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用精神分析法研究现代人

只有形成了一些关于人、人的历史、上帝、灵魂、宇宙和人的生存目的等较为稳固的观念,文明才会诞生。据我所知,这些观念杂乱无章,令人汗颜。尤其是20世纪的人吹嘘自己取得巨大的进步,更是无地自容。上述所有问题中,只有人的问题才会激发起我的兴趣(此处的人不包括女人),所以,我们将首先探讨人的问题。人是最好奇的动物,即使是在今天,我仍然认为,人也是最有希望的动物。我们将适当考查他,让他前后转身,搞清楚为什么有时候他那么卑鄙,有时候又那么高尚。我们对于人的看法目前一盘散沙,与人类生活相关的所有观点也都混乱不堪,而我痛恨任何形式的凌乱、无序、模糊不清、一塌糊涂。参加朋友的舞会时,我们的装束多么整洁,鞋子擦拭得锃亮,领带搭配得合适(女士的手袋也和她的鞋子相配),而我们的思想却纷乱无序,令我们斯文扫地。这的确异乎寻常。

这不是一张完美的图片。在《人会把人培养成什么?》一书中,威廉·厄内斯特·霍金(William Ernest Hocking)教授鞭辟入里地剖析了现代人的信仰困惑。他分析了我们如何失去了我们的研究领域,某些观念如何主宰人类思维数百年,由于一定时期的人通过重塑理想努力改变生活,需要不断地修正观念,这又是如何进行的;在自由、进步和人类不可剥夺的权利等方面的信仰通常是如何遭到践踏的;科学,曾经被视为人们热切追求的高贵理念,如何舍本逐末,抛弃源自于天地万物的价值观;我们如何以一种科学态度“摒弃了我们实验室里物品的效用和价值”,教授不知不觉地转向了下述立场,“我们目前已经抛弃了来自于天地万物的效用和价值”。有一次,霍金教授失去了耐心,严厉地发表了这样的言论:“在不想惊动我们的科研朋友的情况下,我们可不可以认为,这幅缺乏生气的万象图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因为其中充满价值观念;各种价值观念蕴藏于天地间不可回避的事实中;无论谁在任何国度传播如此扫兴的世界观,他都在传播谬误。在其威逼利诱下,一大群智慧的羔羊以及应受到谴责的年轻一代的监护人与其同流合污。”23

缺少了价值观和目标,现代人如坐针毡,尽管在内心,尽管很模糊,但却是真实的感受。在我们灵魂的背后,是情感上的空虚,一种令人烦忧的不适感觉,认为世界并不完美。这种空虚感使我们很容易被蒙骗,被某个地方长官蒙骗,他为了抑制这种情感上的渴求大放烟幕弹敷衍我们;因为人是一个有精神需求的感情动物,他愿意在感情上被利用,他愿意树立自己的信仰,他愿意拥有一个领导,接受一项任务,并让自己参与其中,他愿意分享兄弟般的挚爱之情,他愿意知晓他为推动世界的发展而正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于是,一种盲信填补了这种情感上的空虚,替代了太平时期的那种平和心和满足感,人类内心的信仰产生了裂变并由此造成了外部的纷乱。只有个人内心的无序状态得以纠正,外部的公共秩序才能得到恢复。世界的无序包含着个人的无序,我们应该清醒地意识到前者是由后者引起的,因为公共秩序源自于人类的个人信仰。在个人的无序中寻找公共秩序,可谓荒诞不经。

我认为,仅仅是某些特定信念或者政治冲突并不足以引起现代人心灵的焦虑。人在精神上需要而现在缺乏的正是信仰的广泛基础和人类目标的全方位承继,因为,经历了三个世纪令人兴奋的、无法确定的、在许多情形中并不公正的思考之后,它们已经消失殆尽。以前的各个时期都产生过某种信仰: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创建了上帝之城(英格兰坎特伯雷),尽管出现了恺撒·博尔吉(Caesar Borgia)家族、谋杀、瘟疫、战争以及许多其他痛苦,而这一切不利因素并没有动摇人类的信仰。在18世纪,自然法则政治论者和百科全书编纂者都满怀希望,并坚信,世界将进入良性的发展秩序;在19世纪,出现了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他倡导社会福利制度,还出现了卡莱尔(Carlyle)和曼宁主教(Cardinal Manning),他们具有维多利亚时期的信仰,主张把人的道德法则和上帝的律法有机地结合起来。马太·阿诺德往往怀疑和伤感,但是他相信这一切。是的,世界依然美好,并且会变得越来越好。

在美国,华盛顿、富兰克林和杰弗逊这一代人拥有着基本正常的信仰。杰弗逊语调轻松地说,人的权利是“不可剥夺的”、“与生俱来的”。爱默生和梭罗这代人有胆有识、自由奔放,他们的思想四处扩散,传到了德国、英格兰、波斯、印度和中国,旨在追求他们迫切想要探索的崇高真理;与他们同时代的人,比如说威廉·艾乐里·钱宁(William Ellery Channing)和西奥多·帕克(Theodore Parker)终日忙碌试图改变旧的观念,与新的邪恶现象作斗争;而林肯和霍姆斯的思想相对稳定,其理论发展还算顺利。在南北战争结束后的一段时期,美国一心一意致力于民族扩张;马克·吐温当时似乎文思枯竭,但是在镀金时代出生并长大成人的一代人尚能创作散文;当他们写出闲情逸致、笔触亲切的散文,缓缓地悠闲地品味生活的时候,我们可以推断出他们的社会富足、稳定。在这一时期涌现出一批思想精英,如阿涅斯·莱普利尔(Agnes Repplier)、约翰·杰·查普曼、富兰克·莫尔·柯尔比(Frank Moore Colby)、戴维·格雷森、洛甘·皮撒尔·史密斯(Logan Pearsall Smith)、保罗·埃默尔·莫尔、克劳伦斯·戴伊、约翰·利维斯顿·洛斯(John Livingston Lowes)、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James Branch Cabell)和克利斯朵夫·毛利。24他们悠然自得,富有教养;通常,他们的声音是低沉的,语调随意给人以抚慰;他们的散文体现了这些特征,无论男女,都怀着同样的悠闲和满足感去阅读去欣赏,所以他们一直坚持自己的写作风格。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镀金时代结束的时候,人们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常常充满感伤、尖厉刺耳;它转移了方向,若不是揭发丑事的作品,便是诙谐、讽刺和仿拟,因为声音中分明透出了刻薄的语气,而最好的武器就是诙谐和讽刺。一个属于迷惘的一代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嘴角叼着烟卷,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声音沙哑、疲惫,好像在说,那天凌晨,她直到四点才上床睡觉。说不清为什么,这世界变得不是那么令人感到惬意了。谁也不会假装是为了获得满足和安宁而去读门肯(Mencken)或者多罗西·帕克(Dorothy Parker)的作品。而且兴奋得不能自已。我们不需要抚慰人心的漫谈录,我们需要或我们喜欢那股粗俗的灵气、连珠的妙语以及全部的“下流语言”。可以这么说,世界需要被拯救,每个人通过唤醒自己内心的某种良知都在试图拯救世界。维多利亚时代结束了,关于美好和安宁的探讨似乎成了孩子的牙牙学语,索然无趣。

