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私家撰著,不必引爲學堂課本。蓋宗旨雖極正淳,而入理至爲深邃,恐程度不合,反生疑怪,爲中外提倡微言,發明哲理,閱者以哲學視之可也。

學經四變,書著百種,而尊孔宗旨,前後如一,散見各篇中,或以尋覽爲難,乃綜核大綱,立四門:一曰微言,二曰寓言,三曰禦侮,四曰祛誤。分二十四題,著其梗概,並附略説數紙于後焉。

今之學人,守舊者不必知聖,維新者間主無聖。不知學人之于聖,亦如沙門之于佛,其階級相懸,不可以道里計。學人之尊孔,必如沙門之尊佛,斯近之矣。夫亡國必先亡教,今之尊孔者十人不得二三,所尊之孔又音訓、語録之孔,豈足以當世界之衝突乎?

今之學者,未能發明生民未有之真相,而沈德符魏源尚欲推周公爲先聖,移孔子于西面,故尊孔之作,所以表揚列代推崇之至意,以挽回向外之人心。

微言門

微言秘密傳心,不足爲外人道。此派自西漢以後絶響,故學者專推己量人,務求平實。使如其言,則但云考據義理足矣,微言一派可不立。

受命制作。 生知、前知。説詳《論語微言述》。

進化公式,中外所同。吾國當春秋時,既有外人,今日之程度,漸革草昧,始可引進文明。天乃篤生孔子,作經垂教,以爲萬世師表。《孟子》云「生民未有」,「賢于堯舜」;《論語》云「天將以爲木鐸」,又云「天生德于予」,又云「如天之不可階而升」。蓋前無古,後無今,世界一人,故緯書詳受命制作之事,後儒以爲妖妄。蓋以己相量,己既未嘗受命,則孔子亦不敢受命,而不知賢于堯舜,固非後賢可比。

空言俟後。 詳《待行録》。

以經爲古史,則芻狗陳迹,不足自存。《論語》云:「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中庸》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又云:「待其人而後行。」蓋孔子以前,尚屬草昧,愈古愈不足以示後人,故屏絶弗道,所垂經典,皆開化後來。六藝、容經,爲人民普通。《春秋》立王伯之模,《尚書》垂大同之法,《禮》著大綱,《樂》存空説。至于《周易》,則真人、至人,六合以外,神游形陟,進化則由人而天,退化乃由大降小。初則「先天而天不違」,終以「後天而奉天時」。學者如必欲求古史,則海外四州,即吾國少穉之舊式。

人天。 詳《天人學考》。人、天各有皇、帝、王、伯之分。

天人之説,制義詳矣,而後儒顛倒知行,孔經遂無天道。 囿于方隅,不能通天道,質鬼神。 凡《列》、《莊》、《淮南》指爲異端,《楚詞》、《山海》以爲怪妄,孔經遂專爲三家村課本矣。大抵六藝爲普通人學,皆治世之學。《王制》、《周禮》由三千里以推三萬里,世界人事畢矣。《詩》、《樂》與《易》上下鳶魚,六合以外。《莊子》「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即謂《詩》、《易》託之比興,不似《春秋》之深切著明,故不論。《楚詞》、《山經》爲其師説,雖言飛仙神化,即所謂「質諸鬼神而無疑」,而後人乃以《文選》比《詩》,牙牌比《易》,亦淺之乎視孔子矣!

翻雅。 詳《翻譯釋例》。

孔子以前皆字母。 所謂結繩。中國未用古文之前,必先經字母語言階級。 《莊子·天下篇》:「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 古史皆切音字。 《詩》、《書》、《禮》、《樂》 , 孔氏新經古文。 鄒魯之士能言之。」 弟子乃能讀經。 《五帝贊》云「百家言 《齊悼惠王世家》:「諸民能齊言者,皆與齊王。」案:以語言分國,即字母。 黄帝,其文不雅馴」 《李斯傳》「諸侯並作語」,即方言,各國字母語言。 是也。而《國語》及宰我所問,則爲孔氏古文,彼此相反,而不離古文者爲是。此孔子翻經,託之雅言,據其成曰作,原其始曰翻。蓋如今之譯本書,言直譯、言通譯矣。班《志》:「《尚書》讀近爾雅,通古今語而可知」者,豎譯之法與横譯之方言本無不同。

