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为的艺术

在上一章,我谈论了劳动的激励作用,自从那时以来,我一直感到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对美国人大谈特谈劳动的快乐,就如同对蜜蜂说教勤勉的作风。即使美国人相信劳动的快乐,他们也会悲观地曲解快乐的意义,有人也许会歌颂“艰苦的劳动”,读者可能也会认为,我正在歌颂一场人在神经系统方面的马拉松比赛。假如在美国生活中存在某些反常现象,它指的就是这样的神经构造持续紧张,无法接受平静的生活,不愿意让世界得到片刻的休整,一天中不能坚持在某些时段停止工作。事实上,有进取心、有抱负的年轻人会自豪地告诉他们的上司,他们在星期六夜里处理一些文件,一直工作到一点钟,然后,驱车赶往克利夫兰,再于星期日赶回来,目的只是为了放松一下自己绷紧的神经,之后小憩片刻,抖擞精神,换好衣服,准备参加当天晚上的音乐会。显然,这样的一位年轻人目标远大,他可以计划竞选副总统!也许,在美国生活中,这已经成为正常现象。然而,在世界上,只有美国人对待自己一向如此地不公平。在美国人身上,自然界的正常现象变得反复无常,而反常现象又变得正常起来。上帝创造的所有动物既要会生活,也要会娱乐;只有人类才会拼命地工作。人们很快就会忘记聆听在松树林里风儿的歌声,忘记观察草坪上知更鸟的动静。生活,即使是人类生活,从来都不应该是这种状态。

人类在生活中需要什么?他想要改变整个世界吗?时间的长河滚滚向前,永无休止;过去的光阴无法挽回,未来反复无常;只有今朝,只有现在的时光,是可靠的、美好的。重视现在的时光,静静地坐在那里,聆听自己的呼吸,面对着整个宇宙,感到心满意足。也许,这样做才是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生命机会的最佳方式。有时候,一个人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没有必要采取行动度过这段即将过去的时光;时间会自生自灭。观察一天中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色彩变化,并能够对自己说:“我度过了一个完美、悠闲的下午。”在这期间,一个人会感到无尽的愉悦。如此完美的下午完全有可能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在他独处时,不会受到任何外界的干扰——没有电话,没有电视——透过窗户,他看到一个单独玩耍的孩子跌倒了,擦伤了自己的腿,一点也不严重;他看到年轻的恋人和中年夫妇静静地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如此这般,世界缓缓前行。这就足够了。

或者,也许有一天,天空万里无云,你在园子里已经连续干了三小时,修剪树枝,维护一些新芽,清除杂草,修整园中小径;你刚刚走进屋来,点燃一只烟斗。你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时间从身边悄悄溜走;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外界干扰,完全不必理会外界发生的一切,此时,你感到了自身的威严和高贵,这是你以前很少有的一种感觉。你已经完全拥有了自我。一个人能够在浩渺的时空中享受到一天如此完美、自由的光阴,这种情形何其少也!这一天过去了,你也老了一天。明天还有明天的工作;那么,就让我们踏踏实实睡上一觉,迎接明天的到来。这就是美好的人类生活。

我在纽约生活了十年,很熟悉美国人摩肩接踵的生活场景,这是一种人所共知的现象。潮水般的人流挤进地铁,又挤出地铁。当然,地铁里也就总是拥挤不堪,令人烦躁不安;乘客们的身体得不到任何歇息,他们神经紧张,脸也变了形。人行道过于狭窄,无法在上面悠闲地散步;见不到两侧树木葱郁的林荫大道;人们坐在提供午饭的柜台前,身边是正在旋转的唱片,周围还堆放着其他唱片,他们只用十五分钟就吃完午饭;女士们的高跟鞋使得她们脚底和小腿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美国人不需要舒适的生活吗?可是,他们宣扬的只是舒适的物质生活。于是,我记起来,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国度,年轻就应当是弥足珍贵的;美国人表现出来的非凡活力主宰着他们的生活方式。如果我们认为每个人都努力地显得年轻,这也许要比每个人都努力地追求财富的评价更贴近现实。我几乎就要断言,这就是这一切的根源,这一切的根源就是青春活力的观念。假如游遍世界各地,一个人就会注意到,“活力”这一词汇最能体现美国人和美国民族的特征。青春、活力、希望、敏锐,是对美国人性格很好的诠注。无疑,物质追求的结果证实了这一普遍的思想状态。为什么不这样呢?美国人有活力,为什么他们不应该显得生机勃勃呢?

然而,急急忙忙和拥挤喧嚷的做法的确会对思考生活产生负面影响。我感觉到,在美国人的生活和思想中,到处是急躁的气氛,而缺少足够的反思。对生活的深入思考与不信奉国教的反思性非凡个性有着一定的关系。假如获得最伟大的物质自由也会导致一种遵照国教和温文尔雅的趋势,并与伟大的人类个体的诞生相悖,那么,这的的确确具有讽刺意义。为了物质目的而局促不安,的确会对沉思的态度和能力产生负面影响。态度上的成熟是一种思想品质,仿佛酿造葡萄酒一样,是不能急躁的。态度的豁达;洞察事物的快乐;创作时思想的花朵自由地绽放,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在涌动的思绪中闪烁着激励的光芒,形成成熟的思想体系,并满足我们的最大需求——这些品质,仿佛酿制葡萄酒一样,必须放置在黑暗、阴冷、不受外界影响的酒窖里,数十年后才会变得醇香醉人。也许,美国人生活中的匆忙对于这种心灵的冬眠并没有益处。

沉思的能力来自于一种思想状态,而思想状态产生于在一天中一定的时段里不做任何事情的生活习惯。约翰·利维斯顿·洛斯(John Livingston Lowes)对于这种保持心态平和的习惯进行了非常精彩的描述。

闲暇,不可与空闲混为一谈,闲暇是提高生活质量的自由思想涌动的一段时间……12

——约翰·利维斯顿·洛斯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这样一片土地上:匆忙的行动是所有事物的标志。那天,我正好从匹兹堡赶往纽约,火车的速度达到每小时五十英里。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朝相反的方向呼啸而去。在长达十万英里的铁轨上,同样飞速行进的列车来回穿梭。在纽约市,我乘坐一辆出租车从一个目的地赶到另外一个目的地。那辆出租车的序号是一百七十多万,同时,另外还有大约一百万辆正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在街道的下面,挤满乘客的火车来回穿梭,每几分钟就有一列,列车撞击铁轨的喧嚣声又从隧道的石墙上反射回来……我想起一个词语来描述此时此刻,这正是我写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干劲”。为了在学校、教会或者医院履行应尽的职责,我们发扬“干劲”。即使在宗教、教育和慈善领域,我们的思考和行为也往往运用充满活力的方式,其表现形式是紧张压抑而常常又激情昂扬的行动……

在我们身上出现的当代社会的这一弊病,其后果之一是:为生活和人类交往增添安宁与清秀之美的高尚的事物已经或者正在消失。“一个博学的人的智慧,”数百年前,《圣经·德训篇》的作者写道,“是在闲暇时偶有所得。”不仅智慧如此,优雅的举止、温文尔雅的修养、得体的礼仪、镇定的姿态等也都如此,并且只能如此。闲暇(不可与空闲混为一谈,闲暇是提高生活质量的自由思想涌动的一段时间)——如今,闲暇是人们孜孜以求和渴望拥有的一种稀缺而珍贵的恩赐;思考的闲暇、交谈的闲暇、创作的闲暇、阅读的闲暇——这些美好的时光不再为人们所享有,都不再为人们所享有。“约翰·卫斯理的谈吐是很得体的,”约翰逊博士曾经对鲍斯韦尔(Boswell)说,“可他从未得到片刻的休憩。他总是不得不忙来忙去。而他和我一样,喜欢跷起腿来,高谈阔论。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忙碌的生活节奏显然是不适宜的。”德高望重的约翰·卫斯理整日忙忙碌碌,这确实有点滑稽,而塞缪尔·约翰逊自己也做了大量的工作。然而,如果在某个时代,人们有时喜欢跷起腿来,高谈阔论,挥毫泼墨,著书立说,与友人愉快地通信,那么,这样一个时代并不会完全高效运转(这是毁灭性的现代化措辞);但是,在这样的时代,人们的确可以在不受侵扰的场所变得成熟起来,可以拥有闲暇时间变得睿智起来,并且,比起我们自己的忙忙碌碌、焦虑不安的时代,它的确拥有一颗高尚灵魂。工作并不能使一个人变得麻木不仁,乔叟(Chaucer)正是这样一位诗人。他曾写道:“工作过程中会休息的人是智者。”我们——

……不可要求在每段珍贵的时光里

我们都能够精神百倍,阔步前行……

不可要求进入一个预定空间

(却忽视它赋予我们的所有温馨使命)

其中的行者放荡不羁

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一点,我们才刚刚学会生活。“我们都是十足的傻瓜,”蒙田说,“‘人的一生是在闲散中度过的。’我们说道,‘今天,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什么!难道你没有活着吗?在你的生活中,活着不仅是最根本性的,也是最辉煌的一件事情。”

因而,我们只要不总是夹在人群里来回奔波,我们只要下定决心不时地走出人群,品尝一口来自于深井的甘甜的凉水,那么,我们就会得救。“Il se faut reserver une arrière boutique, toute nostre, toute franch”——“我们应当为我们自己保存一个arrière boutique,即商店后间,完全属于我们自己,完全不受外界干扰。在那里,我们可以获取真正的自由,独自一人安静地歇息,这对我们至关重要。”

