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

[衍] 《中庸》《大学》自程子择之《礼记》之中,以为圣学传心入德之要典,迄于今,学宫之教,取士之科,与言道者之所宗,虽有曲学邪说,莫能违也,则其为万世不易之常道允矣。乃中庸之义,自朱子之时,已病夫程门诸子之背其师说而淫于佛、老,盖此书之旨,言性、言天、言隐,皆上达之蕴奥,学者非躬行而心得之,则固不知其指归之所在,而佛、老之诬性命以惑人者,亦易托焉。朱子《章句》之作一出于心得,而深切著明,俾异端之徒无可假借,为至严矣,然终不能取未涉其域者之蓬心而一一喻之也。当时及门之士得体其实于言意之表者亦寡矣。数传之后,愈徇迹而忘其真;于是朱门之余裔,或以钩考文句、分支配拟为穷经之能事,仅资场屋射覆之用,而无与于躬行心得之毫末;其偏者则抑以臆测度,趋入荒杳,暗堕二氏之郛郭而不自知,其为此书之累,不但如游、谢、侯、吕之小有所疵而已也。明兴,河东、江右诸大儒既汲汲于躬行而立言之未暇,为干禄之学者纷然杂起而乱之。降及正、嘉之际,姚江王氏出焉,则以其所得于佛、老者强攀是篇以为证据,其为妄也既莫之穷诘,而其失之皎然易见者,则但取经中片句只字与彼相似者以为文过之媒,至于全书之义详略相因,巨细毕举,一以贯之而为天德王道之全者,则茫然置之而不恤。迨其徒二王、钱、罗之流,恬不知耻,而窃佛、老之土苴以相附会,则害愈烈,而人心之坏、世道之否,莫不由之矣。夫之不敏,深悼其所为而不屑一与之辨也,故僭承朱子之正宗而为之衍,以附诸《章句》之下,庶读者知圣经之作,朱子之述,皆圣功深造体验之实,俾学者反求自得,而不屑从事于文词之末,则亦不待深为之辨,而驳儒淫邪之说亦尚息乎!凡此二篇,今既专行,为学者之通习,而必归之《记》中者,盖欲使《五经》之各为全书,以见圣道之大,抑以知凡戴氏所集四十九篇,皆《大学》《中庸》大用之所流行,而不可以精粗异视也。凡三十三章。

[注] “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衍] 情未有偏,事未有倚,而合宜得正,无过不及之天则存焉。

[注] “庸”,平常也。[衍] 平常所用,无所往而可离者也,盖即不易之义。

[注]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衍] “正道”,体也。“定理”,用也。“正道”,性也,道也。“定理”,道也,教也。

[注] 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衍] 就其言功用者谓之“放”,就其言存主者谓之“卷”,非谓君子之放而卷之也。“退”者,求之己。“密”,详缜无间之谓。

[注] 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注] “命”,犹令也。[衍] 董子曰:“天令之谓命。”

[注] “性”,即理也。[衍] “即”者,但此无他之谓。

[注] 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衍] 兼言“物”者,人既自循其性,则皆备之实,遇物而各循其性,以得其所当行者也。“自然”,有自而然之谓。

[注] “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发明之,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衍] 自“盖人之所以为人”以下,乃元本,精醇警切,至矣。今世所传乃祝氏附录,盖以答问语附入之耳。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离,力智反。

[注] “道”者,日用事物当然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衍] 此句亦从元本,较今改本为明切,暗破异端外义之说。

[注] 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衍] “所不睹”者,所不睹耳,非无所睹也。“所不闻”者,所不闻耳,非无所闻也。遇物而感,触意而兴,则睹之闻之,独知之几也。万事万物之理持于心而不忘,不待睹闻而后显见,此则所谓“所不睹”“所不闻”也。“戒慎”“恐惧”者,持其正而弗失之谓,此即《大学》之所谓“正心”也。“敬畏”,以言其功尔。无所睹闻而有所敬畏,盖赫然天理之森著矣。盖尝论之,遏人欲者,物诱欲动而后能施其遏,物之未构,欲之未动,不睹奸色而豫拟一奸色以绝之,不闻淫声而豫拟一淫声以远之,徒劳而无可致其功,未有能济者也。且尽古今之为学者,纯疵利钝之不一,未有如是之迂谬以为功者也。惟夫天理之本然,浑沦一理而万殊皆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君子见其参前而倚衡,圣人见其川流而敦化,至大而不易举也,至密而不易尽也,至变而不可执也,非豫存诸心而敬畏以持之,则物至事起,虽欲袭取以为义而动乖其则,此则无物不有,无时不然,而不待既睹其形,既闻其声,乃以拣是非而施戒惧者也。君子之道至此而至矣,为异端者未有能与焉者也。不知有此,乃始求之于感应,求之于缘起,陷溺终身而不拔,不亦宜乎!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见,贤遍反。

[注] “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衍] 既常戒惧,天则炯然,而后善者审,不善者著,加谨之功起焉。若未尝戒惧,则一念之恶未有凶危之象,昏然莫察其是非,至于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而后悔而思掩,初无有所谓独知,则亦无从致其慎也。盖庸人后念明于前念,而君子初几捷于后几,遏人欲所以全天理,而惟存天理者,乃可以遏人欲,是存养为圣学之本,而省察其加功,固有主辅之分也。

[注] 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潜滋暗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衍] “以至”者,因之有害之辞,谓意欺其心,不能自慊,虽欲正其心而不能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乐,卢各反。“中节”之“中”,陟仲反。

[注] “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衍] “未发”奚以遂谓之性?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未发者喜怒哀乐耳。故程子曰:“中者,在中之谓。”

[注] 无所偏倚故谓之“中”。[衍] “无所偏倚”,非偏倚为不美之辞也。假令偏于哀而倚之,其可参以乐而调之为不偏乎?太极于五行无所偏倚,迨其为五行,水偏于润下,火偏于炎上,倚润下炎上以为用矣。然而五行各一太极,于德不损也。故知偏倚非不美之辞也。“无所偏倚”,言其时凝聚保合之气象耳。无所偏倚而无不存,然后其发也有所偏倚而仍无所乖戾,是以谓之“大本”。

[注] “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注] “致”,推而极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衍] 定时正岁,秩敍百神,所以位天也。体国经野,奠山治水,所以位地也。尽物之性,所以育物也。皆受化裁于中和之道。

[注] 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衍] 无所偏倚则易失之。无所偏倚而不失,则仁义礼智根心笃实,而大本深固矣。

[注] 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体一用,虽有动静之殊,然必其体立而后用有以行,则其实亦非有两事也。[衍] 天地位焉,亦达道也。原其所自,则万物育焉,亦大本之固有也。惟存养而后可以省察,惟致中而后可以致和,用者用其体也;惟省察而后存养不失,惟致和而后中无不致,体者用之体也。若不察此,徒以法象分配,为戏论而已。

[注] 故于此合而言之,以结上文之意。

右第一章。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衍] “出于天”,谓与天同此一理。泾阳顾氏谓“此所言天,于流行见主宰”,其说得之。

[注] 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衍] “实体”,诚也。诚者,天之道也。“备于己”者,人之天道也。

[注] 次言存养省察之要,终言圣神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衍] 求之之实,求诸三近而已。诚之者,人之道也。自得之,则天道复矣。

[注] 以去夫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杨氏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其下十章,盖子思引夫子之言以终此章之义。[衍] 此章之义,中为体,和为用,存养为主,省察为辅。体用主辅合一以为道,而内外本末历然自分,圣学所以为万善之统宗而非异端之所可冒也。《章句》之开示切矣。世教衰,邪说逞,于是而有并戒惧于慎独以蔑存养之说者出焉。“道之不行,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夫见为过者,岂能过哉,不及而已矣。一念之起,介然有觉,是非粗辨,梏亡者亦有之也。未之感应,天理森然,万物皆备,非君子莫之能得也。念之始萌,是非甚细,权衡之审,即念而明,非君子莫之能著也。未尝实致其力于静存之学,则茫然无得。因其未得,不信君子之有,乃据一念介然之觉以为极致,是其不及者远矣。而自谓能过于君子之道,不已诞乎!且惟然,而其所谓介然之觉,是非之果辨与否焉,吾不能保也。抑其乘天机之未泯以为介然之觉者,自谓独知,而天下之人则已如见其肺肝也。故人欲之不可肆,乡党自好者而知之矣,佛、老而先知之矣,即夫纵欲败度而思返者亦知之矣,非特知之,且遏之矣。乃佛、老之知之,无殊于纵欲而疲者之知之也,则惟其无大本存焉,而听志气之息以敛者也。迨志气之疲,而乃知人欲之非,所当逐焉,故曰人已见其肺肝而始有介然之觉也。则专言慎独者,盖终身而未尝有其独也。于是为邪说者益叛而为遁辞曰:“独者无对之体,是不与非对,善不与恶对,己不与物对,事不与理对,即吾性也。”则其窃佛氏真空不二之说,以洸 浮游于人心之危,而本心尽失。是其终身之久,以至于终食之间,求其痛痒之自知,乃至一念而不可得。信乎终日言独,而不知何者之为独,而况可得而慎乎!斯所以昏然长迷,为鲜能之民,而终之以无忌惮。故曰:其不及者远矣,奚过之有哉!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注] “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当然,精微之极致也。惟君子为能体之,小人反是。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注] 王肃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程子亦以为然。今从之。君子之所以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随时以处中也。[衍] “处”,犹制也。

