三旬九食,以固辞禄,而犹是岂弟也。狐不偕、鲍焦、申徒狄、周党、严光之所不得与也。无嫌乎其干禄而利用之,则文王之养晦,武王之观兵,周公之殄殷,一而已矣。天下见其仁,不见其义,而曹子藏、吴季札之节褊矣。必勿干禄而后不失其乐易,则是日中一食,树下一宿,而后可无损于物也。

呜呼!三代而下为君子者,即有其体,而未见有其用也。临禄思竞,而借盛气危节以防之,贫与富竞德,贱与贵竞道,道德异而竞同。身为处士,禄不及焉,而知其不可使干禄焉,惟其竞也。安土斯敦仁,敦仁斯能爱,可富可贵,可贫可贱。而不可使失其乐易。君子之道无他,无竞而已矣。

十二

不显之中有临焉,是故无不显而皆临之也。无射之余有保焉,是故非无射而必有保也。不闻之密皆式焉,是故式者实有其式也。不谏之先有入焉,是故入者无异乎谏之切也。不知德者之所惊,而知德者安之,犹浥水于泉而受风以襟也。

皇哉!盈天地之间,清乎!虚乎!一乎!大乎!莫之御而自生者乎!清者有纪也,虚者有通也,一者有章也,大者有充也,则夫显不显,射无射,闻而闻,不闻而可闻,谏而谏,不谏而固谏,奚其有间,而奚其有待哉?吾何以知德之仪形与其功效哉?知之以此。

十三

众人欲而不给,贤人为而有穷,圣人化而有待。人之不能必得于天者多矣,夫孰知天之有不能必得于人者哉?“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天之有求于人而不能必得者也。先天而天或不应,后天而天或不终,吾于是而知天道。天欲静,必人安之;天欲动,必人兴之;吾于是而知人道。大哉人道乎!作对于天而有功矣。

夫莫大匪天,而奚以然邪?人者,两间之精气也,取精于天,翕阴阳而发其冏明。故天广大而人之力精微,天神化而人之识专一,天不与圣人同忧,而人得以其忧相天之不及。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天授精于人,而亦唯人之自至矣。维人有道,人自至焉。天恶得而弗求,求恶得而必获哉?知天之道则可与安土,安土则尽人而不妄。知人之道则可与立命,立命则得天而作配。呜呼!知人之道,其参天矣夫!

十四

庄生曰:“吹万不同而听其自已”,无择之谓也。信斯言也,儒亦听其为儒,墨亦听其为墨,舜亦听其为舜,跖亦听其为跖,治亦听其为治,乱亦听其为乱,天无求于人,而人亦可无求于天乎?人固无求于天,则人益可无求于人矣。天不能令有儒而无墨,有舜而无跖,有治而无乱,自作之,自已之,吾无以谓天之有固获之心也。“监观四方,求民之莫。乃眷西顾,此维与宅。”天亦恶能一听其自已而弗求乎?

夫《诗》奚以知天心之必有求也?听其自已而既自已矣,则胡弗终已之,而又继之以吹邪?“不远复,无祇悔”;“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当其知之,弗能已之,而抑必谋其复也。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是以知天之有求矣。天地无求,则亦奚从而见其心哉?儒、墨之纷,舜、跖之杂,治、乱之界,有贞明存焉。能求之者,为天效者也。其求之也,即天之求之也与!

十五

或曰:“圣人无我,吾不知其奚以云无也?”我者,德之主,性情之所持也。必狭其有我之区,超然上之而用天,夷然忘之而用物,则是有道而无德,有功效而无性情矣。苟无德,不必圣人,而道固不丧于天下也。苟无性情,循物以为功效,而其于物亦犹飘风 雨之相加也。呜呼!言圣人而亡实,则且以圣人为天地之应迹,而人道废矣。

自我言之:圣人者,唯其壹至之性情,用独而不忧其孤者也;壹至孤行,而不待天物之助。道无倚也,故曰:“无然畔援。”不以道为畔援,而后举无可为之畔援矣。非无功效商不欲多得之也,故曰:“无然歆羡。”不以功效为歆羡,而后举无可为之歆羡矣。有天地而不敢效法,有鬼神而不求往来,有前王而不必与之合,有后圣而不必其相知,《明夷》而正其志,《大有》而积中以不败。故圣人者,匹夫匹妇之诚相为终始者也。宅仁而安,信而不渝,神化无畛而逢其原,耳目心思参天地而成位乎其中。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此之谓也。

十六

帝之则,不可以识知顺与?虫其肝,鼠其臂,柳生其肘,鹊巢其颠,与天下为婴儿而食豕如人,然后可以顺帝之则乎,不善说《诗》,而率天下以祸人道也有余。故知帝则之顺,舍识知而蔑以顺也。

且孰使夫人之有识知哉?我能之与?抑天予之乎?天予之以识知之能,而立则于识知之外,是故左其途以导人之弗能顺之也。抑天立则于识知之外,而命人者以识知之能,抑不知天奚从于帝则之外,诡得此识知而授之有生者也?

夫物者,则之物;则者,物之则;其不相违忤也久矣。然则帝则奚丽哉?丽乎识知而已矣。人视禽有则矣,唯人之识知不禽若也。君子之视庶民,则已顺矣,唯君子之识知不庶民若也。识者,恒也;知者,察也。恒者,道之纲纪;察者,道之昭著也。纲纪斯而不迷,昭著斯而不昧。舍此,帝奚则哉?君子亦将安顺哉?虽圣人未有能违者也。

然则《诗》之言“不识不知”者何也?曰:为伐崇言也。先其事而无觊,当其事而无欲,时至事起,毋贰尔心,而不以胜败疑,然而大功集,天命至矣。“不识不知”,为吉凶兴丧言也。“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圣人之所不屑用其识知者,此而已矣,非以语于天德之达也。

十七

天不靳以其风日而为人和,物不靳以其情态而为人赏,无能取者不知有尔。“王在灵囿,麀鹿攸伏。王在灵沼,于牣鱼跃。”王适然而游,鹿适然而伏,鱼适然而跃,相取相得,未有违也。是以乐者,两间之固有也,然后人可取而得也。两间之宇,气化之都,大乐之流,大哀之警,暂用而给,终用而永,泰而不忧其无节,几应而不爽于其所逢,中和之所成,于斯见矣。奚必堕耳绌目以绝物,而致其悁情哉?王者以之感人心于和平,贞士以之观天化以养德,一而已矣。