“幸福生活的自由”,在当今时代,这几个字多么富于讽刺意味!25总之,我们可以这样总结:中世纪有信仰——信仰上帝;18世纪有崇高的信仰——信仰人的理智,在战胜教会组织的邪恶专制后,人的理智将为人类指明一切方向;19世纪有信仰——信仰进步,信仰正在发展的进化论,信仰机械物理学,它将向我们轻而易举地解释发生的一切事情。最重要的是,19世纪人们信仰本质,精神本质和物质本质,这是所有运动和所有进步的根基。在上个世纪,数百万人生存、劳作、死亡,尽管许多人并不识字,或者没有阅读名家名篇,他们仍然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因为他们的心理是完整的和谐的;有些地方,在他们无法表述清楚的情感中,存在着一些无人质询的基本信念和假设。正是这些信念和假设让一个人感到内心的安全。联合国安理会的名称改为联合国非安理会(The Insecurity Council of the United Nations),只是反映了现代人缺乏内心的安全感。奥斯汀(Austin)和维辛斯基(Vishinsky)两人在言语上针锋相对,而共进午餐或是参加晚会时,他们知道,他们的本职工作是律师,那天上午他们发挥得相当出色,或者从专业眼光看表现得并不是那么完美,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是,正是这些暗藏的信念才使得生活充满意义,才会推动世界的发展。

我们现代人没有从内心的坚定信仰中获得任何益处,即相信世界正朝着某个目标前进,而不是往深渊发展。如今,那些大胆的广泛的假设或被怀疑或被抛弃。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上帝;我们对未来的发展没有把握;有些人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急不可耐地抛弃自由和平等,尤其是涉及其他人自由的时候。民主本身有许多复制品,普通人为此迷惑不解是情有可原的。我们离开过去,漫无目的地前行,对未来信心不足;我们拥有的只是现在,以及战斗的意志,假如我们知道为何而战。这纯属浪费精力,有识之士心里隐隐作痛。

也许,精神分析学家们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他们不能回答,除非他们也成为哲学家,并能帮助人们,无论男女,远离他们的信仰。前文提到的霍金的那本书实际上只是一篇散文,应该一口气读完。然而在这本书中,霍金运用自己娴熟的写作技巧证明了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病人的个人问题在何种程度上必定和世界上的普遍问题紧密相连。

精神分析学家和灵魂

威廉·厄内斯特·霍金

我们已经忘记了“灵魂”是什么,我们也不要求拥有“灵魂”,这是标志着现代社会进步的清晰的迹象之一。翻阅心理学方面的文章,不仅不会带来多少有益的信息,而且让人很不舒服;通过对科学史的一次奇怪的逆转,灵魂的丧失是精神科学领域引以为豪的重要方面之一。这个领域中的某些狂热者放弃了科学上的谨慎态度:他们说,“世上不存在灵魂这样的东西”——一种非科学的宣言方式——他们不会说“我们找不到任何灵魂”,这是经不起推敲的宣言,而一个满含希望的问题“你知道去哪里寻找灵魂吗?”则总是经受得住各种检验。

在这件重要的事情中,精神分析学家们已经做得相当好了,因为,作为现实的人,他们必须辨认清楚事实真相。像许多正常的功能一样,当灵魂处于无序状态时,灵魂宣布自身为事实。灵魂陷入无序状态,一方面是因为时代的精神鼓励它认清自己的要求和权利,另一方面是因为科学良知剥夺了灵魂眼中的所有价值。由于这两方面的原因,灵魂无法确定其存在的任何意义。灵魂只是人类在处理其全部的势力范围时的自我,人类自我试图在事实和意义的无限宇宙中把握灵魂的方向。当灵魂失去了方向,它能否重新辨明方向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于是,今天,怀着很大的信心,灵魂向精神分析学家请教。

精神分析学家低声谈论“完整”的必要性。

灵魂回答道:“我意识到了这种必要性,可是我无法调整我自己。我尽力地符合现代的要求,可对我来说,现代性在本质上是相互矛盾、飘忽不定的。一把破壶如何能够修补自身的破裂处?”

精神分析学家说:“那就在社会上寻求庇护。你性格内向,自私自利,做事偷偷摸摸。因而,你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坦白正在隐瞒的事情;向我坦白,因为我代表社会。这种坦白行为将恢复你自己的客观性。然后,再把你的冲动展示给社会。”

灵魂:“我并不确信,社会值得尊重。它似乎是困难的源泉,而不是困难的解决方法。它不清楚自己的前进方向。”

精神分析学家:“如果你心存疑虑,你不要在你自身上或社会上,而应该在理想化的目标上寻求庇护。每个人都拥有一些这样的目标。运用你的想象力把这些目标融合为一体。让你自己服从于这一综合体的作用,你就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你再次成为灵魂。”

灵魂:“我受的教育是,理想化的目标只不过是虚构出来的事物。”

精神分析学家:“我无法说服你它们不是虚构的。然而,即使是虚构的故事也具有治疗的功效。人人都会受益于拥有虚构的事物。把你自己委托给虚构的故事。”

灵魂:“我理解你的难处。你什么也不相信,可没有信仰就无法治愈我。虚构的故事可能会治愈我,假如我原来不知道它是虚构的。了解到这一点,我不能把自己委托给它。可我明白你已经尽力了。再见。”

生病的灵魂和精神分析学家是当代走向末期的两个相辅相成的特色事物。精神分析学家是应用科学的载体,他试图处理科学的错误造成的创伤。他最终发现,再多的科学也不够用。

[《人会把人培养成什么?》]

二、亚当和夏娃

根据确凿证据,在过去的三百年间,为了更好地了解自身,人类所付出的脑力劳动全都付诸东流。如果这样下断言,就有失公正,不太真实了。唯一的关键之处是人类应当明智地诠释对自身的了解程度并将其应用到自己身上;一个人必须承认,一般说来,这一诠释过程比发现信息本身显得痛苦、困难。我们没有能够运用这些全部的历史的、生物学的和心理学的知识形成有意义的信仰,这似乎是一个严重的失误。从生物种族发展史来看,我们属于猿猴类,所以,在获取和思考各条零散信息方面,我们总是比把它们整理在一起为我所用表现得更加出色。不管如何,人到底是什么?我们是不是比一百年前的人更加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呢?我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中世纪的神学家们主要以教义为基础向我们解释了两个事物,“灵魂”和“原罪”。(事实上,灵魂的发明可以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我们的原始人祖先首先发现了灵魂。他们中的一位从睡眠中醒来,感觉到他的灵魂在梦中脱离的躯体,独自出游,刚刚又回到了肉身;然而,正是神学家们认为,只是随心所欲地将灵魂从动物的肉体中取走而不相信灵魂是一种罪孽。)为了让我们相信这两个事物,神学家们的阐述显得信心百倍,条理清晰。他们认为,没有灵魂就无须拯救什么,没有原罪就没有任何拯救的必要。但是,他们的感觉比他们的描述更准确。他们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是,需要非常清楚地了解这一问题的现代人感到十分困惑并压制自己的信仰,或者直截了当地称之为中世纪神话。大智者认为他们知晓一切,于是,就对神学家说:“亲爱的先生,你不可以用那样的说法来欺骗我们。我们生活在一个科学的世界。”真正的智者知道,神话代表着对人类早期知觉的一些广义的归纳,这些知觉和我们自己的知觉一样出色。从某一角度来说,神学家们居心叵测,太不人道了;他们把灵魂和肉体分割开来,不仅作为一种表述的方式,而且认为他们是相互独立的物质。我们拒绝分割二者的关系,成为现代哲学和知识的最初内容。26

自从我接受长老会教义熏陶的童年以来,我一直为灵魂和原罪的问题所困扰。所有人都承认因为吃一个苹果而导致人的堕落的故事是一则具有社会学意义的神话。所吃的苹果不一定就是苹果,可能是任何种类的水果,也许是一个无花果或者芒果,或者只是一个味美多汁的梨。重要的是它味美多汁,充满诱惑;而且,它是禁果,人吃了它,标志着一种反叛。夏娃先吃苹果,随后给了完全无辜的亚当,亚当违背自己的良知被迫吃了苹果,这显然是男人讲述的故事。如果女人讲述这个故事,亚当会先吃那只苹果。根据这些固有的证据,我们几乎可以断言,《创世记》是男人写的作品。但,这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被压抑的欲望和职责或者理智之间明显存在着心理上的不协调。苹果看起来很新鲜,闻起来很香甜,亚当肚子很饿。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假如说伊甸园里的这两个人压制自己的欲望,经过苹果树时只是看一看闻一闻然后就走开,那么,当天晚上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在现代心理学上,关于原罪的故事情节将会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故事的发展大致是这样的:

“我睡不着。”亚当或夏娃说——我们可以认为是夏娃说的。

“怎么了?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了吗?”亚当反问道。

“没有,麻烦就在这里!”夏娃回答。

“你什么意思?”亚当说。

“那只苹果!我没有吃。”夏娃一边说,一边在无花果树叶里辗转反侧。

“很奇特,不是吗?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样的对话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着,终于,他们两人都患了神经官能症。夏娃开始感觉到腹部的不适。亚当真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拿来了无花果、西瓜和香蕉,可是这些水果对她并不起作用。亚当认为这是她心理上的毛病,夏娃觉得受了侮辱,两人第一次开始争吵。一天夜里,亚当听到妻子在睡梦中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苹果,苹果!”他没有去咨询一个心理分析学家,只是觉得这很奇怪。

又一天早晨,夏娃显得十分高兴,这让亚当感到惊讶。

“噢,真不错!”她一边说,一边蜷起身子,碰了碰亚当的肩膀。

“什么真不错?”

“那只苹果。我吃了那只苹果。它的余香仍然留在我的舌尖嘴边。”

“真见鬼!”她的丈夫喊道,“你夜里梦游了,是吗?”

“我对你发誓我吃了那只苹果。”夏娃言辞激烈地说。接着,她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她是如何走到苹果树下,摘掉苹果,用牙去咬并咀嚼多汁的果肉。

和女人争论没有用处。他们同意一起去看看。令夏娃大为惊讶的是,那只苹果还在原处。尽管证据确凿,她仍然坚持自己说的是真的。于是,亚当开始思索。他记得同样的事情已经两三次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他感觉到自己在睡眠中做了什么事情而他的躯体一直躺在爱人的身边。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躯体,并且做了什么事情,有的事情还十分荒唐,他清醒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

就这样,亚当发现了灵魂。夏娃非常喜欢这个用词。但是原来的症状仍然没有消失。夏娃胃部的不适使她不能吃任何食物,她明显地消瘦下来,亚当感到惊恐不安。他的生活中当然不能没有她。

“亲爱的,”有一天他对她说,“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我知道这是一件麻烦事。”

“是吗?”夏娃仰起脸,爱意绵绵地说。

“我们现在的生活出了问题,你也清楚。我们整天无所事事,你也感到很无聊(ennui)。”

“Ennui!听起来多么——多么陌生的一个词。你知道上帝只讲英语的。”

“他用这个词是非常睿智的。不管怎么说,我喜欢这个词,当我使用它的时候,它自然成了纯正的英语表达。说一下这个词,你会感觉好些的。”亚当当然是英国人。

夏娃说了很多遍这个词。她很高兴,她更加敬重她的丈夫。他如此擅长给事物取名字。

“我思考这个问题许久了,”她的丈夫接着说道,“我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浑身的肌肉变得松软无力。我们离开这儿吧。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可恶的极乐世界了。对,我们去把那只苹果摘下来,你一半我一半吃掉它,然后离开这里!如果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比如挖掘、折断、抛扔,我会很高兴的。我会一天扔数百块石头,我想扯断一千条树枝。上帝为什么赐给我两只手?在这里,我不可以挖掘土地,不可以折断树枝,不可以扔石块,不可以摔碎物品。夏娃,你了解我,你相信我,是吗?我很聪明。我会让万物生长。这一切都不属于我。只有靠我自己的双手去种植去培育,它们才会属于我。”

夏娃没有在听。当她听到丈夫说将要摘掉那只苹果时,眼睛立刻瞪大了。

“你会吗?你真的会吗?”她急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觉得我们真的应该吗?我刚才只是在唠叨。我喜欢唠叨,这你知道。”

突然,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攥住了她,仿佛她不再是自己:“我们去摘掉那只苹果,离开这里吧。我必须吃掉那只苹果,否则我会死的!”

于是,亚当和夏娃手拉着手默默地向前走去,感觉到就好像有某种比他们自身更伟大的东西正在引领着他们的脚步朝某个目的地迈进。有几次,亚当停下来,他迷路了。

“那棵树在哪里?”他喊道。

“你真傻!下一个路口往右拐就是。”

“你怎么知道?”

“我的灵魂。噢,我喜欢那个美丽的辞藻。我在这儿感觉到它了。”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她的腹部。

“噢,不,它不会是在你的腹部。我觉得我的灵魂是在这儿。”亚当指向自己的头。

“它当然是在这里。噢,你这家伙,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现在,夏娃非常快乐。在她腹部的灵魂指引下,她顺利地找到了那棵树。

他们走到树下,摘下苹果,吃掉它,然后跑开。在他们居住的园子边缘长着一片矮树林,夏娃的脚碰在了一块尖利的燧石上。然而,他们感到无比的幸福;一种感觉多次穿过全身,这一次,夏娃为这种感觉发明了一个用词——狂喜(thrill)。他们做错了事情,但是他们第一次主动做了一件事情。夏娃喘着粗气,亚当抬起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擦拭了一下。

“你在擦什么?”她问道。

“汗水。”亚当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就好像他的眼睛一看到太阳光就知道了这个单词;他发明用语越来越专业,他干脆就运用自己的嘴唇和舌头任意组成声音,发出的声音均恰如其分。“汗水,”他说道,“这是美妙的感觉。我以前从未感觉这么好过。”

他们兴奋异常,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激动万分,因为一旦走出去他们将要看到的一切。

“吃完苹果了,你现在感觉如何?”他问,“不再恶心(sick)了吧?”

“我感觉不错,不再恶心了,真该死。”

“真该死,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一种感觉——呃,就是真该死。亚当,亲爱的,在你聪明的头脑里创造的所有用语中,我不喜欢‘恶心(sick)’这个单词。”

“为什么不喜欢?”

“它太简单了,它有点粗俗。”

“你又犯老毛病了!要么说高雅,要么说粗俗,不要说有点。”

“亚当,亲爱的,你很聪明,可是你的话一点也没有击中要害。也许,我的思维不如你的清晰,或者不如你所认为的自己的思维那样清晰,但是有时候,事物并不是绝对的高雅或者粗俗,而是有点高雅或者粗俗,这是我们一贯的共同看法。你知道,吃完那只苹果之后,我的胃感觉好了许多。现在,我的思维清楚多了。我认为你的用词‘sick’不正确。我需要更好的表达,更加……”她迟疑了片刻,想了想又说,“更加复杂的表达——是的,复杂。”

“噢!真是妇人之见!sick是一个恰当的词语,它很有说服力。”

“不,我需要另外一种表达。再想一个词。”

“这要视不同情况而定,”亚当会意地说,“这取决于你是在哪里感到恶心的。就你的情况来看,我认为你患的是胃炎。”

“噢,亲爱的!噢,太妙了,太妙了!我患了胃炎!或者说,我得了胃炎。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亚当,我亲爱的,我们出去以后将要做什么呢?”

