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转变章》。克就变言,则说为一翕一辟之生灭灭生而不息;若乃斥指转变不息之本体而为之目,则曰恒转;恒转势用大极,故又名之以功能。此在前章未及深论,今更详之,而印度佛家所见差谬处尤须绳正。

本章开端,关于体用两词之意义还须申说一番。用者,作用或功用之谓,其本身只是一种动势,亦名势用。

体者,对用而得名。但体是举其自身全显为万殊的大用,不是超脱于用之外而独存,故体者用之体,不可离用去觅体。

印度佛家将宇宙万象所谓色法和心法通名法相,谓色心诸法虽复无实,而现有相状故名法相,至于一切法相之实体则名为法性。性者,体义。 详彼所谓法性,即我所云体;其所谓法相,我则直名为用,而不欲以法相名之,但有时亦说法相。西洋哲学分别现象与实体,亦近似佛家法相法性之分。

一切法相,何故名之为用?且先就心法言。吾人反观自心,固是炯然觉了之相,觉者自觉,了者了别,能了境故。 然无可执为实物,此心只是刹那刹那别别顿起,无暂住故。前刹之心,才起即灭,后刹之心,续前而起,亦复不住,故每刹之心皆别别起。 又复当知,此心元是一种健动的势用,健动即是辟,详《转变章》。 本周遍法界而实主乎吾身,法界本佛籍,今借用之,犹云全宇宙。 虽主乎吾身而实无所不在,弥满太虚,物皆同具。 无内无外,未可以声臭求,无自他等相可分,故无内外。声臭俱泯,不可以析物之法推求之。 非断非常,不容起有无见,不守其故,曰非常;盛德恒新,曰不断。非常故不容执有实物;非断故不容计为空无。 是故名为大用。大者,赞词。

次就物言。物质现象,佛书名为色法。在俗谛中当然以一切物为实在,惟印度佛家将物质析至极微,科学家亦将物质析至原子电子等,然则极微或元子电子可以说为物质宇宙之本源欤?余敢断言元子电子都不实在,都不得为本源。设将来发见有物比元子电子更为细微者,我亦敢断言其都不实在,都不得为本源。谈元子电子者,如拟之微粒、拟之波动、拟之亦波亦粒,要皆是对于化迹之一种图摹,而不可得其情实。云何化迹?曰:本体流行之翕势,动而猛疾,有迹象现,现者现起。动势疾则有迹象现者,譬如燃火楮,猛力旋转,便见光轮;此光轮本非实有,只由旋转猛疾所现之迹象耳。翕势有迹象现,理亦犹是。 是谓化迹。犹云变化之迹。 化迹渐转渐粗,遂形成物质宇宙。《易》《干凿度》曰“夫有形生于无形,天地安从生?今《易纬》本,天地作乾坤,《列子》《天瑞篇》引作天地,当是据《易纬》古本,今从《天瑞》。 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云云。按此段文字,从来无注意求解者。郑玄注,甚谬,恐文繁,不及驳正。今略释如后。

有形生于无形者,生字,是显发义;有形者非实在,知其必本于无形;无形者真实无对,下云太易是也。天地者,万物之总称,今问万物安从生,以起下文。

太易未见气者,太易乃本体之名。古代有以气为宇宙本体者,如殷《易》首《坤》是也。孔子正其误,则谓太易不可以气言之,故曰未见气。见者,显现义,太易本寂然无象,故未显为气也。《转变章》引太易,解文句稍异。

太初气之始者,言气始见,是名太初也。见读现。 郑玄云“元气之所本始”,其置一所字,则太初犹不即是气,但气以太初为本耳。此解大谬。元气者何?郑复无释,只虚弄名词。余以为气者,势用之称,本体流行而有翕势,猛疾凝敛,是为形质之母,故字曰气。母者,言其未成乎形而形已萌于此,未成乎质而质已胎于此,故曰气者形质之母。

太始形之始者,言能始形见,是名太始也。形者,是形着义,非形象义。成象即有质,当是太素,非太始也。 翕势凝敛而名为气,已如前说;自此以往,渐由微而着、由精而粗,于是有胜能着见,胜者赞词,能者能力,见读现。 故说为形。气尚隐微,及由微而着,即成胜能,故从其盛着,而名之以形也。

太素质之始者,质者物质。 言质始见,是名太素也。素犹质也,太者赞词。 胜能着见,又复增盛,而物质始现起也。

气始名太初者,宇宙本体,是名太易,太易非气也,而其成用始有气见,见读现。用分翕辟二势,今此只就翕之一方而言。 是物质宇宙之初基也,不尊之曰太初可乎?

形始名太始者,资于气以成能,其形着盛大,而物质复资之以始,不尊之为太始可乎?

质始但名太素者,以其不更为他作始故也。素亦质义,质始见而宇宙万象森然,故赞曰太素也。

气形质具而未相离者,形固资气以生,而气之自分等流,终无已止也;自分指气的自身而言,等流云云,谓气是刹刹灭故生新、相续流而不断绝也。 质固资形以生,而形之自分等流,亦无己止也;是故气形质毕具而互不相离。谓之浑沦,浑沦者,言三始究不可分判也。气始、形始、质始,曰三始。 据《干凿度》此文,物质元非本有。其云气始,实即翕势,所谓大用之一方面。用有翕辟二方面,今此云气者,乃克就翕的方面而言。 形质二始,皆资于气以生,是化迹之转而益粗显也。余惟万物皆方生方灭,方灭方生,都无暂住,何有实物质?非谓无物质现象,但无实质。 且质原于能,能复原于大化摄聚之势,大化犹云大用,摄聚犹言翕。 吾推万物之所由然而正名曰用,用者,以本体之流行故名。 自是活泼泼地,故法相之名,犹嫌其滞于相也。

大乘空有二宗关于法相的说法亦各不同,且先谈空义。空宗首空法相,空者,遮拨之谓。 欲人自悟空理。空理谓本体,亦名真如。以空诸妄相而始呈现,故名空理,非谓本体亦空,勿误会。 如第三章中所举喻,若于绳相迷执为实有者,即于绳而但起绳相想,不复能于绳而直见其本唯是麻。今于一切法相迷执为实有,则亦于法相而但作法相想,不复能于法相而直见其本唯是如。如者,具云真如。 易言之,即不能空法相而透澈法性。法性,犹云本体。 所以空宗遮拨法相,其意趣甚深微妙。