十八

“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则是后之乃以先之,外之乃以存之,计不越乎寻尺之私,逆用其冲以利赖其所欲为。为此说者,不谓之小人而不能。

尧舜之不授天下于子,非以全其子也。三代之家天下,则以利天下也。家天下以利天下,则欲固天下者先固其家,视其子孙之承景命,席尊位,尊磐石,以为天下效;故谋之毖,持之固,防之密,而乃以不爽乎唐、虞公天下之心。故曰:“天险不可升也,地险山川丘陵也,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之时用大矣哉!”大云者,时通于千祀而义浃于四海之谓也。苟视其子孙长保威灵,以为天下治安之效,则“贻厥孙谋,以燕翼子”,奚为不昭昭乎揭日月以行之哉?

周四迁而定位,五营而定鼎,合数十世之君子,谋一姓之巩固,而天下之免于水火者数百年。不知者犹为之说曰:“建都于无险之地,使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周之所以公天下也。”之说也,视天下之兴亡,生民之生死,如弈者不定之棋也,亦愚甚矣!

十九

莫变匪时,莫贞匪时。非时以为贞,则天下亦安足纪哉?“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则天之所歆,亦时而已矣,而况于人乎?

夫至于时而可以贞矣。惊时之变而不据以为贞,将天下终无吉凶、得失、是非、逆顺、合离之十纪,而变亦不足以立。又从而为之辞曰:“之十纪者,非天下之固有,而可不设于心者也。《云门》《韶 》之音,飨爰居于鲁门而悲鸣去之,耳无适声矣。毛之嫱、西之施,鱼见之而潜,鸟见之而飞,目无适色矣;即且甘带,鼠食巴菽而肥,蟫不饮而蝉以饮饱,口无适味矣;蛙畏牡蘜之熏,刍豢趋不洁而如椒桂,鼻无适臭矣;桀非尧之所是,乌反哺以为慈,枭以不尽食其父母之为不孝,心无适贤矣。唐、虞之所赏,嬴秦之所诛,汉、晋之所崇,怀、葛之所怪,时者不足纪者也,而亦恶用纪之为?”

呜呼!为此说者,知时之变而不知变之贞,以召疑憎于人也有余,而况上帝哉?当其未为人,不知畏死矣;当其既为人,不知畏不死矣。当其未饥,视炊者之何疾矣;当其已饥,恐炊者之不疾矣。必欲去其贞而因时之变,则胡弗死邪?胡弗勿炊邪?

是知时者,日新而不失其素者也。故先时者,乘时者也;后时者,因时者也;然后其及时者,安时者也。斯则以为时之贞也。天且歆之,而况于人乎?《易》之时六十有四,时之变三百八十有四,变之时四千八十有六,皆以贞纪者也。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贞者,天之干;时者,天之恒。何以知上帝之歆哉?知之以此而已。

二十

爱行苇者护之于牛羊,君子辞也。苇之敦也密,牛羊孰得而践履之哉?不虑其疏而虑之于牛羊,故曰君子辞也。

夫人之亲亲、尊贤、信友而不令其终者,吾知之矣。其下者,溺私嬖而毁其恩,则谗蛊中之,非其作意于忍也。其贤者,善疑而生其忮,隙生于内,而后慝人乘之,非谗蛊之能先中也。如是,则防贤者于所独,破庸人于所听,非拔本塞原之道乎?然而君子弗然。病在本原而舒求之枝叶,养其仁也。求人于仁爱之诚而弗养之,其弗激而增其隙者鲜矣。

故《鸱鸮》迫,而控庸人者也,舍其谗蛊而只动其心,伸庸人以在己之权,而庸人兴矣。《行苇》舒,而戒君子者也,不忧其内忮而但惩其外间,全君子以不昧之恩,而君子益耻于薄矣。曰行苇而既敦也,吾不忧其茎相牴而叶相牾也,忧牛羊而已矣。夫果孰为之牛羊哉?苟无牛羊,而苞体枝叶之相为亲比,恶得有疑忮之生于其心邪?方其群而不忘夫怨,然而其怨也旁寓而不触,则方怨而固不失其群,于是其群也深植而不昧。夫怨而可以群,群而可以怨,唯三代之诗人为能。无他,君子辞焉耳。

二十一

昭明,天体也;昭物而物昭之,明物而物明之,天用也。维天之体即以用,凡天之用皆其体,富有而不吝于施,日新而不用其故,容光而不穷于所受,命者命此焉耳,性者性此焉耳。

不达其说者曰:“天唯以其灵授之有生之初而不再者也”,是异端“迥脱根尘,灵光独露”之说也,是抑异端“如影赴镫,夺舍而栖”之说也。夫苟受之有生而不再矣,充之不广,引之不长,澄之不清,增之不富,人之于天,终无与焉已矣,是岂善言性者哉?

古之善言性者,取之有生之后,阅历万变之知能,而岂其然哉?故《诗》之言天,善言命也,尤善言性也。“君子万年,介尔昭明”,有万年之生,则有万年之昭明;有万年之昭明,则必有续相介尔于万年者也。此之谓命日受,性日生也。

二十二

善畏者,不畏于昼而畏于宵。宵之与昼奚别哉?目不睹焉耳。火丽于天曰《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顺则命无不休矣。顺乎休而休。袗衣鼓琴无怍也。顺乎不休而休,夏台、羑里无忧也。濯志振气,揭日月以行中天,万行同条而其贯,恶有不令终之疚恶乎?故君子之令终,令之以高朗也。

夫天下何畏而又何疑邪?乌,玄而已矣;鹄,白而已矣。水,寒而已矣;火,热而已矣。民之情,饮食男女而已矣;民之性,高明沉潜而已矣。君子,道而已矣;小人,利而已矣。祸,极于凶死而已矣;福,极于亨利而已矣。善,吾扬之而已矣;恶,吾遏之而已矣。天下何畏,奚以容吾疑?天下何疑,奚以生吾畏?宵皆昼也,不见皆于昭也,天不能违之而险阻顺。“令终有俶”,无不休之谓也。

呜呼!无得于此者,仁阂而柔弱,义阂而卞迫,礼阂而芜杂,知阂而纤曲,信阂而困窒,受生昭昭之宇,无往而不阂,而德亦不终。吾不知其何以为君子也!