亚当想了很长时间。他努力地寻找一个大而有力的措辞。渐渐地,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于是他的回答简单扼要:“我想要征服(conquer)。”这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了外面,他们看到了外面的风景。不算太美,也不算太差。看起来,伊甸园的外面也生长树木。他们发现了浓密的森林和四处觅食的虎、狼和羊。握着亚当的手,夏娃感到心悸动了一下,说道:“现在我们自由了。你去征服(conquer)吧,我会永远跟着你。”

“是的,我将征服所有这一切。”亚当说着,伸出手臂,指向森林和老虎。

这就是现代人笔下的逃离伊甸园的故事。其中凸现了心理上的不协调。故事讲述了一个知晓一切的灵魂;亚当认为灵魂在他的头脑里,而夏娃觉得灵魂在她的腹部,但是,灵魂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它造成了欲望和职责的冲突,其中蕴藏着原罪。夏娃的躯体里有灵魂,亚当的躯体也有灵魂。有时候,这种潜在的意识比有意识的自我还要强大,并推翻后者的决定。只要压抑的欲望和职责之间的冲突继续存在,他们就会不快乐,并且欲望最终成为相对的强者。在逃离伊甸园的过程中,亚当和夏娃丝毫不敢懈怠,通过身体的劳作和锻炼寻求安宁,获得重新恢复的个性和独立意识,最终独立自主地完成了一件原本早就可以做成、从心理上来说合情合理的事情。当发现亚当和夏娃逃离伊甸园之后,全能的上帝十分欣喜,自言自语道:“他们离开了,我非常高兴。我只是在磨炼他们的意志。我很清楚,待在这个园子里他们的神经早晚会崩溃,我想知道他们是否有勇气自己离开,他们是否不辜负我创造他们、考验他们的一片苦心。现在,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年轻人亚当将如何征服世界,以兑现自己对妻子的诺言。我创造的亚当将遇到麻烦。他不像我一样完美、睿智,可我喜爱他,我不会因为他的困惑而责怪他。有些事情我还是可以谅解的。他必须努力创造自己的幸福。”

如今,神学上定义的原罪得到了较好完善的诠释。故事中的那条蛇成了毫不相关的多余因素,由于祖先的罪过惩罚其子女的不良习性应该得到根除了。原罪是上帝造人伊始我们动物遗产的全部内容,即出生以来我们自身所携带的所有基因,好的、坏的、中庸的。原罪存在于冲突和矛盾中。这种罪孽,这种完美的缺憾,这种无效的、心不在焉的、盲目的、从未真正成功过的对真善美的追求,这种导致战争和屠戮的巨大的不和谐因素,即贪婪愚昧、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目光短浅,展示这些人性弱点的是政治家和外交家,尽管他们学富五车,却不能带给我们这个世界需要的和平和安宁——所有这一切远大志向和悲惨失败之间的混乱和反差均源自于我们的灵魂本质。我们获知,人类灵魂的十分之九属于潜在的欲望,代表着数百万年间的动物遗产,却远远逊色于十分之一的有意识的理智,它只是在最近一万年间才得到很大的发展。我们从出生就开始携带的罪孽绝对是最早的,意思指它是遗传的罪孽,这是中世纪的神学家们使用这个词的全部内涵。他们敏锐地意识到,人类拥有这些从内心深处刺激他们的邪恶冲动,而且这就是他们出生的方式。现代哲学不惜笔墨,对这些黑暗的、原始的、冲动的本质做了相当多的解释。它们是神话吗?它们在我们的思想所占的比例是十分之九。

简单地说,人类的原罪只不过是人类全部求生本能的总和;每个人只要在母亲的子宫里获得生命的机会,他就会马上借助这些本能而具备相应的基因。这些本能包括性欲、饥饿和争斗,由此必然产生愤怒、恐惧、嫉妒、狡诈和仇恨。所有这些本能必然导致人种的延续和个人生命的保持。“本能”一词可用来诠释总共多少不同的、困难的事情,只有生物学家才能完全搞清楚;本能包括海狸建造作为屏障的坝状物的灵巧,松鼠为了过冬把食物藏在地下的狡黠,蚂蚁和蜜蜂的社会协作和组织能力,鸟类的迁徙,大西洋鳗长途跋涉五百英里赶到挪威峡湾产卵的欲望……所有这些极其复杂的过程通通是通过一定的种族记忆完成的,甚至每个个体的母体死前连一句话的提醒也没有。

所有动物都遵循其生存本能,因而它们都感到心满意足。自我意识和理智的发生是人和动物的基本区别。理智的发生在历史上出现得很晚,但是它产生了两个重要结果,一个是知识层面的,另外一个是道德范畴的。首先,理智或者有意识的自我,开始批评人的潜在本能的作用,然后,根据理智对善良、健康和美丽的认识去改变人类自己的生活;其次,理智有时候会由于本能的自我缺乏或那些令人向往的品质而否定它,从而表现出针对其行为的道德责任。所有鸟类都过着舒适的生活,只有人类例外;理智的不满足、批评和改变人类生活的欲望永无止境。

人类陷入迷惘的泥潭,直到现代生物学和心理学向他阐明那些集体无意识本能可能会多么复杂,多么深奥难懂、不可抗拒、独断专行,同时,理解起来多么艰难。在我看来,桑塔雅那定义的人的“植物人的梦”和C.G.荣格(C.G.Jung)提出的“集体无意识”实际上涉及的是同样内容。我们现在只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类错综复杂、独断专行的种族本能和种族记忆的确存在。人类继续想当然地认为,他的行为根据是理智;如果现代心理学没有深入探索人类灵魂,他将不知道潜意识的自我依然是我们的统治者,它被描述为具有神秘、深邃、专横、几乎可以“自主”的力量。那么,灵魂或者意识,将会包含有意识的自我和潜意识的自我,理智的生命和本能的生命将会无休止地冲突下去,其中关于罪孽的观点不言而喻。在没有参考弗洛伊德理论的前提下,圣保罗提出“精神的人”和“自然的人”概念涉及的只是这种有意识的理智和老亚当的动物冲动和本能之间的区分。但是,潜意识的种族本能的活动如此不同寻常,精神分析学不得不建立一个近乎神话学的观点来解释它们,为此创造了诸多意象,如性爱本能(Eros)、性欲(Libido)、理性(Logos)、男性倾向(Animus)和女性倾向(Anima),因为它们代表的都是神秘的力量。27

在结束心理学的讨论之前,一个人也许应当补充一点,即在这个领域中,信口雌黄、陈词滥调、琐碎小事,俯拾皆是,并从科学范畴演变为江湖骗术。弗洛伊德学说的巨大欺骗性令人难以置信。我曾经在报纸上读过一则关于一名美国心理学教授的报道,这名教授分析了将烟蒂熄灭的各种不同的方法,并为我们所有烟民归纳了最令人失望的结论。从我们可能熄灭烟蒂的六种方法中的任何一种来看,我们不是带有施虐本能,就是压抑了受挫的自我,或者只是具有反社会的、自私的、不负责任的温和情结,因此,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是不再吸一支烟。难道不应该说,这样的骗术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吗?我想友善,我想随和,可是我更愿意这样认为,现代心理学的许多思想往往是关于性反常者、为了性反常者、由性反常者进行的研究,这种想法如此强烈,我只好直言不讳了。这是一本关于美国智慧的书,智慧通常只是意味着不要盲目相信骗术。阅读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著作《让你的思想自由驰骋》,尤其是其中的章节——《性来源于无意识》与《意识和潜意识》,会令人精神振奋。他使得路易斯·E.比采(Louis E.Bisch),一个医学博士和哲学博士感到有些难堪;但是,我们将尽量强抑笑声,思维清晰,态度客观。某一个人忘记做一些事情,例如给闹钟上发条,或者在夜间封好炉火,以便第二天房间里仍然有暖气(他居住在乡下)。比采博士总结说,在这种情况下,潜意识正试图告诉他,他不喜欢居住在乡下,尽管他的意识坚持认为为了孩子他愿意住在乡下。瑟伯的经验主义定律第一条,倘若我没有搞错的话,告诉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忘记调整闹钟和炉火,尤其是炉火,因为闹钟就在那里一眼就可以看见,而炉火总是被忽略。

