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心这个东西,是事实,如果讲道理,道理是无有不承认事实的。无奈世人“执着”,就是惑。自哲学家以至于老百姓,皆惑也。佛说轮回的原因是“无始乐着戏论”,我窃叹其确切不可移易,思一言以有助于世人,而佛已昭示给世人了,世人不理会!乐着戏论,尤莫过于学人之惑,他们耳目聪明,诸事以为求决于理智,而根本不讲理,根本是执着,犹如人之见物而不自见其目也。与学人之惑相对,有老百姓的迷信,破除迷信,那不是我的意中之事。中国人的迷信其实很浅,智愚贤不肖的思想都是经验派,一方面不相信上帝,一方面也不相信神我,只是相信五官,在这一点确是科学之友,因此之故我今破执着的方向甚简单,我破执着即是破常识,唯一是对经验派说话。

我说有心,因为是心不是物,所以不见其形。如说不见其形所以没有,有何以必是形?讲道理这几句话已极尽道理之能事,毫无疑义。然而汝不知反省,对于我的话深恶而痛绝之。何以故?汝总是执着有一个东西故也,这个东西应该是可以执之于掌握中者也。我说话在有心这个东西,躯壳没有了心这个东西也不是没有。这句话,常情尚可容纳,不致于厌恶,但问我道:“不是没有当然是有,有,我何以不晓得呢?”此问殊堪同情,我思首先答复一番。你说“不晓得”么?我且问你,睡觉的时候,“我”晓得么?在耳目不及的范围,“我”晓得么?你能知道百里以外的事情么?平常所说的“我晓得”,并不是有一个“我”,超乎诸事之外,然后诸事“我”晓得;乃是诸事配合起来而说一句笼统的话“我晓得”。比如今天下雨,我晓得今天下雨。我晓得今天下雨,是由于有眼看着雨,或有耳听着雨声,诸事一齐作用,才生出今天下雨的意识,诸事之中缺少一件就无所谓“我晓得今天下雨”了。雨淅沥淅沥的响着,聋者便不晓得。所以把雨点或雨声,眼或耳诸事除开没有一个另外的东西叫做“我”。“听雨明明是我的耳朵听,不是聋子的耳朵听,为什么不说是我呢?”那么聋子有“我”么?照常情,当然不能说聋子没有“我”,然而聋子“不晓得”。可见我们不能以“我不晓得”来否认“有”。佛说“一切无能知”,我们可以承认一切事情,而不能承认“我”,而一切事情不能独立成知。所以说“不晓得”,本是不晓得。倘若晓得的话,便应无条件,能知百里以外,能知千载以后,岂不荒诞乎?“有”而“不晓得”,不足怪也,法则本是如此;晓得才是怪。我们平常乃说“晓得”,于是妄以“晓得”为我,于是又说“我晓得”。于是无我而执着有我,无知而说知,虚度此生。佛说我们是“乐着戏论”。我们要相信聋者可以成佛,盲者可以成佛,正如我们五官完全的人可以成佛。我们要相信我们的耳朵我们的眼睛都不是“我的”,可以割掉,正如我们的牙发落在地上可以弃之而不顾。我们要相信佛书上所说的忍辱的故事是真的,正如耶苏基督背十字架是真的。

诸君,你说你的眼睛是你的是可以的,无奈你因此迷失道理,故我劝你不如割去眼睛。你或者因此可以得救。在痛定思痛之后,请你再来想一想,你或者可以相信我不是空口说白话和你谈玄。你爱惜你的身子,并不是因为懂得道理而爱惜你的身子,乃是爱惜身子因而丧失自己,而这个自己是真的——便是佛!你所爱惜的,你说是“我”,却是假的,是你的妄想。什么叫做我的眼睛呢?我在论妄想那一章里曾说达尔文赫胥黎口中的“木出子”是妄想,因为把根茎枝叶花果种子这些东西除开,没有一个能生叫做“木”。我们可以图示之:

种子——芽——根——茎——枝叶——花——果

这几件东西,种子,芽,根,茎,枝叶,花,果,都是有的,我们可以指出牠的实体来。但离子则“一枚木”这个东西不可得,你指不出这个东西给人家看,你要指木给人家看,你还是要绘出一个图形来,这个图形仍不外这几件东西,种子,芽,根,茎,枝叶,花,果。所以你心目中的“一枚木”是你的妄想。说“我的眼睛”亦然。我们可以绘一个图形,有耳目口鼻手足等器官肢体,正如植物种子芽根茎枝叶花果诸件,但绘不出“我”来。说“我的眼睛”正如说“木出子”,离开种子“木”不可得,离开眼睛“我”不可得。又如我们说“一座房子”,房子是砖瓦门窗梁柱等等聚合起来的假名,若指着砖说房子的砖,指着瓦说房子的瓦,此时的房子应无有此物,(因为说砖则不应有房子,必待砖聚合而有房子!)何得以此物来表明砖瓦说是房子的砖瓦乎?指着你的眼睛说是“我的”,无异于指着砖瓦说是“房子”的,“我”与“房子”是你执着的一个东西。你以为有这个东西!故我相信有人要将你的眼睛剜掉,而你相信真理,你必然无怨无怖,等候真理指示。真理这时指示你,你的眼睛本无“我”,你不因为剜掉眼睛而丧失自己,你依然故我也。眼睛如是“我的”,那么也不过如你的眼镜是你的一样,你何至于如此无知,执着身外之物你的眼镜说是“我的”呢?然而世人谁又不是如此无知如此执着呢?所以说你认贼作子,你确是认贼作子。你将说,“我的痛苦是我受,我有过失我承当,君能替我作恕辞乎?我何劳君作宽解乎?”是的,是的,这里我应告诉你无作无受。有痛苦然而无我,有过失然而无我,理由仍如前破“我的眼睛”。我们的感情可以析为诸种,如喜,怒,哀,乐,我们可以指示之:

喜——怒——哀——乐

这几件事,喜,怒,哀,乐,都是有的,但另外没有一件事叫做“我”。说我喜我乐,岂非以喜乐为我,犹如以砖瓦为房子?“是我喜乐不是你喜乐,我喜乐与你喜乐有异,何得不说是我喜乐呢?”无我何得有“你”呢?说“你”乃是汝之我见未除也。“然则我们大家都是谁呢?”都是佛。都是真理。你信不及吗?不能明白吗?我甚为汝惜。我们感受痛苦,我们有所造作,我们眼见色耳闻声,作此想作彼想,佛书上别为色受想行识五蕴,色受想行识可以承认有其事,不可以色受想行识而执着有我。以受为“我”受,作为“我”作,见为“我”见,晓得为“我”晓得,那是惯习使然,犹如我们站在溪上,看见水里的影子,以为有一个人影,不知这个影子的认识是惯习使然,惯习的势力甚大,故虽智者亦难免有此静影之见,然而汝非下愚不难知道流水里无此立着的人影也。我们平常是以感受痛苦为“我”,以晓得为“我”,并不是有“我”来感受,有“我”来晓得,名理实是如此。而愚痴实是如此,——我们谁不说是“我感受”“我晓得”呢?举世一切恶事都从此愚痴来,——谁不是因为“我”的原故而不肯让人呢?举世一切名理亦都从此愚痴来,——谁的名理是建筑在“无我”之上方便作说呢?举世学人当然都是讲名理的,他不知佛所讲的亦是名理,惟学人的名理是从“无明”来,即是惑,故不能信佛,故不能懂得佛的名理。若说名理,佛与学人原无二。我今说无我的话,世人应无能非我者。其实无我即无色受想行识,因为色受想行识而执着有我,因为执着有我而转于色受想行识,到得以我见为愚痴,犹如悟得绳子无有绳子,(我们谁不是看见有一条绳子呢?谁能见绳子犹如见麻而不执着麻相呢?)则结缚已解,汝是明觉。那么我们承认色受想行识有其事,是就世间名理说话,就世间名理说话我见是愚痴。“然则世界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呢?谁要我们受苦呢?谁令我们愚痴呢?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者不信然耶?”汝作此想,正是汝的我见,汝何愚痴之甚。结缚解便是明觉,明觉何有愚痴?以世间现象作比,光明之下黑暗何在?众生(实无有众生!)是愚痴,佛是明觉。换言之,愚痴是众生,明觉是佛。众生与佛不异,愚痴与明觉不是两个范围。我们以图示之:

暗 光

光之下无有暗,光却不是异于暗的范围,或超于暗,或大于暗。而暗即是光,因为由暗可以达到光。所以光与暗是一个东西。故众生是佛,佛是众生。愚痴正是佛要我们认识他。认识他便是认识我们自己。君再不可以痴人说梦话。

无我便能信佛,实不应多说话。然而往下我要谈唯心的问题。谈唯心所以破法执。从用功的过程说,破我执尚易,破法执为难。好比你能够知道说“我的”眼睛非是,而“眼睛”这个东西仍在,将如何发付呢?世间学人本其耳目聪明,其执着有一个东西较不读书人为甚,故必须破法执。我破法执即是破唯物,故谈唯心。色受想行识五蕴,色法是物,受想行识是心法,色法与心法本是等而说之,然而那是就因果法则说话。无我即无色受想行识,色法已连带破了,然而物之惯习根深蒂固,我们还应大声疾呼向世人说唯心。达尔文赫胥黎说木出子,我说他们心目中的“木”是执着的一个东西,非世间果有此物,犹如我们执着有一条绳子,而世间本没有一条绳子,我们眼见的是麻。即此已足以说明唯心,非唯物。你能说“一枚木”不是你的意识作用吗?“一条绳子”不是你的意识作用吗?好学深思之士从此受了一打击,我们平常颠斤簸两乃是为了镜花水月之故!于是你将有根茎枝叶花果种子而另外无“一枚木”,犹如有麻而无绳。须知万法唯心。绳子固然是心的执着,麻亦是心的执着。木是心的执着,根茎枝叶花果种子亦是心的执着。除却眼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香,舌之于味,身之于触,再加上一个意识,什么叫做“物”?眼是心的门,在眼的心佛书上叫做眼识;耳是心的门,在耳的心叫做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仿此。因为色声香味触,我们认有外物,实在是物在内而不在外,色声香味触是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的作用。物即是心。根茎枝叶花果种子之异于你意识中的“一枚木”者,只是多了色声香味触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的作用,“一枚木”则完全是意识作用而已。色声香味触的识同意识都是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叫做心。你认根茎枝叶花果种子是外物时,又已离开了色声香味触识的作用而完全是意识作用。故根茎枝叶花果种子亦是心的执着。你能说梦是假的,影响是假的,即是说身外没有这个东西。梦是纯意识作用;影响尚有待于见闻,因为这个东西还有声有色。由此事实,可见只有香味触三事惯习太深,牢不可破,其中以触为尤甚,世闻的东西明明碰在我们的头上落在我们的手中何得而说是假的呢?英国有一位小说家,他的著作都是厌世的彩色,在他一部小说里叙述一人黑夜行路,举头为一树枝所碍,此人叹言道:“甚矣人生在世是一件事实!”此以触觉为有物之明证。汝何不思,影子是假的,则眼见可信为假;回响是假的,则耳闻可信为假;何独于身触而不信为是假的呢?你有时不信眼耳,你说眼耳所见闻的是假的,菩萨则叫你鼻舌身意等等都莫信以为真,故《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又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先须破除我见,再须空此法执,这两层执着都是惯习使然。要除这两层执着,最好是执着有心。我说执着有心,犹如你执着有物。心是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发生许多作用。你说世间有“我”,世间离子有“一枚木”,是你的心之作用,便是你的意识作用。你说世间有根茎枝叶花果种子,是你的心之作用,是你的眼耳鼻舌身识同意识一起作用。我说无我,我说世间离子没有“木”这个东西,你可以承认,因为你相信物,相信五官,“我”与“木”这个东西不是五官所能接触的,其为妄想,即是意识作用,自然容易明白。(若就执着有心说,则我见与物执亦可承认,本都是心的作用。)我说无根茎枝叶花果种子,你将瞠目不知所对,从理智上你现在大约可以承认,无如物之惯习太深何,世界本是有的,而你因惯习之故以为有物则有,不知有心亦是有。你看见的花果是你的心,你看见的山河大地是你的心。当你看见一个东西的时候,你的眼中有一个影像,俗谓之瞳人,你能说这个影像是物吗?你能说物不是这个影像吗?到底物是在内还是在外呢?如说在外,则你眼里的影像是在外吗?在什么之外呢?所以物不如同影像一样说是在内。你这时最好是莫存心用手去摸那个东西,把惯习渐渐离开,自然接近事实。说物在外不如说物在内为合理。何况你看见一个东西听见一个声音并不是有眼睛耳朵就行,还要待眼识作用耳识作用,如你夜晚在睡中时眼耳识不生作用虽有雷声电光而你一无所知。物果非心乎?心能藏物,犹如镜能藏像;心有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等等,犹如树有根茎枝叶花果等等;根茎枝叶花果各有其作用各有其自体,而又能藏在一颗种子里头,种子又毕竟是种子的自体,能藏不碍所藏。总而言之是心。物不是离心独在,物是与心合而为一,说心就应有物,犹如说镜子就应有像,我们则因惯习之故将物与心隔开以为是外面的东西。须知隔者无非距离而已,天下之物果因距离而非一事乎?一棵树的种子落在地下长成另一棵树,此两棵树非一事乎?在植物学上雌雄异株的树木与其说是两棵树不如说是一棵树。无线电两处机关是一个机关。照相机与所照之人物是一个东西。我们以眼观物必须有适当的距离,迫在眉睫物在前而不见,是距离者乃法则之当然,不可以此有物我之隔也。(菩萨说心与物是一,而身亦是物;俗则以身为我,身外之物为物。)所以物与心是一体,有心无所谓物。汝所谓物者,是汝心的范围而已。能够悟到物是心,心是一个东西,如你说物是一个东西,则你容易信佛,信佛说的是实话。凡人的世界是这个心的执着,成佛是执着心断。心断亦是有,不是断了便成虚空。凡夫心断便是佛心,犹如你平常损人利己的心断便是公心。不是有一个佛心又有一个凡夫心,凡夫心是结缚,结缚是无所谓有的,缚解何所有?有的是佛。凡夫是佛的显现,是佛叫你认识他。认识他便是认识自己,便是大家都是佛。