[注] 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无所忌惮也。

[注] 盖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衍] 无定体则亦无定用,然不可谓无定用,盖用虽至赜而其趋一也。若无定用,则庄周“两行”之说归于无忌惮而已。

[注] 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无时不中。[衍] 虽无定体,而在我则有皆备之实体,可固执也。于此独言戒慎恐惧,则存养为圣功之主,亦可见矣。

[注] 小人不知有此,则肆欲妄行而无所忌惮矣。[衍] 凡以私意为邪说诐行者,必以徇其所欲而使得肆;若无所欲,其行虽妄,犹将有所忌惮也。

右第二章。此下十章皆论“中庸”,以释首章之义。文虽不属而意实相承也。变“和”言“庸”者,游氏曰“以性情言之则曰中和,以德行言之则曰中庸”是也。然中庸之“中”,实兼“中和”之义。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鲜,息浅反,下同。

[注] 过则失中,不及则未至,故惟中庸之德为至。[衍] 失中则亦不及于中,故必不得至。至未有能过之者,皆不及尔。

[注] 然亦人所同得,初无难事,但世教衰,民不兴行,故鲜能之,今已久矣。《论语》无“能”字。

右第三章。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知者”之“知”,珍义反。

[注] “道”者,天理之当然,中而已矣。[衍] 中者道之体,道者中之用。自此以下篇内言道者,皆修道之教也。

[注] 知愚贤不肖之过不及,则生禀之异而失其中也。知者知之过,既以道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贤者行之过,既以道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衍] 明行相互而言者,理之固然,诚则明,明则诚也。诚明相资以为体,知行相资以为用,惟其各有致功而亦各有其效,故相资以互用,则于其相互,益知其必分矣。同者不相为用,资于异者乃和同而起功,此定理也。不知其各有功效而相资,于是而姚江王氏知行合一之说得藉口以惑世;盖其旨本诸释氏,于无所可行之中,立一介然之知曰悟,而废天下之实理,实理废则亦无所忌惮而已矣。

“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注] 道不可离,人自不察,是以有过不及之弊。

右第四章。[衍] 无忌惮之小人,贼道者也。鲜能之民,昧道者也。过不及者,学道而不至者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夫,防无反。

[注] 由不明故不行。

右第五章。此章承上章而举其不行之端,以起下章之意。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知,珍义反。与,以诸反。好,呼报反。

[注] 舜之所以为大知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诸人也。“迩言”者,浅近之言。[衍] 明非左右近习之言。

[注] 犹必察焉,其无遗善可知。然于其言之未善者则隐而不宣,其善者则播而不匿,其广大光明又如此,则人孰不乐告以善哉!“两端”,谓众论不同之极致,盖凡物皆有两端,如小大厚薄之类。于善之中又执其两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则其择之审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此知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衍] 忽学问为无益于知,而专己求明是为过。怠于学问则不及矣。凡言过者,皆经过涉略而不入于室之谓。

右第六章。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知,珍义反。期,居之反。

[注] “罟”,网也。“擭”,机槛也。“陷阱”,坑坎也。皆所以掩取禽兽者也。“择乎中庸”,辨别众理以求所谓中庸,即上章“好问”“用中”之事也。“期月”,匝一月也。言知祸而不知避,以况能择而不能守,皆不得为知也。

右第七章。承上章“大知”而言,又举不明之端以起下章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注] 回,孔子弟子,颜渊名。“拳拳”,奉持之貌。“服”,犹著也。“膺”,胸也。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间,言能守也。颜子盖真知之,故能择能守如此。此行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明也。[衍] 行之不力,志大而不能掩,是为过。不力于行,则不及矣。舜之智,好学故大。回之仁,力行故弗失。人皆曰予知,亦有知焉而不能好学也;不能期月守,亦既行焉而不能力行也。好学,然后择之审而行之不疑;力行,则身体而喻之深。好学力行,作圣之极功,虽圣人不能不资之,审矣。

右第八章。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注] “均”,平治也。三者亦知、仁、勇之事。[衍] “知、仁、勇”,天德也。好学、力行、知耻,人道也。人之道者,凝于人而为性,尽性则至于命,不徒恃天德而自达天德,君子不言命也。徒恃知、仁、勇之天德,则有倚于一偏之病,能三者而量止矣。

[注] 天下之至难也,然皆倚于一偏,故资之近而力能勉者皆足以能之。至于中庸虽若易能,然非义精仁熟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不能及也。[衍] 好学则义精,舜之能用中也;力行则仁熟,颜子之能弗失也。知耻则不以胜人为勇而勇于自治,其人欲之私,耻一毫之尚存,君子之强而备中和之德也。

[注] 三者难而易,中庸易而难,此民之所以鲜能也。[衍] 能乎三者而尚不能乎中庸,况未能乎三者哉!

右第九章。亦承上章以起下章。

子路问强。

[注] 子路,孔子弟子,仲由也。子路好勇,故问强。

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 与,以诸反。

[注] “抑”,语辞。“而”,汝也。

“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

[注] “宽柔以教”,谓含容巽顺,以诲人之不及也。“不报无道”,谓横逆之来,直受之而不报也。南方风气柔弱,故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君子之道也。

“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 厌,一监反。

[注] “衽”,席也。“金”,戈兵之属。“革”,甲胄之属。北方风气刚劲,故以果敢之力胜人为强,强者之事也。[衍] 因风气者皆天胜人,而未尽乎人之所以为人之道也。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注] 此四者,汝之所当强也。“矫”,强貌。《诗》曰“矫矫虎臣”是也。“倚”,偏著也。“塞”,未达也。国有道,不变未达之所守;国无道,不变平生之所守也。此则所谓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胜其人欲之私,不能择而守也。[衍] “胜其人欲之私”,知耻之大者也。

[注] 君子之强,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气之刚,而进之以德义之勇也。

右第十章。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 素,少戟反。

[注] “素”,按《汉书》当作“索”,盖字之误也。“索隐行怪”,言深求隐僻之理而过为诡异之行也。然以其足以欺世而盗名,故后世或有称述之者,此知之过而不择乎善,行之过而不用其中,不当强而强者也,圣人岂为之哉!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

[注] “遵道而行”,则能择乎善矣。“半途而废”,则力之不足也。此其知虽足以及之,而行有不逮,当强而不强者也。[衍] “不当强而强”,“当强而不强”,所以贵乎知耻。知耻者,知所当耻而耻之。

[注] “已”,止也,圣人于此非勉焉而不敢废,盖至诚无息,自有所不能止也。[衍]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此谓“至诚无息”。

“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

[注] 不为索隐行怪,则依乎中庸而已。不能半途而废,是以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也。此中庸之成德,知之尽。[衍] 好学则“尽”。

[注] 仁之至。[衍] 力行则“至”。

[注] 不赖勇而裕如者。[衍] 虽不赖勇,自赖知耻。圣人之于人也,匹夫匹妇之不获,若己推而纳之沟中;于身也,不能如舜,则以为未免为乡人。斯以于天德王道之全,不待勇往而自裕如者。

[注] 正吾夫子之事,而犹不自居也,故曰“惟圣者能之”而已。

右第十一章。子思所引夫子之言以明首章之义者止此。盖此篇大旨以知、仁、勇三达德为入道之门,故于篇首即以大舜、颜渊、子路之事明之。舜,知也;颜渊,仁也;子路,勇也。三者废其一,则无以造道而成德矣。余见第二十章。