还有不幸的C先生。他向前猛跑,稍稍停了一下,突然踅回来,正好撞在了一辆汽车上。比采博士对他的分析是这样的:“性饥渴者……由于性饥渴,总是感到心情紧张、容易生气。显然,他饱受失眠之苦;当他真的入睡时,他的梦境肯定会接连不断、扭曲变形,可能也会令人恐惧。不可否认,汽车意味着性欲……”现在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这一科学术语,“可能也会令人恐惧”和“不可否认意味着性欲”这些话语让我想起了魔法中的惯用语句。瑟伯争辩说,一辆汽车轧在你身上可能就是指汽车轧在你身上,并不代表着性欲。好哇!让我们为美国智慧喝彩。28

美国精神的悲剧在于,当一个怪念头浮出水面的时候,许多人由于不懂而欢呼雀跃,很少人会因为别人告诉他们已经了解的事情而笑话他。人们已经逐渐开始谈论“幸福系数”和“在任何工业化程度很高的社会结构中一种普遍的顺从趋势中模式刺激反应的第三个阶段中社会反应的次要因素”。上帝保佑这些傻瓜们!这些心理学家们和社会学家们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就好像现代生活还不够复杂!人人都在告诉我,在我的生命里,也许存在一个膨胀或者萎缩的自我,两三种本能反应、四五种固执型偏爱、一种整体来说可能还算正常的恋母情结、埋藏在我心灵中的十几种抑制机能,还有对毫无意义的生活遭遇所产生的施虐式冲动的温和的显现。我具有性欲、性爱、本我,在我看来,这些都如乌贼一样;而现在我也许具有特别强烈的刺激反应,我也许可以归类为了不起的业务主管,在所有智力测试中,智商都低得令人难以置信,比哥伦比亚大学一年级新生的智商还低。我对我的孩子肯定永远不会讲述某些禁忌,因为我担心我会建立一种抑制机能,并担心从现在开始往后的四十年中它需要不断为我制造的麻烦负责;孩子会自由地长大,会从事商业管理,并在二十三四岁时才第一次得知,生活中有一些禁忌如果违反了,生活、上帝或社会都不会宽恕。

三、我们是类人猿的后代

前文关于亚当和夏娃为什么吃苹果的寓言为我们理解克劳伦斯·戴伊的《人猿世界》做了铺垫。《人猿世界》肯定会被认为是一篇关于人类的经典散文,一篇20世纪产生的最令人满意的作品之一。没有人能效仿它,没有人能重复它,只有在20世纪才会产生如此优秀的作品。克劳伦斯·戴伊是最有洞察力的美国作家之一(如果降低一点要求,也许詹姆斯·瑟伯也很有见地),这足以证明,智慧和欢乐的优良品质仍然和当代美国息息相关。祈求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精神依然是自由的,尽管戴伊因为关节炎长期卧床不起,瑟伯备受眼疾煎熬,然而这无关紧要,他们内心的洞察力因而得到了加强。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潜心研究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通过大半个世纪的学习、文化熏陶和豪情满怀的真理探索永远不会明白的事情,戴伊明白了。是的,银行总裁、帝国缔造者和辛勤的学者,谁也不能洞察真理,而关节炎病人、残疾人、盲人、半残疾的人,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帕克曼(Parkman)、普雷斯科特(Prescott)、甘梅利尔·布雷德福(Gamaliel Bradford)等诸如此类的人观察生活才会更加犀利、更加精准。威廉·詹姆斯说:“但是,我们要求自身利益的呼声使得我们对其他任何事情显得盲目和麻木,因而,如果一个人希望完全理解这类非个人价值,客观地、全面地感知生命的意义,实际的生命似乎很有必要变得毫无用处。只有神秘主义者、梦想者、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或游手好闲者才能从事这一令人愉快的职业。这一职业将在一刹那间改变一般意义上的人类价值标准,表面的愚昧胜过权威的声音,从而一个勤勤恳恳具有传统思想的人毕其一生才完成的殊勋顷刻间灰飞烟灭。”29

克劳伦斯·戴伊的《人猿世界》是对人类的缺点(比如,杂乱无章容易受到困扰的意识、不能思考的情形、危害健康的生活习惯、一夫多妻的做法)进行批评的一本书,虽说令人畏惧却也令人满意。我们应当从整体上去理解这篇长长的散文。我非常相信,从戴伊独特的写作中无论选摘哪一部分,节选的文字越长,读者从中获取的乐趣越持久。我提供了写有序号的小标题;读者将会明白我的意思——这些标题涉及的是受到抨击的人类的七种主罪。这些罪孽尚不足以罚入地狱,无须炼狱之火的惩罚。它们包括:我们生性懒惰,不愿意走出去看看大自然,不愿意向大自然学习如何生存;我们渴望用报纸上关于谋杀的报道充塞大脑;我们具有的一些色情习性。尽管如此,这些罪孽至少具备下述优点,由于我们拥有的类人猿遗产,它们都是可以谅解的。这篇节选的文字充分体现了美国的讽刺风格。

人猿世界

克劳伦斯·戴伊

想象一下一位史前的先知观察着这些生物,并预言他们的后裔会建立起怎样的文明。任何人都可以预见到某段类人猿的历史;任何人都可以猜想到他们的好奇心会为他们打开一扇又一扇自然界之门,不知不觉间给予他们各种有益的知识;任何人都可以描述他们是如何一边问着问题一边迁居到世界各地,并不时地搞出发明创造——随意地传递开来,随后又将其遗忘。

(1)杂乱无章。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学习同样的事情,浪费一个种族的时间。但是,这样做,对于类人猿来说,一直很有必要,因为他们处于杂乱无序的状态。“杂乱无章”,一位先知也许会叹息道,“这是他们的缺点之一;他们永远不会改掉这一缺点,无论他们付出多少代价。拥有如此多的好奇心分散了一个种族的注意力。”

“是的,”这位先知会很沮丧地继续说道,“这将会是一种奇怪的矛盾体,这些类人猿将会获得大量简单的知识。但是,他们花了几百年时间探索某种艺术,却在随后的几百年间不时地发现这一艺术已经被淡忘了。倘若在其他星球听说艺术消失的消息,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些类人猿对于琐碎小事有很强的倾向性,而猫没有这类倾向性。他们缺乏集中精力处理重大事情的优良品质。他们过多地谈论、思考琐碎小事,而不是大事。即使当他们具备了一定的文明程度,情况也不会改观。有时,一些重大发现不为他们所知,因为他们知晓太多其他事情;因而许多发现就此消失,这些人再也无法了解到它们。”

让我打断这种悲叹的声音,谈一谈我自己和我的祖先。有人很容易责备我们没有辨别力,但是我们至少充满热情。对如此多的事物投入很大的热情和兴趣是有好处的,因为经常出现的情况是,没有人预先知道其中哪一个事物最终证明是重要的。我们无须有意地对许多事物感兴趣,以期获取好处,好处会自然而来。无论如何,我们人类非常慷慨大方,不会太专注于自身的利益。其他种类的动物极为关注自身利益。它们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这十分可笑。花园里,一只极其渺小的蚂蚁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极其庞大的女人的到来。对于蚂蚁来说,女人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极其危险的庞然大物,她的脚步震撼着大地;然而,蚂蚁忙这忙那,无暇顾及女人的造访。它甚至连路也不给她让。它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它继续……