古今学人因为执着物的原故,虽是唯心的哲学家亦是眼见物说话,他说这个物不是物是心,他忘却他是眼见物。其与唯物的哲学家不同者,唯物的哲学家信任眼睛,唯心的哲学家则不信任眼睛。不信任眼睛他却戴上了眼镜,心的眼镜,因为他是观物说话。如此说物是心,等于说眼见的物是心。这个心在佛书上叫做意识所缘的“法”。(意识所缘叫做法,犹如眼识所缘叫做色,耳识所缘叫做声。)唯心的哲学家之所谓心是意识所缘的法,唯物的哲学家之所谓物亦何曾不是意识所缘的法,两者是答案不同,一答曰心,一答曰物,两者的答案却同是意识答的,两者都是有内心外物之分。我最当提醒者,唯心的哲学家信任意识而不知意识应是一个东西!意识不是一个东西则汝唯心的哲学家之所谓心究是什么呢?唯物的哲学家倒说物是一个东西!唯心而不认心是一个东西,学理的意义全无。必也心是一个东西而说唯心,(佛书上叫做唯识)然后善恶问题,死生问题都迎刃而解。因为从此没有死生,没有善恶,都是真理。死生是执着“形”而来的。心则无所谓死生了。汝辈哲学家之所谓时间问题空间问题都成戏论。这些都是由物的观念来的。至善是有的,诸恶是缚,缚则无所谓有,汝立地成佛。

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也因为不知心有心这个东西遂而乱添出许多话来说。熊先生仍是眼见物说话。他当然不是以物为物,他说物是大用的显现,然而他看见物了,他看见大用显现的物了。必待物而见大用的显现!熊先生不但误会了佛家唯识的精义,亦且不懂得孔子的中道。孔子不答问死,是不谈这个问题,不是不许有这个问题。孔子又说“敬鬼神”。大哉孔子。若照熊先生的理论,死生鬼神都不许成问题,因为他虽不以物为物,而他的世界观是五官世界了。这个世界观便是唯物,不是中道。我说我们最好是执着有心,犹如执着有物,(便是有这个东西的意思)佛家的唯识正是此意。从此是可以超凡入圣的。从此没有话说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