君子之道费而隐。

[注] “费”,用之广也。“隐”,体之微也。[衍] “君子之道”,君子所修而为教者也。天地之道普万化,而宰之者鬼神之德,诚也。诚体物而不可见闻,微也。君子之道备众理,而宰之者性情之德,诚之者也。戒慎恐惧于所不睹不闻,慎于独知,体中和于喜怒哀乐之未发,微也。自存者为体、发者为用而言之,则用广而体微;自道教为体,修之为用而言之,则体广而用微也。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与,羊洳反。

[注] 君子之道,近自夫妇居室之间,远而至于圣人天地之所不能尽,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可谓费矣。然其理之所以然,则隐而莫之见也。盖可知可能者,道中之一事,及其至而圣人不知不能,则举全体而言,圣人固有所不能尽也。侯氏曰:“圣人所不知,如孔子问礼、问官之类;所不能,如孔子不得位、尧舜病博施之类。”愚谓人所憾于天地,如覆载生成之偏,及寒暑灾祥之不得其正者。[衍] 言天地之大,人犹有憾,见君子之道,极物之理,尽人之情,人无所憾焉。按自“人犹有所憾”以上,皆言君子之道,故“君子语大”以下,通下节则言道之固然。惟道之固然,故君子之道必然也。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卞察也。

[注] 《诗》,《大雅·旱麓》之篇。“鸢”,鸱类。“戾”,至也。“察”,著也。[衍] “著”,存也,昭也。存则实有,昭则无隐。

[注] 子思引此诗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谓“费”也。然其所以然者,则非见闻所及,所谓“隐”也。故程子曰:“此一节子思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读者其致思焉。”[衍] 化育流行之所至,理必至之。目所未见,非无色也;逮其有色,则色昭著,信未有色者之有色矣。耳所不闻,非无声也,逮其有声,则声昭著,信未有声者之有声矣;事虽未形,非无理也,逮其有事,则理昭著,信未有理者之非无理矣。色从何凝,声从何合,理从何显,皆太虚一实者为之,是两间无太虚也,一实而已矣。假令未有鸢,则天之可飞而戾者,人不可得而见;未有鱼,渊之可入而跃者,人不可得而知。从其目之穷于见,耳之穷于闻,心之无据以测者,遂谓之太虚尔。故云“活”者,富有日新之谓也。云“泼泼”者,发散未凝而充满之象也。以此致思,庶几无弄精魂之病。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造,昨到反。俗读七到反者,误。

[注] 结上文。[衍] “夫妇”,夫妇所与知能也。《章句》前云“居室”,犹言家庭之事耳。朱门学者或泥居室之文而立男女阴阳之解,又何怪乎姚江之徒以《参同契》附入之!

右第十二章。子思之言,盖以申明首章道不可离之意也。其下八章杂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衍] 自此章以下至第二十章,皆言依乎中庸之道。自第二十一章至篇末,皆言惟圣者能之之德。言道则见其不可离,言德则所以不离之也。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注] “道”者率性而已,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若为道者厌其卑近以为不足为,而反务为高远难行之事,则非所以为道矣。[衍] 惮存养省察之难,则托于高远以自覆,而借口于卑近之可厌,此异端之通病也。

“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注] 《诗》,《豳风·伐柯》之篇。“柯”,斧柄。“则”,法也。“睨”,邪视也。言人执柯伐木以为柯者,彼柯长短之法在此柯耳,然犹有彼此之别,故伐者视之犹以为远也。若以人治人,则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初无彼此之别。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不治,盖责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远人以为道也。张子所谓“以众人望人则易从”是也。

“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施,式智反。

[注] 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违”,去也;如《春秋传》“齐师违谷七里”之“违”,言自此至彼相去不远,非背而去之之谓也。“道”,即其不远人者是也。[衍] 此云“违道不远”者,从上“犹以为远”生义,盖教则即人而治之,政则以我之好恶而推之,故微有自此达彼之别耳。泥者不察,遂有圣人忠恕、学者忠恕之分,不知安、勉虽别,而为道则一,使学者而不以圣人之忠恕为忠恕,则直不可谓之忠恕矣。故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注] 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之事也。[衍] 无忠不可为恕,故尽己推己,合而为“不愿”“勿施”,此王道之权衡也。

[注]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则道之不远于人者可见。故己之所不欲则勿以施之于人,亦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是也。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顾行”“行顾”之“行”,胡孟反。

[注] “求”,犹责也。道不远人,凡己之所以责人者,皆道之所当然也,故反之以自责而自修焉。“庸”,平常也。“行”者,践其实;“谨”者,择其可。德不足而勉则行益力,言有余而讱则谨益至。谨之至则言顾行矣,行之力则行顾言矣。“慥慥”,笃实貌。言君子之言行如此,岂不慥慥乎,赞美之也。凡此皆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是也。

右第十三章。“道不远人”者,夫妇所能;“丘未能一”者,圣人所不能,皆费也。而其所以然者,则至隐存焉。下章放此。[衍] 以人治人,不愿勿施,庸德庸言之中有至隐者,何也?动之体密而静之几微也。以下二章,皆可以此推之。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注] “素”,犹见在也。言君子但因见在所居之位而为其所当为,无慕乎其外之心也。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注] 此言素其位而行也。[衍] “行”者,为所当为。为其所当为,则不失己而自得矣。若富贵无忧勤之心,患难无冰渊之戒,夷狄无羞恶之志,忻然自得,则亦小人而无忌惮矣。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注] 此言“不愿乎其外”也。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易,以豉反。

[注] “易”,平地也。“居易”,素位而行也。“俟命”,不愿乎外也。“侥”,求也。“幸”,谓所不当得而得者。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正,诸盈反。

[注] 画布曰“正”,栖皮曰“鹄”,皆侯之中,射之的也。子思引此孔子之言,以结上文之意。

右第十四章。子思之言也。凡章首无“子曰”字者放此。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注] “辟”譬同。

《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好,呼报反。乐,卢各反。帑与孥通,乃都反。

[注] 《诗》,《小雅·常棣》之篇。“鼓瑟琴”,和也。“翕”,亦合也。“耽”,亦乐也。“帑”,子孙也。

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注] 夫子诵此诗而赞之曰:人能和于妻子、宜于兄弟如此,则父母其安乐之矣。子思引《诗》及此语,以明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之意。

右第十五章。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

[注] 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迹也。”[衍] 天地之功用,造化之迹,谓之“鬼神”。

[注] 张子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衍] 妙于生化曰“良”。

[注] 愚谓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衍] 就其所自来而为魂为魄各成其用,与其所既往而魂升魄降各反其本,则为二物;自其既凝为人物者和合以济,无有畛域,则为一物矣。虽死而为鬼神,犹是一物也,实一物也。以祭祀言之,求之于阳者神也,求之于阴者鬼也,是所谓阴阳之灵也。思成而翕聚者神也,未求之先与求已而返于漠者鬼也,是所谓“至而伸”“反而归”也。

[注] “为德”,犹言性情功效。[衍] 有气斯有理,理气合则有性情,有性情则有变有成,与人物相效则有功效。

“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注] 鬼神无形与声,然物之终始莫非阴阳合散之所为,是其为物之体而物所不能遗也。其言“体物”,犹《易》所谓“干事”。[衍] 既为物之体,则经营之、辟阖之,富有日新,充塞见闻,特人欲以有穷之目力视之,有穷之耳力听之,则不见不闻尔。人不自知其耳目之力有穷,而于闻见不及之地狂妄卜度,斯异端之所自炽也。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齐,侧皆反。

[注] “齐”之为言齐也,所以齐不齐而致其齐也。“明”,犹洁也。“洋洋”,流动充满之意。能使人畏敬奉承而发见昭著如此,乃其“体物而不可遗”之验也。[衍] 鬼神之德非耳目之所可及,而独与心相感。使人畏敬者心之动,发见昭著者心之喻。盖鬼神者二气之良能,而心者人之良能也。心为大体,无所遗,故不可遗。耳目则知性情之发而不知性情之藏,知功效之迹而不知功效之由,小体也,其遗多矣。故自耳目言之,则为隐;自心言之,则为不可掩也。

[注] 孔子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正谓此尔。

“《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度,徒落反。射,羊益反。

[注] 《诗》,《大雅·抑》之篇。“格”,来也。“矧”,况也。“射”,厌也。言厌怠而不敬也。“思”,语辞。

“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夫,防无反。

[注] “诚”者,真实无妄之谓。[衍] 诚则无妄矣。凡妄之兴,因虚故假。流动充满,皆其实有,妄奚从生哉!