我们当然会观察任何事物,或者会尽力观察它们。我们可能会花费一生的时间观察事物。拿我们的博物馆为例:它们是我们人类的标记。这一标记使我们带着微笑,怀着对这种收藏的热情,观看各种小鸟,比如鹊——但是,只有猿猴类动物才能像我们人类一样尊重博物馆,并把各种各样的琐碎物品保存在博物馆里。老式家具、蛋壳、手表、石块……下一个地方是“动物园”。尽管在远古时代我们已经战胜了所有其他种类的动物,现在我们仍然会把俘虏的动物带回我们的城市,装在笼子里公开展览。如果一个物种灭绝了——或者被我们人类挤出了地球——我们甚至会收集灭绝动物的骨骼,将其作为战利品展览。

好奇心是一个有价值的特征。这一特征使类人猿学会了许多事情。但是,类人猿的好奇心就像辛苦的蚂蚁一样没有节制。每个类人猿都渴望了解甚至会超过他大脑容量的知识,渴望处理大量的问题。思想活跃的类人猿渴望了解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实现这一雄心壮志需要上帝的头脑才行,但是类人猿们不愿意认为这超过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即使是小商人、小职员,无论他们多么节俭,他们也会渴望购买昂贵的百科全书,或者涉及各种知识的书籍。几乎每个类人猿家庭,甚至是最愚笨的家庭,也会认为,他们应当把所有知识保存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因此,他们接受的自由教育将成为大杂烩式的思想体系;如果一个人缩小其研究范围,专注于某一领域,他会被视为异己。

(2)喜欢饶舌。他们将努力学习不止一种“语言”,在此过程中,他们体现的将是一种奇怪的教育观念——却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观念。他们将安排他们的子女花费十年或是更多的时间学习饶舌的复制体系——全部体系。谁学会了用几种方式表达同样的事物,谁就会得到更多的尊重;谁会用很多不同方式表达同一种事物,真正的类人猿就会敬畏谁。没有获得这类成就的人会让人有些看不起,实际上,他们自己也会因此感到十分抱歉。

……天哪,这些类人猿拥有怎样的语言天赋!经过极为可怕的矛盾和痛苦之后,另一个种族可能会在这个地球从宇宙中消失之前慢慢地形成一种语言,而这个种族将会创造多达数百种语言,每种语言本身都是完善的,许多语言都带有精巧的书写体系。可这一语言天赋的拥有者们却显得很谦卑,他们惊异于蜜蜂建造的蜂房,惊异于海狸所筑的水坝。

(3)喜欢无目的地读书。然而,当再次谈到他们担心自己太狭隘的话题时,他们把自己的领域拓展到了难以置信的广泛程度。每个文明的类人猿,在他生活中的每一天,除了他已经掌握的原有事实外,他渴望了解整个世界的全部新闻。如果他感到这样了解世界具有真正的利害关系,这会对他十分有益:这会暗示这一天赋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对其他种族可能是毁灭性的,可对类人猿来说就完全不同了。)然而,这其中并没有真正的利害关系,这只是一种盲目的先天性本能。在阅读之后的一个小时,或者刚刚读完,他就会忘记他读过的内容。可是,这个可笑的生物物种,会忠实地坐在那里,阅读有关西班牙炸弹爆炸或西藏洪水的报道;他尤其关注他能找到的我们人类喜欢的所有那类新闻——人们在森林里奔跑、格斗的新闻;他也特别愿意了解那些将会激起他最原始的类人猿情感的新闻——战争、事故、爱情、家庭矛盾。

为了用这种毫无目的的食物喂养他自己,他将把报酬付给数千个类人猿,让他们作为记者,报道日日夜夜发生的事情。他们报道的新闻数量惊人,以至于抹杀或掩盖了更加重要的新闻事件。每天,每个人都会阅读无以计数的新闻,即使是这个懒惰种族中最懒惰的成员天天这样做也不觉得辛苦。他们不读报纸就吃不下早饭,他们成为了解世界的这种可笑的贪婪做法的奴隶。

他们渴望调查关于他们自己的所有事情,尤其是关于别人的事情,他们的这种膨胀起来的欲望难以遏制。几乎没有人会觉得他们真的“了解了丰富的信息”;所有人在一生中每天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阅读新闻。

书籍也会被用来消除这种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们居然会捧着书本,满怀虔敬之情。书籍!瓶装式的饶舌!这是某一个类人猿说过的话。他们将对书籍进行奢华的装订,把它们放置于玻璃下面,并对阅读的书籍数量感到自豪,煞是感人!图书馆——贮藏书籍的仓库——将点缀他们的世界。毁坏一本书将是对文明的犯罪。(这里指的仍是类人猿的文明。)对,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冒犯——粗野的冒犯。可是,破坏一处美丽的风景永远都是粗野的冒犯;有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破坏了风景区,他们一点也不会战栗,而一旦损坏了“图书馆”,他们就会本能地浑身发抖……

了解许多事实的人会觉得自己很聪明!他们会轻视那些对事实了解不多的人。他们甚至相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相信,知识就是力量。易受这句格言愚弄的那些不幸的人将继续怀着远大抱负读书看报,直到他们丧失与生俱来的主动性,他们的思想感情变得脆弱起来;于是,他们感到十分困惑: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他们一直期待获得的伟大力量为什么没有出现?而且,假如他们忘记读过的内容,他们会很忧虑。那些会忘记的人——这些人的视野很新奇,他们从自己的思想中清除了以下事实:他们的孩子出生的确切月份和具体日子、房子的门牌号,或者他们遇见的人的姓名(只是毫无意义的标签),将会被催促去疗养院生活,或者去看治疗健忘症的医生。

(4)不喜欢深入思考。从本性上来说,他们的心愿是了解世界,而不是理解或者思考问题。毫无疑问,他们中有些人将学会思考,甚至学会集中精力思考,可是他们取得那些成就的欲望既不强烈,也不持久。主要动力为好奇心的人将很喜欢堆积事实,而不是时常停下来反思这些事实。如果他们不反思这些事实,他们无疑会很难发现事实背后的思想和关系;他们对这样的思想将会很好奇;所以,你会以为他们会思考。但是,深入思考是很痛苦的。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设法引导他们的注意力。不对思想进行针对性的训练和反复练习,那不可能做到。他们痛恨那样做,当他们可以自由地转移思路时,他们的思想将会更加流畅。

在这方面,将他们与其他种族作一比较。每一方都有自己的强项。对于母牛来说,强迫它们像类人猿一样反应敏捷是很痛苦的事情。一星期又一星期,母牛只想一件事情,对此丝毫不怀疑;但是,饮过类人猿的茶一小时以内,它们都会大脑发热。在阅读关于深奥的哲学命题、思想性很强的厚厚的书籍时,一个超牛的种族就会狂欢起来,并熬到深夜拜读它们。大多数有抱负的类人猿检验自己的思想——出于自豪——然后睡觉。典型的类人猿大脑很容易分神,从本质上来说,它真的跳跃得太快,无法容忍太多的思考。

因此,他们中许多人信息灵通,但称不上睿智。

这将会造成以下结果:他们了解大多数事物的速度太快,并处于太早的文明阶段,无法正确地使用这些事物。在他们发展的某一阶段,他们将学习制造有价值的炸药,他们将不仅把炸药用在工业上,它们还会使勇敢的人们丧失生命。他们将想方设法高效地大量地开采原煤;在这个阶段,他们还不太清楚将如何保存原煤,因而会浪费部分存储的原煤。在一个被称为旅游的类人猿的生活习惯中,他们使用了大部分原煤。他们借助这一怪异的行为,在全世界走马观花,看到上万种事物,并期望以此来充实他们的大脑。