二十三

刘子曰:“威仪以定命也。”形函气,气御神,神受命,命集于形,而表里主辅之权迭相为王。是故气曼者,其义刓;度溢者,其礼荡;色迁者,其信违;形钝者,其知促;容汰者,其廉伐。义刓、礼荡、信违、知促、廉伐,则心不足以存而其仁仆。曾子曰:“以友辅仁”,辅之于威仪也。

虽然,友之所辅,止此而已矣。进朋友而摄心,吾莫之能保也。何也?心非摄之所能及也。独至则安,倚以至则危;动于誉问,依于形模,以效其至,则固迷而未得。迷而未得,则不旋踵而失其欲摄之初心,而又奚以相摄邪?故曰:“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

苏武不望摄于李陵,心异而情无猜,故朋友之道可不绝也。二唐待摄于两龚,心似而失之于旋踵,无以相报而益以相忮,而朋友之义绝矣。故朋友者,《恒》道也。深求之威仪之余而摄以心,是“浚恒”也,“浚恒之凶”,必矣。

二十四

善用人者无弃人,善用物者无弃物,老氏之言,何其似《 酌》之诗也!虽然,其用心之厚薄远矣。君子不忍弃人,故善用人;不忍弃物,故善用物。以功效劝天下于善之途,而不役天下以收其功效,故岂弟之德流焉,父母之道也。然后知彼之用人物者,权虏之术也。行潦之水而纳之于禋祀,则天下之不劝者鲜矣,非为 故而 酌之也。为 故而酌之,则既无惮于 ,而何有于潦乎? 酌之,又浥注之,非 之必待此而勤勤焉,及乎行潦之化为清泉,而君子之劳已久矣。使移其劳以求澄澈之流泉,于得之也不更多乎?以术言之,谓之不善用人物也奚辞?

故老氏曰:“不善人,善人之资。”资失以得,资毁以誉,资败以兴,其用天下也犹仇敌然。不以民为子女而以为仇敌,民恶得而勿仇敌之哉?吴王不庭,赐以几杖,汉所以忍吴怨而祸发必克也。老氏之术,自以为工于逃祸,而适深其祸,君子视之,祇愚而已矣。

二十五

班固有言:“司马相如颂功述德,忠臣效也,贤迁远矣。”议者非之,以为导谀启骄,不可以为忠,不如迁《史》之为遗直也。之二说者,各有挟以互竞,君子奚以折其中哉?

夫不观于周公、召公之道乎?周公之陈《无逸》也,抑天子而均诸南亩之子,戒逸谚而无望上智之情:警之以民情,则曰“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咒”;申之以祸患,则曰“怨有同,是丛于厥身”;怵之以生死,则曰“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何其甚相诅谤而不忌也!召公之歌《卷阿》也,游亦伴奂焉,休亦优游焉。车之多,马之驰,殆乎《子虚》《上林》之所铺张矣。梧桐之生,凤凰之鸣,殆乎般般濯濯之所夸耀矣。性之弥,土宇之厚,殆乎《大人》《中州》之所虚祝矣。何其嫌于导谀而不戒也!

乃固以是讥迁之非忠,而二公协于一以相友,夫子杂列之《诗》《书》而交不废;君子小人、厚薄忠佞之分,不可不察也。周公居尊亲之位,任附托之隆,先事以申忧危之警,无已而苛言之,药石之爱也。马迁以刑余无谏诤之责,后事而摘毫毛之过,微文而深中之,怨毒之情也。成王抚未宁之宇,殷民睥睨于其侧,二叔之余党摇荡于其间,四国觇其忧喜以为动静,召公从容乐豫,张大孺子,以早服疑贰,销萌之大猷也。汉章承思汉之余,席大定之势,四裔无警,陇首无谣,昌荣之气已荡其心目,班固揄诩过情,狭小三五而益以忘其忧恤,劝淫之邪术也。

故厚与忠,道异而相得;薄与佞,情同而相非;宜夫二公之协以成,而迁、固之讼不相下也。或直或曲,或实或浮,观其词,审其致,论其世,无待钩考而见其心。厚不嫌佞,忠不嫌薄,贵乎听言者之聪,贵此而已矣。群言讼于廷而辨者不乱,君子之迹孰得而借诸?

二十六

《易》有变,《春秋》有时,《诗》有际。善言《诗》者,言其际也。寒暑之际,风以候之;治乱之际,《诗》以占之。极寒且燠,而暄风相迎;盛暑且清,而肃风相报。迎之也必以几,报之也必以反。知几知反,可与观化矣。

《柏舟》者,二《南》之报也;六月者,《菁莪》之报也;《民劳》者,《卷阿》之报也。风起于微而报必大反,非其大反,天下亦恶从而乱哉!《风》者,民之相为咏叹者也。民用莫若情,情之得失莫若厚薄。《柏舟》,薄之反厚者也,而《关雎》《鹊巢》之遗民不可理矣。《小雅》,上之以劝下者也。劝之也必以功,功之盛衰,莫若生杀。为功于生,不期而盛矣;为功于杀,虽功而衰矣。《六月》以武事劝其下,授之乱萌而不可辑矣。《大雅》者,下之陈于上者也。下陈于上而谏之,道之恒也。两下自相为陈,而覆陈上意以谏下,道之反也。下需上之谏,而无望其谏上,则美无与成,恶无与弼。《卷阿》之道丧,而上下无纪矣。

呜呼!《六月》之无君也,文不足而求功于武也。《民劳》之无臣也,无能为益,而待益于上也。《柏舟》之无民也,薄其所厚,则虽欲弗淫荡而不得也。故观乎《民劳》,而国无不亡之势;观乎《柏舟》,而民无不散之情。兆其乱者,其《六月》乎!《六月》未有乱,而正与《菁莪》相反,则其为乱可知已。一治一乱之际,如掌反覆,故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生杀之几,无渐迤之势,无疑似之嫌也。

二十七

匪人之相接,望而知其为不祥之气者有二,曰惛怓也,缱绻也,不必其挟无良之心,成乎丑厉,而早已为咎之府矣。抑有甚焉者。载不祥之气而挟无良之心,则二者迭用而不测其所径。俄惛怓矣,俄缱绻矣;以其缱绻行其惛怓矣,以其惛怓致其缱绻矣。数迎数随,数怒数喜,数吐数茹,语沸于庭,笑喧于室,耳为之聩,目为之荧,堂廉之下为之暗如长夜,日没月生而不知息,然后以亡人之国,败人之家,疾速而不可救药。斯其情伪,亦无难知者,而庸人举肺胕而委之,不亦哀乎!