[注] 阴阳合散无非实者,故其发见之不可掩如此。[衍] 阴阳合散之际,无心而有理。昧者不察其有理而但见其无心,则谓之沤合而沤散矣。沤之散合无其理,则合之散之无性情,故沤亦无性情;为合为散无功效,故沤亦无功效。若二气之良能,其动满盈,其理各得,其信无毫发之爽,其妙曲尽而微至,其灵赫然昭著而感物之哀乐也深,性情功效粲然不欺,而岂沤之类哉!故知空虚无物之中,冲漠无朕之际,乃仁义礼智之都,哲谋肃乂之府,特耳目穷而昧者不察尔。不然,天下之性情功效恶从而盛,以贞之万世而合符不爽如此哉!

右第十六章。不见不闻,隐也。体物如在,则亦费矣。此前三章以其费之小者而言,此后三章以其费之大者而言,此一章兼费隐、包小大而言。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 与,以诸反。

[注] “子孙”,谓虞思、陈胡公之属。

“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注] 舜年百有十岁。

“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

[注] “材”,质也。“笃”,厚也。“栽”,植也。气至而滋息为“培”,气反而游散则“覆”。[衍] 于此益见阴阳合散之几,无心而有理矣。

“《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 宪,呼典反。乐,卢各反。

[注] 《诗》,《大雅·假乐》之篇。“假”,当依此作“嘉”;“宪”,当依《诗》作“显”。“申”,重也。

“故大德者必受命。”

[注] “受命”者,受天命为天子也。

右第十七章。此由庸行之常推之以极其至,见道之用广也。而其所以然者,则为体微矣。后二章亦此意。[衍] 大德以受命,莫之致而自至,天之微也。舜之夔夔齐栗尽孝以凝命,圣人之微也。下二章备论幽明礼乐之故,推及于义之难明,皆以著君子道用之隐。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

[注] 此言文王之事。《书》言:“王季其勤王家”,盖其所作亦积功累仁之事也。

“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 大,他盖反。

[注] 此言武王之事。“缵”,继也。大王,王季之父也。《书》云:“大王肇基王迹。”《诗》云:“至于大王,实始翦商。”“绪”,业也。“戎衣”,甲胄之属。“壹戎衣”,《武成》文,言壹著戎衣以伐纣也。

“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追王”之“王”,于放反。“大王”之“王”,他盖反。期,居之反。

[注] 此言周公之事。“末”,犹老也。“追王”,盖推文、武之意以及乎王迹之所起也。“先公”,组绀以上至后稷也。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又推大王、王季之意以及于无穷也。制为礼法以及天下,使葬用死者之爵,祭用生者之禄,丧服自期以下,诸侯绝,大夫降,而父母之丧上下同之,推己以及人也。[衍] 三年之丧:天子为王后、世子;诸侯为天子,自为其夫人、世子。然虽俱三年,而居食之节有不同者,惟达焉不降尔,父母之丧则一也。父在为母服齐衰期,十三月而祥,十四月而禫,十五月而除。

右第十八章。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

[注] “达”,通也。承上章而言武王、周公之孝乃天下之人通谓之孝,犹孟子之言达尊也。[衍] 通谓之孝,得乎人心之同然,斯为孝之至也。

“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夫,防无反。

[注] 上章言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以有天下,而周公成文、武之德以追崇其先祖,此继志述事之大者也。下文又以其所制祭祀之礼通于上下者言之。

“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

[注] “祖庙”,天子七,诸侯五,大夫三,适士二,官师一。[衍] 一庙者,就祢庙以祭祖。

[注] “宗器”,先世所藏之重器,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之属也。“裳衣”,先祖之遗衣服,祭则设之以授尸也。“时食”,四时之食,各有其物,如春行羔、豚、膳、膏、香之类是也。

“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 为,于伪反。

[注] 宗庙之次,左为昭,右为穆,而子孙亦以为序。有事于太庙,则子姓兄弟群昭群穆咸在而不失其伦焉。[衍] 言太庙者,著其咸在耳。虽群庙之祭,兄弟子姓助祭者亦以昭穆序之。

[注] “爵”,公、侯、卿、大夫也。“事”,宗祝有司之职事也。“旅”,众也。“酬”,导饮也。“旅酬”之礼,宾弟子、兄弟之子各举觯于其长而众相酬,盖宗庙之中以有事为荣,故逮及贱者使亦得以申其敬也。[衍] 下上,以堂言;贱者,位在堂下。

[注] “燕毛”,祭毕而燕,则以毛发之色别长幼为坐次也。“齿”,年数也。

“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注] “践”,犹履也。“其”,指先王也。[衍] 释“其所尊”“其所亲”。

[注] “所尊”“所亲”,先王之祖考、子孙、臣庶也。始死谓之“死”,既葬则曰“反而亡”焉,皆指先王也。此结上文两节,皆继志述事之意也。

“郊社之礼,所以祀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注] “郊”祀天,“社”祭地,不言后土者,省文也。[衍] “郊”,祭上帝之专名。祭后土,则“社”是已。后土即地之祇也。言“郊社”者,惟此最为显明。五峰胡氏谓无北郊祭地之礼,与经文为合。北郊方泽皇地祇之说,其为淫祀明矣。

[注] “禘”,天子宗庙之大祭,追祭太祖之所自出于太庙,而以太祖配之也。“尝”,秋祭也。四时皆祭,举其一耳。礼必有“义”,对举之,互文也。“示”,与“视”同。“视诸掌”,言易见也。此与《论语》文意大同小异,记有详略耳。

右第十九章。

哀公问政。

[注] 哀公,鲁君,名蒋。

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注] “方”,版也。“策”,简也。“息”,犹灭也。有是君,有是臣,则有是政矣。

“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 夫,防无反。

[注] “敏”,速也。“蒲卢”,沈括以为“蒲苇”,是也。以人立政,犹以地种树,其成速矣,而蒲苇又易生之物,其成尤速也。言人存政举,其易如此。[衍] “人道”者,人之所以为人,有其性,有其情,有其才,而能择能执者也。

“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注] 此承上文“人道敏政”而言也。为政在人,《家语》作“为政在于得人”,语意尤备。“人”谓贤臣。“身”,指君身。“道”者,天下之达道。“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言人君为政在于得人,而取人之则,又在修身。能仁其身。[衍] 备仁之理于身也。

[注] 则有君有臣而政无不举矣。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杀,所戒反。

[注] “人”,指人身而言。具此生理,自然便有恻怛慈爱之意,深体味之可见。[衍] 此言“仁”者,爱之理,仁之用也,道也。知仁勇之仁,言心之德,仁之体也,性也。立体以致用,而后用无不行,率性而道乃可修也。

[注] “宜”者,分别事理各有所宜也。“礼”,则节文斯二者而已。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

[注] 郑氏曰:“此句在下,误重在此。”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注] 为政在人,取人以身,故不可以不修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故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欲尽亲亲之仁,必由尊贤之义,故又当知人。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皆天理也,故又当知天。[衍] 此节既结上文,抑与“知斯三者”一节相为终始。此但言举政之道不可以不然,乃知其不可以不然而终不能然者,未得所以能然之实而致功也。知以吾三近之德修身而治人,则天人皆知,而诚身顺亲,仁义礼之无不举矣,人道之所以能敏政也。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知,珍义反。

[注] “达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书》所谓“五典”,孟子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衍] 亲、义、别、序、信,仁义礼而已。

[注] “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体此也。勇,所以强此也。[衍] “所以”者,取之身而加彼之辞。

[注] 谓之“达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一”,则诚而已矣。达道虽人所共由,然无是三德则无以行之。达德虽人所同得,然一有不诚,则人欲间之,而德非其德矣。[衍] 诚则人欲自不能间。但遏人欲而未即能诚,德亦终非其德也。

[注] 程子曰:“所谓诚者,止是诚实此三者,三者之外更别无诚。”[衍] “诚实此三者”,言三者之皆充实也。一有不诚,未至乎充实,断而不恒,小而不扩,偏而不全也。若夫伪者后起之妄,小人之所为无忌惮,非一有不诚而即伪也。三者之未实,则必为欲所乘;然虽人欲间之,亦尚未至于伪,惟不仁不知不勇之极,而济之以无忌惮之才,然后伪生。诚不与伪对,但去伪亦未能诚。而先儒或言去伪存诚者,乃为陷溺梏亡深重者示自新之路,去伪而不自恕,不自恕则愧怍而反求诸道,庶几可得而诚也。乡党自好者其伪亦鲜,何况君子而岂但无伪之即诚哉!然则君子之存诚也,惧三者之未充实,则以好学充其知,力行充其仁,知耻充其勇而已矣。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强,其尔反。