[《谈读书》]

1924年,在拉德克利夫(Radcliffe)学院的毕业典礼上,洛斯教授对那里的女学生作了上述演讲,其中引用了威廉·詹姆斯于1899年在同一所学院发表的著名演说词。詹姆斯把那些具有特有活力的美国女学生称为“瓶装的闪电”;洛斯补充说:“那是二十五年前的情形。今天,无论是刚强的男性,还是柔弱的女性,我们都把他们称为发电机。人类发电机正以极快的速度变为我们理想中的角色。”威廉·詹姆斯发表的演讲《放松的福音》对上述观点作出了杰出贡献,将永远为世人铭记。下面摘选的一部分在文字上做了大量删减。

瓶装的闪电13

威廉·詹姆斯

许多年前,一名苏格兰医生,克劳斯顿(Clouston)博士访问这个国家。在当地,人们称他为精神病医师(mad-doctor),我们应该称他为精神病医师(asylum physician)(在苏格兰,这是最显赫的一种职业)。他的一席话语将会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他说:“你们美国人的面部表情太过于丰富了。你们的生活方式仿佛一支作战的部队,它所有的后备兵力也在行动。而英国民众相对呆滞的面部表情预示了更加令人满意的生活方式。他们认为应该储备足够的有效兵力,以备未来不测之用。”

一些美国人在欧洲待久了,就会逐渐了解起支配作用、人所共知的欧洲人的精神状态,与我们美国人的观念相比,它表现得不易兴奋。而当所有这些美国人回国时,他们刚一踏上自己祖国的土地,就会得出和克劳斯顿博士相似的结论。他们发现在他们同胞的脸上显出一种过分激动的表情,要么是因为极端的渴望和焦虑,要么是因为强烈地希望表达自己的心情和善意。很难说,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显得更加过激。事实是,我们并不是每个人都产生了和克劳斯顿博士一样的感觉。而我们多数人远没有觉察到这种过激的表情,反而对此钦佩有加。我们说道:“这种表情表明我们多么聪明!不列颠群岛上的人们面部表情总是那么麻木,眼睛总是像鳕鱼一样无神,行为举止总是那么慢条斯理、无精打采。他们与我们之间存在多么大的反差!”紧张、快节奏、精力旺盛,的确是全美国人公认的生活状态……我记得,不久之前,我在一份周报上看到一篇新闻故事。在故事中,作者首先描述了女主人公引人入胜的完美的个性特征,随后,他总结了她非凡的魅力。他说,所有关注她的人都对她产生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那就是“瓶装的闪电”。事实上,瓶装闪电是我们美国人的理想之一,甚至是一个小女孩的理想!

我们美国人这种无休止的奔波,这种瓶装闪电的特点,其根源是什么呢?……美国人的过分激动、痉挛性的表现、紧张的气氛、强烈的情感、痛苦的表情,主要是由社会因素造成的,其次是生理上的反应。它们是典型的坏习惯,是社会习俗和惯例长期熏染的结果,是模仿坏榜样和培养错误的个人观念的结果……我认为,自然界和我们的工作强度均不能解释我们所遇麻烦的频繁程度和严重程度;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源在于急躁和没有时间的荒谬感觉,在于透不过气的紧张氛围,在于焦虑不安的面部表情,在于对事情结果的过分关注,在于缺乏内心的和谐和安宁;我们工作的时候往往伴随着这些因素的危害,而做同样工作的欧洲人十之八九会远离这些因素的干扰……

你们中间,只有从容的闲适的劳动者,才会不慌不忙,很少去理会事情的结果,他是真正高效率的劳动者;紧张和焦虑,现在和未来,在我们的大脑中完全交织在一起,成为影响我们稳定进步的消极因素和阻碍我们取得成功的桎梏……

我对学生,尤其是女学生的建议也会大致如此。如果自行车的链条很紧,向前骑行就很困难。与此相似,如果一个人过于认真,责任感过强,就会束缚他的思维过程。举个例子。假设你要在若干天中连续参加一系列考试,考场上任何一点点良好的应试状态都是平时长期努力学习的结果。如果你真的希望在考试中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在考试前一天就不要再看书了,并且告诉你自己:“对这门可恶的考试,我再也不会浪费任何时间去复习了。至于会不会通过,我一点也不会在意。”要真诚地对自己说这些话,并在心里掂量一下;然后,出去玩耍,或者上床睡觉。倘若真的如此,我相信,第二天你一定会考出好成绩,并鼓励你以后永远使用这一方法应付考试。

[《放松的福音》,选自《对心理学教师的讲话》]

二、友谊与交谈

谈到悠闲的艺术,谈到享受此时的光景,首先涉及的话题应当是友谊与交谈。在交谈的话题上,有一大群杰出的健谈者,如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克利斯朵夫·毛利等。他们向我们谈论了关于如何出色地交谈,顺便谈及友谊和不相互通信的问题。对于一个来自中国的饶舌者,我似乎没有必要再谈论关于交谈的话题。我只需要重复刚才说过的话:霍姆斯博士本人非常健谈,他的话题相当广泛,从马匹到精神错乱,再到“女孩子的面容或者体形——哪一方面更重要?”我想知道这位美国的蒙田14为什么几乎总是那么孤单。无论他多么健谈,从来都没有人理会过他。几乎没有谁愿意在创作中涉及与人类的日常生活和生活艺术有关的任何有趣的话题。有一次,他借助“教授”的名义,正准备创作“早餐桌上”系列演说的第二辑。这时,他在文学上的另外一个自我形象——霸主,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在霸主把所有事情都叙述完毕或者叙述了大部分之后,教授会把剩下的内容讲完。教授回答说:“生活创造思想的速度比我用文字记录思想要快一些。我,教授,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有足够的生活体验,采摘完生活的花朵,就去采摘浆果——浆果并不总是灰暗的颜色,有时是金黄色的,宛如四月的番红花,或者是玫瑰红色,仿佛六月的蔷薇;当我蹒跚学步时,我踉跄着奔向书籍,当我到达耄耋之年时,我仍将踉跄着奔向书籍;我的大脑充满令人兴奋的思想,它们确实令人兴奋,正如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因为它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保持着清醒状态,我们称之为‘睡眠状态’,而它却具有刺激性的锐利作用;我把尚未晒黑或硬化的神经系统的键盘展现出来,供手指触摸并敲打出所有外界的事物;我对万千细丝织成的蜘蛛网一样的生活有一定了解,在这张网里,我们这些昆虫发出短暂的嗡嗡声,等待着灰白的老蜘蛛露面;我对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感到心满意足,可是手指间却捻弄着开启充满各种理想的秘密疯人院的钥匙;我常常和狐狸一样到处获取知识,而不是像鹳一样捕食的水域非常狭小——我更喜欢使土地肥沃的漫无边际的大水,而不是浇灌面积狭窄、深不见底的喷水井;纤细硅藻的斑点再小也不会影响我的思考活动,在太阳系朝着武仙座蓝色恒星运行的过程中,事物再大在我看来也不算太大——现在的问题是,在我那活泼的朋友连宇宙肛门里毫无价值的东西都讲完之后,我,教授,还有什么可以再谈的呢!”(《早餐桌上的教授》)15

这就是我所谓的出色的演说方式。我们没有必要要求霍姆斯博士毫无拘束地谈出自己的想法,他一贯无拘无束。

人类社会开始之初,男人们在营火会上聚集在一起,或者手里拿着导管坐在啤酒桶上,或者在房间里懒洋洋地躺在皮革坐椅上;自从那时以来,那种推杯换盏的场面,那种在思想上进行的自由、轻松的交流、争论以及相互之间的传递——这种行为被称为交谈——一向被视为生活中令人大快朵颐的事情。下面的几段文字选自霍姆斯博士的作品。他以一种从容、闲适的方式,对于男人的社会和交谈的艺术展开论述,或者说是“闲谈”。

你在拖鞋里看见智慧,在短外套中发现科学。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我们养成了这样的思考方式:我们所谓的“知识分子”的形成因素中,十分之九,或者大约十分之九,是书本知识,十分之一属于他自身的造化,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即便他真的是这样构成的,他也没有必要阅读太多的书籍。社会是书籍的浓烈溶剂。社会会吸收最值得阅读的书籍的优点,正如热水会充分溶解茶叶的成分一样。假如我是一个王子,我会租用或者购置一只供私人专用的文学茶壶,我会用这只茶壶浸泡有关好前景的新书的所有书页。这种浸泡对我来说会起到应有的作用,而并不需要植物纤维的溶解。你是理解我的;我会找一个人陪伴我,他唯一的责任就是夜以继日地读书,并且一旦我需要,他就得陪我聊天。我心里清楚要找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富有机智、直言不讳、思想敏锐的人;他了解历史,或者,无论如何,他都会拥有一个摆满历史书籍的书架,供他参考时方便之用,书架上还应摆放所有关于实用艺术和科学的书籍;他了解所有戏剧和小说的一般故事情节,了解穿着新戏装不停地登场演出的演员们所在的专业剧团;他能够对一个绰号和一个瞬间发表一页长达八开纸的评论,并且你会觉得他的评论很有道理;他谁也不关心,只注重他所说话语的功效;在摘掉长长的假发,脱掉职业长袍之后,在所有文学木乃伊腐烂、风化之后,他感到欣喜。然而,对于所有天才人物——也就是说,汇集真理或美丽的新型天才人物——他就像一位修女诵读弥撒书一样充满柔情和敬意。简单地说,他属于这样的人:除了不会谋生之外,他无所不知。我会把他安置在生活的棋盘上,一个紧邻我的分隔间的方格里。我会帮他找一个聪明、美丽的年轻女子作为他的助手,他必定会和她结为夫妇。我会对他很大方,允许他做一切可能的事情。简言之,我会用一个一般化而又有表现力的用语来表达,“帮助他渡过”生活中的所有物质难关;看着他受到庇护,得到温暖,吃饱肚子,缝好衣服的纽扣。所有这一切,只要我愿意,就能添加到他的谈话中去——而且我有随意中断谈话的特权。