人之有情也,新晴而不喜,霪曀而不忧,波沸喧豗而不憎,霜清月澹而不适,必其非人而后可也。惛怓之,缱绻之,以缱绻惛怓之,以惛怓缱绻之,霾浪百变而不出两端,乃且乐与之流连而不返,此岂犹有生人之气哉?然而取亡之主,召辱之士,甘授以身心而不厌。

呜呼!“人莫悲于心死,而身死次之。”魂栖于阴,魄荡其守,高天不能为之居,杲日不能为之照,呼吁沉浮而大命去之,古今败亡之相积,未有不由此者也。高朗之土,旁烛其表,如聚蟁之吟于幙,引身而避之,宁俟终日哉!

二十八

厌名利之惛怓,而移之于酒博,刘 、光孟祖以逃凶而入于辱,其免于凶也幸尔。舍房帷之缱绻,而移之于泉石,王维、郑虔壮夫之气已消,求其遇贼而不滓也,容可得乎?故之二情者,血气一相为引,出此入彼,如蛛丝之萦蝉翼,勇迈以胜之而不克,清涤以离之而不能,而天下之不婴者鲜矣。雁凫之喧, 燕之媚,物固有之而人弗求胜焉,则心死而身亟随之,何所容其幸免哉?

夫君子之欲惩此也,将如之何?《既醉》之诗曰:“昭明有融,高朗令终”,勿抑务此而可乎!

二十九

《易》曰:“修辞立其诚。”立诚以修辞,修辞而后诚可立也。诚者何也?天地之撰也,万物之情也。日月环而无端,寒暑渐而无畛,神气充于官骸而不著,生杀因其自致而不为,此天地之撰也。曼而不知止则厌,无端而投之则惊,前有所诎、后有所申则疑,数见不鲜而屡溷之则怒。无可厌而后歆,无所惊而后适,无所疑而后信,无可怒而后喜,此万物之情也。天地之妙合,辑而已矣。万物之荣生,怿而已矣。辑而化浃,怿而志宁,天地万物之不能违,而况于民乎?“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立诚之谓也。

诚之弗立,拂天地之位,刓万物之几,行其小智以腾口说于天下,而天下之人乃惊疑厌怒而不可戢。辞也者,非必有损于天下之实也,而如戾气之以厉民,视无可见,听无可闻,触无可喻,而民已病矣。拂天下之位,非无位也,位其所位而天地之位逆矣;刓万物之几,非无几也,几其所几而万物之几戾矣。天位乎上,孰者为上之疆乎?地位乎下,孰者为下之界乎?截然判之而不相及,于是而天地之位拂也。形以载气,气为形几,气其离形而运乎?灵以效官,灵为官几,官其炫灵而示乎?百体以从心,心为体几,体其各载一心而为君乎?引气、摇灵、烦心,而唯恐人之不喻其几,于是而万物之几刓矣。

拂天地之位则乱,刓万物之几则贼。贼与乱,非伪人不能,然且标门庭于辞之中曰:吾能为位置也,吾能为开阖也,吾能为筋脉也,吾能刮摩以净也,吾能立要领于一字而群言拱之也,吾能萦纡往来而不穷于虚也,吾能剖胸噀沫而使老妪稚子之无不喻也。呜呼!伪人逞其伪辩之才,而烦促捭阖,颠倒黩乱,鄙媟之风中于民而民不知,士乃以贼,民乃以牿,盗贼乃以兴,国乃以亡,道乃以丧于永世。孰为此者?“不实于亶”之祸亦酷矣。韩愈李翱元稹白居易、苏洵、曾巩之辞兴,而天下蔑不伪,知言者可弗距哉?

三十

向威之相需,理也;消息之相乘,数也。知消此之息彼者,可与乐天;知威之以向者,可与立命矣。知消此之以息彼,谓天之方蹶方虐不可也。知威之以向之,谓天之方蹶方虐不可也。觖望而不知裁,其细人之悖乎!乍拂而疑其毒己,其匹夫之悁乎!《板》之诗用之而不嫌也何居?

曰:不善立言者乍而逆,庸人之情,其终同焉;善立言者乍而顺,庸人之情,其终异焉。“天之牖民,牖民孔易”,非其蹶而虐民审矣。非天之过,必也其民乎!故曰“民之多辟”也。价人邪?大宗邪?宗子邪?大邦邪?大师邪?求其必为辟者而又不可得,独斯畏焉,然则辟者非民,亦又审矣。乍用其情而为之疑,辗转以思而后为之信,虽蒙且愎,能勿听乎?然而有弗听者,则不可救药者与!既不可矣,而又奚救药?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学《诗》而立言之术止矣。过此以往,有谲谏焉,谬刺而顺词,劝百而讽一,抑非君子之屑以莠其口者也。

三十一

人所有者,人之天也,晶然之清,皛然之虚,沦然之一,穹然之大,人不得而用之也。虽然,果且有异乎哉?昔之为天之天者,今之为人之天也。他日之为人之天者,今尚为天之天也。出王而及之,昊天之明;游衍而及之,昊天之旦。入乎人者出乎天,天谓之往者人谓之来。然则全而生之,全而归之,日日而新之,念念而报之,气不足以为之捍,形不足以为之域,恶在其弗有事于昊天乎?