《藝文志》「左氏以口説流衍,懼弟子各安其意,失其真,乃作《國語》」云云,就微言説經,爲新經。孔子出自胸中,游、夏不能贊一語。然以經爲孔氏私言,古之帝王近于子虚烏有,難于徵信,故必託之寓言,以爲古人之陳迹。帝王所通行,然後其言足以取信于當時,爲古今之通義。

劉子政《戰國策序録》言「孔子有德無位。六經之説,惟七十弟子信從,當時天子、諸侯、卿大夫皆鄙屑不復道」云云,蓋魏文、齊悼、秦皇、漢武始推行,乃以經傳空言,見諸行事。如戰國、先秦、漢初學人之著作,及名公巨卿之奏疏,使用微言派,則匹夫私言,無足徵信,故必用寓言派,以經傳爲古來通行之典禮,以爲帝王用之而長久,秦違之而速亡。此孔門新設寓言派,取信當時,雖博士亦主其説。東漢以後,古文大顯,專用此派,至今二千餘年,深入人心,牢不可破。

學海堂所刻《經解》與《通志堂經解》雖不言孔子,亦可。

道、咸以前言經,所用儒説囿于中國一隅。今則萬邦來同,當與中外共之。舊説以經專屬當時,今則當以推之萬世,非有哲理思想,不可以爲古史。外人攻之,中國亦指爲無用,故儒術寡效。宋人説經,至制義盛而利弊見;考據説經,至兩《經解》出而利弊見。

言經必先微言。微言者,即素王制作,不可頌言,私相授受。《論語》爲微言,故多非常可駭之論。如古史之説,則何微言之足云。

凡立教欲後世通行,則必合後來程度。故孔子經劈分人、天于二學中,又分小、大,以次而進。方今尚屬《春秋》世界,必地球一統,而後《尚書》之學乃顯推之。至于天學、鬼神、天真,則其境界非數十萬年以後不能。中國有字古書,凡託名神農、黄帝、管、晏者,皆出孔後,爲七十子之流傳。

貶孔流派九條。

東漢古文家以古史讀經,立周公爲先聖,孔子爲先師,至以周孔並稱。 以下皆爲貶孔派。

唐宋以後,以孔子爲傳述。如《易》先有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特其晚師。

六經本全,古文家創爲秦火殘缺之説,僞經、擬經、補經、删經,人皆可以載筆,至以孔墨並稱。

梁武敕孔子不能超凡入聖。

斥諸子爲異端,專以儒術爲孔教,至以孔孟並稱。

不知聖莫能名,竟加以宗教家、教育家、政治家、理想家、專制家、道德家等名辭,合諸名辭,適足以見民無能名之全相。

不求知聖,專于學聖,遂以庸言庸行、村學鄉愿爲孔子,人人有自聖之心。

孔聖之功,在後世不在當時,在天下不在魯國。妄以爲欲行道,當時急于求仕。

不知經爲何物,至謂古文雅正,爲三代後之《尚書》。

正名造字。

六經爲中國所獨有,六書亦爲中國所獨有。今以六書即雅言全出孔子,欲作六經,特創此文字。倉頡結繩爲字母,凡今六書文字之書,皆由孔始。非古所有,使果古史,則爲字母書。始皇、李斯所謂「百家語」、「百家言」者,皆經秦火與漢武罷斥不傳矣。 漢武罷斥百家,亦非子書,乃字母書。 諸子皆出孔經,爲四科支流。《漢書·河間獻王傳》以《老子》、《周禮》皆爲七十弟子所傳之書。舊以百家語爲子書,從古無秦始焚子書之説,則百家語非子書可知。

《韓非·顯學篇》言儒、墨所稱堯舜,彼此相反,而皆自以爲真,堯舜不復生,不能别其是非。由儒、墨推之九流,兵勢、占驗、技術各有學説,即各有皇、帝、王、伯、君五等之不同。就其學説中分五等資格,爲上上皇、上帝、中王、下伯、下下君。危亡者不入此格,所謂言人人殊,不止儒、墨二家。嘗集爲專書,以明各學中各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此以學而分者也。 古史中帝王文明則極文明,蠻野則極蠻野以此。