《般若心经》者,从《大般若经》中甄综精微、纂提纲要而别出之小册也。《大般若经》是空宗根本大典,所谓群经之王、诸佛之母也,而《心经》采撮《般若》旨要,足为法门总持。《心经》开宗明义曰“照见五蕴皆空”,此一语,网罗《大般若》全部旨趣无遗。五蕴者,法相之别称,析一切法相而各别以聚,则说为蕴,蕴者,聚义。 综计蕴数,则说有五。五蕴者,首色蕴,通摄一切物,如吾人根身以至天地诸大物,总摄色蕴。次受想行识四蕴,则举一切心法而通析为此四。受蕴者,谓于境而有苦乐等领纳故名为受,受者,领纳义。 此以情的作用而立受蕴。想蕴者,谓于境取像故名为想。如缘青时,计此是青非赤白等,是为取像,由此得成辨物析理的知识。此以知的作用而立想蕴。行蕴者,谓于境起造作故名为行,行者,造作义。 所以意的作用而立行蕴。又复当知,受想行三蕴通言心所法。心所法者,犹云心上所有之诸作用,不即是心,而属于心,故名心所。唯行蕴中不止一个行心所,更有多数心所,皆不别立蕴者,而悉摄于行蕴,学者宜知。已说心所三蕴,最后识蕴则通摄八个识。按《成论》云“凡言识者,亦摄各心所”,今此五蕴,心所既别开,故识蕴只是心而不摄心所。向见读佛书者每以心、心所之分为难解,余曰:佛家喜用剖析法,将心剖作段段片片,汝只照他的理论去了解。 小乘初说六识,曰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大乘有宗始加第七末那识及第八阿赖耶识。然小乘虽无七八之名,却已有其义,详在诸论。总之,色蕴专言物,后四蕴皆言心,故五蕴总分心物两方面。

上来已说五蕴名义,今释《经》旨。经言“五蕴皆空”者,空有二义:一曰空无义,谓一切法相都无实自性故,即皆是空。如以色蕴言,色法无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即色法本来是空。如以受蕴言,受心所法无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即受心所法本来是空。乃至以识蕴言,诸心法无有独立的实在的自体,即诸心法本来是空。言乃至者,中间略而不举故。 《大般若经》卷五百五十六有云“如说我等,毕竟不生,但有假名,都无自性。凡人皆执有自我,不悟我者只是依五蕴而起之妄执耳。若离五蕴,我果何在?故知我是假名,求其自性便不可得。 诸法亦尔,但有假名,都无自性。何等是色?即不可取,色本空无,如何可取。 亦不可生。色本空无,如何有生。 何等是受想行识?既不可取,亦不可生”云云。《大般若》全部,此类语句不可胜引,《心经》实总括其要义。二曰空谓空理,唯能空五蕴相者,方得于五蕴相而皆证空理。空理,详前注。 易言之,即于一一蕴相无所取着,而直透澈其本体。《心经》说“五蕴皆空”,此一空字实含两义,若执诸法有实自性而不空者,即无由于法相而见空理故。《心经》,基师有幽赞,而依世亲派之见地作解,不必可据。

《心经》复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此中空言,含二义,同前释。一者,空谓空无。俗举空言,便与色异,世间执色为有故;今依真谛道理解析色法,而至极微,更析至邻虚,极微更析之便无有物,名曰邻虚。 色法毕竟空无。《经》故说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若色与空互异者,色法应有实自性,今既不尔,故知色与空互不相异。既色与空互不异,所以又申之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中即言,明示色与空是一非二,因色法无实自性故。色本空无,受想行识将复云何?须知受等四蕴法,是就众生虚妄分别而言。分别作名词,即妄识之别名。 妄心是缘生法,已如前说。详第三章。 缘生法无自性,究竟空无,故《经》中才说至色与空互不异及互相即之四句,便接续说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如上都是遮拨法相。

二者,空谓空理。由法相空故,即于法相而识空理。如色法实性即是空理故,说色不异空;空理即是色法之实性故,说空不异色。由色与空理互不异故,遂申之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与空理有互不异及互相即四句,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综上所说,由于色心诸法相都空故,此云空者空无义,谓不执有色心等相。 因于一一法相而皆见为空理。

《经》复说言:“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此承上文而申之也。诸法空相者,通色法心法而言之。空相谓实相,亦云诸法本体,以其空诸妄相而始显,乃云空相。凡法本无今有,名生;生已坏尽,名灭。空相绝待,非一向无而今始生,故云不生;凡法有生则有灭,既无生,即无灭,故云不灭。障染名垢,反此名净。空相恒如其性,不受染污,譬如太虚虽云雾四塞而虚性恒时自尔,故云不垢。又言不净者,以净之为名对垢而彰,既本无垢即净名亦不立,故云不净。体相益广名增,反此名减,空相至大无外,不待增益始广,故云不增。凡法可增则可减,既无增,即无减,故复言不减。如上略明诸法空相远离生灭垢净增减等相,即是泯除差别法相,而直证入无差别实相。故《经》复说言:“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空中者,谓于空相中唯是一真绝待,一真之一,是无对义。 离相寂然,离诸虚妄分别之相曰离相,寂然者冲虚寂默,难以形容。 故约实相言,即无有色法可得,亦无有受想行识等法可得。此《心经》综括《大般若》全部深密理趣,而以极简约文字表达之者也。

上来引《心经》文加以解释,欲令读者明了空宗根本意思,所谓尝一脔肉而知一鼎之味,睹梧桐一叶落而知天下之秋。余尝言:空宗在认识论方面是对于吾人的知识或情见极力大扫荡一番。易言之,即是要将无始时来在实用方而发展之量智所受一切习染排斥尽净,而返诸固有照明的性智。空宗所谓般若即智义,而不径译为智者,其义深微故。本论所谓性智,亦相当于般若。 唯然,故于情见所执取之一切法相遮拨无遗,使外无可逐之物,则内而狂驰之情见亦与之俱熄,惟荡然无执,方得透入诸法实相,空宗善巧在此。然余终与空宗判若天渊者,则以为不妨于俗谛施设物质宇宙,使知识有立足地,且使情见转为正见,亦无恶于情见矣。此意当详之《量论》。空宗虽有俗谛,然余之本旨,却不必同于彼。

空宗全部意思,可蔽以一言,曰破相显性。相者,法相。性者,实性即本体之名。后仿此。 其所以破相,即是排斥知见,才好豁然悟入实性。知者,知解。见者,见解。量智对于事理起推求、察别、筹虑,乃至有所执持或主张者,通名知见。 知见起于逐物、析物、执物,逐者,向外追求;析者,分析,始为分析,求适用而已,后乃进而为精究物理之要术;执者,执着不舍。 本从现实世界熏习得来,后虽进为纯理之探求,而一向逐物等习染毕竟难为涤除。且量智对于物理世界,不得不假定为心外独存,其即物穷理之术,不得不尚客观而严分析。余以为就俗谛言,此实无可反对。遗物理、反量智、亦云反理智。 安浑沌而厌精析,是学术之所大戒。余固非排斥知见者,惟约真谛而谈证量,约有就义,亦有归义。真谛就本体言也。证量,谓证会本体,此为性智之自知自了,非是量智或知见境界。宜覆玩上卷《明宗章》。 若任量智以推验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体之实相,终是向外求理,推验者,推谓推求,验者体验。世俗亦言深切体验事物之内蕴,但此体验一词,与佛典言证会者截然不同义。 不得反己而自识本来面目。此用禅宗语。本体非超越于吾人而独存,古是吾人本来面目,吾人真性与万有实体无二无别,学者宜知。反己二字吃紧,本体非心外独存、非可剖析,故非可向外推验,惟反求诸己乃自识耳。反求之功,详在《明心章》下谈心所处。 此处有千言万语难说得,非超悟儒佛诸宗究竟旨趣而有向上希求者,无可与谈此理。克治小己之私,而识得吾与天地万物同体之实相,方见真己、方是向上。《论语》曰“君子上达”即此意。 空宗破法相而扫荡一切知见,自是据真谛立言,《心经》综《般若》旨要,说“五蕴皆空”,即于宇宙万象都不执为实有,一切知见无立足处,研佛法者宜识此意。哲学家谈本体者,不可不识此意。人各挟其知见以组成一套理论,而持之甚坚,妄臆真理果如是,则亦如蚕作茧自缚,如蛛造网自锢而已。空宗扫荡一切知见,其旨深远矣哉! 余于真谛赞同空宗者在此。夫泯相以识性,泯除法相,以识法性,譬如泯除众沤相,乃直见其是大海水。 乃即流行而识主宰,于相对而见绝对,于万殊而悟一真法界。佛典一真法界,即本体之名,亦真如之代词。 孔云“一贯”,正是澈此真源。余向时曾蔽于纷杂知见,及闻《般若》,而后臻斯理也。