不达乎此者曰:“气以成形,理寓其中,而主以终世,其始无不足,其后无可增。”然后其与昊天果相捍于其域,两弗相得而固不相逮矣,而又欲有事焉,是握拳以击空,炙手而欲瘳父之足疡也,不亦妄乎!

故君子之言事天也,宁小其心,勿张其志:不敢曰吾身之固有天也,知其日益,不惧其日远;不敢曰吾事固有之天而已足也,知其理,迎其几,观其通,敬其介,则见天地之心者乎!

三十二

“天生烝民,其命匪谌”,人弗谌之乎?曰:天固不可谌也。故曰:“天难谌。”斯天也,非徒人也。“成之者人之道也”,犹言“诚者天之道也”,道则然,而非可必也。然则言天之无不谌者,犹言人之无不可谌也。人无不可谌之,而既有不能终之,则天无不可谌,而固有其不可终矣。天不恃克终以为德,则是天固不可谌也。

君子修之吉,修非其因之谓也。百年之室,支其倾,饬其腐,更其材木,而后谓之曰修矣。小人悖之凶,非尽弃其故之谓也。东西南北,纵横上下,无适而非天;精粗良楛,刚柔明晦,无所用而非天;小人又奚悖邪?然则小人亦游于天命之中以用天命,而谌其匪谌,遂以陷而不复,从其终而考之,则见其悖焉尔。

故曰:“畏天命”,畏其变也,畏其通也。命以爱而为仁,爱可谌而为仁乎?命以断而为义,断可谌而为义乎?命以辨而为礼,辨可谌而为礼乎?命以觉而为智,觉可谌而为智乎?从其初则皆善也,命之以仁义礼智之实也。怙之以终则不善矣,举此悖彼,举一悖百,则并其一而亦悖也。其极也,强御掊克,寇攘号呼,蜩螗鼎沸,胡一而非爱断辨觉之所流哉?

故谌天命者,不畏天命者也。禽兽终其身以用天而自无功,人则有人之道矣。禽兽终其身以用其初命,人则有日新之命矣。有人之道,不谌乎天;命之日新,不谌其初。俄顷之化不停也,祗受之牖不盈也。一食一饮,一作一止,一言一动,昨不为今,而后人与天之相受如呼吸之相应而不息。息之也其唯死乎!然后君子无乎而不谌乎命也,始终富有而纯乎一致也。仁义礼智参互以成德信,以其大同而协于克一,然后君子之于命,无乎不谌之有实矣,举一统百而百皆不废也。呜呼!知不谌之以谌者,知终者与!终之以人而不怙天之初,人无不可诚之,而后知天之无不诚也。

三十三

“广德若不足”,若不足也以广其德,老氏之言此,欲芟夷廉隅而同于愚也。君子之言“抑抑”也,则曰“维德之隅”。隅之所至,德必充焉;隅之所不至,德必绝焉。然后君子之临小人井井然,小人之视君子岳岳然,斯其所为抑抑者,修不流之度,而非成乎下比之伤矣。

“食于逆旅而五浆先馈”,何伤乎?“为妻爨,食豕如食人”,何得乎?“良贾深藏若虚”,贾而已矣。“盛德容貌若愚”,愚而已矣。欲哲之,固愚之,已成乎愚而贾天下以哲,“哲人之愚”,其哲亦愚人之哲焉耳。

故山伏地下曰《谦》,陵夷以芟其隅之象也,而山之为山隐矣。积磊砢险窞于厚貌之中,《谦》其非盛德之卦与!以语乎吉,多得之矣,贞则未也。

三十四

魏无忌之饮酒近内也,阮嗣宗之驱车恸哭也,王孝伯之痛饮读《离骚》也,桓子野之闻清歌唤奈何也,无可如何而姑遣之,履迷乱沦胥之世,抑将以是而免于咎矣。夫无可如何而姑遣之,则岂非智之穷也乎?智穷于穷途,而旁出于歌哭醉吟以自遂,虽欲自谓其智之给也而不得。然则虽欲谓之不愚也,而抑不得矣。

夫智者进而用天下,如用其身焉耳;退而理其身,如理天下焉矣。恢恢乎其有余也,便便乎其不见难也。天下不见难,则智不穷于进;身有余,则智不穷于退。夫数子者,皆思进而有为于天下矣,履迷乱沦胥之世,途穷而不逞,一往之意折而困于反。唯其不知反也,是以穷也。夫反而有耳目官骸、气体语默之无穷者,雷雨满盈,容光必照,是岂非天地日月之藏乎?而一以懵然用之,“哲人之愚”,洵哉其愚矣。“亦职维疾”,其疾也谁与瘳之哉?

麟可获,不可得而麇之麚之也;风可衰,不可使弗 、弗翙翙也。天下悲其穷而麟凤裕,裕者,哲人之量也。故处迷乱沦胥之天下,惟卫武公之独为君子而令终报焉。虽然,卫武公之得为君子,唯不期乎令终之福而已矣。彼数子者,全躯保妻子之心有以乱之也。

三十五

得志于时而谋天下,则好管、商;失志于时而谋其身,则好庄、列。志虽诐,智虽僻,操行虽矫,未有通而尚清狂,穷而尚名法者也。管、商之察,庄、列之放,自哲而天下且哲之矣。时以推之,势以移之,智不逾于庄列、管商之两端,过此而往,而如聩者之雷霆,瞽者之泰、华,谓之不愚也而奚能!故曰“哲人之愚”,愚人之哲也。

然则推而移嵇康阮籍于兵农之地,我知其必管、商矣;推而移张汤、刘晏于林泉之下,我知其必庄、列矣。王介甫之一身而前后互移,故管商、庄列,道歧而趋一也。一者何也?趋所便也,便斯利也。“小人喻于利”,此之谓也。

孰有当迷乱之世,上不获君,下不获民,志勿为之苶,皇然念四国之训乎?隆然谋四国之顺乎?谋唯恐其不 ,而不忧其大而不容乎?犹唯恐其不远,而不忧其深而逢忌乎!能此,然后一旦举六宇以任之,目昭心旷,习于光大,而铢两之计,穴罅之智,不足以动其心而成其大业,退不见有生之乐也,进不见天下之利也。故君子之视察察之智,放达之识,如盎缶而已矣。知之所不及,无适于守,舍其盎,取其缶;舍其缶,取其盎,奚有定哉?