皇、帝、王、伯則又有以經分翻譯符號之例。《詩》、《易》爲天學,如《詩》契、稷無父而生,《楚詞·天問》、《山海經》星辰同有堯、舜、禹、湯、文、武,下至五伯。即以人事言,《春秋》三千里爲九州,秦漢以後由夏化夷,資格已足。《春秋》家所謂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指爲中國古人、古史尚可也。若《尚書》、《周禮》三萬里一統,至今中外始通,謂古通後絶,今又復通,不可也。又如土圭一尺五寸之法,鄭君注見《孝經緯》,于兩冰洋立表萬五千里,至今地球兩冰洋尚無人迹,謂古通後乃冰結不解可也。則《尚書》乃百世俟後之作,其中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與《春秋》必非一人、一時、一地可知。此小大翻譯之説也。 須就此例專撰一書。 以穆王言八駿日行三萬里,神游化人之宫,此天學之穆天子也,六合之内不能容。《左傳》:「穆王欲天下皆有車轍馬迹。」此《尚書》全球之穆王,春秋三千里不能容,故同此名詞符號,而實有人天、大小之别。孔子者,六經之主人;六經者,孔子之家産。西漢以上,此説大明,至今猶可覆案。劉歆初亦如此,至古文家乃援周公以敵孔,主古史以破經,率二千餘年之儒,黑暗迷罔,不識主人。歷代尊崇孔廟,此有鬼神誘之;實則東漢以下,無知聖尊孔之學派也。

經學自西漢以後號爲難通。如漢宋法,雖百年不能通,且如其説,則經之資格直同典考綱目,芻狗糟粕,人所優爲。如後人説《詩》、《易》,直以爲古詩選、牙牌數,則孔子何以號至聖,用天子禮樂,與天無極,爲生民未有之絶誼乎?今將此宗旨削盡浮蔓,王道坦蕩。三年通一經,實所優爲。且通經便爲人才,亦如秦漢,則又何苦别尋迷途,以自困苦乎? 别有《博士考》,專詳漢法。 小説有《天上聖母會》,云皇帝、聖賢、師儒,均推一人之母居首席。今仿其意以尊孔子。《易》有伏羲、神農,黄帝,《書》始堯、舜。主皇,則遺帝、王、伯;主帝,亦遺皇、王、伯。其術既殊,其時又異,既必折定一尊,則又不能同主數十人,明矣。彼荀子專主周、孔者,則以非天子而行天子事,周與孔同。故古文家以經爲古史,專主周公,以爲先聖以皇、帝、王、伯皆不可用也。今擬周公讓表主意六道,以見不惟古帝王,即儒之周公,亦不可奪孔席。

周公讓表意見。

《論語》「三畏」:大人與聖言,比《左氏》立功與立言,比孔子空言立教,爲自古之變局。

行者,只合當爲古史陳迹,糟粕芻狗,過時即廢。

又其時皆爲夷狄資格,真史事不足以垂法訓世,故絶而不傳。空言文明,以導先路。

西漢以上,無周公作經之説;東漢以下,以周代孔。《爾雅》亦以爲周公作六書,古文始于孔作。翻周公事爲新經,史有其人,經則譯本。

春秋時,諸侯風俗、政事猶蠻野,則春秋以前可知。

愈古愈野證。

虞官五十, 夏百, 殷二百, 周三百。 夏喪三月, 殷五月, 周九月。 虞瓦棺,夏堲周,殷塗次,周牆翣。 夏五十官, 殷七十, 周百。 《禮記》:「虞夏不勝其質,殷周不勝其文。」 夏二廟終三, 殷四終五, 周六終七。 不能循環,爲進化例;能循環者,爲三統例。

凡《春秋》所譏,皆舊來風俗,故譏之而已,不加貶絶也。

不親迎。 不三年喪。 世卿。 父老子從政。 僭天子。 娶同姓母黨。 《檀弓》詳孔制作,《坊記》詳孔以前舊俗。 大抵與今外國同。 孔子生知、前知,先天弗違,乃能爲萬世師表,由人而天,由王伯而帝、皇,鬼神全在所包,亦無所不可。爲立言,爲後世,不爲當時。爲天下,不爲魯國。孔子之門何其雜,萬世師表,則非一法可通行。