[注] 知之者之所知,行之者之所行,谓“达道”也。以其分而言,则所以知者“知”也;所以行者“仁”也;所以至于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以其等而言,则生知安行者,“知”也;学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衍] 总以见知仁勇之交相为功,而生安、学利、困勉,皆资所性之达德以知行耳。学者不得其立言之旨而效其分配,为无益而已矣。

[注] 盖人性虽无不善,而气禀有不同者,故闻道有蚤莫,行道有难易,然能自强不息,则其至一也。[衍] 困勉者亦有能自强不息之资,惟其三近之德足于性也。

[注] 吕氏曰:“所入之涂虽异,而所至之域则同”,此所以为中庸。[衍] 绳墨之不可改,彀率之不可变也。

[注] “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资为不可几及,轻困知勉行谓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也。”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好,呼报反。“乎知”之“知”,珍义反。

[注] “子曰”,二字衍文。此言未及乎达德而求以入德之事,通上文三知为知,三行为仁,则此三近者勇之次也。[衍] 三者皆性之德也。知、仁、勇,天德也。天德者,天之道。此三者人之性,人之道也。“近”者,天人之辞,人以是而近天,所谓“达天德”也。天人于此而相接,所谓“继之者善”也。盖尝论之,天之明于人为知,天之纯于人为仁,天之健于人为勇,是其主宰之流行化生,人物为所命之理而凝乎性焉。然人之与物,虽有偏全、大小、明暗、醇疵之不同,而皆有之矣,惟此好学、力行、知耻之心,则物之所绝无而人之所独也。抑天之所未有,而二气五行之精者凝合为人而始有也。天地之生人为贵,贵此而已。天有道而人能弘之,弘此而已。以向于学而好之不舍者,孰为诱之?以务于行而力之不吝者,孰为勉之?以有所耻而知其所当耻,以不昧于耻者,孰为区别而警之?触而用之,有其几焉;反而求之,有其实焉。发之不知,存之不忘,用之不倦,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非所性固有之德哉?诚之者,人之道也。人之道者,人之性也。故以此三者修身而身修,以此三者治人而人治,不可胜用也。尽其心则性尽而道弘矣。不知用此,则虽知知而知有所穷,不能复通;知仁而仁有所间,不能相保;知勇而勇有所竭,不能复振。无他,上用天德,则形器所域,固不能与天同其理;下用与物同有之性,则且与物同其偏而一往必穷也。故子曰:“不如丘之好学也。”又曰:“发愤忘食,不知老之将至。”圣人之性焉,安焉者;性此、安此而已矣。其曰“勇之次”者,则以见圣人以至于愚柔之资,皆有此三者尔,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也。

[注] 吕氏曰:“愚者自是而不求,自私者徇人欲而忘返,懦者甘为人下而不辞。故好学非知,然足以破愚;力行非仁,然足以忘私;知耻非勇,然足以起懦。”

“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注] “斯三者”,指三近而言。“人”者,对己之称。“天下国家”,则尽乎人矣。[衍] 人道之所以能敏政也。

[注] 言此以结上文“修身”之意,起下文“九经”之端也。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注] “经”,常也。“体”,谓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心也。“子”,如父母之爱其子也。“柔远人”,所谓“无忘宾旅”者也。此列“九经”之目也。吕氏曰:“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修身为九经之本。然必亲师取友,然后修身之道进,故尊贤次之。道之所进莫先其家,故亲亲次之。由家以及朝廷,故敬大臣、体群臣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国,故子庶民、来百工次之。由其国以及天下,故柔远人、怀诸侯次之。此九经之序也。”视群臣犹吾四体,视百姓犹吾子,此视臣视民之别也。

“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注] 此言九经之效也。“道立”,谓道成于己而可为民表,所谓“皇建其有极”是也。“不惑”,谓不疑于理。“不眩”,谓不迷于事。敬大臣则信任专而小臣不得以间之,故临事而不眩也。来百工则通工易事,农末相资,故“财用足”。柔远人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途,故“四方归”。怀诸侯则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矣,故曰“天下畏之”。

“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 齐,侧皆反。去,邱矩反。远,于愿反。好,呼报反。恶,乌路反。敛,力验反。既,许亮反。禀,力稔反。称,昌孕反。朝,直遥反。

[注] 此言九经之事也。“官盛任使”,谓官属众盛,足任使令也;盖大臣不当亲细事,故所以优之者如此。“忠信重禄”,谓待之诚而养之厚,盖以身体之而知其所赖乎上者如此也。“既”,读曰“饩”。“饩禀”,稍食也。“称事”,如《周礼》稿人职曰“考其弓弩,以上下其食”是也。往则为之授节以送之,来则丰其委积以迎之。“朝”,谓诸侯见于天子;“聘”,谓诸侯使大夫来献。《王制》:“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厚往薄来”,谓燕赐厚而纳贡薄。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注] “一”者,诚也。[衍] “一”,犹言无异道。择善而后知所诚,固执而后无不诚,《大学》所谓“无所不用其极”也。

[注] 一有不诚,则是九者皆为虚文矣,此九经之实也。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行,胡孟反。

[注] “凡事”,指达道、达德、九经之属。“豫”,素定也。[衍] 立天下之大本而后素无不定,所以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注] “跲”,踬也。“疚”,病也。此承上文言凡事皆欲先立乎诚,如下文所推是也。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注] 此又以在下位者推言素定之意。“反诸身不诚”,谓反求诸身而所存所发未能真实而无妄也。[衍] “所存”者,一于存真;“所发”者,加之察妄。

[注] “不明乎善”,谓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衍] “天命”,天之命我者也。凝乎心而至善有恒,万物皆备于我,于己取之而已,故格物致知,非逐物而失己也。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从,七恭反。中,陟仲反。

[注] 此承上文“诚身”而言。“诚”者,真实无妄之谓。[衍] “妄”者,无本而动之谓,天理不实,人欲间之以动也。

[注] 天理之本然也。[衍] 天下之事,其本然无非天理,不随妄动,无不诚也。

[注] “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衍] 既其当然,抑其能然;惟其能然,是以当然。

[注] 圣人之德,浑然天理,真实无妄,不待思勉而从容中道,则亦“天之道”也。[衍] 德,已成之德也。如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已。

[注] 未至于圣,则不能无人欲之私,而其为德不能皆实。故未能不思而得,则必择善,然后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则必固执,然后可以诚身,此则所谓“人之道”也。[衍] “未至于圣”,圣功尚未成也。“此则所谓人之道”,既已为人则必务乎此,虽圣人亦以此而尽其人道,好问好察,拳拳服膺,皆圣功也。

[注] 不思而得,生知也。[衍] 义精则“不思而得”。

[注] 不勉而中,安行也。[衍] 仁熟则“不勉而中”。

[注] 择善,学知以下之事;固执,利行以下之事也。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注] 此“诚之”之目也。学问思辨所以择善而为知,学而知也;笃行所以固执而为仁,利而行也。程子曰:“五者废其一,非学也。”

“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

[注] 君子之学,不为则已,为则必要其成,故尝百倍其功,此困而知、勉而行者也,勇之事也。

“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注] “明”者,择善之功;“强”者,固执之效。吕氏曰:“君子之所以学者,为能变化气质而已,德胜气质,则愚者可进于明,柔者可进于强;不能胜之,则虽有志于学,亦愚不能明、柔不能立而已矣。盖均善而无恶者,性也,人所同也。昏明强弱之禀不齐者,才也,人所异也。诚之者,所以反其同而变其异也。[衍] 欲反其同,即以其所同者反之。好学、力行、知耻,人之与圣人同者也。以此三者合而用之,则弗措矣。气质者与生而俱,非性之德无以变之,则终于愚柔矣。愚柔者以变化气质,圣人以驯至圣功而达天德,不可有二用,有二用则终不可得而同也。

[注] “夫以不美之质求变而美,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今以鲁莽灭裂之学,或作或辍,以变其不美之质,及不能变,则曰天质不美,非学所能变,是果于自弃,其为不仁甚矣。”

右第二十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继大舜、文、武、周公之绪,明其所传之一致,举而措之,亦犹是尔。[衍] 格天配命,创制显庸,皆一实之理,人或知之,而要诸至德之原,皆自好学、力行、知耻而生。呜呼,知此者鲜矣!