三十六

“ 谟定命,远犹辰告”,谢安之所服膺也。赋诗可以见志,安也足以当之。知不及,量不远,条理不熟尝,亦恶能相触而生其欣赏哉?豆区之计不足以舒神,仓猝之辞不足以惬听,寻丈之图不足以畅遇,抵牾之说不足以利几,久矣。

谟之大,犹之长,命之豫,告之以时,所谓良马轻车,修途平易,而王良、造父持其疾徐之节,是乐而已矣。小人不知乐此,无不蹙焉;君子之知乐此,无不理焉。屐履之细,生死成败之大,皆其适也。芥穗而适于远,四海万年,兴亡得丧,而如指掌之间也。天下以是而望安,安以是而任玄,淝水之功,孰云幸胜哉?衿佩之下,“戎作”“蛮方”,不遐遗也。得卫武公之心者,其唯安乎!相赏而不相违,得之于心迹之表矣。

三十七

得而一心,失而一心;否而一心,泰而一心;难而一心,易而一心;言而一心,行而一心;敛而一心,舒而一心;推移十反,各伸其说以致其图度,规其大则眉睫不见,营其小则泰岱不觌,畏以持则闻声而震,张以壮则沫尽而辞不穷,小人之为尔者无他,“罔念厥绍”而已矣。

大哉,绍乎!千里之可以跬步臻也,千祀之可以寸心藏也,白刃之可以清晏承也,床笫之可以堂皇治也,无形之可以有形接也。天以之继而生人,人以之继而成性,故曰:“继之者善也。”匪继弗善,曷绍之可弗念哉?

呜呼!扬雄投阁,谢朏扁舟,王旦垂老而奖天书,苏轼穷迁而依竺教,雌黄之口未干,貂狗之续相比,恒德不守而或承之羞,其羞者即昔之所羞为者也,而不亦悲乎!故曰:君子有固善,小人无固恶;借其有固恶山,恶之所行而不失其故,则恶亦损矣。

夫君子于洒扫无小也,于 谟无大也,于夙夜无短也,于远犹无长也,于戎作蛮方无危也,于庶民小子无安也,于屋漏无静也,于不虞无动也,于神格无幽也,于手携而命无明也,于先王无顺也,于迷乱无逆也;一日之始,百年之终,既耄之知,小子之戒,险而易,阻而简,独而畏,远而涵,岂有他哉?念厥绍而已矣。

三十八

屋漏之警,其作圣之极功乎?未可也。力乍聚则时过而衰,意有注则当前而不觉,故曰未可也。

且夫人之情质,有畏明而不畏暗者矣,有畏暗而不畏明者矣。刚以质者,畏明而不畏暗,柔以文者,畏暗而不畏明,之二者得失均也。畏暗而不畏明者,持己专也;畏明而不畏暗者,为己笃也。而徒警夫不畏暗者,抑俾之苶焉于奥窔,而荡然无忌于堂皇矣。“神之格思,不可度思。”以为偏警于屋漏,则度之于屋漏而遇之乎?故知学者,知其不可射而已矣。

神唯恒,故几也。恒无往而不几,是故随警焉而见其几也。警而见其几者,人之见之者然尔,神岂于此而几哉?故曰“不可度”也。是以知学者,学其不可射者而已矣。尽终身之时而无可射也。

大音有希声焉,大烹有淡味焉, 绣有隐色焉。人之所不可以视见听闻食知味者,莫此甚也。若夫微而向巨,藏而向显,近而向远,则日趋于著,睹闻之且盛者矣。故曰“相在尔室”,非退而独居之谓也。身驰于四海,言满于天下,行加于蛮貊,浅心者视之,尔室隐矣。乃前乎此者不有尔室乎?今犹是身也。后乎此者不有尔室乎?他日犹是身也。当此时也,不有尔室乎?岂以尔之方在彼而不在此,而遂谓无室也?杀人之中有礼焉,尊俎之侧有戎焉。威加四海而肝胆有其勇怯,恩施万邦而心气有其和戾。神之格既不可度矣。得之于表,丧之于里;得之于里,丧之于表;皆神至而我不至者也。礼乐刑政,奚而非其屋漏哉?故知道者,知其不可射者而已矣。

暴与藏,一也。治藏不如治暴,是不知暴者也。藏之且暴,不容掩焉。虽然,犹易也。治暴不如治藏,是不知藏者也。暴者之有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体物而不遗,神已。而伸者,固神也,非既有形而神遂亡矣。至此而后密矣。索无声无臭之精于声臭之末,乃寻迹而求亡羊之术也。体无声无臭之载于喧阗苾芬之中,斯扣璞而取和璧之道乎!故学道者,学其不可射而已矣。尽天下之境而无可射故也。

《易》曰:“显诸仁,藏诸用”,互藏其宅,而隐显无间,岂偏重于不显哉?故君子之言《诗》,由不愧于屋漏,又加进焉,迨于不可射而后至矣,易简而久大矣。

三十九

人情之无端,是其是,非其非,不言而一任其自然,此齐物之术也。弗获已,而于不可治之世议处己之道,姑用此尔乎!《抑》之诗曰:“民各有心”,非不求明也,非忍听之也。无不求明之心,而后可与用晦,无忍于不治人之心,而后可离人而珍其独。

虽然,既存乎其时,抑存乎其位矣。古之诸侯,非后世之卿士也,有社稷则有宗庙,有宗庙则有族姓,有族姓则有臣民,神于我而兴废,家于我而全毁,举国之人于我而生死。抱其孤清以与狂愚者争,一不胜而血涂于野,屋加于社,祖祢馁于荒茔,世胄之子孙夷于皂隶,祇以斤斤争一日之明,弗忍于所疏而忍于所亲。故曰:“民各有心”,唯卫武而后可也。