經之周公,非姬公,其人尚未生。孔子夢周公,凡夢皆占未來,不占已往。春秋中國尚止方二千里,其程度尚屬蠻野,戎狄之俗,並無倫常,宗族尊卑,禮制不足傳,亦如今海外。即使誠如《春秋》所言,亦芻狗糟粕,不足傳世。凡俟後之書,其程度必非當時所能及。

以六經論,有人、天、皇、伯之别。《文子》:天地之間二十五人:神人、真人、道人、至人、聖人,位在第五等。《五行大義》釋之甚詳,《列》、《莊》書中言天人、神人、真人、至人至數十見,且有稱孔子爲至人者。至人以上爲《詩》、《易》説,由聖以下五等爲《尚書》説,帝王以下德人、聖人、智人、善人、辨人五等爲《春秋》説。原始要終,所謂千百億化身,尊孔而全在所包。且凡古之皇、帝、王、伯,今所傳誦者,皆屬孔言,尊孔即以尊經,尊經即以尊各等聖神。若周公國有帝王,家有父兄,何能獨主辟雍。

經統天人帝王,全有各種科級,即全若周公,于經不過伯之一小門,其職既卑,其時又晚,何能自立。且無論周公,即使主堯舜、主文武,然有帝無王、伯,有王、伯無皇、帝,均屬一偏。若全主之,一堂數十人,事雜言哤,無所折中。載籍言古史事,文野不一,諸子亦各以學説分皇、帝、王、伯,彼此不同,各尊所聞,各行所知。然酋長之姬公固不堪當,伯道之周公尤不敢當。

周公稱公,不舉諡,與魯公同爲經傳有一無二之名詞。周爲皇大號,公爲二伯,周即泰皇,周公即泰伯。周公者,猶言泰皇之伯,其人未生,其時未至,故不能稱諡,與已往古史同。 注

寓言門

《莊子》之寓言十之九,不自言而託之古人,如畏累虚、庚桑是也。

古帝王非無其人,而文明程度則後來居上。據微言則爲新經,猶寓言則爲舊史。

今以言述爲寓言派,《左傳》不以空言解經,以經爲復古,爲古帝王所已行之陳迹,孔子加以筆削,故曰「非聖人孰能修之」,非遂如後人以爲《文選》、《詩選》之比。

《左氏》、《公》、《穀》所言後師之經義禮制,《左氏》以爲皆在孔子前,爲名公巨卿之陳説。

後儒必以孔爲述者,大約不解《左》、《國》寓言之旨。今誠如其意以推之,就《左》、《國》言經,《詩》、《書》、《禮》、《樂》、《易》、《春秋》固爲舊書,即《論語》、《孝經》,其説亦出孔前。以傳記言之,如《易·文言》、彖辭、象曰,《尚書》師説六府、九歌,舉十六族、去四凶,《禮記》大戴,《尚書大傳》,《韓詩外傳》,後來師説亦多出孔前。則孔不得爲作,亦幾幾乎不得爲述矣。何以《左傳》屢引聖言、贊孔修?不用寓言之説,如何可通?由分經之説言,每經各有一周公,時地不同,程度亦異,名同實不同,初非已往之姬公之定稱,則周公如何可冒主大祀?周公多,帝王亦多,互相争鬬,則反成訟端。

歷代尊孔,皆屬天誘,不必作者。能知其意,如今推大祀,人鬼絶誼,周公則僅傳心殿一祀。用後儒説,則孔當與周並厠立功臣廟,與蕭、曹比肩。

西人文字言語相合,爲諸侯並作語。中土文字與語言判而爲二,乃能天下同文。

語言即文字,如閩廣鄉譚,隨地變殊,不能相通。文字離語言則不取鄉譚,專以象形相接。如中國政府必用各行省方言,則不能治。故公共文字通用,語言利于鄉,離語言而用圖畫,則利于國與天下。使萬世以下人人必學數十百種語言,豈非一不了之局?此同文之事不能不行,象形之字不能不作。