[注] 盖包费隐、兼小大,以终十二章之意。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衍] 以道而言,“诚”为枢纽;以功而言,诚之为枢纽。

[注] 又按《孔子家语》亦载此章,而其文尤详。“成功一也”之下,有“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实固,不足以成之也”,故其下复以“子曰”起答辞。今无此问辞而有“子曰”二字,盖子思删其繁文以附于篇,而所删有不尽者,今当为衍文也。“博学之”以下,《家语》无之,意彼有阙文,抑此或子思所补也与?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注] “自”,由也。德无不实而明无不照者,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先明乎善而后能实其善者,贤人之学,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衍] “圣人之德”,要其成而言也。“贤人之学”,推其始而言也。圣人行造其极,而以明为德之盛,故伯夷、伊尹、柳下惠集义之力均于孔子,而孔子知言之功为生民以来之未有,自诚而明,其明同于天矣。贤人之学以格物致知为始,而以修其身,格致皆以修也。盖格物致知者至善之极则,圣人以此为德之至盛,而学者之始事必自此始焉,所谓知止为始也。下学上达,其致合一,无绳墨之可改,彀率之可变也。

[注] 诚则无不明矣,明则可以至于诚矣。

右第二十一章。子思承上章夫子天道、人道之意而立言也。[衍] “天道”,命也;“人道”,性也。“天道”,命之理;人道,性之德也。命之理者,知、仁、勇,凝乎性矣。性之德者,好学、力行、知耻,生乎心矣。知、仁、勇之足乎性,故好学、力行、知耻之不厌不倦,圣人之同天不息也。好学、力行、知耻之尽其心,而知、仁、勇以之充实而无妄,贤人之心能尽性也。人道之始未至于天道,而天道之极致必不舍乎人道。

[注] 自此以下十二章,皆子思之言,以反复推明此章之意。[衍] 此章之意本以明诚明之合。此下十二章皆互相呼应,以著天人合德之理,作圣之功。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注] “天下至诚”,谓圣人之德之实,天下莫能加也。“尽其性”者,德无不实,故无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衍] “察之”,亦择也。“由之”,亦执也。乃其别者,善恶杂而待拣则谓之择,无恶而审乎至善之所在则谓之察;存去不恒而持之无失则谓之执,无所去则存者健行之而已则谓之由。言至诚者惟此为实,其他神明幻异之说不足取也。不勉而中,行之之时无勉强之难耳,非不待夫健行也;不思而得,事物当前不待更思耳,当其审至善之理,非不察也。要之圣人无所过防于私欲之蔽,贤者必慎防之而已。

[注] 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衍] “知”,知其可知与其当知者。“处”,则使尽其材以成其用耳。“无不明”,明之至也;“无不当”,当之至也;非博察而遍施之也。亲亲、仁民、爱物,形气既异,差等不迷。异端但知物我同性,而不知形气之异,以穷大而无实,究以逆人物之性而自逆。

[注] “赞”,犹助也。“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此自诚而明者之事也。

右第二十二章。言天道也。[衍] 省文也,具云“言自诚而明者之合于天道也”,后放此。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注] “其次”,通大贤以下凡诚有未至者而言也。[衍] 诚之未至,人欲间之也。然为“曲能有诚”者言尔,又其下者从不与天地相亲,则虽人欲不蔽,诚亦不存,所谓鲜能知味者。惟陷溺未深,则三近之德犹有存者。

[注] “致”,推致也。“曲”,一偏也。“形”者,积中而发外;“著”,则又加显矣;“明”,则又有光辉发越之盛也。“动”者,诚能动物。“变”者,物从而变。“化”,则有不知其所以然者。[衍] 为所化者不自知耳。熏陶移易,条理不爽,君子自知之。

[注] 盖人之性无不同而气则有异,故惟圣人能举其性之全体而尽之,其次则必自其善端发见之偏,而悉推致之以各造其极也。曲无不致,则德无不实,而形著动变之功自不能已。积而至于能化,则其至诚之妙亦不异于圣人矣。

右第二十三章。言人道也。[衍] 亦省文也,具云“言自明而诚者之尽人道而可合于天道也”,后放此。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见,贤遍反。

[注] “祯祥”者,福之兆;“妖孽”者,祸之萌。“蓍”,所以筮;“龟”,所以卜。“四体”,谓动作威仪之间,如执玉高卑,其容俯仰之类。凡此皆理之先见者也。然惟诚之至极,而无一毫私伪留于心目之间者,乃能有以察其几焉。[衍] 愚按:今《章句》本有“神,谓鬼神”一句,兴国本无之,今从兴国本。“神”者,即祯祥、妖孽、蓍龟、四体所见之天几,虽无非造化之迹,而未可谓之鬼神也。

右第二十四章。言天道也。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道也”之“道”,徒到反。

[注] 言“诚”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当自行也。[衍] “物”,犹言人也。虽曰天地万物无非诚之所成,而皆备于我,则人统之矣。

[注] “诚”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衍] 就其凝于虚灵知觉之中,故谓之心。诚既居体而彻乎用,故不以体对用而言本。既曰“诚以心言”,则“自诚”之专为人言审矣。“心”者,人之心也。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注] 天下之物皆实理之所为,故必得是理,然后有是物。所得之理既尽,则是物亦尽而无有矣。[衍] 此言“物”者,事物也。有其物,有其事,则必有其实理彻乎初终,直至事物之成,无可增益,而后此理亦终而无余,盖诚与物相为终始也。

[注] 故人之心一有不实,则虽有所为亦如无有。[衍] “有所为”,言为仁、为知、为勇。“如无有”,言与不仁、不知、不勇者同也。孟子所谓“杯水救车薪之火,终亦必亡”者也。既无仁知勇,事皆不成矣。

[注] 而君子必以诚为贵也。盖人之心能无不实,乃为有以自成,而道之在我者,亦无不行矣。

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知,珍义反。

[注] 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衍] 己之有事皆不能绝物而孤行,物必有受之者,而所成之物皆与己酬酢而非疏远强附者,故成己之德自然及物,非若异端之离物为己而不能及,与不论情势之当及与否而概欲摄度之,非即其自成者而自然及也。

[注] “仁”者体之存,“知”者用之发,是皆吾性之固有而无内外之殊,既得于己,则见于事者以时措之而皆得其宜也。

右第二十五章。言人道也。

故至诚无息。

[注] 既无虚假,自无间断。[衍] 存诸中者未能充实,物至事起乃仿理以行,谓之虚假。

不息则久,久则征。

[注] “久”,常于中也。“征”,验于外也。[衍] 动静一致,斯“不息”。“常于中”,谓仁之熟也。

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

[注] 此皆以其验于外者言之。郑氏所谓“至诚之德著于四方”者是也。存诸中者既久,则验于外者益悠远而无穷矣。“悠远”,故其积也广博而深厚;“博厚”,故其发也高大而光明。

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

[注] “悠久”即“悠远”,兼内外而言之也。本以悠远致高厚,而高厚又悠久也。此言圣人与天地同用。

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

[注] 此言圣人与天地同体。

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见,贤遍反。

[注] “见”,犹示也。“不见而章”,以配地而言也。“不动而变”,以配天而言也。“无为而成”,以无疆而言也。[衍] “无为”者,谓其所成者不见其为也。雷雨之动满盈,循其理而不劳,理至气顺,非有翕辟抟造之者,而孰能测其何以为之?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注] 此以下复以天地明“至诚无息”之功用。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不过曰诚而已。“不贰”,所以诚也。[衍] “贰”,间也。“不贰”,即不息也。在至诚则曰“既无虚假,自无间断”,在天地则云“不贰所以诚”。盖此际无截然先后之别,可互以体用功效言之。而在人则先言无虚假,而后言无间断,无息者不息其诚也,立体致用之辞当然也。在天则先言不贰,后言所以诚;不贰,天之实也。诚则就人之德以言天也,凡其不贰者皆诚也,于用见体之辞当然也。实则一而已矣。

[注] 诚故不息,而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衍] 物生之盛,其所以然者,视不可见,听不可闻,斯莫测矣;若物之品汇条理,则至信不爽而皆可以预期之。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注] 言天地之道诚一不贰,故能各极其盛而有下文生物之功。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 夫,防无反。华,胡化反。卷,巨缘反。藏,组浪反。

[注] “昭昭”,犹耿耿,小明也,此指其一处而言之。“及其无穷”,犹十二章“及其至也”之意,盖举全体而言也。“振”,收也。“卷”,区也。此四条皆以发明由其不贰不息以致盛大而能生物之意,然天地山川实非由积累而后大,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

《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于,袁都反。乎,荒乌反。

[注] 《诗》,《周颂·维天之命》篇。“于”,叹辞。“穆”,深远也。“不显”,犹言岂不显也。“纯”,纯一不杂也。引此以明“至诚无息”之意。程子曰:“天道不已,文王纯于天道亦不已。纯则无二无杂,不已则无间断先后。”[衍]“ 无先后”者,天而已矣。《易》曰“群龙无首”,人不得以首尾测天也。圣人合天,合其无间断者耳。虽云无二,而本末始终,条理不紊,因其条理一以贯之,斯无二矣。倘亦以先后为碍而去之,凌躐浮游,必不能至于天而只失其人理,此异端之所以贼道,不可不察也。

右第二十六章。言天道也。

大哉圣人之道!