他们的思想将非常充实,他们的智力将活跃起来、敏锐起来。然而,要想超过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智力尚需长期的发展过程。他们的智力将使得他们能够建立起庞大的工业体系,而后他们才能用他们的智慧和仁慈正确地管理这一体系。他们将形成伟大的政治帝国,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管辖。他们将无休止地争论哪一种政府体制最合理,而不停下来想一想应当首先学习管理政府。(一般的类人猿将认为,他不用学习就会知道。)

一个自然的结果将是工业和政治战争。在一个充满难以管理的建筑物的世界里,建筑物轰然倒塌在所难免。

(5)喜欢小巧玲珑的装置,尤其喜欢谈论这些装置。类人猿的发明将会来得较为轻松(比其他所有物种都轻松),他们将整天闲混、搞发明,并会像孩子一样乐此不疲;他们发明的许多器具与其说是一种慰藉,还不如说是一种忧虑。在他们的家里,他们将不得不花费大部分时间让他们设计的无数精巧装置运转顺利——他们精心制作的铃铛系列、他们的锁具、他们的钟表。在科学领域——确切地说——这种巨大的发明潜能将给世人带来大量重要而美好的发现:望远镜、微积分学、射线照片和光谱。这些发现十分伟大,几乎使他们变成了天使。但是,他们类人猿的本性将再次骗取他们一半的功劳,因为,只要他们特别迎合类人猿的特征,他们将会忽视具有真正重要意义的伟大发现,而过分推崇那些价值较小、作用不大的发现。

举几个例子:有一种发现可以帮助他们越来越多地交谈,只是交谈,这些类人猿认为这种发现是他们取得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他们将为之欢呼。借助电线彼此交流将属于这类发现。如果闪电得到驯服并被合理利用,它就四处奔跑,传递着最琐碎的闲谈,不分白昼和黑夜。

各种各样的大量交谈,通过打印、演讲和写作进行的交谈,将不断地碾过他们的文明王国,这造成了在人力和时间方面的难以置信的巨大浪费,并大大削弱了通过交谈本应得以促进的智力。在类人猿文明中,将建造许多演讲大厅。大量的人群竟然会在夜里花钱进入大厅,并连续几小时聆听某位自鸣得意的交谈者在那儿喋喋不休。演讲或交谈的话题几乎包罗万象,然而,只有很少的话题可以称得上非常重要,普通人自己可以偶尔停下来就此进行思考……

(6)不尊重他们的身体。在外科学和医学上的发现将同样得到过分的吹捧。原因是,这个种族非常需要这样的发现。和伟大的猫不一样,类人猿常常低估身体的价值。他们缺乏对自我应有的尊重,因而他们不像猫那样关心自我的外衣——身体。他们的文明程度越高,他们的身体状况越差。他们的肩膀将弯曲,他们的肺将萎缩,他们的胃部脂肪将增多。其他种族的身体将不会这样畸形、这样扭曲。他们将观看体育比赛,是的,但是总的来说,他们很少锻炼。他们傲慢的老学究甚至会反对体育锻炼。类人猿曾经在森林里高视阔步,或者像鹿一样奔跑,而他们的后裔要么在农场上辛勤劳作,要么在城市的街道上碎步前行,他们的脚步沉重而缓慢,他们身体的柔韧性消失殆尽。

他们认为大自然“需要走出家门才可以观赏”。他们将试图远离大自然生活,忘记了他们是大自然的子民。忘记?他们甚至会否认这一点,并宣布他们是上帝的子民。尽管大自然中有许多奇迹,他们仍然认为她太谦卑,不能成为像类人猿这样杰出的种族的父辈。他们将不再敬畏美丽母亲地球的尊严,他们彼此窃窃私语说她是邪恶、卑鄙的老朽之人。他们将抢夺她的礼物,无礼地窥探她的秘密,大大忽视了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关于如何生活的警示。

这些人不可避免地将患上各种各样的疾病,他们将借助非同寻常的权宜之计以期减轻病痛。尽管,作为一个冷血种族,他们忍受病痛时显得很神经质,但他们却让其他动物系统地感染上他们自己的恶病,或者切除其他动物的器官,或者杀死并解剖它们,希望学会如何抵消他们对自身的忽视。他们的身体条件证明,这的确是必要的。因此,除了脱离实际的伤感主义者之外,很少有人对此会有异议。可是,他们的意思是,将通过骗术和诡计获得健康,而不是努力地过健康的生活。

被称为医院的奇怪的军营式建筑一座又一座矗立在他们的城市中。在医院里,耍戏法的人,他们的外科医生,在他们生病住院时,把他们的身体切开;成千上万狂热的年轻药剂师把小药丸混合在一起,成千上万看起来精明强干的类人猿们将坚定地开具药方。每一代人都会改变对于这些药品的看法,并嘲笑所有前人的意见;但是,每代人都会使用其中的一些药品,并充满信心地认为,在这方面,他们知道最佳配方。

在固执和盲目中,这代人将可怜地摇摇他们的脑袋,把他们的疾病归因于文明而不是类人猿的本性。

(7)性欲。类人猿总是因其欲望和激情而心旌摇动。这种欲望和激情不断地让他们激动,不断地刺激他们的大脑。不管它是粗野的还是驯服的,原始的还是文明的,这是这一种族的标记。其他物种有时间有理由进行性行为,而类人猿们却一年从头忙到尾。

这种欲望的极度膨胀本身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为了使其成为好事,就应当研究它,并面对它。然而他们不会这样做。他们中有些人不愿意研究它,认为这是坏事——认为这是坏事却不断地去做这一坏事。其他人会犹豫不决,因为他们觉得这很神圣,或者会隐隐担心,这种研究也许会证明应当限制这样的行为……

有一次,一个正在研究猴子的医生告诉我,他正在做有关一夫多妻问题的实验。有一只年轻的猴子名叫杰克,与雌猴吉尔成为配偶;另外一个笼子里住着另外一对新婚的猴子,艾拉贝拉和阿切尔。每一对夫妻都显得卿卿我我,忠贞而幸福。他们甚至在吃饭时彼此拥抱,互喂食物。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交流变得不再热烈,他们的感情也不再专一。阿切尔有点厌烦了。可是,他表现得很有分寸,当艾拉贝拉依偎在他身边时,他多少会敷衍了事地拥抱她。但如果他忘记了,她会很生气。

这之后不久,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杰克和吉尔的笼子里。这一次,只不过是吉尔有点讨厌杰克。

不久,两对猴子开始争吵。通常,他们很快就会和解,重又相爱如初。但是这种和解会逐渐消失;每一次反复周期越来越短。

同时,这两对家庭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对方。吉尔不喜欢杰克了,起初的一段时间,杰克为此闷闷不乐,他常常注视着对面的艾拉贝拉,试图吸引她的注意。这让杰克感到十分困扰。艾拉贝拉生气地对他做鬼脸,然后转过身去;至于吉尔,她暴跳如雷,用力地撕扯他的毛皮。

但是到了下一阶段,他们甚至不再讨厌对方。两对猴子都变得冷漠起来。

于是,医生把杰克和艾拉贝拉放在一个笼子里,把阿切尔和吉尔放在另外一只笼子里。艾拉贝拉很快向杰克低头,他们建立起新的忠贞爱情,彼此亲密无间,相互爱抚。吉尔和阿切尔感到震惊。吉尔紧紧抓住笼子的栏杆,浑身颤抖,尖叫着表示抗议。即使是讨厌艾拉贝拉的阿切尔也对某些场面发出愤怒的叫喊声。然而,医生在两只笼子中间拉起帘子,隔开双方的视线。吉尔和阿切尔单独相处,也相互有了好感。他们很快分不开了。

把四只猴子这样重新组合以后,他们重又快乐起来,充满新的生气和活力。但是,好景不长,每对新组合的猴子开始争吵,和解,再争吵……最后变得冷漠起来,并产生了愤世嫉俗的生活观。