禦侮門 此《尊孔篇》提綱四門之一。

欲尊孔,則必詳外侮。知己知彼,而後可以立國。亦如戰事,覆轍圮城,必須改造,使營壘一新。説者每訝爲多事,不知效命疆埸,存亡所繫,偵探不得不精,瑕隙不當自諱。

《列》、《莊》所譏。

《列》、《莊》推六經爲神聖制作,故孔事詳于老聃,間于孔子有微詞者。《史記》云莊子著書,詬訾仲尼之徒,則非真詈孔子矣。蓋《列》、《莊》所譏,以古史派爲最詳。《列子·仲尼篇》:孔子自云爲天下不爲魯國,爲後世不爲當時,則立言俟後之旨明矣。後世儒學如馬、鄭諸人,莫不以經爲古史,所以大聲疾呼,以明孔真,以祛晚誤,必免人攻而後可以自立。此古史之説所以不敢從也。

儒術一體。

孔爲至聖,《論語》所謂無所成名。近來學者或目爲教育家、政治家、宗教家、理想家,種種品題,皆由不知無名之義。孔道如天,無所極盡,而儒特九流之一家。以人學言,其中皇、帝、王、伯論之,孟、荀專主仁義之王學,故上不及皇、帝,下則詆譏五霸,與孔經小大不同。乃東漢以下專以儒代孔,除王法以外,皆指爲異端,是六經但存《春秋》,餘皆可廢。道德爲德行科,詞賦爲文學科,縱横爲言語科。世所傳者,大抵考據、語録之政事學,而餘三科皆屏絶不用,故非尊孔,不足見儒術之小;非小儒,不足以表至聖之大。須知孟、荀于佛門中不過羅漢地位,今由《春秋》以推《尚書》,由人事以推天道,時地不同,每經自成一局。故凡中文之古書,皆出孔後,梵語左書亦不能出其範圍。

西教反對。

宗教攻孔之説多矣,即如「經學不厭精」、「古教彙參」、「自西徂東」之類,意在改孔從耶,蓋其節取孔經者,半屬言行小節、鄉黨自好者之所能。若言至聖真相,則彼所譯者非八比講章,即庸濫語録,中士且不知聖,何況海外!惟其所攻駁,每據彼國新理,時中肯要。凡學術自立不足,攻人則有餘。今欲尊孔,正可借彼談言,爲我諍友。語云:「善守者不知其所以攻。」所備既多,則固不能拘守舊法,亦如今日之兵戰也。

東方研究。

外國有哲學,專用理想,時有冥悟。蓋思想自由,不似八比之限于功令,梏蔽聰明。且彼國漢學專家,畢生精研經傳,不似吾國務廣而荒,故其所指摘,大抵皆晚近儒者之誤説。既有駁正,不能以非中人,遂悍然不顧。又凡其所攻,固不能皆是,而精船巨礮,則不可不思辟解之法。暴虎馮河,固非善戰。

中士書報。

中人自宋元後以學究鄉愿爲孔子,而不求知聖。八比盛而其學昌,八比盛極而其學轉敗。 梅伯言云:「八比説理之精,無間可入。」真爲名言,惟其孤行千餘年,家絃户誦,至今而得失成敗可覩矣。 群知八比之無用,則不得不别開谿逕。近來新書報章尤喜疑經譏聖,教亡而國何以自立?故凡此類博搜潛究,非者固置之不議不論,苟其中理,則必研究改圖,不使自形其短。蓋學堂雖標尊孔宗旨,非廣大精深,毫無罅隙,何能强人崇信,使經教占世界各教最高之地步,孔子爲中外有一無二之至聖乎?

懷疑中立。

西漢以上,六經雖甚繁賾,專門名家,條理極爲明晰。自東漢以下,黜師説而研音訓,經專遂成爲迷罔,無論新進後生,雖老宿名家,亦直如中風囈語。他且不論,即如《王制》、《周禮》,注疏典考,久成莫解之結,無人不疑,無人能解。初尚懷疑,久之自信,以爲定論。經不能通,何以致用?故庠序不能造美才,且沿訛承誤,更以矛盾争鬬爲經學中天然之性質。故老師大儒,皆以經説原不必明白,恍惚離奇,探討不盡,乃見高深。今志在徧通群經,不使再同迷藥。經營既廣,改革又多,誠有難于索解之處。然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久之自能徹悟。若必一見能解,則此書原與一説曉童子、《進學解》性質不同。