[注] 包下文两节而言。

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注] 峻,高大也。此言道之极于至大而无外也。[衍] “发育”,广大也。“峻极”,高明也。

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

[注] “优优”,充足有余之意。“礼仪”,经礼也。“威仪”,曲礼也。此言道之入于至小而无间也。[衍] “至小无间”,精微中庸也。

待其人而后行。

[注] 总结上两节。

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注] “至德”,谓其人。“至道”,指上两节而言也。“凝”,聚也,成也。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道,徒到反。

[注] “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于天之正理。[衍] 理而言“正”,卓然不与万物同流。

[注] “道”,由也。“温”,犹 温之温,谓故学之矣,复时习之也。[衍] “故学之”“复习之”,虽格物之功,而心恒识乎理而不忘,则实存心之切务也。孔子之默识,伊尹之克念,颜子之服膺,皆此也。非此而言存心,释氏所谓“三唤主人”者耳。君子之学尽人道以异于禽兽者,此而已矣。禽兽有新而无故,故犬牛皆谓之性,而为不德之性。德者,得于心也。释氏不知,谤之曰法执,曰我所,曰知见杂毒,欲毁人而禽尔。姚江王氏讥“传不习乎”为曾子未闻道之言,其率兽食人久矣。

[注] “敦”,加厚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衍] 廓然达天德之公。

[注] 不以一毫私欲自累。[衍] 纯然养天理之正。

[注] 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笃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属也。析理则不使有毫厘之差,处事则不使有过不及之谬,理义则曰知其所未知,节文则曰谨其所未谨,此皆致知之属也。[衍] “存心之属”,正心诚意也。“致知之属”,致知格物也。此《大学》《中庸》合符之教也。“去私意之蔽而涵泳其所已知”,正心也。“去私欲之累而敦笃其所已能”,诚意也。盖心未感发,欲固未萌,所正者正其私意之偏耳。已知而涵泳之,程子所谓“持其志”也。去私欲者,意动欲兴,于独加慎也。所已能者存养之,所不昧者于意之发必允蹈之,一于善也。析理曰知,未有事之辞,而理则可知也。事即物也,格物者非记诵词章区区于名物象数之迹,穷年不殚,亦身所有事之物必格之也。曰知其所未知,析理益精,知之至也。节文曰谨,虑事益察,物之格也。故下云“入德之方”,即程子所云“初学入德之门”也。

[注] 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资,首尾相应,圣贤所示入德之方莫详于此,学者宜尽心焉。[衍] 此篇首章先存养而后省察,末章先省察而后存养,《大学》既云“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是修身之功以正心为主,三者为辅矣。又云“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是身修之功以物格为始,心正为成,此学者之所疑也。乃《大学》固云“在止于至善”,而《章句》云“知止为始,四者一之未尽,不可谓至善,学焉而偏有主,不可谓知止”,故于此云“大小相资,首尾相应”,其义著矣。夫四者于入德之始,求备而不偏,固学者之所难,而夫子已曰“先难”,孟子已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未有恤其难而故为之偏致者也。“学者所宜尽心”,尽此之谓也。然则学之固无其序乎?非无序也,四者自各以渐而进,而非急其一而姑置其三也。

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与,以诸反。

[注] “兴”,谓兴起在位也。《诗》,《大雅·烝民》之篇。[衍] 此节所谓“道凝”也。“凝”者,保聚于己而不轻动之意,德盛待位与时而后行也。骄倍而不足兴,不足容,则虽习于圣人之道,而凉德之躬不足以载之。汲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行仁义,欲望先王之治难矣。”惟其骄也。王仲淹之删六艺,王介甫之行《周官》,惟其倍也。道不与之相保,身将不保矣。

右第二十七章。言人道也。[衍] 言人道者至此章而归于德,言天道者至三十章而归于德。盖前此诸章之归墟而君子之道近里切己之实际也。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 好,呼报反。

[注] 以上孔子之言,子思引之反复也。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

[注] 此以下子思之言。“礼”,亲疏贵贱相接之体也。“度”,品制。“文”,书名。

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注] 今,子思自谓当时也。“轨”,辙迹之度。“伦”,次序之体。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统也。

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

[注] 郑氏曰:“言作礼乐者,必圣人在天子之位。”

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注] 此又引孔子之言。杞,夏之后。“征”,证也。宋,殷之后。三代之礼,孔子皆尝学之而能言其意,但夏礼既不可考证,殷礼虽存又非当世之法,惟周礼乃时王之制,今日所用,孔子既不得位,则从周而已。

右第二十八章。承上章“为下不倍”而言,亦人道也。[衍] 圣人备百王之道而必守为下之义以从时,于此而可见凝道者之气象,亦可以知至德之藏矣。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 王,于放反。

[注] 吕氏曰:“三重,谓议礼、制度、考文;惟天子得以行之,则国不异政,家不殊俗,而人得寡过矣。”

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

[注] “上焉者”,谓时王以前,如夏、商之礼,虽善而皆不可考。“下焉者”,谓圣人在下,如孔子,虽善于礼而不在尊位也。

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注] 此“君子”,指王天下者而言。其“道”,即议礼、制度、考文之事也。“本诸身”,有其德也。“征诸庶民”,验其所信从也。“建”,立也,立于此而参于彼也。“天地”者,道也。“鬼神”者,造化之迹也。[衍] 理一而所指殊,故言各有端,于此不得云二气之良能,而用程子之说,盖以其撰言也。

[注] “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所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者也。

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

[注] “知天”“知人”,知其理也。

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

[注] “动”,兼言、行而言。“道”,兼法、则而言。“法”,法度也。“则”,准则也。

《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

[注] 《诗》,《周颂·振鹭》之篇。“射”,厌也。所谓“此”者,指“本诸身”以下六事而言。

右第二十九章。承上章“居上不骄”而言,亦人道也。[衍] 有其德,有其位,可以行矣,而必谨之言、行、动,慎之夙夜,以先自治而后治人,所以为不骄而凝道也。鲁两生曰:“礼乐必百年而后兴”,深于言凝道者与!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

[注] “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律天时”者,法其自然之运。“袭水土”者,因其一定之理。皆兼内外、该本末而言也。

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 辟,音譬。

[注] “错”,犹迭也。此言圣人之德。[衍] 德如天地故无不覆载,如四时故错行而相成,如日月故代明而不匮,广大神化,德至则自然。若以此为道,将有荒远亡实,权术杂用之忧,学者不可不察。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注] “悖”,犹背也。天覆地载,万物并育于其间而不相害,四时日月错行代明而不相悖。所以不害、不悖者,“小德之川流”;所以并育、并行者,“大德之敦化”。“小德”者,全体之分;“大德”者,万殊之本。“川流”者,如川之流,脉络分明而往不息也。“敦化”者,敦厚其化,根本盛大而出无穷也。此言天地之道,以见上文取譬之意也。[衍] 尽精微,道中庸,则可以致川流之盛矣。极高明,致广大,则可以厚敦化之藏矣。此章本言圣德之合天,而君子作圣之功自此可推也。