接下来,最佳选择就是建立一个社团,其组织结构宛如一把竖琴,具有大约十二个声音洪亮、有智慧的成员,每名成员对应着宏观世界的某根琴弦。他们不时地在一起聚餐,而且很有规律。这类聚餐会标志着文明对野蛮的最终胜利。自然界和艺术和谐统一,人们陶醉其中;由于娴熟的技巧,赤道地区的酷热变得缓和了许多;全体教员下班了,他们开始采用自然的生活态度;你在拖鞋里看见智慧,在短外套中发现科学。

交谈的力量全部产生于你认为在多大程度上交谈是理所当然的。普通的对弈者想方设法把棋下完;他们对棋局的把握相当拙劣,只有真的把对手残忍地将死,他们才感到满足。然而,看一看两位大师在棋盘上的对垒吧!白棋优势很大。这一点清清楚楚;可是,黑棋一方说,只需六步就可将死对方;白棋一方看了看,点了点头——就这样,棋下完了。与高品位的人交谈也是如此;尤其是当他们谈吐优雅、性情豪爽的时候,他们坐在餐桌旁时往往表现出这样的性格。那种透过事物表面观察本质的非凡洞察力——这是神圣的生活执照,关上门,把记者赶离门口,才显露出真面目,俨然圣洁的贞女!从贞女的宝座上下来,抛弃她的学术姿态,戴上庆祝的花环,坐在普通的空座上,提问题、回答、评论,人们尽情狂欢;在餐桌上,影响巨大的公理被推翻,仿佛从专业迫击炮射出的炮弹,爆炸性的机智言语引发大量五彩缤纷的火光,爆炸后调皮的余烬落在每个就餐者的头上——这是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宴会场面……所有的演讲者、所有的教授、所有的校长,都具有固定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谈话不知不觉就会遵循这一方式。在一个静谧的6月的晚上,驱车穿越森林的时候,难道你从来不会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你身边开始弥漫一层温暖的空气,一两分钟内就把上方寒冷的空气逼退?在绿色的贝克湾里乘风破浪之时——在那里,当地的清教徒式的人习惯于打败“都市”小船俱乐部的成员——难道你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处在一片微光之中,处在当地的一条窄窄的湾流中,处在一个并不痛快的免费温水浴中,不久,你的肩膀由于布满水珠而闪闪发光,将你带回现实中寒冷的水域上?与此相似,在和上文提到的任何一个人物交谈的时候,一个人往往发觉交谈的风格突然发生变化。没有光泽的眼睛就像8月份灯塔街上的门牌一样黯淡无光,突然间充满亮光;那张面孔刹那间开朗起来,仿佛新娘和新郎步入教堂时洞开的大门;那个个头不高的人在你的目光里变得高大起来,就像毛发倒竖的小个儿犯人。喜爱然而又害怕童年时期——你正在与侏儒和傻瓜交谈——在你面前,却站着一位声如洪钟的巨人!——这只是价值五十美元的演说中的一部分内容。

[《早餐桌上的霸主》(三)]

塞缪尔·麦克考德·克罗瑟斯(Samuel McChord Crothers)清楚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交谈的快乐是一个过程,一个人可以通过这样的过程看到思想的产生或者调整;交谈的快乐是软化思想外壳的一剂良药;交谈的快乐是两种可能出错的思想相互交流和相互借鉴的表现形式。这一切都只能通过交谈来实现。

如果交谈的双方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每一方都认为自己的话有权威性,那么,他们不可能交谈下去……

——塞缪尔·麦克考德·克罗瑟斯

所以,哲学头脑很有可能变得“多产”起来。那样的话,仅仅产生一些新的思想就不会再令人满意。它一定会策划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体系。哲学家在这样的氛围中容易变得急躁起来,而普通人并不习惯于如此。当另外一个哲学家接近他的时候,他会猛烈攻击他,因为他认为他已经威胁到他的形而上学的基础。

只要拜访一下哲学图书馆,人们就会了解在这样的氛围中产生了多少哲学巨著。当一个哲学家头脑中产生一种新的思想时,他正处于最佳的思考状态;而当他固守旧观念,回避任何新思想的时候,他处于最差状态。这是对他性格的痛苦磨炼,他的智力并不能改进多少。我们时常发现一个人总是苦思冥想,而不太在意他最终的思考结果。他清楚,他产生了一些思想,另外一些思想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产生。因此,你们了解了柏拉图,他的哲学理念并不能自成体系,而是采取朋友之间交谈的方式。

交谈的好处在于,交谈的双方总会拥有自己的机会。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交谈双方在许多方面意见相左,可他们的冲突并非根本性的;友好的谈话这样进行下去,永远不会结束。“你刚才谈的事情就它本身来说非常有吸引力,也非常有道理。你这样说,让我想起了曾经有过的一次经历,这次经历证明,也许可以采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一问题。”

正常发展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正常发展的儿童,会更加坦率地处理这些冲突。哈克贝利·费恩和他的伙伴们开始交谈的时候说的是“你说谎!”他的伙伴的回答很巧妙,“你也说谎!”之后,他们成了朋友。

随着我们的文明程度越来越高,这些冲突中明显的敌意变得缓和了,最终,它们变成了完全令人愉快的事情;或者,用密尔顿的话来说,这是“兄弟之间的意见相左,而不是广泛意义上的不一致”。为了和你有一次交谈的机会,我没有必要假定真理并不在你的一方,而只能认为,你从另外一个不同的立场上已经把握了真理。你夸大问题的一个方面,目的是使我对自己的意见可能做出必要的修改。

如果交谈的双方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每一方都认为自己的话有权威性,那么,他们不可能交谈下去;他们只会彼此怒喝。首轮交锋后,他们就会带着愠怒的神色中断交谈。如果我们开始交谈的时候,双方都以一种轻松的心态确信彼此都有错误,我们就会不断地认为对方是正确的。思考逐渐成为彼此合作的一件事情,我们双方都从中获益。我们不仅可以思考问题,而且可以共同思考问题。

在自由交谈的过程中,真理不知不觉就会浮出水面;而在正式文件中,真理将会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我们不仅意识到已经做了什么事情,而且还了解“人们做这件事情的缘由”。

[《朋友之间》]

然而,我要说,美国人不大可能在餐桌上进行交谈。毫无疑问,在鸡尾酒会上,人们是不可能相互交谈的;但是,即使在宴会上发生交谈,长长的餐桌往往也会阻碍交谈使其无法进行下去。只有当你具备不开口说话的自由时,你就拥有了说话的自由,这样说的确有些奇怪;交谈应当是这样的:似和风细雨,娓娓道来,或者,如汹涌的洪流,突然迸发出来,不可强迫,无法预约,更不能提前计划其进程。当然,女主人的作用应当是监督整个宴会的交谈场面,哪儿的交谈顺畅温馨,哪儿的交谈三言两语,哪儿的交谈可能会一触即发。一个人眼神中微不足道的变化,或者在心灵的窗户上没有全部拉严的窗帘后面透出的不寻常的闪光——在窗帘里面,你可以理解字词、短语、表达法和思想——这是恶魔般的闪光,或者(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如磷火一样在闪烁;这种变化,这种闪光,将会蓄势待发,将会成为现实并被赋予全部的声音吗?当宴会持续到晚上七八点钟以后,此类交谈还会有机会吗?在你们之间不会再有自发而流畅的交谈,它自然而然地被几次孤立的强制性竞争性的交谈而替代。于是,我的情绪被激发出来了。我试图同时做两三件事情,其实我一件也做不好。我努力地倾听对方的谈话,偶尔会偷听到周围人的对话,唯恐别人指责自己无礼,故而自己也在滔滔不绝,不时地检查牙齿之间是否存有鱼刺,同时担心别人享用甜点时,自己是否可以要求喝咖啡。当然,你的身边也许坐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年轻女子,鳎鱼片味道鲜美,你比平时显得更加神采奕奕。然而,由于你戴着一条五十美分的领带,所有的谈话猛然间会变得了无生趣,突然生硬起来。在餐桌的另外一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正在用一种低缓、动人的语调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交谈;那是个热情奔放的女孩,眼睛里充满了渴望,餐桌上飘浮着用特别的西班牙酱油烧制的菜炖牛肉诱人的腾腾热气,而餐桌的上方回荡着那个女孩阵阵温柔的笑声。当交谈不能流畅地进行时,你不会缄默不语,坐视不管的。无论何时,我都会咀嚼着鸡肉,聆听着对话,看着思想撞击的弧光在餐桌上胡乱照射。只有某条看不见的弧光直接照耀你的时候,只有当这条弧光点燃你身上刹那间产生的某种灵感,并且使你在这种弧光四射的演出中扮演合适角色的时候,你才会迸发出思想的火花。