空宗在认识论方面遮拨法相,遮拨犹云泯除,亦云遣除,遣者遣去。治佛籍者于此等字义须留意。 以显法性,此显字,犹云显示之或显明之也,他处准知。 余虽赞同,但空宗毕竟偏尚遮诠,遮诠,见上卷第三章总结诸节中。 其于法相所由现起,绝不究问,即无宇宙论可言。余丛书中有黄庆所记《显宗记》,可参考。 吾侪通玩空宗经论,空宗可以说真如即是诸法之实性,真如者,本体之名。法相,亦省云法。实性,犹云本体。他处仿此。 而决不肯说真如显为一切法。此显字,是显现义,譬如说大海水现作众沤。 此二种语势不同,其关系极重大,兹以二语并列于下:

(甲)真如即是诸法之实性。

(乙)真如显为一切法。

甲乙二语所表示之意义,一经对比,显然不同。由甲语玩之,便见诸法都无自性,应说为空。所以者何?诸法实性即是真如,非离异真如别有诸法之自性可得,非字,一气贯至此。 故知诸法但有假名而实空无。

由乙语玩之,诸法虽无自性,而非无法相可说。法相者,即是真如显为如是相故,由此应许有一切法相,即不妨假立外在世界。是故乙语不坏法相,甲语便完全毁坏法相。亦复当知,乙语即于法相而显示实性。古德云“信手所扪,皆是真如”,孟子言“形色即天性”,亦同此意。

如上所说甲乙二种语势,甲是说明空宗遮诠密意,而乙则隐示本论原主即用显体,与空宗迥不相同。乙语实系本论旨趣,而文中未直标本论,故置隐示二字,可参考第三章总结诸文。 空宗密意本在破相显性,已如前说,惟其毁坏法相,不肯施设法相,所以无宇宙论可谈。《大般若经》第一会,说二十空,空者空无,下仿此。 谓内空外空等等。如心法念念起灭不实故是内空,根身如浮沤不实故是内空。外空者,如世所执外在世界,本非实有故。 二十空名义殊繁,总略言之,只是于一切物行、行字见《转变章》。 一切心行,一一谛观谛者实义,远离虚妄计度,如理观照,是名谛观。 皆刹那灭、无有暂住,都是空无。乃至最后反观意想,犹取空相,意中犹作一切都空之想,即是有空相存,故云取空相。取者执也。 即此空相复应遣除,是名空空。夫空相亦空,更何所有?此自有说理以来,空诸所有,荡然无执,未有如般若宗也。且空宗不惟空法相而已,虽复涅槃法性至真至实,涅槃一词具有真常寂灭等义,乃法性之别名,今与法性合用为复词。 然恐人于涅槃法性起执故,则说无为空。无为亦法性之别名。 《大般若》五百五十六云:“时诸天子,问善现言:‘岂可涅槃亦复如幻?’善现答言:‘设更有法胜涅槃者,亦复如幻,何况涅槃?’是则法相固不可执,若复于法性起执者,虽性亦相,言若执法性为实物,亦与执法相不异。《中庸》有“无声无臭”之叹,老氏有“视不见、听不闻、搏不得”之称,皆明法性不可作实物去想。 故应俱遣,一切皆空。”渊乎微哉!叹观止矣。会得二十空义,《般若》全部在是。然不读《般若》全部,则于二十空只从名词上粗略玩过去,毕竟无深解。 然空宗谈空,不是空见,其所以空一切法相者,只欲人于法相而不取相,得以悟入法性。《大般若》卷五百六十二说“一切法皆会入法性,不见一事出法性外”云云。据此,可知空法相者,正是以一切法相会入法性,非谓法性亦空也。余以即用显体之意通之。法相千差万别,若于法相而悟入真实法性,即一切法皆如。如者真如,法性之名。 法相生灭无常,若于法相而悟入真实法性,即于无常而见常德。广说乃至无量义,恐繁且止。总之空宗密意唯在显示法性,余于真谛颇有契于空宗。古今谈本体者只有空宗能远离戏论,凡哲学家各凭臆想组成一套宇宙论,直须空宗快刀斩乱丝手段,断尽纠纷。