經史之分。

傳世之書,分經、史二派。春秋以前之史,皆字母書,經則爲孔氏古文。以二種文字分經、史,《史記》每兼採二説,混合爲一。東漢以後字母之書絶跡,凡今所傳古文之書,皆爲經派,同出孔後。春秋時未有典禮,經乃立之標本,以爲後聖法。今日名臣宿儒,震于泰西維新之説,革舊改良,日新不已。前數年稱新者,今日已舊;今日稱新,不能保日後之不改。若六經在二三千年前,古不可治今,小不可治大,東西學人固多以經在可廢之例,即《勸學篇》與東南士大夫,亦倡言中人好古不如西人求新,尼山之席必爲基督所奪。蓋諸家誤從古文説祖周公,讀經傳爲古史,謂中國古盛于今,黄帝以前大同,堯舜以後疆宇日蹙,政治典禮每況愈下,故視經傳如禹鼎湯盤,徒爲骨董家玩物,摩挲把弄,不過資行文之點染材料。信如是説,則經之宜亡也久矣,何以至今存也?《列》、《莊》芻狗陳迹,切矣。三王不襲禮,五帝不沿樂,凡政典經百年、數十年已爲廢物,況遠在四五千年上之檔册誥令乎?必知經爲孔作,空言俟後,而後小統指中國,大統包全球。如《周禮》土圭三萬里,車轂三十輻,《大行人》九畿爲九州,方二萬七千里,九九八十一州。《春秋》九州六國爲八十一分之一,與《詩》「海外有截」、「九有有截」,固爲古所未有。即以春秋言,至今進化二千餘年,尚未能盡其美備。《孟子》云獸蹄鳥迹相交之中國,使聖君賢相爲之,試問典章文物,三年、期月,遂能如《典》、《謨》之完全乎?以退化言,則春秋遜于虞夏;以進化言,則後進加乎先進。春秋去禹二千年,疆宇當日闢,教化宜日新。乃三《傳》于禹九州半指爲夷狄,斷髮文身,篳路藍縷,三《傳》同此。南方四州爲夷狄,以典禮論,諸侯雄長,妄稱尊號,射王中肩,執君,君臣相質,以臣召君,不得不稱爲亂世。以倫理而論,上烝下報,不行三年喪,居喪不去官,同姓昏,凡人皆稱天子世卿,并嫡,弑殺奔亡,史不絶書。春秋時事如此,則以前之蠻野草昧更可知。故凡《春秋》所譏,皆爲當時通行之公法通例,直與今泰西相同。故必知春秋中國文明程度適同今日西人,孔子作新經,撥亂世,由九州以推海内,由海内以推大荒。大抵經義由《春秋》起點,爲六經基礎,由是而《書》、《禮》、而《詩》、《樂》、而《易》,自堂徂基,自羊徂牛。時至今日,小統之中國可稱及半大統之海外,尚當再用《春秋》撥亂世之法,以繩海外諸侯,隱隱如《公羊》大一統。西人求新不已,所謂過渡時代之事,不過如淩空寶塔初級之一磚一石,非加數百千年、數萬億名君賢相、鴻儒碩士,不能完此寶塔之功能。故六經者,非述古,乃知來,非專中國,乃推海外,以《王制》、《周禮》爲中外立一至美至善之標準。後來之君相師儒,層累曲折,日新不已,以求赴其目的,其任重,其道遠。今西人尚在亂世,雲泥霄壤,一時不能望其門牆。以後視今,則所稱新理新事者,皆屬塵羹土飯,芻狗糟粕,不轉瞬已成廢物。經則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萬古不失,與地球相終始。世界必大同,尊親必合一,世之談士彙能言之,而折中儒術,少所發明。不知以經爲古史,則勢在所必廢;苟芟鋤莽、歆邪説,以經爲空言俟後,從來並未實行,則經爲新經,藉以標示世界大同之規畫,則經方如日月初升,何遂言廢乎!

尊孔大旨

前賢所争學術,今古、朱陸,近則在于傳作先後。 尊孔與貶孔二派。 自東漢以後,誤讀「述而不作」,群以帝王周公爲作,孔子爲述,孤行二千餘年,淪膚洽髓,萬口一聲,無或致疑。今乃起而矯之,所以專主尊孔,曰孔作非述,聞者莫不詫怪,以爲病狂。今爲申其説于左。