右第三十章。言天道也。

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知,珍义反。齐,侧皆反。别,彼列反。

[注] “聪明睿智”,生知之质。“临”,谓居上而临下也。其下四者,乃仁义礼智之德。[衍] 德者,性之撰,诚之实也。待事而德显,仁义礼智之名乃立焉,而此诸德者静不昧而动资之用,具诸性而生于心者也。故能知发强刚毅为义之德,则知义之非外矣;能知齐庄中正为礼之德,则知礼之非后起矣。故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仁义礼智无象可见,无功可名,而此诸德者并育并行于中,昭澈具在,所谓“活泼泼地”者也。

[注] “文”,文章也。“理”,条理也。“密”,详细也。“察”,明辨也。

溥博渊泉,而时出之。

[注] “溥博”,周遍而广阔也。“渊泉”,静深而有本也。“出”,发见也。言五者之德,充积于中而以时发见于外也。

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 见,贤遍反。说,弋雪反。

[注] 言其充积极其盛而发见当其可也。

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施,羊吏反。坠,直类反。

[注] “舟车所至”以下,盖极言之。“配天”,言其德之所及广大如天也。

右第三十一章。承上章而言“小德之川流”,亦天道也。

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夫,防无反。焉,于虔反。

[注] “经纶”,皆治丝之事。“经”者,理其绪而分之;“纶”者,比其类而合之也。“经”,常也。“大经”者,五品之人伦;“大本”者,所性之全体也。惟圣人之德极诚无妄,故于人伦各尽其当然之实,而皆可以为天下后世法,所谓“经纶之”也。其于所性之全体,无一毫人欲之伪以杂之。[衍] 但人欲即伪。

[注] 而天下之道千变万化皆由此出,所谓“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则亦其极诚无妄者有默契焉。[衍] 语不能显,但默契之,非可言而故秘之也。阴阳变合盈虚消息之几,取之当体,知其所以然而不能言其必然,言其必然而造化固又有不然者,先知之说所以妄也。圣人之所以必知者,道之所自察,裁成辅相之所自起,有默契则有默成,其功大矣。若无端而取天地之化,强欲知之以浮其志而恣为汗漫,则异端之诞而已矣。

[注] 非但闻见之知而已。此皆至诚无妄,自然之功用,夫岂有所倚著于物而后能哉![衍] 如三重之待时位,犹有倚也。人伦即日用之理,立本知化皆默成之功,诚至而自与天地合其德矣。

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注] “肫肫”,恳至貌,以“经纶”而言也。“渊渊”,静深貌,以“立本”而言也。“浩浩”,广大貌,以“知化”而言也。“其渊”“其天”,则非特如之而已。[衍] “仁”者,天地生物之心。“渊”者,天地不已之藏。“天”者,天地神变之用。天即其主宰以为流行,流行降命而为人之性,则性之与命,命之与天,有先后大小之别,而其实一也,尽其理之至则通复而合于主宰,故不但如之而已。

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圣知”之“知”,珍义反。

[注] “固”,犹实也。郑氏曰:“惟圣人能知圣人也。”[衍] 有其德,乃能知其德。

右第三十二章。承上章而言“大德之敦化”,亦天道也。前章言至圣之德,此章言至诚之道,然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则亦非二物矣。此章言圣人天道之极致,至此而无以加矣。

《诗》曰:“衣锦尚 。”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黯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衣,于既反。恶,乌路反。下同。

[注] 前章言圣人之德,极其盛矣。此复自下学立心之始言之,而下文又推之以至其极也。《诗》,《国风·卫·硕人》、郑之《丰》皆作“衣锦褧衣”,褧、 同, 衣也。“尚”,加也。古之学者为己,故其立心如此“尚 ”故“黯然”,“衣锦”故有“日章”之实。[衍] “日章之实”,笃实光辉,道皆备矣。无其锦而以文为恶,异端之所以贼道,君子弗为也。静而天理存焉,动而节文具焉,无非章也。小人而无忌惮者,见为黯然而已矣。有其实而日章,诚之不可掩也。

[注] “淡”“简”“温”, 之袭于外也。不厌而文且理焉,锦之美在中也。小人反是,则暴于外而无实以继之,是以“的然而日亡”也。“远之近”,见于彼者由于此也。“风之自”,著乎外者本乎内也。“微之显”,有诸内者形诸外也。有为己之心而又知此三者,则知所谨而可入德矣。故下文引《诗》言谨独之事。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

[注] 《诗》,《小雅·正月》之篇。承上文言“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疚”,病也。“无恶于志”,犹言无愧于心。[衍] “志”者,素所欲正之心。心欲正而意不诚以欺其心,则心恶其意矣。故于此而知《大学》之言“心”,程子之言“持其志”,皆以静所存者言之,非异端之以觉了能知者为心也。

[注] 此君子谨独之事也。

《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相,息亮反。

[注] 《诗》,《大雅·抑》之篇。“相”,视也。“屋漏”,室西北隅也。承上文又言君子之戒谨恐惧无时不然,不待言动而后敬信,则为己之功益加密矣。故下文引《诗》,并言其效。[衍] 功之密至此而无可加矣,下文皆其效尔。笃恭而天下平,以此不息之敬信临之而已矣。“密”者,无间之谓。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是之谓“益密”。据于德则不动而敬,恒于理则不言而信,释其心而使有间断,斯不动无敬,不言无信矣。不动不言,静存有主,圣功之极致也。敬信之外而别求无言不显之道,则索隐行怪,终亦的然而日亡矣。

《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 钺。” 假,古伯反。

[注] 《诗》,《商颂·烈祖》之篇。“奏”,进也。承上文而遂及其效,言进而感格于神明之际,极其诚敬,无有言说而人自化之也。“威”,畏也。“ ”,莝斫刀也。“钺”,斧也。

《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辟,必益反。

[注] 《诗》,《周颂·烈文》之篇。“不显”说见二十六章,此借引以为幽深玄远之意。承上文言天子有不显之德而诸侯法之,则其德愈深而效愈远矣。“笃”,厚也。“笃恭”,言不显其敬也。[衍] 于不言不动之际,其敬无间,不待显而始敬也。

[注] “笃恭而天下平”,乃圣人至德渊微,自然之应,中庸之极功也。

《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云:“德 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注] 《诗》,《大雅·皇矣》之篇,引之以明上文所谓“不显之德”者,正以其“不大声与色”也。又引孔子之言以为声色乃化民之末务,今但言不大之而已,则犹有声色者存,是未足以形容“不显”之妙,不若《烝民》之诗所言“德 如毛”,则庶乎可以形容矣,而又自以为谓之毛则犹有可比者,是亦未尽其妙,不若《文王》之诗所言“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然后乃为不显之至尔。盖声臭有气无形,在物最为微妙,而犹曰无之,故惟此可以形容“不显笃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别有是三等,然后为至也。[衍] 无声无臭之中有载焉,天之所以为天也。川流之小德,敦化之大德,澈于无声无臭之中而无间也。无声无臭而载存焉,斯以为至矣,非以无声无臭为载而可谓之至也。呜呼!世教衰,邪说兴,而以无声无臭为载之害烈矣!尝试嗒然而居,颓然而休,息之微殆至于无息,念之生乃几于无生。于斯时也,吾之与天地万物相酬酢者,不得其端而皆为瓦合矣,则天地万物之森然者不得其端,而几疑为吾之妄见矣,则吾之视听言动歘然而兴、罄然而止者亦莫得其端,而几疑为气机之驱使矣,至于此而蔑以加矣,至矣!故为佛、老之说者自谓其至而无可复尚也。于是儒之驳者窃其说而文之,以为无善无恶之体遍乎心意知而恒一者,亦谓其至而无可复尚也。此以为至,则顽石至也,浮云至也,疲牛之休于荫,奔马之息于枥至也;道殣之委于途、殪兽之靡于邱至也;纣酣于酒池之旁,跖寝于既旦之后至也。于是知其穷而又为之说曰:“吾将以是应天下,感而应、如而施而无不各得,则无不至矣。”然而不得其理者不可胜计也。盖其欲不以成心为师而师其所自感,则亦师耳之听、目之视而已矣。耳目者,小体也,嗜欲之役而声色之党也。由是而狂荡灭裂之行倡,天下乃疾叛其君亲而偷以自便,此邪说诐行生心害政之本原,惟无之一言以为其藏,可勿惧哉。

右第三十三章。子思因前章极致之言反求其本,复自下学为己谨独之事推而言之,以驯致乎“笃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赞其妙至于“无声无臭”而后已焉。盖举一篇之要而约言之,其反复叮咛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学者其可不尽心乎。

《礼记章句》卷三十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