写信是朋友之间进一步的交谈方式,因此,在令人愉快的交谈过程中所产生的所有随意性、不稳定性、不可预测性在写信过程中都会出现。你可以戴上假面具,你可以夸大事实,你不必小心翼翼,因为,公众可能会理解错误你的话语,而你的朋友不会误解。你在其他场合可以说自相矛盾的话,证实了这一点。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本人就是一位写信水平非常出色的美国人,他告诉世人书信写作的注意事项。在写给诺顿小姐的信(1869年4月6日)中,他说道:“……我最亲爱的女士,作家是不会写信的。他们最多只能偶尔挤出一篇随笔,将思想中每一个自然的萌芽埋葬在枯燥、沉闷的沙暴里;这种沙暴与你心中汹涌的思潮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些令人欣喜的思潮使你的思想溢出笔端,跃然纸上。他们仔细斟酌自己使用的标点符号,认真思考在拼写字母t时应如何交叉笔画,在拼写字母i时应如何添加上面的一点,他们在写信时忘不掉自己。我认为,这正是书信写作过程中应注意的事项。”

在写给弗朗西斯·肖(Francis Shaw)的信中,洛威尔以一种温文尔雅的方式谈论到,一个人应当有责任不急于给最好的朋友回信。

假如我们的挚友不允许我们欠他们一封信,那么,保持这一友谊又有何益?

——埃尔姆伍德(Elmwood)

亲爱的莎拉:

你知道,我曾郑重答应过你在瑞士的时候给你写一封信,当然,我没有写成。这些信中的承诺的确总是(或者至少总是应当)受到反对。一封信永远应当是一个人性情的真实而自然的展现——这对于写信者和写信的时机都是再合适不过了——在廉价、柔软的纸上写信,你根本无须费力就会描述出美丽的芜菁山茶。于是,当你把信封起来后,信仍会散发出新鲜而浓郁的香气。我不喜欢你来我往的通信方式。假如我们的挚友不允许我们欠他们一封信,假如我们不是每月都寄给他们一封回信的话,他们就会怀疑我们是否仍然相信他们喜爱他们,那么,保持这一友谊又有何益?仿佛存在一条法令限制着友情的发展!当爱神开始思考责任的时候,他最好用他的绞索绞死自己。所有这一切意味着,假如我自此不再给你写信(这很有可能),假如我们不再相见,除非有朝一日在另外一个星球我去拜访你,那么,我会焦急地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同时我等着你下来),并将聆听你怀着和我同样的渴望之情下来时翅膀的拍打声,正如我此刻会聆听你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一样……

1853年1月11日

[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书信集》]

关于不给朋友回信的人类问题,克利斯朵夫·毛利创作了一篇插科打诨的随笔,它令人感到愉快和温暖,它充满深情,它充分显示了作者的出众才华。

论不写回信16

克利斯朵夫·毛利

有很多人的确认为,接到朋友的信后就应当马上回信;这一现象就如同有人在上午九点钟电影院刚一开门就进去看电影一样。这些人没有得到充分的发育,显得很奇特。

这种做法大错特错。这种粗俗的、迅速的回复信件的做法,大大减少了朋友间通信的乐趣。

接到信,然后下决心回信;这种心理上的恶作剧是相当复杂的。如果这种复杂的过程能够得到细致的分析,它的每个组成部分都得到认真的审视,那么,也许,我们会对那些奇怪的恶作剧——高效率、强有力的思想——了解得更加清楚。

以比尔·F为例。比尔·F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即使审视一下他的生活方式,我们也会感到心情舒畅。想起他,我们的大脑中就会浮现出一个美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平等地拥有思想、身体和财产。我们不时地收到比尔写给我们的信。每当接到他的一封信,我们就会马上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我们的大脑中很快就会产生一些概念、思想、推测出来的情形以及自相矛盾的事物,我们想把它们通通写入给比尔的回信中。我们想象着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端坐下来,搅动着墨水池,在一大摞规格为大裁的纸张上,向着比尔尽情地倾诉心声,大发牢骚。

严格说来,我们克制着这种冲动的情绪,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比尔给我们写一封信后马上接到我们反击他的回信,他一定会大为震惊,他完善的思想体系一定会受到动摇。

我们把他的来信收入到放置在我们书桌一角的许多未回复信件中。偶尔,我们会再把这封信翻看一下,此时的心情感到非常轻松、愉快,想象着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写出如此大快人心的信件。

比尔的信在那堆信件中待了两个星期左右之后,我们发现在它上面已经又覆盖了大约二十封令人愉快却未经回复的信件。偶尔再读到这封信,我们就会认为,到这个时候,比尔在信中提到的所有具体问题都会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此时,他在不经意间对于家族管理和人类命运所做的反思将很可能转换为新的看法,因而,如果我们还以他那封信中传达的基调去写一封回信,就不会与他现在热衷的观点保持一致。我们最好再等待一下,直到我们确实想到什么事情要告诉他。

我们等了一个星期。

在这个时候,一种羞愧感开始侵入我们的大脑。我们感觉到,如果现在回信,我们会显得缺乏教养。我们最好假装从来没有接到过这封信。不久以后,比尔将会再寄给我们一封信,我们会马上回信。我们把原来那封信重新放回那堆信中间,心里想着比尔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虽然我们没有回信,比尔知道我们喜爱他,所以我们写不写回信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们又等了一个星期,我们没有接到比尔的任何音信。他是否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喜爱我们,我们对此感到困惑。然而,我们还是没有写信去问一问他的情况,我们对于我们和他之间的友谊感到非常自豪。

几天以后,我们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比尔认为,我们已经去世,而没有人邀请他参加葬礼,他为此感到气恼。我们是否应该给他写信?不应该,因为,我们毕竟没有死去,即使他认为我们死了,当他得知我们还活着的好消息时,他舒畅的心情也会冲淡他在那段时间的苦恼。最近一段时间的某一天,我们将给他写一封反映我们真实心声的信,信中充满我们绞尽脑汁产生的思想,充满感情,充满谬论。可是,我们最好花一点时间润色一下这封信,使它要传递的思想成熟起来。信件,宛如美酒,倘若不拔出酒瓶口的软木塞,它就会积聚起鲜亮的气泡。

不久,我们再次翻阅那堆信件。在下面,我们找到了两三封半年前的来信,这几封信可以放心地销毁了。我们依然记得比尔信中的内容,现在想起比尔却有一种愉快、空幻的感觉。一个月前,他的来信使我们心里感到隐隐作痛,而此时伤痛已被抚平。结交像他一样的老朋友并与他们保持联系,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情。我们想了解他近况如何,他是否有两三个孩子。了不起的老比尔!

到这个时候,我们在想象中已经给比尔写了几封信,并乐此不疲,而我们越来越没有兴趣给他写一封真实的回信。下笔写信的想法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具有吸引力,不再令人感到兴奋不已。这时,一个人就会觉得写信是不明智的行为。书信应当是思想感情自然迸发的结果,永远不应该仅仅因为一种责任感而去写信。我们知道,比尔不愿意去写一封受责任感支配的信。

又过了两个星期。此时,我们完全忘记了比尔最初在信中所说的话语。我们把信取出来,仔细阅读。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信中充满了盘根错节、措辞巧妙的奇思怪想,尽管现在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这封信似乎有些陈旧,读起来已没有当初的新鲜感和惊喜了。现在最好不要再回这封信了,因为圣诞节即将来临,到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写信。我们不知道,没接到我们的回信,比尔是否能够熬到圣诞节?

那些在想象中写给比尔的信件不时地闪现在我们的大脑中,我们不断地“阅读”其中的一部分。这些信件的内容精彩纷呈。假如比尔看到它们,他会了解到我们多么喜爱他。借用欧·亨利笔下的经典笑话看待这种情形,我们在想象中给比尔写那些信件,仿佛我们置身于达蒙与皮西厄斯骑士(Damon and Knights Of Pythias)时代。我们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我们从此再也见不到比尔,也许是一种更好的结局。当你非常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和他交谈是相当困难的。以一种温馨、奇妙的口吻在想象中与他交流,那就容易得多了。当与他面对面时,我们就会感到舌头发僵,前言不搭后语。如果比尔到我们的居所看望我们,我们就会留下口信说,我们已经离开这里了。了不起的老比尔!他总是带给我们许多珍贵的记忆。

几天后,我们忽然感到义愤填膺,尽管我们手头有许多迫切的事情要做,我们仍旧预备好笔墨纸砚,动员起文学突击部队,准备用几个营的军队向比尔发起攻击。但是,奇怪的是,我们的言辞显得很不自然,很生硬。我们感到无话可说。亲爱的比尔,我们开始这样说道,我们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接到你的来信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写信?尽管你身上有那么多缺点,我们仍然爱你。

这样写信似乎并没有很大的诚意。我们攥着笔,苦思冥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们心中激情澎湃,无法写出任何的言语。

正在此时,电话铃响了。“喂,哪一位?”我们问道。

是比尔。出乎意料,比尔来拜访我们了。

“你真了不起,老伙计!”我们惊喜地喊道,“我们本来可以在五分钟之内赶到第十街和栗子街的拐角处去接你。”