一曰守中制。

中國自漢唐以來,辟雍專主尊孔,不言帝王周公也。近因外學風潮,乃推至聖爲大祀,與天地並,黄屋左纛,用天子禮樂,帝王周公不與焉。耶教獨尊上帝,禁絶百神,中國既專在尊孔,以後賢配享可也。若帝王周公,位則君臣,時有先後,苟一相臨,則孔子必辟南面之尊,退居臣民之位。周公先聖,孔子先師,必周公南面,孔子西面而後可。沈氏《野獲篇》、魏默深用晚近顛倒之説,欲改主周公,退孔子,故從歷朝舊制,不敢不保守國粹,以蹈非聖不敬之罪,一也。

二曰從微言。

經爲古史之説,則孔子不過如史公、朱子,六經不過如《史記》、《通鑑》。孔子推本堯舜,至于則天,無名至矣。乃宰我、子貢則曰「生民未有」、「賢于堯舜」者,遠既獨尊孔子,則不能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人人皆孔子也,明矣。蓋物莫能兩大,欲尊孔子,則必貶帝王周公。若遍尊帝王周公,則孔子止得爲賢述,無兩全之道。《孟子》乃童蒙所讀之書,其説發于宰我、子貢。使二賢爲無知則可,若以爲孔門真傳,吾固不能舍受業弟子之微言,而師魏晉以下之晚説。兩利相形則取其重,兩害相形則取其輕,此固一定之勢也。

三曰尊經。

「述而不作」之説,《列》、《莊》「芻狗」、「糟粕」攻之于前,西人文野顛倒攻之于後。間嘗考紀文達之説曰:《周禮》確爲周公手書,傳之既久,人非周公,續有改羼,當時不能通行,因之廢墜,云云。故以經爲古史,則疵病百出。信如紀文達之説,則不待外人攻擊,過時廢物,何足以自存于天地之間!夫以孔子爲立言,漢宋諸儒無異辭,以其爲微言之僅存者。今謹就二字推闡,六經既曰言,則非已往史蹟;既曰立,則非鈔録舊稿。經爲孔傳,專俟後聖,必非古有,而後萬世可師,空文垂教,而後天下足法。六經生死機函,專在作述顛倒,所以排衆議而不顧,三也。

四曰救世。

近之學人,崇拜歐化,不一而足。攻經無聖之作,時有發表,動云中國無一人可師,無一書可讀。中國文廟既主尊孔,鄙意非發明尊孔宗旨,則愛國之效不易收,盡删古史舊説之罅漏,而後能别營壁壘。孔子生知前知,足爲天下萬世師表。六經中《春秋》治中國,《尚書》治全球,血氣尊親,同入圍範。新推尊孔子爲天人神化,迥非言思擬議所可及。若以平庸求之,則個人禮德,鄉黨自好者類能之。即如倫理學史畫界分疆,以教化始于孔子,故必盡攻聖廢經之敵情,而後可以立國。獨尊孔子,則文明不能不屬吾國,愛國保種之念,自油然而生矣。

有此四大原因,而世顧出死力以相争者,以尊孔則于帝王有妨,其説出于孔門,浮言不足深計。或又以爲欲滅去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諸名詞,更大誤矣。堯舜名詞有三:古史之堯舜,已往者也;法經之堯舜,未來者也;學説之堯舜,隨更其所學而變異者也。《典》、《謨》之堯舜,聖神功化。經由聖作,堯舜即孔學之所結構,堯舜即孔子不能賢,更何論遠近。此經中堯舜,即孔子之所説也。古之堯舜時當草昧,大約比于今之非、奥。即如孟子所云,當堯舜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横流,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云云,其與《典》、《謨》野文之分,人皆能辨之,此已往真堯舜也。今試以孟子所説較《典》、《謨》,豈無優劣于其間?所謂孔子賢于堯舜者,謂《尚書》之堯舜,賢于真正古之酋長耳。《公羊》云「樂乎堯舜之知君子」, 君子孔子,堯舜在孔子後。 《孟子》云「服堯之服,言堯之言」,是堯而己。董子云:「法夏而王」,「法殷而王」,「法周而王」,此則未來取法《尚書》之皇帝也。昔曾文正有感于史筆附會,謂漢高祖不識果有其人否?今人動以文正之言相譏。夫據孟子而言,前古非無真堯舜也。《漢·藝文志》古書多亡,出依託。書爲今書,人則古人,苟無其人,何爲託之?即如左史,必謂其言皆傳史,毫無修飾,固爲癡人。若文正本爲戲言,鄙人固不以爲實無其人。若因文正戲言而疑之,則疑者之過也。據《周禮》、《春秋》以《尚書》爲聖作,剔透玲瓏,固無妨礙。實則雖僞孔、蔡傳亦謂《書經》删潤去取不能離孔子而獨立,則兩説相較,實亦大同小異。至于報章謂有孔前六經、孔子六經,墨子亦有六經,經比課本,人人可爲,時時新出,而世顧不之怪。此鄙人所以願爲教死鉞斧不避也歟!