余从认识论方面而谈真谛,独契空宗,已如上说。还有不能赞同处,此所关甚钜,今当略论。

空宗密意本在显性,其所以破相,正为显性,空宗经论所反覆宣说无非此意。然余颇有疑者,则以为空宗是否领会性德之全,尚难判定。此中领会一词,即自知之谓。此知的意义极深,是冥然无有能知和所知的相状。 性德者,法性之德故,名为性德,或德即法性故,名为性德。夫法性无形相、无方所,本无从显示,而心之所可自喻,言之所可形容者唯其德耳。德者得也,谓法性之所以得成其为法性也。全字吃紧。法性本万德具足,毫无亏欠,但人不能不囿于其所习,而难自喻其性德之全。空宗诠说性体,大概以真实与不可变易及清净诸德而显示之。极真极实无虚妄故,说之为真;恒如其性无变易故,说之为如;一极湛然寂静圆明,说为清净。一极者,绝对义。湛然者,深冲义、微妙义。寂静者,无扰乱故、无作意故。圆明者,无迷闇故。 如上诸德,尤以寂静,提揭独重。如在凡位,不凡静虑工夫即无缘达到寂静境地,便长沦虚妄,而障其真、障其如、障其圆明。故自小宗迄于大乘有三法印,印可决定是佛所说法、非非佛法。此中法字,姑从宽泛解释,谓佛氏所说一切义理。 其第三法印,曰涅槃寂静。涅槃,见前。 可见印度佛家各宗派都是以寂静言性体。其言亦本于正见,固未容轻议。然复须知,至寂即是神化,化而不造故说为寂,有意造作则不寂,万化之本体虚寂而不起意,故无造作而万化皆寂也。 未可以不化言寂。至静即是谲变,谲者,奇诡不测。 变而非动故说为静,万变之本体虚静无形,故不可以有物动转之观念去推测,世俗见物动则不静,此变不尔,实万变而皆静也。 未可以不变言静。夫至静而变、至寂而化者,唯其寂非枯寂,而健德与之俱也;静非枯静,而仁德与之俱也。健,生德也;仁,亦生德也。即生即德曰生德。 曰健曰仁,异名同实。生生之盛大而不容已曰健,生生之和畅而无所间曰仁。和者,生意融融貌;畅者,生机条达貌。 《大易》之书,其言天德曰健,此云天者,乃法性或本体之别名;天德犹上文所云性德。 亦名为元,《易》之《干》即健义,是以健德显示性体。《干》亦名元,非于健德之外别有元可说也。 元者仁也,为万德之首,《易》云“众善之长”。 万德皆不离乎仁也。性地肇始万化,地者依持义,假说性体为万化作依持故云性地。 畅达无亏,是名亨德,仁之通也;性地肇始万化,含藏众宜,众宜者,不拘一端不守一定之宜故。 是名利德,仁之制也;制者,裁制得宜。 性地肇始万化,永正而固,正者离迷闇故、不颠倒故;固者离动摇故、毋改移故。 是名贞德,仁之恒也。恒无惑障故。 《易》之言天或性,则以元亨利贞四德显示之。四德唯元居首,亨利贞乃至众德皆依元德发现,成差别故。老子云“元德深矣远矣”,又曰“生而不有,元德,生德也。其生也本真实不容己,而非有心故生也,非有心故生,是生即无生,故曰“生而不有”。 为而不恃,生生化化德用无穷,未始无为也,然生而不有、化无留滞,又何尝有为乎?为而无为,故云“不恃”。 长而不宰,含藏众德故说为长,无形无意不同宗教家之造物主,故云“不宰”。王辅嗣云“有德而不知其主也”,亦言无所谓主耳。 是谓元德”。老子之学出于《易》,其书实发明《易》义。 夫元德者生德也,生生不息,本来真故,恒如其性故;生而无染,本圆明故;生而不有,本寂静故。是则曰真曰如,言乎生之实也;实谓无有虚妄。 曰圆明,言乎生之直也;直谓无有迷惑,宇宙人生不是由盲目的意志发展。 曰寂静,言乎生之几也。至寂至静之中生几萌动,而滞寂者则遏其几马。 是故“观我生”,观我生一词,借用《易观卦》语。夫吾与天地万物生生之理,岂可向外推求哉?亦返之我躬而自观焉乃自喻耳。 因以会通《般若》与《大易》之旨。吾知生焉,吾见元德焉,此本论所由作也。自观自喻,而后参证各家之旨得其会通,未有不由自喻而杂拾诸人可以通斯道也。程子曰:“吾学虽有所受,而天理二字确是自家体认出来。”学者宜知。

附识: 古德有云“月到上方诸品静”,诸品犹言万类,月到上方乃极澄静圆明之象,万类俱静,寂然不动也。 此只形容心体寂静的方面。心体即性体之异名,以其为宇宙万有之原,则说为性体,以其主乎吾身则说为心体。 陶诗云“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以此形容心体,差得其实,而无偏于滞寂之病。日暮天无云,是寂静也;春风扇微和,生生真机也,元德流行也。谈至此,空宗是否领会性德之全,总觉不能无疑问。空宗于寂静方面领会固极深,惜未免滞寂溺静,直将生生不息真机遏绝,其结果且陷于恶取空,空者空无,取谓执着,恶者毁责词,谓妄执一切皆空,故呵以恶取。 至少亦有此倾向。空宗毕竟于本原上有差失在。差失者,谓其不见性德之全。 空宗说涅槃亦复如幻,又说胜义空,义最殊胜名为胜义,空者空无,下仿此。 无为空,夫胜义无为皆性体之别名也,涅槃亦性体别名也。此可说为空,可说为如幻乎?虽则空宗密意恐人妄计性体如实物然,故说空、说如幻,以破其执,非谓性体果是空、果是如幻。然如此破斥,毕竟成过。性体空寂,本不应执为实物,空者,无形名空,非以无有名空;寂者,无扰乱相故。 然直说为空、为如幻,则几于空尽生生性种矣。性者,生生不息真机,喻如物种能生。 后来清辨菩萨空宗后出之大师也,菩萨犹言大智人。 作《掌珍论》,便立量云:量者,三支论式。三支谓宗因喻,详在因明。

无为,无有实。宗

不起故。因

似空华。喻

此量,直以无为性体复辞。 等若空华,极为有宗所不满。如护法菩萨及我国窥基大师皆抨击清辨甚力。详基师《成唯识论述记》。 平情论之,清辨谈空固未免恶取,然其见地实本之《大般若经》。《般若》破法相可也,乃并法性亦破,空荡何归?清辨承其宗绪,宜无责焉。吾尝言,空宗见到性体寂静,不可谓之不知性。性体上不容起一毫执着,空宗种种破斥无非此意。然而寂寂静静即是生机流行,生机流行毕竟寂静,此乃真宗微妙,迥绝言诠。真宗,犹云真宰,乃性体之名。 若见此者,方乃识性德之大全。空宗只见性体寂静,却不知性体亦是流行无息,吾疑其不识性德之全者以此。空宗经论具在,其谈到真如性体处,真如性体系复词。 曾容许着流行或生生等词否?若谈真如而着此等词,则必被呵斥为极迷大谬,无稍宽假。不独空宗,凡印度佛家各宗派罔不如是。《大般若经》说:“涅槃亦复如幻,设更有法胜涅槃者,我说亦复如幻,何况涅槃?”如此谈空,虽用意切于破执,而终有趣入空见之嫌疑。吾尝言,理见到真处,必不为激宕之词。理实如此,便称实而谈,何等平易;若说理稍涉激宕,必其见有所偏,非应真之谈也。印度佛家毕竟反人生,故于性体无生而生之真机不深领会,乃但见为空寂而已。谓空宗不识性德之全,夫岂过言!

《论语》记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所言天者乃性体之名,无言者形容其寂也。至寂而时行物生,时行物生而复至寂,是天之所以为天也。谈无为空者,何异是哉?《中庸》,孔氏之遗言也,其赞性德云:“《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輶者,微义,毛轻微之物也。伦,迹也。上者,绝对义,上天谓性体。载者,存义。此引《诗》言以明性体冲微无形,若拟其轻微如毛乎,毛则犹有伦迹,无可相拟也。性体直是声臭俱泯,亦空寂极矣;然无形而有存焉,故至诚无息也。“涅槃如幻”之云,岂不谬哉?