我们撕毁那封没有写完的信。比尔永远不会了解我们有多么爱他。也许,这样更好。让你的朋友们了解清楚你对他们的感受,你会感到十分困窘。当与比尔见面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的言行应该稍微谨慎点。如果违背他的意志,对他过分热诚,结果将会适得其反。

对于从未拜访过最亲爱的朋友的人来说,也许可以写一则不全是杜撰出来的短篇报道,因为,如果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拜访朋友,当他不得不离去、说再见的时候,他会感到非常难过。

[《散文集》]

三、食物和葡萄酒

在美国文明的进程中,我发现许多令人钦佩的事情,同样也发现许多令人失望的事情。美国人,乃至所有西方人,与感官所作的斗争,就属于令人失望的事情。有一个术语叫做“低级感官”,表示轻蔑、贬损的意思,也意味着存在一个高级感官,尽管这个高级感官是什么,还没有人完全搞清楚。

味觉,或是口尝食物的感官,属于最声名狼藉、最让人轻蔑和贬损的感官之列。我们将其斥为“低级的”肉欲感官,随后,尽管充满歉意,仍然坚持贪婪地进食,并假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为。在现实生活中,你要么忘记掉自己的哲学,尽情品尝肉汤,要么一边牢记自己的哲学,一边带着一种耻辱感把自己的哲学理念吞食掉。我们大多数人喜欢前一种做法。这样的“哲学”毫无实用价值,因而变成了“无用”哲学,实际上,学院派哲学一直以此为豪。

东方人的做法与此大相径庭。他也认为,我们只了解,我们只可能了解感官生活;但是,倘若真的如此,为什么不重视感官呢?我在这里举一个例子来证明东方人热衷食物的情形。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屈原(约前340年至约前278年)曾经极度绝望,并徘徊在自杀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了一首诗说服自己应该好好地活着。在《大招》中,他催促自己的灵魂回来,不要从他的躯体离开。他向他的灵魂描述了人死后其灵魂所要经历的可怕的深洞和荒野;

可同时他也运用了一个更加有诱惑性的方法——他对他的灵魂回顾了他在尘世生活中所看到的许多美好事物,比如食物、葡萄酒、美女和音乐。诗中描述了数量巨大、品种繁多的食物,这是能够说服他的灵魂继续留在尘世间最有力的论据之一:

魂乎归徕,乐不可言只。

五谷六仞,设菰梁只。

鼎臑盈望,和致芳只。

内鸧鸽鹄,味豺羹只。

魂乎归徕,恣所尝只。

鲜蠵甘鸡,和楚酪只。

醢豚苦狗,脍苴莼只。

吴酸蒿蒌,不沾薄只。

魂兮归徕,恣所择只。

接下去,屈原继续用一种更加广阔的视野描述生活的各种荣耀。我尚未发现英语作品中有哪篇散文或哪首诗能够与屈原的这首诗媲美。假如美国人是美食大师,他们的诗作也没有把这一点记述出来。在所有美国作家中,《早餐桌上的霸主》的作者最有可能讲述牛排、羊排、色拉混合物的话题。实际上,他对食物的话题一言不发;当谈到自己喝红茶的时候,他甚至“脸红了起来”。霍姆斯,温文尔雅的绅士,锦衣美食的追随者,酒精饮料的爱好者,对于品尝牡蛎炖菜或者龙虾色拉也许提供了某个专门表达用语。然而,他没有,即使他当时生活在波士顿。

一位伟大的作家能够成功地描述一顿丰盛的晚餐,具有高品位和鉴赏力并充满敬佩和热爱之情的人士热情享用餐桌上热腾腾、香喷喷的美味佳肴;究竟是什么样的羞愧感——我认为,一个清教徒的良知才使他产生了羞愧感——阻止他这样做呢?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在爱默生身上寻找这种羞愧感。布朗森·阿尔科特在他密切联合的家族中也不会产生羞愧感。至于梭罗,他却担心享用一杯咖啡会使清晨的希望破灭!“我认为,”他在《瓦尔登湖》中写道,“一位智者只能选择水作为他的饮料;葡萄酒并非高贵的饮料;我觉得,一杯热咖啡会使清晨的希望破灭,一杯热茶会使晚上的憧憬化为泡影!”他固守着自己的“高级生活法则”!“污损一个人的不是填进嘴里的食物,而是品尝食物的胃口。不是食物的质量或者数量,而是味觉的喜爱程度;这时,我们所吃的食物不是营养我们肉体或者激励我们精神生活的一种食品,而是为掌控我们的蠕虫所准备的食品……我们不清楚,他们,还有你我,究竟是如何度过可悲的野兽般的一生,只知道吃喝的一生。”

“烹调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门艺术——可以与诗作相提并论,并得到人们的大力喜爱,”格雷森说,“可以想象一下。找到一位为你提供富有表现力的十四行诗的诗人是很容易的,找到一位为你提供一块味道鲜美的牛排的厨师却是十分困难的事情。”17

格雷森是一位诗人,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假如有更多的格雷森提醒我们关注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我们所拥有的普通事物,那么,美国人的生活难道不会更加丰富多彩吗?难道美国人不会感激他们吗?在哪里能够读到关于感恩节的代表作?难道仍然要按照屈原的风格去创作吗?

基督教徒对于生活的观点是自相矛盾的。他们对生活的正统看法似乎是这样的:“我们在人世间受苦受难,可我们在天堂里将会感到快乐无限。”——大多数基督教徒都相信这一点。基督教教义似乎往往如此:在人世间历经磨难,在天堂里就会尽情享乐。爱默生曾经在他的著述中谈到一位牧师对于天堂的看法:“我们将要过上现在地球上的罪人所过的幸福生活……你们现在犯罪,我们不久也会犯罪;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就会犯罪;我们今生没有成功,我们期待明日再来。”18另外一些宗教教徒的做法也是这样;他们把感官的快乐推迟到进入天堂以后,在天堂里,他们有望享受到醇香的葡萄酒、甘甜的水果、可口的食物以及一群国色天香、翩翩起舞的美女,而且每位美女笑起来都有一对迷人的酒窝。这似乎并非理想的感觉;此刻在地球上食用一只珍珠鸡,比起期待将来在天堂里享用两只珍珠鸡,显得更加容易,更加稳妥。难道一个人无法做到在地球上过快乐生活的同时,贮存将来在天堂里的幸福吗?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思想比大多数美国人都显得更加睿智。他期待着与布里昂夫人共享天堂的幸福,他们两人在天堂里将会品尝“用黄油和肉豆蔻烘焙的苹果”,但是他的这种期望并未阻止他在尘世中享用丰盛的早餐,早餐包括“加有乳酪的四杯茶,一两块蘸有黄油的烤面包和几片牛肉”。

有时候,我认为,如果我们能够拥有第六感官和第七感官,如同蝙蝠或帝王蛾或知晓归途的鸽子一样,那将会是多么美妙的事情。然而,拥有五种感官,而后又人为地缩为三四种,在我看来,这并非智慧的标志。一个人最好闭上他的眼睛,以便更好地思考精神上的法则!与感官的所有争执似乎毫无意义。一些最健谈的西方哲学家很有可能从来都不清楚他们舌头的功能。假如一位作家谈论奇妙的气味(比如,某些鲜花的气味)时回忆起儿时的情感和画面,却丝毫想不起新鲜的自制面包或者饼干的味道,那么,无论他是谁,他必定有冒名顶替的嫌疑,或者由于健忘,他在防止我攻击的胸甲上留下了一个大洞。

阅读格雷森的任何作品,都不可能不读到关于哈里特的南瓜馅饼的情节。这一情节随时都会出现——山间散步结束的时候,因病住院几周后回来的时候;我不记得这一情节是否有助于他理解马可·奥勒留的作品,但是它很可能会如此。我认为,我们迄今为止一直在追求精神上的享受,现在我们可以花五分钟的时间观察格雷森从医院回来后用餐的情形。

南瓜馅饼

戴维·格雷森

在那个难忘的场合,晚餐时分,在我一生中所能见到的最棒的南瓜馅饼端了上来,它完美无瑕,光彩夺目。它宛如一轮满月,波纹状的表面上凸起的是薄而小巧的馅饼皮,它刚刚由烤箱里取出来——我不喜欢湿冷的馅饼——它散发出的热气仿佛神赐的食物似的。在地球上,除了在新英格兰地区,再也没有其他地方的南瓜馅饼能够做到如此完美的地步。因为在新英格兰,人们的思想不再墨守成规,他们大胆创新,这标志着最高工艺的发展;在这里,人们制作馅饼的原料并非南瓜,而是其他南瓜属植物的果实。

因而,它惬意地躺在特意为晚餐准备的大盘子里,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辉。褐色、黄色的小气泡在它的表面勾画出一种秋日的图案,波纹状的馅饼边缘的颜色极富有诱惑性,吃到嘴里后,它一定会很快溶化掉。

“这馅饼真不错。”我对哈里特说。

“等一下,你品尝一口。”她说。

于是,她开始用小刀切割馅饼,她切下一大块,把它举起来——我敢说整个馅饼有两英寸厚!——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只小碟子里,递给我。它躺在碟子里,最初是深黄色,渐渐变为橘黄色,温暖、湿润、鲜艳、香气扑鼻。

“这的确是,”我说,“人生很不平凡的一个时刻。”

“真是滑稽,”哈里特说,“吃吧,吃吧!”