渔父欲以其道易屈原之清醒,楚老欲以其情惜龚生之膏兰,重晦而安于忍,又奚可哉!“吹万不同而听其自已”,天地之妙不可以忧患求者,非夫人之所敢学也。

四十

两间之气常均,均故无不盈也。风者,呼吸者也,呼以出,则内之盈者损矣;吸以入,则外之盈者损矣。风聚而大,尤聚而大于隧。聚者有余,有余者不均也。聚以之于彼则此不足,不足者不均也。至于大聚,奚但不均哉!所聚者盈溢,而所损者空矣。“有空大谷”,此之谓也。

空而俟其复生,则未生方生之顷,有腐空焉,故山下有风为《蛊》,腐空之所酿也。土满而荒,人满而馁,枵虚而怨,得方生之气而摇。是以一夫揭竿而天下响应,贪人败类聚敛以败国,而国为之腐,蛊乃生焉。虽欲弭之,其将能乎?故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均物之理,所以叙天之气也。

四十一

无君子,则小人亦奚以济其恶?倚门之绣,红女之丝也。怒马之秣,力农之粟也。公孙弘之安,汲黯之所镇也。李林甫之威,姚崇、宋璟之所饬也。种放之名,陈抟魏野之所感也。君子有不言之训,不为之功,不乞之贷,死者生之,悴者荣之,弛者张之,施及于小人,逆用之而犹足以赫。凡其所以赫者,皆即君子之所阴也。为君子者,奚弗以自信,而抑又何责焉?“既之阴女,反予来赫”,听然受之而已。

四十二

穆王以降无《雅》,昭王以降无《颂》,非弗能为之也,因周、召之作被之于弦管,酬酢神人,无不足也。厉王之世而《变雅》作,述先王之旨用以讽刺,反正者之变,弗敢与正者伉也。卿大夫称言于私,其流闻上,弗敢以被诸弦管也。过则规之,善不足与述,弗敢以其功德与先王拟也。故曰:“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夷、厉以上,君子遵其礼,小人遵其制,虽有暴君侈相,天下犹以寡过,文、武之泽永矣。周之凌迟而东,其肇于宣王之世乎!《王风》之凌迟而《黍离》,其肇于宣王之《雅》乎!

崇舅之封,饰甥之嫁,娶于齐而为之城,徐俨然称王而征之不下,其恩已微,其威已熸,然且震而矜之,以与文、武之丰功相伉,宣王之为王亦末矣。末王而尸制作之功,何其不知惭也!不知惭而言之无惭,是故其称引也曼,其条理也庞,烦而不饰,巨而不经,丰如 簋大脔而不择其精,沓如扣土鼓以束茅而不宜人之听。《易》曰:“中心疑者其辞枝”,无德而以僭作,未有不芜以游者也。申伯之功,吉甫之德,韩侯之受命,召虎、皇父之帅师,以姻亚而贵,以尊高而贤,以私宠而荣,以天子战诸侯而纪其绩,而揆以此出入于《大明》《皇矣》之间,夸宾客而动鬼神,而后文、武之泽斩矣。

故善诵《诗》者,诵《吉日》《车攻》之篇,如《南山》《正月》也,诵《崧高》《烝民》之篇,如《民劳》《板》《荡》也。即其词,审其风,核其政,知其世,彼善于此而蔑以大愈,可以意得之矣。

四十三

非庸人之喜,不足以亡。申伯之南,王宠其舅,何所裨于宗周,而曰“戎有良翰”哉?一传而戕周之社稷者,申也;再传而折入于楚者,申也。斯其以为良翰而周人喜之矣。周不建申,楚不窥谢;周不戍申,楚不有申。举先王众建之诸侯,无能抚之以为屏翼,而托肺附于私亲,弱植其新造之邦而厚凭之,盈廷之士所怙以翰南国者,心力尽于此乎!如其心力而尽之则喜,尽心力以孤注于斯,而恶得不亡邪?

悲夫!庸人之寝焉兴焉,食焉息焉,皇皇焉求之而恐弗遂,遂其所为而眉伸目润,心津口哆者,咸若是邪!举东晋之心倾于王、庾,括汴宋之目属于种、姚,舍此无复寄其忧喜。情已枯,智已槁,而后国家随之,有识者所为长太息也!

四十四

尊其尊,亲其亲,必将惬其愿而歆之以为厚也。呜呼!是不察之论也。诚为其所当尊而亲之,必天性之戚,非其私昵矣。岂繄私愿之得惬,而以歆者为厚乎?周公之封于鲁,太公之封于齐,非择而与之,因五十国之墟,即其疆而国之尔。召公之贤,召公之功,召公之亲,不下于太公,而封于燕矣。沙碛苦寒,幽逖硗瘠,人民犷悍,而密迩北塞,殆将非人之所处也。先王不以利报亲贤,而体亲贤之情于利之外,以此为厚,而亲贤亦安之矣。恶有封国建侯,使之牧民,而必图度肥瘠,授之乐土哉?

为地择人,未闻为人而择地也。君以利导臣,而臣不趋于利者蔑有矣。“我图尔居,莫如南土”,艳称之而上下不以为惭。故“皇父孔圣,作都于向”,“不 遗一老,俾守我王”,习以为然,而谓择地者之果圣也,又奚怪乎?君以是厚其臣,父以是厚其子,故蹶父为女相攸,择山川鱼鸟、文皮坚革之渊薮,厚植以快闺房游燕之资,庆令居焉。父子夫妇以利相接,沉湎于货贿食色之中,而人道之异于禽呼鱼呴者无几矣。

汉高之于陈平也,不以孙叔敖之智处之,而曲逆之祀不绍。鲁喜之于季姬也,不以孟光之贤期之,而鄫子之好不终。西周亡,蹶父绝,而申、韩继灭。故贤者不以利为厚,君子不以利厚人,所以植之不仆也。

四十五

《传》曰:“衰至而骄。”何言之?骄者盈之征也。血溢气锐,险阻不知,而多求于物,皆盈者之召骄也。虽然,盈而骄者,必其未尝盈者也。未盈而骄,则其骄也固衰矣。未之能盈,而粗有所至矣,牢执之而挟为己能,坦然靡所疑惭,而后骄成而不能自抑。天下之大,万有之富,直置之而不能取益,故曰:“衰至而骄”,盈者不与焉。