空宗唯恐人于性体上起执。如印度外道及西洋哲学家都将本体当做外在的物事来猜拟,人各怙其所见,如众盲摸象,无可证真。此辈倘闻《般若》,何至横持知见迷失自性?余诚不忍妄薄空宗,然有不能苟同者。空宗当克就知见上施破,不应将涅槃性体直说为空、为如幻,如此一往破尽,则破亦成执,空宗未免差毫厘谬千里。昔梅子禅师从马祖闻“即心即佛”之说,此中佛谓性体,心谓本心,本心即是性体,故两言即。 后别马祖,居闽之梅岭十余年。马祖门下有参访至其地者,梅子因问马大师近来有何言教?参者曰:“大师初说即心即佛,近来却说非心非佛。”恐人闻其初说而妄执有实心相或实佛相,故说双非。 梅子呵云:“这老汉又误煞天下人,尽管他非心非佛,吾唯知即心即佛。”马祖闻之曰:“梅子熟了也。”这个公案很可玩味。吾侪勿误解空宗以为一切都空,却须于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机认识性体;勿以为性体只是寂静,却须识得即寂静即流行方是性体。余于上卷第三章,已明示即用显体,此是吾与空宗根本不同所在。或有难言:“空寂是体,生生化化不息之几是用,印度佛家以见体为根极,中土儒宗之学只是谈用。今公之学出入华、梵,欲冶儒佛于一炉,其不可强通处,则将以己意而进退之,公之议佛,得毋未足为定谳欤?”曰:恶是何言?诚如汝计,则体自体而用自用,截然两片物事。用是生化之几,不由体显,如何凭空起用?体唯空寂,不可说生化,非独是死物,亦是闲物矣。须知体用可分而不可分。可分者,体无差别,用乃万殊,于万殊中而指出其无差别之体,故洪建皇极,而万化皆由真宰,万理皆有统宗。本无差别之体而显为万殊之用,虚而不屈者仁之藏也,仁谓体,下同。藏者,含藏。体本至虚,而乃显为生生化化、不可穷屈,由其至仁含藏万德故也。 动而愈出者仁之显也,动而不暂留,新新而起,故云愈出,此是仁体显发。 是故繁然妙有而毕竟不可得者,假说名用。万有不齐,故云繁然;此理非思议所及,故谓之妙。万有都无自体,故云毕竟不可得。何以故?万有非离异其本体而别有一一自体故,又皆刹刹顿现,无物暂住故。 寂然至无,无为而无不为者,则是用之本体。寂然者,虚静貌。无形相、无方所、无作意、无迷乱等相,故云至无。无为者,非有意造作故;无不为者,法尔含藏万德,现起大用故、成妙有故。 用依体现,喻如无量众沤都是大海水显现。 体待用存,喻如大海水非超越无量众沤而独在。 所以体用不得不分疏。然而一言乎用,则是其本体全成为用,而不可于用外觅体;一言乎体,则是无穷妙用法尔皆备,谁谓顽空可以忽然成用?王阳明有言:“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此乃证真之谈。所以,体用可分而又不可分。此意只可向解人道得,难为不知者言也。

上来难者之说,正是印度佛家意思,考诸浩浩三藏,佛家典籍分经论律三藏。 壹是皆引归证见诸法实相为主旨。实相即本体之名。 《法华玄义》引《释论》云:“大乘但有一法印,谓诸法实相。”《胜鬘》等经说“澈法源底”,犹云澈了一切法之实相。源底亦实相之形容词也。此不独大乘为然,《阿含》已说真如,小乘无一不归趣涅槃。难者所谓见体为根极是也。玄奘法师于大乘有宗最为显学,其上唐太宗表有云:“盖闻六爻深赜,拘于生灭之场;奘以孔子《易经》每卦六爻明变动不居之义,幽深繁赜,但只见到生灭即只谈法相,而未悟法性。奘以此议孔。 百物正名,未涉真如之境。”此就《春秋》而言。《春秋》推物理人事之变,始于正名,然未涉及真如,其失与《易》同。奘师总以孔子为不见体。 难者谓儒家只谈用,其说实本之奘师。夫奘师讥孔子不见体,而独以证见真如归高释宗者,此非故意维持门户。奘师本承印度佛家之学,只以空寂言真如性体,决不许说即空寂即生化、即生化即空寂。奘师所承之学,只可以孔德言体,孔德借用《老子》。王辅嗣云:“孔、空也。以空为德曰孔德。” 而不可以生德言体;生德详前。 只可以艮背来形容体,《易》《艮卦》曰“艮其背”,背不动之地也,止于不动之地曰艮背。佛氏谈体曰如如不动是也。 而不可以雷雨之动满盈来形容体。《易》《屯卦》之《象》曰“雷雨之动满盈”,儒家以此形容本体之流行盛大难思,可谓善譬。印度佛家则不许以流行言体。 玄奘习于印度佛家之说,宜其不悟孔子之道。孔子系《易》,曰“易有太极”,太极,即本体之名。 六十四卦明万有不齐,皆太极之散着。谓《易》不见体可乎?《春秋》本元以明化,董子《繁露》《重政》云“元犹原也”,此与《易》义相会。《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春秋》建元即本斯旨。一家之学,宗要无殊,宗要者,宗谓主旨,要谓理要。 谓《春秋》不见体可乎?《易》、《春秋》只是于用识体,迥异佛氏谈体而遗用。玄奘守一家之言而蔽焉,故不达圣意也。犹复须知,用固不即是体,而不可离用觅体。本体全显为用,显者,现起义。 即一一用上都具全体。故即用显体,显者,显示。 始免支离;离用言体,终乖至道。难者曰:“公谓印度佛家离用言体,恐非彼之本意。”答曰:吾前已云,寂然至无,无为而无不为者则是用之本体,此句中吃紧在无为而无不为六字,而与印度佛家天壤悬隔处尤在无不为三字。余于体上说个无不为,便与阳明所云“即体而言用在体”同义。汝试熟思印度佛家三藏十二部经,其谈到真如性体可着无不为三字否?佛氏只许说本体是无为,断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盖自小乘以来,本以出离生死为终鹄,故于本体唯证会寂静。及大乘空宗肇兴,以不舍众生为本愿,大乘本愿在度脱一切众生,然众生不可度尽,则彼之愿力亦与众生常俱无尽,故终不舍众生也。 以生死涅槃两无住着为大行,小乘布生死,则趣涅槃而不住生死,是谓自了主义。大乘则不住生死,亦不住涅槃,惑染已尽故不住生死,随机化物不独趣寂故不住涅槃,此大乘之行所以为大。 虽复极广极大,超出劣机,劣机谓小乘。 然终以度尽一切众生令离生死海为蕲向,但不忍独趣涅槃耳。空宗还是出世思想,故其所证会于本体者只是无相无为、无造无作,寂静最寂静、甚深最甚深,无相至此,并出《大般若经》。 而于其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几,毕竟不曾领会到。所以只说无为,而不许说无为无不为,遂有离用言体之失。