这个时候,医生又把他们放回到最初的配偶身边。

——他们相见时,竟然冲向对方!他们认出了对方,发出快乐的叫声,仿佛忠贞不渝的一对恋人重又相逢。他们累了的时候,彼此深情地蜷卧在一起;他们甚至在吃饭时彼此拥抱,互喂食物……

确切地说,这些特定的猴子整日悠闲地生活着。这使人想起我们生活在高级的社交圈子里,在那里,人们无须工作,缺乏建设家园应有的那股干劲。实验没有最终结果。而即使在低层的社交圈子里……

[《人猿世界》(九至十二章)]

四、我们正在把自己培养成什么样的人

所有这一切都富于启迪,对了解自身不无裨益。然而,克劳伦斯·戴伊丝毫不认为我们应该趴在地上,因为一个四手类动物(指人)趴在地上无异于四脚动物,哪还有尊严可谈。在进化过程中我们处于猿猴和天使之间,在“天使阶段”,人类完全掌控了种族本能的本源或者消除了它们,并不运用理智解释他的潜意识的自我要他去做的事情。所有学习生物的学生都知道“天使阶段”是遥不可及的;我自己并不确信这是一个理想的阶段,这不是本能的作用而是理智的结果,可是,无论如何,曙光女神厄俄斯(Eons)走在强烈的本能之前,因为种族和人体的生存能力可能会消亡或者衰退。到那时,鬼魅般的哲学家们将行走在地球上,但是,在人类尚未停止仇恨、愤怒和消灭敌人之前,人类将很可能已经消亡,一些装备精良的兽类将很可能占据我们的地盘。这都是一些无根据的思考。同时,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正在把自己培养成什么样的人呢?

詹姆斯·瑟伯的世界也许有些千变万化,但是,他笔下的狗很通人性,而他作品中的男人和女人有时却似狗似猫。有时他谈论闺中少女,有时他谈论丈夫和妻子,许多场合中,他又意外地成了启迪众生的重要人物。他的睿智有别于那些循规蹈矩的作家,显得不合常规。他的洞察力更加敏锐,他的想象力更加大胆,他的精神压力更小,因为他能够轻松地摆脱压力。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全力支持自然主义,假如它是瑟伯—戴伊式的自然主义,也就是说,我对动物家族包括人类在内的手足之情,或者体现着熟练的讽刺手法、勇气和辨别是非的智慧的桑塔雅那式的怀疑论和动物信仰表示坦诚的认同。不论是瑟伯—戴伊式,还是桑塔雅那式都实事求是,这是好高骛远的理论和教条主义理论所缺少的一种品质。某些循规蹈矩、勤勤恳恳、没有创造力的研究统计学的大脑整天只和数字零和百分比打交道,当瑟伯的思想与之发生冲突的时候,这种摩擦通常会产生一些美丽的火花。

人类能够改善自身吗?

詹姆斯·瑟伯

尽管人类有诸多罪孽,他有一个公平的机会可以再生存一百二十亿年。既然如此,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考虑一下一百二十亿年后,或者只是一百万年后人类的模样,将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在今后的两三百年间,无论有没有太阳的照射,昆虫总会有机会战胜人类;但是,自从1907年人们对此担心以来,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类最终会掌控这些微小的动物,尽管它们非常敏捷,非常聪明。由于已故脑专家弗雷德里克·蒂尔内(Frederick Tilney)博士的发现,我对于人类对象鼻虫和鼻涕虫最终的霸权地位的信心大大增加。经过多年的研究,蒂尔内博士得出结论:人类只使用了一百四十亿总量中四分之一的脑细胞。简言之,他只使用三十五亿个脑细胞。对于外行,对你对我,对于随便哪个人来说,人类使用的脑细胞似乎数量庞大,因为这已经达到了十位数,如果某物的数量达到四位数以上,不管它是什么,我们美国人都会印象深刻。然而,我们一定要反对一种自满情绪。这种情绪使我们感到,只使用三十五亿个脑细胞,我们也会心满意足。我们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们不应当高兴地自言自语:“我正在使用三十亿个脑细胞。上帝,想想吧!”相反,我们应当这样说:“慷慨的上帝赐予我一百四十亿个脑细胞,而我只是使用其中的四分之一。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怎么生活呢?”

蒂尔内的信念是,当人类开始使用所有脑细胞的时候——比如说,一千年或一千万年以后——他将会拥有足够的智慧去结束战争、萧条、衰退,以及共同的罪恶。蒂尔内博士似乎认为,如果一个人拥有了四倍于我们今天的智商,如果某个仍然只使用三十五亿个脑细胞的返祖成年人交给他一支来复枪,他就会喊道:“伙计,不要做只有四分之一智商的人。”于是,他拒绝参加战争。我很抱歉,我无法完全赞同蒂尔内博士充满希望的预言。我不断地对自己说,是什么会阻止人类变得四倍的卑下,四倍的狡诈?是什么会阻止人类拥有精致四倍的器具,以避免人类种族的灭绝?依据我发现的结果,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哪种力量曾朝着良性的方向自然而然地、不可避免地向前发展。事实上,任何力量几乎总是朝着邪恶的方向发展;别问我为什么会这样,事情就是这样。对我来说,思想的力量特别符合这种倾向性,因为,正是这一力量才会造成人类现在应该负责并永远应该负责的一切恶行。

让我们暂时关注一下那些史前美国人:桑迪亚人、福尔松人和明尼苏达女仆,它们都是从这片古老大陆的地下挖掘出来的化石标本。我无法确切地知道,可我敢说,在桑迪亚、福尔松和女仆大脑中真正起作用的细胞数量不会超过八亿七千五百万个,或者说,不会达到在现代人大脑——你的、我的或者墨索里尼的——起作用的细胞总量的四分之一。如果蒂尔内博士的观点非常合理,那么,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就是,现代人爱好和平的愿望和积累财富的能力都应该是桑迪亚、福尔松的四倍。无论是谁,只要他的脑皮层下面发挥作用的细胞数量超过一千一百个,他就会清楚这不是真的。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他脑力的发展,作为和平主义者和经济学家的人类的状况已经逐渐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我一想到他脑皮层活动的未来状况,就感到十分恐慌。

让我们得出另外一个令人忧伤的结论。一段时间之前,《时代》科学周刊报道,明尼苏达女仆“明显是自己跌入或被人扔进一个冰川时期的湖泊”。《时代》的消息一向是绝对可靠的,不过,它是如何了解到女仆要么自己跌入、要么被人扔进湖泊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本应想到,当时也会存在这样的可能:那些只使用八亿七千五百万个脑细胞的人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最终选择平静地游进湖泊的深处,自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而,我们也可以假定,她是被人扔进湖泊的。那么,假如蒂尔内博士是对的,你会认为,女仆死亡之后的数百万年间人类发挥作用的脑细胞数量的增加也许促使人类从此以后不再把女人扔进湖泊。遗憾的是,情况并非如此。坐在那里思索半个小时后,我估算到,在当今美国被扔进湖泊的女人的数量是明尼苏达女仆生活的时代被扔进湖泊的女人的数量的四倍。按照这样的推算比例,从现在往后的一百二十亿年间,将会再有多少女人被扔进美国的湖泊,读者您可以想象出来。

作为结束语,我能够奏响的唯一快乐的音符就是指出一种可能性:尽管蒂尔内博士有许多信念,人类也许永远无法超过总量四分之一的脑细胞。在那种情况下,人类也许远远不像现在这样有如此多的烦恼。无论如何,他肯定不想让自己的烦恼增加四倍。我知道,这不会对未来的希望构成什么大的影响,但是毕竟,这是某种障碍。无论如何,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

[《我的世界——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