古今遥矣,其学于六艺者众矣,苟操觚而殚心,各有所遇焉。何居乎吉甫之自贤,即人之称之者蔑以加与?吾以知人之称之者固不然也。《文王》《大明》,其“硕”矣乎!《鹿鸣》《四牡》,其“好”矣乎!《关雎》《葛覃》,“穆如清风”矣乎!为彼者未尝自居也,而天下不可掩也。虽然,犹独至而无摄美者乎!摄美而均至之,洵唯吉甫矣乎!我知吉甫之靡所疑惭者,貌取而无实也。《文侯之命》、荑稗之《书》也,举文王之明德而加之义和,无惭焉。《崧高》《蒸民》,荑稗之《雅》也、跻申伯,仲山甫于伊、吕、周、召之上,无惭焉。古今遥而不能届,则寸晷为长。四海广而不能游,则寻丈为阔。陆云且可贱货以奉马颖,潘岳且可发箧以遗贾谧,吉甫亦奚靳而不能哉?

曹植自以为周公,孰曰非周公焉?杜甫自以为稷、契,孰曰非稷、契焉?韩愈自以为孟子,孰曰非孟子焉?骄己以骄天下,而坦然承之,暴潦之兴,不忧其涸,吾恶乎无疑而不代之惭邪?文章之变,古今亦略可见矣。周至吉甫而《雅》亡,汉讫曹植而《诗》亡,唐之中叶,前有杜,后有韩,而和平温厚之旨亡。衰而骄,骄而衰不可振。衰中于身,其身不令;衰中于国,其国不延。枵然之窍,风起籁鸣,怒号而遽止,苟其有怍心而挟生人之气者,弗屑久矣。

四十六

关故弓而张之,未遽绝也,因而弛之,往体既戾,来体因之以逡,然后不待再张而毁矣。汉元、唐懿、宋理之所以亡,继张以弛,而不施之筋漆也。有周之弓,天下之至调者也,厉王蹶而张之,筋蹙漆解,不绝者无几,宣王起,以柔道承之,庶几释天下于束湿乎!苟明于上下张弛之几,固不于宣王之世而劝以柔也。

奚以然邪?上下之际,有相化者焉,有相激者焉,明于数者,明此而已矣。上淫则下靡,上固则下陋,此相化者也,以其有余力而与上相师者也。上暴敛则民不奉公,上淫刑则民不畏死,此相激者也。民困于力之无余,而敢于逃法,吏缘于上之已甚,而乘间以仇其奸,而天下之纲维紊散而不复收矣。

然则宣承厉后,继之以张而民益怨,继之以弛而民益奸,危亡之势,其数正均。故汉元、唐懿、宋理之覆败,差缓于胡亥,而其必亡均也。故惩蹶张而改辙者,必滥于暖姝,疾呼不闻,抵掷不怒,以成乎从容坐啸之朝廷,而天下已解之纽益叛散而无伦。不幸而以此为尚,未有能延之再世者也。

呜呼!宣王之所与治内者,山甫焉尔;所与治外者,申伯焉尔。诵申伯曰“柔惠”,惠以柔也;诵山甫曰“柔嘉”,嘉以柔也。之二子者,既以其暖姝媚娬,矫荣夷之徒虔厉之习,以要一时之誉,尹吉甫又从而奖之,则当其拱手哆颜,彼笑此颌,三揖百拜,延犬戎而进之,微幽王其能以再世哉?

故曰:溺者必笑,聩者必笑。聩于心者,人也;溺于险者,天也。人动而天应之,而其笑也均。觇国者,觇其多嬉笑之子,而亡可计日待矣。

四十七

何以谓之陵夷?陵之夷而原,渐迤而下也。故陵之与原,无畛者也。乱极而治,非一旦之治也;治极而乱,非一旦之乱也。方乱之终,治之几动而响随之,为暄风之试于霜午,忧乱已亟者,莫之觌焉耳;方治之盛,乱之几动而响随之,为凉飔之飏于暑昼,怙治而骄者,莫之觉焉耳。

夫觌其所不可见,觉其所不及喻者,其惟几与响乎!而几与响,亦非乍变者也。《诗》之情,几也;《诗》之才,响也。因《诗》以知升降,则其知乱治也早矣,而更有早焉者,故曰《雅》降而《风》,《黍离》降而哀周道之不复振。然则《黍离》者,《风》《雅》之畛与?阅《黍离》而后知《黍离》,是何知之晚也!《风》与《雅》,其相为畛大矣,而《黍离》非其畛也。

《菀柳》而下,几险而响孤;《瞻卬》而降,几危而响促。取而置之《黍离》之间,未有辨也。故《瞻卬》之诗曰:“心之忧矣,宁自今矣。”生于心,动于气,凄清拘急,先此而若告之,早成乎《风》以离乎《雅》,迤以渐夷,而无一旦之区分。《黍离》之为《黍离》,宁自今哉?《节南山》虽激而不隘,《板》《荡》虽危而不褊,立乎《菀柳》《瞻卬》之世,溯而望之,不可逮矣。

虽然,更有早于《菀柳》《瞻卬》者,密而察之,渐迤之势,几愈微,响愈幽,非夔、旷之识,谁从而审之哉!

四十八

治世之谏,切而以道;衰世之谏,切而以事;乱世之谏,切而以讼。公议繁,民心摇,讦讼行,风俗坏,阴私货贿、券契证佐之言,君子不讳,而天下之死亡积矣。讦讼者,小人之以陷君子者也。小人以此吹求于君子,君子引嫌而不胜。不胜则君子之祸不息,引嫌而君子之体犹未裂也。君子弗获已而不堪于不胜,无所引嫌,而以其讦讼者报小人,则君子之体裂,而人道之存,其几哉?

“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复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复说之。”斯言也,讦讼之言也,胡为其出于君子之口也?婞婞之民,快其直畅;大雅之士,悼其迁流。孰令君子之至于斯邪?其上无礼,其下无学,忠厚凋,廉耻微,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悯乱疾恶者,孤行其志,光明而不疚,则成败听之矣。毋亦姑勿自失,而远鄙俗于己乎!是故《瞻卬》之君子,未足语于自求之道也。

《诗广传》卷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