尊孔篇附論

今以言作爲微言派,《公》、《穀》最詳,《檀弓》、《坊記》尤著。孔子作經之説,凡典禮義例與《左傳》相同,而《左傳》託之名卿大夫者,皆以爲出自孔子,與《公羊》、《穀梁》沈子傳經之先師寓言,全在孔子前,微言全出孔子後。二説冰炭水火。即三《傳》互異,乃可考見其家法。

先進野人,後進君子,即海外先野後文之師説。如《尚書》四表三萬里版圖,《禹貢》九州已極文明。至春秋二千餘年,乃版圖僅三千里。且荆、徐、梁、揚,三《傳》皆以爲夷狄,所稱中國者不過五州。泰伯斷髮文身,以避水族之害。以進化言之,地方既已文明,斷無復返蠻野之理。夫婦父子既已進化,不能更變夷俗。

經説由帝而降王,由王而降伯,先文明而後蠻野,前廣大而後狹小,與進化之理相左。西人據此以攻經,謂耶教由一國以推全球,孔教經説乃由三萬里退縮以至三千,兩兩相形,劣敗優勝,則孔教必不能自存于天壤。

《論語》云「猶天之不可階而升」,《孟子》言「生民未有」、「賢于堯舜遠矣」。孔子爲聖作,前無古人可知。孔廟題曰「大成至聖」,由賢人中推其尤爲聖,由聖人中推其尤爲至聖。若如賢述之説,取古帝王之政事、文誥、史策而鈔存之,則太史公所優,如《昭明文選》。吴蘭陔、路潤生選制藝,雖稱善本,然不能謂選者遠勝于作者。

歷代學校以尊孔爲主,而不及帝王周公。今之説者以爲尊孔則必貶古之帝王,不知物莫能兩大,與其尊帝王而貶孔子,何如尊孔子而貶帝王。宰我、子貢皆以爲生民未有,人若必謂孔子爲述,與宰我、子貢不合。

制義家從古史説,以爲周監二代,至爲明備,若是,則西東周皆折入于秦,是秦之襲周,亦如清之襲明,所有殿閣、宗廟、郊壇,一切典禮,皆當襲周之舊制矣。乃遍考《國策》、《史記》,秦所襲取于周者,實無一物,但云參用六國,以成秦制。是古周于明堂、辟雍、郊社、壇坫、天神、地祗諸典制,百無一有。《史記》于禮樂、封禪、食貨各志言帝王三代者甚爲詳明,一入春秋,則云禮壞樂崩,無可考校。使六經非全出孔子,周制文備,孔子且屢言之,何至秦一無所得?蓋三代以前之文明,皆出經説空言,實無其事。至于入秦,則爲史事。故秦所行典禮,皆出山東儒生方士之條陳,孔子經傳空言,秦乃從而見之行事,東言西行,爲一定之例。孔以前爲經説,孔以後爲史事。史者衍經説爲之,學者苟能將《國策》、《史記》細心研究,方知經史之分、言行之别。使周果有文明,則固非孔作;若周初無典制,則雖欲不歸孔子而不得矣。

今以「立言」二字説之,言爲空言,非舊史;立爲自造,非鈔胥。故經書皆爲後來伯、王、帝、皇之範圍,與地球相終始,如有王者起,必來取法,爲萬世師表,開後來太平。通經致用,歲歲皆新,所以爲聖經,與古史芻狗糟粕天懸地别。 注

緯書言孔作事最詳。《孔子世家》、劉歆《移書》全以經出聖作,獨尊孔,則皇、帝、王、伯全在所包,約而能博,方有歸宿。

注  以下原有《尊孔篇提要附論》共八段文字,與後《尊孔篇附論》文字全同,今删此存彼。

注  以下原有九段文字,全同「寓言門」,今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