“慢着,慢着,”我说,“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任何一种感官都不能独占这一时刻。这块馅饼不仅需要味觉的检验,嗅觉和视觉也得参与进来,我想触觉也不能例外……”

“别碰它!吃吧!”

“我还认为,”我说,“如果一个人的听觉足够灵敏——比方说就像蜜蜂的听觉一样——他还能从这块美味的馅饼里面传出的声音中获取极大的乐趣……”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哈里特打断我说。

“从烤箱里取出来时,馅饼上带有许多小小的气泡、颗粒和沉淀物。如果他的视觉十分发达,他就能看到微弱的香气,馅饼真正的灵魂——我们可以称为有生气的薄雾——从馅饼里袅袅升起……”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撒满阿拉伯半岛香料的馅饼里有生气的薄雾从它那溢香的里层飘散出来,袅袅上升……”

“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吃那块馅饼?”

“我首先得从各个角度欣赏它,”我对哈里特说,“等欣赏到一定的程度,我才会食用它。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只要你有能力,为什么你不从自然界获取更多的乐趣呢?你有两条腿,为什么用一条腿走路呢?或者,你有五种感官,为什么只用其中的一种呢?在这个堕落、贪婪的时代,难道我们也要成为原始人,情愿囫囵吞枣似的吞食掉所有美好的事物吗?”

“而且,”哈里特兴致勃勃地插嘴说,“情愿一直进行哲学探讨,直到馅饼变凉。”

“那么,”我接着说,“只是吃掉我们的馅饼吗?”

我发觉自己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叉子。哈里特的最后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句极有见解的话。所以,我开始吃馅饼——正如一些油腔滑调的老作家过去常说的那样——我不再谈论任何有关哲学或者诗歌的话题,而是把我那块三角形的馅饼吃得干干净净。

从此以后,我一直在想,我如何才能描述出那种幸福时刻的感受。我断定,语言是很不高明的方法,不论是使用形容词、动词,还是名词,对于我所经历的事情都无法作出解释,即使是模糊的解释也无法做到。我唯一的出路是请求可能阅读这些文字的任何一位读者仔细回顾自己全部的生命历程,回想最难忘的味觉经历的伟大时刻——在这一时刻,烹饪术曾给他以味觉上的最大刺激——我会让他确信,我与完美的南瓜馅饼在晚餐时的经历可以和他最辉煌的时刻相提并论,或者比他的那一时刻更加伟大。

“听着,”我最后拿起餐巾,说道,“这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一次经历。”

“真滑稽!”哈里特评论说。

“我会终生记住这次经历,”我说,“上帝赐予获救者的灵魂的幸福没有比这次经历更大的了!”

有了这样的经历,难道我还不相信自己发现了全部真理?

[《孤独的冒险》(十五)]

然而,快乐、幽默的霍姆斯对葡萄酒大谈特谈。

“酒精带来的巨大兴奋感分为不同的形式和阶段。这些不同形式和阶段的狂喜状态,如果不考虑它们造成的后果,就它们本身而言,也许可以被看做受此状态影响的人们积极向上的表现。迟钝的大脑变得灵活了,慢腾腾的说话快了起来,冷淡的性格变得温和了,内心的同情感加强了,低落的情绪高涨起来——思维尚未混乱,意志尚未堕落,浑身的肌肉尚未放松——此时的人完全是一只植形动物,如盛开的玫瑰全面绽放,随时准备在认捐簿上留下姓名或者往募捐箱里捐献钱物——很难说,在这个时候,比起他倾其所有低劣的智力艰难进行一次交易来说,一个人表现得更差,或者更加不招人喜欢。问题是,酒精的效力不会被冲淡;但是只要酒里的水不冲洗掉酒精的颜色,酒的色彩就会如同真正的天堂之物一样赏心悦目。”(《早餐桌上的霸主》)

通过警告听众不要玷污“我们的宗教缔造者所创造的第一个奇迹”,他继续谈论自己支持理智饮酒的做法。

“在我认识的绅士中,只有少数几个人因为饮酒而堕落。我认识的这几位醉酒的朋友还没有变为酒鬼就已经自甘堕落。不可否认,饮酒的习惯往往是一种恶癖——有时候是一种不幸——正如深深陷入一种难以克服的传统习性时所造成的不幸——可它更经常是一种惩罚。”

“空无一物的大脑——大脑里缺乏足够多有益的思想以便为大脑的时钟装置提供食粮——管理混乱的大脑,大脑的各项组织不受意志的控制——这些组织操纵着大脑,而它们的拥有者通过引进我们一直在谈论的器具又往往损害这些组织。现在,当一位绅士的大脑空无一物或者管理混乱的时候,在很大程度上,这算是他自己的过错;因此这属于绝对的报应……”

下面的几段独出心裁、偏离主题的文字评论,读起来令人十分惬意。

让我们赞扬它的色调、香气和社交方面的好处。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我将要谈论的内容。假定我坐在这里——我们将在餐桌旁交谈——身边坐着一位睿智的英国人。我们彼此注视着对方——我们交换了一些思想。我们解决了一个问题:我们不打算冒犯彼此的感情——彼此的言行都十分谦恭——相当谦恭;因为我们既是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也需要别人给我们以快乐,并且相互之间特别亲切友善。红酒的暗紫红色是优秀的色彩;如果我们体内温热的深红色血液颜色再加深一点,我们依然善良如初。

我认为,在用餐时讲话的人们并不愿意谈论十分重大的事情,尤其是在下面的情况下:他们因为饮酒,头脑稀里糊涂,随后就开始闲聊。

这位邦巴辛人讲上面一席话时带有一种酸甜的感觉,仿佛他的话在醋酸盐溶液中浸泡过。我那个时代的男孩子往往把这样的撞击称为“侧击”。

我一定要征服这位女士。

夫人,我说,当伟大的教导者面前摆满食物的时候,他似乎很喜爱说教。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而且发生地很遥远,因此你已经不记得事情的真相了——那是一些真正的食客,那里的人们饥渴难忍,在那里你碰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宾客们很可能都在自由地交谈;我们也许会认为,无论如何,总会有美酒相伴。

无论葡萄酒在保健方面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利与弊——为某一个人,而不是为某些特殊的目的,我会相信水的价值,我也相信红茶的价值,说到这儿我感到有些脸红——毫无疑问,对于无聊的食客来说,葡萄酒都是刺激他们的难得的特效药。二十个人聚在一起,他们的身心状况各有不同。问题是,在大约一小时内,他们全都会进入同样微醉的兴奋状态。只是用餐,或者只是聊天,对某一个人来说也许是足够的;然而,葡萄酒,这个使人变得平等和友善的装置,刺激着各个辐射体达到最大的辐射效果,各个吸收装置处于最佳的接收状态,此刻,人们已经把它摆放在那里。制作它的过程是这样的:处于清醒状态的水加入酒精变为深红色——于是,六个大容器都装满水,一大桶也装不完,现在变为了酒中极品……

我在世上活的年龄越长,我对两件事情越是感到满意:首先,最现实的生活方式属于玫瑰——钻石型,从各个方面满足生活的不同需要;其次,社会总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试图将我们碾压到一个单一、平坦的表面上。抵制社会的这种碾压行为,绝非易事。——现在,我就想尝试一次。在过去,男人们酗酒成性,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们的妻子、母亲、女儿和姊妹们为此觉得羞愧,而她们本来应该为他们感到自豪。永远、普遍的戒酒要比他们的这种放荡行为好得多!然而,即使是过度饮酒也比说谎和伪善要好;假如人们已经把酒摆上餐桌,就让我们赞扬它的色调、香气和社交方面的好处,它本来应该受之无愧,而不要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抱着一只酒瓶,假装不知道一只酒杯在宴会的公共场所的用途!我认为,你会发现,实实在在想说出真相的人说起话来往往前后一致,那些努力保持“一致”的人却常常自相矛盾。但是,我们所说的话语听起来有很多是不协调的,原因很简单:我们只不过说出了真相的一部分内容,开始时往往显得不一致,就像一张面孔的正面和侧面效果不同一样。

[《早餐桌上的教授》(二)]

四、茶和烟草

一个人没有权利损坏他的机器(大脑),霸主曾把这台机器描写成七十岁的钟表。滴答!滴答!钟表运转着,奏响着生命的旋律。从一般意义上来说,这只钟表制作精良;人在出生的时候,它就被调整好;只要不过度损坏,它可以运转七十年,其间只需要几次小小的调节。把它与瑞士手表、收音机或者留声机比起来,人们很满意它的制作工艺。如果一个人损坏了他的钟表,无论是由于过度饮酒或是野心勃勃、辛苦劳作,罪过都是一样的。钟表开始嘎嘎作响,失去了以往平稳的节奏,忽快忽慢。这时候,钟表变得神经紧张,开始患上越来越严重的忧郁症,不停地抱怨钟表制造商。钟表呈现出一种病态;在这种每况愈下的病态中,它的周围一片黑暗,钟摆转动的惬意和安详变成了懒洋洋的、机械的、无意义的随意摆动,仿佛什么东西强制着它转动,或者,它会突然快速地摆动起来,仿佛有意识地尽快主动跑完全程停下来。