或复难言:“佛家小乘专主趣寂,诚哉有体无用;而大乘确不然。姑就修行而言,修者修为,行者行持或行履。此行作依持故,能到佛位,即名行持。此行是其所切实践履,即名行履。修行者,所修之行曰修行;或修即是行,故名修行。 大乘有六度万行,行而曰万,言其行不一端也。六度者,一曰布施,二曰净戒,三曰安忍,四曰精进,五曰静虑,六曰般若。以此六法,离生死岸,而到彼岸,所谓涅槃,是名为度。 乃至法云地胜用无边,大乘修行有十地。第十地曰法云地,谓证得真如实性故,名得法身。如是具足自在,如云含水,能起胜用,故此地名法云。 如何说大乘有体而无用耶?”答曰:吾所云用,原依本体之流行而说,如澈悟真性流行,真性即本体之异名。 是为即体成用。谓即此体全成为用,非体在用之外。 即用呈体,体本无相,而成为用则有相,故即此用呈现其体。 则体用虽不妨分说,而实际上毕竟不可分。此理非由猜度。试就宇宙论言,万象森罗,皆是大用灿然,即皆是真体澄然,澄然者,寂静貌。 云何体用可分?若就修行言,全性成行,性即体,全者言其无亏欠。一切善美之行皆是性体呈露,故云全性成行。 全行是性,善美之行,正是显发清净性体,故云全行是性。 亦见体用不可分。行即用之异名,既全性成行,全行是性,则体用不可分甚明。 今观大乘谈体处,只是无为无作,无有生生,无有变化。《大般若经》《法涌菩萨品》言“诸法真如离数量故,非有性故,譬如阳焰乃至如梦”云云。夫真如为诸法本体之名,此本无相、无对,更无数量,但说为非有性,如焰如梦,究不应理。真如虽无相,而实不空,云何非有性?焰、梦并是空幻,都无所有,岂可以拟真如?《经》意虽主破执,而矫枉过直如此,终是见地有未谛处。审其言,则体为空寂而无可成用之体,是其修行所起胜用,只欲别于小乘自了生死,故不得不修此大行。大行即胜用。 若衡以本论即用即体之义,大乘究未圆融。彼虽于一方言胜用,而又于一方以如焰如梦言体,是其体为无可成用之体,云何体用得融为一?总之大乘所自别于小宗者,其根本意思只是无住涅槃,无如其出世思想不曾改变,故其证会真如性体只是空寂无为境界。此种根本意义,大小乘殊无区别。或复问言:“如公所说,印度佛家离用谈体,然则其所证见为空寂等德者皆非性体之本然,然谓如此,本来如此曰本然。 而为其情见所妄构欤?”答曰:汝所计,亦非是。佛氏断除惑染,止息攀援,泯绝外缘,入于无待,攀援息,即不见有外在之境,故外缘绝;远离一切分别相,故入无待。 默默之中独知炯然,明明之地一寂澄然,佛氏于此亲证空寂真常,离一切相故名空,离诸惑染故名寂,本非虚妄故名真,恒如其性故名常。佛家亲证如是,故说如是,吾侪体认所至亦自信得如是。更参稽儒氏,曰“无声无臭”,亦是空寂义,曰“诚”曰“恒性”,亦是真常义,性唯是善,无改易故名恒,真实曰诚。 是故佛氏所证,儒亦同证,何所疑于佛?然而佛氏终不可入吾儒之道者,其观空虽妙,而不免耽空;其归寂虽是,而不免滞寂。观空者,于一切法都无妄执故;归寂者,归趣涅槃寂静,无惑乱相故。 夫滞寂则不悟生生之盛,耽空则不识化化之妙,此佛家者流所以谈体而遗用,卒为吾儒所不许也。

尝试思之,佛家或非不悟生化,只是欲逆遏生化,以实现其出世理想。推迹佛氏本意,原欲断除与生俱始之附赘物,所谓染污习气是也。染习足以障碍性体,佛氏欲断除此种附赘,乃不期而至于逆遏生化。有人说:小乘确是逆遏性体之流行,流行即谓生化。 大乘不然。余曰:大乘之异于小者只是不取自了主义,其愿力宏大,誓度脱一切众生,而众生不可度尽,则彼亦长劫不舍世间、不舍众生,大乘之大也在是。但通览大乘经典,寻其旨归,终以出离生死海为蕲向,是乃不容矫乱。玄奘有言“九十六道,印度外道学派有九十六种。 并欲超生”谓超脱生死。 云云。可见古代印度人多怀出世思想,不独佛家为然。

佛氏谈空寂而不悟生化,要非识性德之全。然有不可不知者,惟实证空寂,乃为深知生化。性体无形无象故说为空,离诸惑染故说为寂,惟寂故蓄之深而生生不息,惟空故运而无所积,乃万化无穷。无形即无畛域,故为万化源;有形者域于形,何堪肇万化?老子以空德言本体,几于佛矣。“运而无所积”,借用庄子语。积者,犹云留滞。本体之流行,新新不竭,无有留滞。 哲学家持生命论者,皆不悟性体空寂,故其言生命,亦于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几鲜有窥见。真几二字吃紧,真者言其不杂后起之习气也,几者言生机微妙也,他处用是等语句者皆仿此。 原夫吾人有生以来一切造作,皆有余势潜存,名为习气。吾人每一动念,不论见之行事与否,而念虑发动,已是一种造作。此一念造作,便有余势潜伏,成为习气。如初见某甲有不合之感,后闻人称某甲,每难遽信,即过去遗习未亡也。 乃至所承无始种族经验,亦是习气。人类祖先之经验遗于后嗣,而后嗣承之,亦名为习。 凡诸无量习气,互相和集各种习气互相结聚,名和集。 成为一团势力,潜伏不散。佛家上座部谓之细心,隐微而不自觉,故谓细心,犹晚世心理学所云下意识。 大乘唯识师亦云赖耶恒转如暴流,赖耶者,第八识之名,实即一团习气耳。赖耶刹刹前灭后生而相续流,其势盛大,如洪河暴流然。 余则名以习海。习海杂染物也,其在吾人隐然主乎吾身,几于侵蚀吾人固有生命取而代之。吾人固有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易言之即本体。 孔子所以悲夫罔之生,失其正直之本性曰罔,罔而生,实犹死也。 为其丧固有生命,而沦没于习海也。吾前已云,习海杂染物也,专就染习言。 是为迷闇势力之府。佛家无明,数论三德中之闇,皆谓此。 诸持生命论者,其体验所至,大都不越习海之域,即以习气视为固有生命,以习海障蔽性海。性海谓固有生命。 不独叔本华意志之论如是,彼所谓盲目的意志,即无明也、闇也。其追求无餍,佛氏所谓取也。此取字,有希欲与追逐及贪着等义,吾人有生存欲乃至权力欲,皆取也。众生以取故有生,但如自悟本性者,其生活力自然充实不已而无所取,此非凡夫境界。 柏格森辈谈生命,其绵延之物犹是恒转如暴流之习海,非真有见于性海也。绵延之物,此物字即回指绵延而言,非谓绵延是物质也。如老云“道之为物”,即指道言。 此意今不及详,当别为文论之。《大易》《乾卦》“天行健”之象,正显本体流行,而复明其德相,德有其相,曰德相。 曰“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刚健者,坚固不可折挠,升进而无退转,是健德也;中正者,无倒妄故;佛云无颠倒、无虚妄,与《干》《文言》、言“中正”,其义一也。 纯粹精者,至善故。无有杂染,故云纯粹精。《大学》言“至善”本此。 本体涵备万德,无可悉举,此乃标其总相。学者反己深体之,当信万有根源谓本体。 不是一团黑业。黑业,借用佛典名词,不必如其本义。黑犹闇,业者势用义,言本体不是一团迷闇势用。伏曼容言“万事起于惑”,此等宇宙观,甚迷谬。 诸持生命论者,颇有崇尚意志强力,不悟意志强力恒成于习,不必自性生。性谓本体,通万有而目其本源则曰本体,自吾人禀之以生而言则亦曰性,他处用性字者准知。 《乾卦》之明性德、刚健必与中正纯粹精相浑融而不可分,则不以习气之猛戾为健德也甚明。昔儒之驳者,有言性恶,有言善恶混,其病在以习为性而实不见性故也。西洋学人谈生命虽不无所究,然未能彻悟空寂,毕竟不识自性。自性,犹云自家固有的生命。 夫实有而不可象故云空,本论生命一词,以目本体,与世间习用此词者实不同义。吾人与天地万物,从本体上说是同体,即是同此大生命。本体无形无象,老子云视不见听不闻搏不得是也,故曰不可象。以不可象,说为空,非空无也。 至善而不可乱故云寂。性唯是善,不受惑染,佛云无扰乱相是也。如云雾蔽空,而太阳自相无损。 寂而不已于生,空而不穷于化,是乃德用自然。空而不穷于化,故化不暂停;详《转变章》。 寂而不已于生,故生无所挂。生而不已者,常灭故创新也。常创新,故无挂碍;凡有挂碍即是惑相,乃习气现起耳。 生命本如是。君子荡然无系,放于日新,不以习气害其生命,始可与语斯理。无系义极深远,有私图与私好私恶者方是系。舜有天下而不与,仲尼与民同患,皆无系也。