然而,一个人有充分的权利享受所有的发明、器械和便利设施,以帮助自己获得精神上的安宁。为此目的,人类文明提供了两个明显的要素:茶和烟草。遗憾的是,美国人并不了解品尝一杯上等龙井茶就能获得心灵的平和与精神的安宁。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波士顿的“家庭主妇”发誓要把茶从餐桌上驱逐出去;在这个时期,价值三便士的茶叶税是否成为当时人们对这种精神上的愉悦感麻木不仁的唯一原因,我们对此不敢苟同。正如阿涅斯·莱普利尔(Agnes Repplier)所言19,事实上,几乎没有任何价值的三便士成了点燃革命之火的火柴。哈佛学院的学生们决心在生活中不再使用茶叶这种“毒草”。可是,这也许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如果他们当时不停止使用茶叶,他们至少会喝英国红茶。这和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完全不是一回事。

据我了解,约翰·亚当斯每天上午喝一大杯烈性苹果酒。虽然他喜欢茶,不过我觉得,他肯定喝不完一大杯茶。是的,饮茶属于另外一种精神境界:饮茶者需要细品慢尝,志趣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借饮茶之机消除彼此的烦恼。在这里,我们最好忘掉茶本身。

但是,我们忘不掉烟斗,那是北美印第安人给予文明的礼物。

随笔作家的传统做法是,每天留意生活中发生的小事情,并赋予它们令人愉快的含义。在现代作家中,我认为克利斯朵夫·毛利是一个自始至终坚持这一传统做法的人。下面是克利斯朵夫·毛利创作的一篇随笔,题目是“最后一斗烟”。

我把生活定义为坚持抽烟的过程。20

——克利斯朵夫·毛利

明智的人一天抽十六斗烟,他对每斗烟的评价和每斗烟带给他的享受都不尽相同。在抽烟过程中,谢天谢地,并没有迫使收益不断缩小的规定。我也许会一天到晚都在吞云吐雾,在烟雾和烟灰的熏染中,我浑身上下都成了灰黑色,可是,抽完十几斗烟,快乐没有丝毫减少。用完早餐后,抽上数口烟,那种滋味的确很特殊、愉快、充分。(我可以尽我所能在这里布置出早晨抽一斗烟的理想环境。)早晨起床后,先冲个澡;早餐必须摆放在具有东方布局的房间里,早餐中应当包括玉米粥和乳酪,如果可能,再预备些红糖。随后是炒鸡蛋,炒蛋夹在切成三角形的面包片里烘烤成柠檬黄色,再涂上新鲜、无盐的黄油和带有苦味的苏格兰果酱。一定要配有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熏猪肉,弯曲的形状、丰富的肉汁,用油炸成这样的程度:里面松软,外面的一层布满裂纹,有些发脆,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如果弗吉尼亚玉米饼很容易准备出来,那就更好了。还有咖啡,三分之二的热牛奶,也加些红糖。一定要允许再加上一份炒蛋;或者,如果这样做超过了预算,就加上一份精心烤成的腰子,最好加进少量生长于白垩土壤里的蘑菇。这是人在堕落之前在伊甸园里享用的早餐品种,是旅馆主人用他们粗糙的烹调法烹制的一道独特的佳肴。

用完如此丰盛的早餐之后,你可以步入铺满草皮的花园,四周围绕着高高的围墙,园中有一条两侧长有酸橙树的小径,你可以在这儿冷静地思考问题;此时,此地,是你一天中抽第一斗烟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将烟叶混合物塞进斗中;用拇指肚温柔地往里挤压;保证烟管是通气的——然后把烟斗点燃。如此开始的一天是美好一天的开始,罪孽将远离你的辖区。可恶的烦恼随烟雾缓缓散去!在你舌面上的蓝色烟雾感觉凉凉的,很舒服;上腭的拱曲处接纳着烟雾;袅袅的烟雾顺着鼻孔向上飘浮。狠狠地抽一口,满嘴里都是烟雾,而后吹出来,形成许多螺旋状的烟圈。这就是第一斗烟!……

下面就是我要宣布的一天的抽烟计划:

早餐后:两斗

午餐时:两斗

晚餐前:两斗

晚餐与上床睡觉之间:十到十二斗

(雪茄和纸烟偶尔也抽。)

晚餐后抽烟阶段需要思考问题。如果你晚餐时吃得过饱,神经处于麻木状态,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胃肠蠕动的过程中,以使得腹腔里过剩的食物被消化和吸收掉,因而大脑里一片空白,再也没有能力思考问题了。你重重地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在火炉边暖暖双腿,让你体内的红血球和噬菌细胞努力地把过剩的食物消除掉。在这个时候,抽烟变成了纯粹机械性的行为。你吸一口,再呼出来,动作很机械。精挑细选的芬芳的烟草混合物成了纯粹的燃料。你的双眼还能观察事物,但你的大脑没有任何反应。刺激神经的果汁、一杯白开水,或者任何能够激活思维的事物,都进入了腹腔,并开始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以驯服和消化掉你在晚餐时所吃进的分散你注意力的多余食物。它们仿佛装卸工,装卸货物以便使其可以携带。然而,一会儿后,当出色地完成装载工作的时候,商船甲板长也许会用颤音吹响口哨,甲板上的雇员就会被召集回到航船桥上。大脑摆脱其肉体上的曳船索,开始在海洋上扬帆远航。你的思想再次活跃起来,你再次成为理智、情感和意志的理性结合体。过度用餐不仅推迟了这一令人向往的思想状态,也使大脑变得愚钝了。因此,应当这样说,晚餐时少量进食是最佳选择:一条小鱼或者肉片、白葡萄酒、通心面和乳酪、冰激凌和咖啡。这样一种食谱会使你重新恢复充沛的精力,使你能够以良好的心态进行长时间的思考活动。

抽烟是一种恰当的智力训练方式。抽烟使得思想和灵魂的优秀品质通通展现出来。有一种生命完全掌控着五种感官,只有这样的生命才能恰当地操纵抽烟的行为。对于那些痛苦、悲伤或是困惑的人来说,抽烟的作用就如同一种最好的安慰剂,是排忧解难、镇痛止疼的香膏和香液:它使烦躁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它使怒气冲冲的人快乐起来。抽烟对人的健康比药草里浸泡的人参还要有益,抽烟还可以与疲劳和衰老作斗争。难怪斯蒂文森劝告未婚女子不要嫁给不抽烟的男子为妻。

现在,我们到达了对抽烟的艺术和奥秘进行探索的关键之处和最后阶段。也就是说,在长时间的不停歇的心智活动结束之前,在身体疲惫不堪之前,该是抽最后一斗烟的时候了。

关于“生活”,我的朋友中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生活就是心脏收缩和心脏舒张交互进行,生理学如是说。生活就是叶绿素变为叶黄素,植物学如是说。这些定义都没有激起我的共鸣。我把生活定义为坚持抽烟的过程:它包括意识重新活跃的若干时段,在这期间,抽烟的快乐不言自明;以及意识休养以待复原的时候。

现在,如果我用图表(由时间和抽烟者的愉悦感组成的坐标)来描述,这一过程是这样的:从原点出发,曲线陡然上升,在休整期又急剧下降。最好的一斗烟是夜间所抽的最后一斗烟,这样说,纯属日耳曼人的学究模式。倒数第二时刻总是最快乐的一段时间。“金星”号远洋舰船长所享受的最惬意的一斗烟就是在被那位险恶暗礁上的诗人消灭前所抽的那斗烟。

我最惬意的一斗烟是在子夜0时30分左右抽的,这时,“我的眼睛就要闭上”。抽烟会让人又记起小学时富有诗人气质的同学。经过了一天的辛苦、挫折和兴奋,在该死的打字机上忙活几小时后,身心极度疲倦,感觉也迟钝起来。穿上睡衣和拖鞋,我找到我的卧榻;嗬,卢修斯,你今天成了一名带子操作工!还有,你今天读了一本催人奋进、发人深省的书。我最喜欢的是《牛津大学出版社概况》一书……

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天中最后一斗烟装好、挤压好、点燃,然后躺在床上虔诚地,庄重地享受起来。干扰大脑的无数个因素都已不复存在。空气中传动的只是烟斗里烟叶燃烧时所发出的温柔的咝咝声。我怀着悠闲的心情开始翻看我最喜爱的一些书目……

凌晨l时的钟声即将在附近教堂尖塔上响起,然而,此时,我的烟抽得正起劲,好奇心也依然很强烈……

但是,我不敢再强迫你养成我的嗜好。一个人喜欢吃肉,另外一个人却喜欢鱼子酱。我甚至不敢告诉你我喜欢的烟草品牌。最近有一次,我向一家杂志推荐我创作的一首颇有价值的优秀诗作,题目是“我的烟斗”,在诗中,我提到了特别喜爱并褒扬有加的烟草品牌。编辑人员说服我把诗中出现的真实品牌替换为假名称。他告诉我,根据真正的出版政策,在杂志的正文中不准提及商业产品的名称。

然而,烟草,谢天谢地,并不仅仅属于“商业产品”。让我们看一看Salvation Yeo的不朽宣言:

“当世间万物都创造出来的时候,烟草是最了不起的事物;它是孤独者的伙伴,单身者的朋友,饥饿者的食物,伤感者的兴奋剂,清醒者的睡眠,寒冷者的火炉;它可以为伤口止血镇痛,它可以治愈感冒,消除腹痛,在普天之下,没有什么药草比它更神奇了。”

到了这个时候,烟斗里除了烟灰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我最喜欢的《概况》一书,在我眼前也显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于是,我把书放在枕头下面;把烟斗轻轻地、亲切地放到烛台上,把余烬熄灭。随后,把窗户洞开,夜间的景象立刻映入眼帘。闪烁的星光……遥远的钟声……身边还飘散着印第安烟草的微弱气息,我酣然入睡。

[《散文集》]

五、业余爱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余爱好:徒步旅行、划船、骑马,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运动。在这些运动中,我觉得,步行是人类所了解的最古老的形式,最简单自然,最有益于身体健康,因此是最佳的运动方式。步行时,迈出一条腿,再迈出另外一条腿,而不需要任何技巧,步行者感到无比快乐。这一过程的乐趣体现在流畅的节奏感,平和的满足感,肺部和所有身体器官活动强度的增大;作为精神上的安慰和放松方式,步行与茶和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另外,在步行中,无疑总会体验到从未被践踏过的小径的绮丽,灌木篱墙的新鲜气息,远处山峦的迷人景致,或者,偶尔也会见到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河,一片平静的森林。

为了充分领会到摆动双腿步行几英里的乐趣,我们不得不再次阅读克利斯朵夫·毛利的作品。在随笔“步行的艺术”的开头部分,他提醒我们注意,大量伟大的英国作家同时也是伟大的步行者。这里是一份感人的名单。华兹华斯或许是最伟大的步行者之一,他穿过法国,到阿尔卑斯山脉,到意大利,再返回英国,他徒步走完了全程。1797年,从内瑟斯托伊(Nether Stowey)到拉斯当(Racedown),柯勒律治(Coleridge)步行了整整四十英里,最后见到了威廉和多萝西·华兹华斯(Dorothy Wordsworth)。德·昆西(De Quincey)描写过自己在夜间从桥水(Bridgewater)步行四十英里赶到布里斯托尔(Bristol)的经历。哥尔德斯密斯(Goldsmith)的足迹在两年间遍及欧洲大陆。在这个名单中,还有黑兹利特(Hazlitt)、丁尼生、菲茨杰拉德(Fitzgerald)、马太·阿诺德·卡莱尔·金斯利(Kingsley)、梅瑞狄斯(Meredith)、理查德·杰弗利斯(Richard Jeffries),以及伟大的步行者莱斯利·斯蒂芬(Leslie Stephen);在我们自己的时代,名列其中的还有W.H.戴维斯(W.H.Davies)、希莱尔·贝洛克(Hilaire Belloe)、E.V.卢卡斯(E.V.Lucas),等等。“真正的步行者对‘世上万物非常好奇’,”毛利说,“他满怀热情,一路走去,经历无数离奇有趣的事情,他感到心满意足。当他写书的时候,他会在书中经常描述这样的情景:食物、饮料、烟草、晴朗的下午锯木厂发出的怡人的气味、深夜时分造访旅馆的经历。”在结论中,毛利自言自语,不再顾及他人的情绪;如果认为这一部分不如前文令人愉快,这对毛利是不公平的。从下面的节选文字中,我们还可以读到关于维切尔·林赛(Vachel Lindsay)的介绍,这在其他地方是很难找到的。

我们穿着破旧的裤子、宽松的鞋子,手里拿着烟斗和手杖。在午餐和晚餐之间,我们可以步行十五英里,并讴歌上帝赐予人类的诸多途径。21

——克利斯朵夫·毛利

吝啬的主人总是欺骗维切尔,在每一道菜端上来时,他们都会一边大吃特吃,一边要求他吟诵他的诗句;尽管他渴望吟唱显得他很天真,在维切尔身上却体现出一种男人特有的朴实无华的风格,这一点使我们所有人感到欣喜。我们愿意了解,这是一位一直与贫困作斗争的诗人,他从来没有为哈佛大学毕业庆祝日写过一首诗,他的衣领总是破损不堪,或者他穿的衣服干脆没有衣领,所以他在理发的时候让理发师剃去脖子后面的头发。我们愿意了解,在佐治亚州他沿铁路徒步旅行过,在堪萨斯州他收割过庄稼,在新泽西州他被烟熏蒸过,在伊利诺伊州他现在生活很快乐。每年,他都会去勃朗宁俱乐部待上一个月的时间,他是那里的宠儿;可是,他总是很高兴回到斯普林菲尔德,与当地的拉宾德拉那斯人一样穿上宽松长袍。如果他想买一辆汽车,我敢保证他会买福特汽车。和我们一样,他是地道的美国人,他在生活中从不穿鞋罩。

然而,即使是很朴实的人,他也会幻想。夜里,走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上,浏览着灯火通明的橱窗、熟食店、运载花生的马车、面包店、鱼摊、堆满饼干和乳酪的免费午餐柜台,还有星期六晚上买完物品哼着小曲在回家的路上费力前行的小市民——他感觉到成为其中一员,或多少参与一下的激动心情,因为其中充满了不同的、可笑的、可怜的、奇怪的人性特征。与每一个其他的双足动物属于同类,满腔热情了解到惠特曼和欧·亨利充分知晓的事情,这种感觉和认识都可以体会到。这就是林赛关于生活感悟的本质内容。他喜欢很多人聚在一起,喜欢与人做伴,喜欢大量的牛里脊肉和洋葱,喜欢他的名字出现在出版物上。他吟唱诗歌,庆祝我们大杂烩民主制度的伟大标志:冰激凌苏打水、带电高空符号、主日野餐、电影、马克·吐温。在我们人性的太平洋多产的海底淤泥中,他发现了丰富的珊瑚和五彩的贝壳,他感觉到了盛情、尊敬、爱和美。

正是这些温和的情感才使他成为快乐行者。维切尔徒步穿行了十二个州,沿途仔细观察风土人情,给食品柜照明,这让世人不解。他的方法就是徒步和身无分文(“当他想停时就停下来,想唱时就唱起来。”),一路乞讨食物,向人借宿。我觉得,他像任何一位美国公民一样免费吃了许多顿饭;下面的几段文字选自于他的一本小册子——他在路上经常参阅——他是这样做的:用诗句换取面包。

这本小册子是伊利诺伊州斯普林菲尔德市的尼古拉斯·维切尔·林赛于1912年6月创作的新诗集,特意出版以换取一些费用。

作者从家乡出发,穿越整个西部,再返回故里,在徒步旅行过程中,他将用这本诗集来交换生活必需品。在路途上,他将遵守以下规定:

(1)远离城市。

(2)远离铁路。

(3)与金钱不发生任何联系。不带任何行李。

(4)11时45分乞讨午餐。

(5)5时45分乞讨晚餐、住宿和早餐。

(6)独自旅行。

(7)要整洁、诚实、有礼貌、正直。

(8)传授美的福音。

为了实施最后一个规定,对行李的规定将会有三种例外情况。(1)作者将随身携带一份印刷的简短声明,称做“美的福音”。(2)他将沿途传播这本诗集中的诗句。(3)他还将携带一只小皮包,里面装有图片等物,他选择这些物品以概括他对艺术史的看法,尤其是他的看法适合美国的情形时……

如今,汽车已经为我们做了这一切;当汽车成为公路上的绝对交通工具时,步行将仍然是少数秘密行动的谦恭的人所享有的个人的神秘乐趣。对我们来说,偏僻的小径、广阔的草原显得神圣而温馨。谢天谢地,世上还存留着尚未被手摇留声机和豪华轿车腐蚀的温情的灵魂。我们穿着破旧的裤子、宽松的鞋子,手里拿着烟斗和手杖,在午餐和晚餐之间、我们可以步行十五英里,并讴歌上帝赐予人类的诸多途径。

有时候,下午2点钟左右(午饭后大约半小时,是上路的好时机),徒步旅行的老使者开始鼓励我,我努力地想寻找一个出发的理由。当一股强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时,这位使者就对我大声叫。我在我的高级大本营里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我假装在那儿作诗以换取星期一下午的酬劳。档案橱柜、自动调温器、卡片索引、打字机、自动电话:这些灵敏的止痛剂对我来说不起作用。即使来访的是金发美女或者温和的商务使者,他们在我房间进进出出,步履轻盈,手里拿着一些便函、邮件、手稿,是的,即使是这些人也无法激起我的兴致。我的思想早就跑到了外面的街道、道路、田野和河流,这些无限的美景以愉快的声音召唤着漫游者。有一处地方,山坡上吹过一阵大风;有一次,一个人在雨中沿着大北路(Great North Road)朝着罗伊斯顿的方向信步走去……

噢,宙斯!我们徒步走完十二英里的路途,你赐予我们的是大腿和胫骨的阵阵疼痛。你引领着我们“朝着大海的方向惬意地行走在山坡上”;或者你引我们走上一条通向某个村庄的崎岖不平的小路。红色窗帘后面是旅馆的大厅,火炉旁边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准备着冷牛肉、黄色乳酪、一大杯混合啤酒。然后,祝愿我们自己享用完这些赏赐后能够继续翻开培根论文集,研读那些出色的文字:“这的确是上帝对人类的眷顾:使人类的思想充满博爱,惬意地休养之后,开启真理的窗户。”

[《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