或有问言:“公于本体论方面以体用不二为宗极,此与佛氏固判若天渊。即求之儒家《大易》,谓其有体用不二意思却不甚分明。而公于二家谋一融通处何耶?”谓空寂与生化融为一片。 答曰:善哉问也。俗学分门户,吾之所求者真理也。哲学家谈本体,各持所见,无有同证,学子遂以谈本体为戒,此大谬也。余以为,儒佛二家并谓真理是人人可同证,此中真理谓本体,兹不引二家文,避繁故。 在道理上说不容反对。但就事实言,古今学人虽皆以穷真理为务,而求有完全同证者殆不可得。此无他,真理本无穷无尽,而学者又各以情见蔽其正见,其见解杂以妄情曰情见。 即与真理全相隔。譬如盲人终不睹日。虽在上哲以思修交尽之功,思修,见上卷《明宗章》。 引发正见,得有窥于真理。然复须知,真理无穷无尽,唯有至人于证量境界中,方与真理为一。但证量无分别,是诸见俱熄处。此中有无限意思,须作《量论》时别立证量一篇。庄子云“至人无己”,此乃极地,勿粗心会去。 才离证量,便涉见际,见所及有限,终不能与真理之无穷无尽者相应。譬如宝塔,有无量方面,睹此一方面,便遗彼彼多方面。彼者,对此而言。彼而又彼,言方面极多,不唯此也。 见之用有限亦犹是。故夫明之所在,即为蔽之所由成。明于此者,即于彼彼皆蔽而弗见。浅夫自恃其明,而不悟其蔽。 庄生所为大慨也。见属量智,其起也必有感识为依据。佛家五识,吾名以感识。感识本与纯粹感觉相当,虽有异义,此所不取。学者多不许感觉为知识,余不然,俟《量论》详之。 见之发展,其为术虽繁,而推度、分析、体验三者为最要。体验之术只是深入,或内有所悟,或向外考察,都须深心融入于事理中,是谓体验。 见已定,便有执。此执字有劣与非劣二义。见不正而僻执之,是劣义。正见于事理无违谬,乃执而不移,此非劣义。诸大学派之理论,亦各推阐其所见而已。论见若求详,所涉便广远,须待《量论》。 任何大学派,其所见总有限,而且其正见之所在,即为不正见之所伏。执其一方面之正见不可移,而忘却有许多未见到之方面,将过执自见而屏斥他见,则不正伏于斯矣。 余自三十五岁后,为学以旁求百氏析异观同为务,以偏至之论为戒,后有达者,当识斯趣也。华、梵先哲明体之籍,无过《大易》、《大般若》二经。《般若》空寂澈底。澈底二字吃紧,非深玩《大经》与四论得言外意者,难了斯旨。 《易》家说“无声无臭”,其于《般若》了义却引而不发。“无声无臭”,《中庸》末章语,然昔儒以《中庸》为演《易》之书。 《大易》弘阐生化,《般若》一往破执,不能无病,惟《易》道适矫其偏。故证空而观生,则生而不有之妙油然自得;归寂而知化,则化而不留之神畅乎无极。斯义也深远哉!吾谁与言之耶?或曰“若是,则与昔者三家合一之论奚若?”三家谓儒释道。 曰:“郑声不可乱雅”,先圣言之矣。言三家合一者,自己无有根据、无有统类,比附杂揉而谈合一,是混乱也,会通之旨则异是。体真极而辨众义,辨众义而会真极,根据强而统类明,是故谓之会通。混乱者,寻摘文句而求其似,此不知学者所为耳。会通则必自有正见,乃可以综众家而辨其各是处,即由其各是处以会其通。夫穷理之事,析异难矣,而会通尤难。析异在周以察物,小知可能也。会通必其神智不滞于物,非小知可能也。私门户而薄会通,大道所由塞也,学术所由废也,时俗固可与言学乎?或曰:“公之学已异于佛家矣,其犹可以佛家名之否?”答曰:吾始治佛家唯识论,尝有撰述矣。后来忽不以旧师持义为然也,自毁前稿,久之始造《新论》。吾惟以真理为归,本不拘家派,且吾毕竟游乎佛与儒之间,亦佛亦儒,非佛非儒,吾亦只是吾而已矣。

综前所说,吾与印度佛家,尤其大乘空宗,颇有异同,已可概见。至若玄奘介绍有宗,如无着、世亲一派,其持论本欲矫空宗流弊,而乃失去空宗精意,此亦可谓不善变已。今当略论之如后。

有宗之学原本空宗,而后乃盛宣有教,以与之反。考有宗所据之《解深密》等经,判定释迦说教有三时。参考《解深密经》《无自性相品》。 谓初时,为小乘说有教。大概明人空,谓本无实在的人或实在的我,只是妄情依五蕴法而执为人或我。 犹未显法空道理。盖小乘根器浅,只破其人我执而止。第二时,为发趣大乘者说空教。如《大般若经》说一切法都无自性,即法相本空,故名空教。然是有上有容未为了义。有上者,谓更有胜教在其上故。有容者,须更容纳中道教故。 第三时,为大乘说非有非空中道之教。妄情所执实我实法,本皆空无,应说非有;然诸法相如心法色法皆是缘生法故,不可说无。又此诸法相皆有真如实性,更不可说是空。由此应说,妄识之所执,诚哉非有;但法性法相毕竟非空。此与《般若》一往谈空者不同,故名非有非空中道教。详此所云三时教,盖大乘有宗假托佛说有随机施教之异,而第三时中道教,则有宗自以为传承释迦最上圆音。且其判定空宗所承为不了义教,是明目张胆反对空宗无疑。夫有宗以非有非空对治空宗一往谈空之弊,用意未尝不是;独惜其所推演之一套理论,适堕情见窠臼,殊难折伏空宗。今欲评判有宗得失,须从两方面去审核,一本体论,二宇宙论。

先从本体论方面审核有宗之说。有宗与空宗相反处,可就《宝性论》中找出证据。《宝性论》系元魏天竺三藏勒那摩提译。 此论《本为何义说品》第七:“问曰:余修多罗中,按修多罗谓经籍。 皆说一切空。按指空宗所宗经而言。 此中何故说,有真如佛性。按《宝性论》属有宗。佛性亦真如之别名。 偈言:

处处经中说,内外一切空。按内空外空等曾见前文。 有为法如云,及如梦幻等。按以上谓空宗。 此中何故说,一切诸众生,皆有真如性,而不说空寂。按以上谓有宗。

答曰:偈言:

以有怯弱心,按此第一种过。空宗说一切皆空,众生闻之怖畏,以为无所归趣,故有怯弱心也。 轻慢诸众生,按此第二种过。如一切空之言,即众生都无真如佛性,故是轻慢众生。 执着虚妄法,按此第三种过。谓谈一切空,而无真实可以示人,故外道皆执着虚妄法,无可导之入正理。 谤真如实性,按此第四种过。凡执着虚妄法者皆不知有真如性,故妄肆谤毁。 计身有神我。按此每五种过。如外道由不见真如故,乃妄计身中有神我。 为令如是等,远离五种过,故说有佛性。”

据《宝性论》所言,足见空宗所传授之经典处处说空寂,及有宗崛起,其所宗诸经便都说真如实相,实相者,有宗谈本体,便重在真实方面故。 不似已前偏扬空寂。《宝性论》特别提出此异点,甚值得注意。

《大般若》说七空,详第二分。 乃至二十空,详《大般若》初分。 于一切法相皆作空观。空观者,屏除情见,如理观察,知一切物本来是空。 遂至于法性,亦防人当作实物执着,不惜说为空。此诚太过。后来有宗始以真如广说法性,参考《大论》七十七。 如《解深密经》及《大论》与《中边》等论皆说有七真如乃至十真实。真实亦真如之别名。 言七真如者,非真如可析为七种,但随义而多为之名耳。如第一云流转真如,谓真如是流转法之实性故,非谓流转即真如。流转者,谓色心法是刹那生灭相续流,故名流转。 乃至第七云正行真如,正行谓圣者修道,发起正行。《经》文有道谛一词今不引用,恐解说太繁。 谓真如是正行所依之实性,或正智所行境,亦非谓正行即真如。十真实随义异名,兹不及述。总之二宗谈法性,一彰空寂,一显真如,其异显然。

或有难言:“《大般若经》便已说真如,并非有宗创说。”答曰:善学者穷究各家之学,须各通其大旨,注意各字。 不可寻章摘句而失其整个的意思。《大般若》非不说真如,要其用意完全注重破相。若执真如为实物者,人情于经验界诸物事恒迷执为实在,将闻说真如亦当作实物设想。 亦是取相,便成极大迷妄。故《般若经》大旨只是空一切相,而欲人于言外透悟真如,言外二字注意。 所谓离相寂然才是真实理地。空宗着重点毕竟在显示法性空寂,这个着重点是其千条万绪所汇通处,吾侪于此领取,方不陷于寻章摘句之失。

有宗虽盛显真实,亦何尝不道空寂?如《解深密经》及《瑜伽》皆说有十七空,《显扬论》卷十五。 说十六空,《中边》亦尔。《中边述记》卷一可参考。 此外真谛译有《十八空论》。以上诸空义,盖有宗根据空宗《大般若经》而采撮之。 可见有宗亦谈空寂,但其着重点毕竟在显示法性真实。学者将有宗重要经论任取一部玩索,便见得有宗立说大旨,与空宗对照正是两般。

综前所说,空有二宗谈体各有着重点固也。然复须知,佛家自小乘以来,于体上只说是无为,决不许说是无为而无不为,故离用谈体是佛家各宗派之共同点。追维释迦传法,首说五蕴,即用一种剖解术或破碎术,将物的现象与心的现象一一拆散,都不实在。如剥蕉叶,一片一片剥完,自无芭蕉可得。如此,不独人我相空,即法相亦何容存在?小乘承释尊之绪,已有敷扬空教,要至大乘龙树诸公而后空得澈底耳。

大乘有宗虽矫异空宗,然彼不揣,既建立种子为现界之因,而仍承旧义,以真如为万法实性,万法犹云万有。 遂有二重本体之过。盖旧说真如无为,有宗不敢叛,乃别立种子为现界作生因,遂陷于巨谬而不觉。

有人说:涅槃经以常乐我净四德显体,无变易故名常,断苦故名乐,主宰故名我,离染故名净。《涅槃经》以此四德显体,亦与空宗偏彰空寂者异撰。余谓:《涅槃》本有宗所宗之经,虽以四德言真如,终不以生生化化言真如,犹奉空宗规矩。

综前所说,有宗不以生化言本体,始终恪守小乘以来一贯相承之根本义。余于有宗之本体论,犹有未能苟同者。本体是绝对真实,余亦云然;唯其至真至实,所以生生化化不容已;亦唯生生化化不容已,才是至真至实。有宗不悟生化,终是为出世之情见所蔽也。生化之妙难以形容,强为取譬,正似电光之一闪一闪刹那不住。不住故未始有物,是常有而常空;不住故新新而起,是常空而常有。常有当空,毕竟非有;常空常有,毕竟非无。非有非无,是犹此土老聃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者耶?是犹此土,至此为句。惚恍言本体无形也。有象有物言其生生化化而非空也。窈冥深远之叹。精者言生化至神而不竭,至妙而无疵也。曰真曰信,真极之理于生化而验之也,信验也。 吾侪不能舍生化而言体。若无生化,便是顽空,何以验知此体真极而非无哉?或曰:“生化是用,不当于体上说。”答曰:信如斯言,体用截然分离,正是印度佛家差谬处。汝犹不悟何耶?体者对用得名,要是用之体,非体用可互相离异。若所谓用者,不是体之自身显现,则体本不为用之体,而别为一空洞之境,如此则体义不成。佛家常以真如喻如虚空。《如佛地经论》云“清净法界者,按即真如之别名。 譬如虚空。虽遍诸色种种相中,而不可说有种种相,体唯一味”云云。虚空无起作、无生化,故诸色种种相虽依虚空故有,毕竟不是虚空自身显为如是种种相。真如亦如虚空,所以真如虽遍诸色种种相中,却不能说真如现作诸色种种相也。是故形上形下成为对立,不可融而为一。形上形下两词,本《易》《系传》。理之至极,说名上。形者昭著义。真极之理昭著不无,故云形上。形下者,万有着现,故亦言形,成形即异其本,故说为下。形上形下,约义而别立名,实非二界。形下即是形上之着现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