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岁作《体用论》,原拟成其卒章,曰《明心》。适心脏病加剧,不堪提笔,逐缺卒章而付印。戊戌,病稍减,余仍欲续成之。顾不便与前书合订,前书,谓《体用论》。 函询老友林北云,请锡以名。北云曰:“此书写就,宜名曰《明心篇》,既可独行,又与前书相关联。且书之以篇命名者,周有《史籀篇》,汉有《苍颉篇》,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扬雄作《训纂篇》,清人毛奇龄作《论语稽求篇》,其例不一矣。”余遂从北譬之言。篇分上下,曰《通义》,为篇上;曰《要略》,为篇下。《通义》者,承前书《体用论》。 首申三大义:犹云三种原理。 一日宇宙实体具有复杂性,非单纯性;单者,单独。纯者,纯一。实体的性质非单纯也。哲学家或以为实体唯是单纯的精神性,或以为实体唯是单纯的物质性,皆逞臆成说,与实体不相应也。 二日体用不二;体者,实体之简称。用者,功用之简称。实体变动,成为功用。而实体即是功用的自体,不可求实体于功用之外。譬如大海水变动成为众沤,而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不可求大海水于众沤之外,故说体用不二。俗云现象乃功用之别称。详在《体用论》。 三曰心、物不可分割。心、物为功用的两方面,非异体故,不可分割。 此三原理原本《大易》,今玆阐明心理,根据在斯。复次,文虽承前而义与前别,故云复次。但此与中译佛家诸论用复次之例稍变。 哲学的心理学,非必以研究与解释精神现象为能事而已。其所努力不敢稍懈者,唯在返己察识内部生活之渊海,是否有知是知非之明几炯然常在,第一问。渊海,形容内部生活丰富无穷、深邃无极也。王阳明曰:“知是知非是良知。”良知发于灵性,所谓明几是也。 是否有千条万绪之杂染闇然丛集。第二问。杂染一词,借用佛籍。杂者,杂乱。染者,染污。谓不善的习气潜伏而成坏种子,常能乘机出现于意识界也。习气本有善和不善两类,今于此处特举不善者言之耳。 于此二问,皆得明白正确解决,各明来历。《易经》言“成性”,《孟子》言“知性”与“养性”,必如是方知明几之来历也。《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云云,其言甚简而义蕴无穷尽。从来读《论语》者,鲜求真解,辜负圣言,可为浩叹。学者必于性与习真有体会,方知杂染之来历也。 存养本明,明机发于灵性,是本有故,亦云本明。 转化后起之染垢,习气之染污者,乃因小己之私欲而起,非人性所本有,故云后起。人能造善习,以增长本性之善端,则一切染垢皆可转化为善。 人生便上下与天地同流,不至蔽于小己,以失其真性也。不至二字,一气贯下。《孟子》言“上下与天地同流”云云,即是不为小己之私欲私见所锢蔽,而通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通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乃人生真性。殉小己之私,便失其真性。 夫明几发于灵性,此乃本心。明者,照然灵明之谓。几者,动之微。灵明之动,曰明几。良知发动,即此明几,可返己体验也。他处未及注者,皆仿此。 人生而含灵禀气,已成独立体,所谓小体。 便能以自力造作一切善行与不善行。行字,作名词。自意念乍发,以至见诸言动,或惊天动地之大事,通名曰行。但行之善者,曰善行;其不善者,曰染行,亦曰恶行。 凡行,从一方言,自其始发,以至终了,中经长劫,劫,犹时也。 常在变化密移中,未有暂时停住;从另一方言,行虽不暂住,而其前后密移,要皆有余势发生,退藏于吾身中某种处所,亦复变动不居而潜流。余势者,譬如三冬已逝而春初余寒犹厉,此余寒即三冬寒气之余势也。吾人所造之行,虽不暂住,而行之余势潜存,犹余寒不绝也。潜流者,取譬于伏流之水。 如吾昔年作一件事,今犹能追忆其甘苦与得失者,足征其事虽逝,而其余势潜流并未曾断绝。此潜流不绝之余势,是为习。习之现起,而投入意识界,参加新的活动,是为习心。古之传记有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可见前事并未断绝,否则何能不忘?又何能为后事所取法乎?习之势力大矣哉! 夫人之生也,莫不有本心。生而成为独立体,亦莫不有习心。杂染之习即不善者。 缘小己而起,小己,谓独立体。 善习依本心而生。本心是善习之因,譬如薪及火二物是发燃之因。 人生既成独立体,则独立体自有权能,注意。 故杂染易逞其势。然本心毕竟不可泯没,则善习亦时发于不容已。人生要在保任本心之明几,保者,保持而勿放失也。任者,任本心流行,勿以恶习障蔽之也。 而常创起新的善习,以转化旧的杂染恶习,乃得扩充本心之善端而日益弘大。此人道所由成、人极所由立也。人道至极之准则,曰人极。宋周子语。 本、习二心之辨,中夏先哲夙发其义而不甚详,古籍多亡失,鲜可考。印度大乘之言心,其分别如来藏与赖耶,亦与吾先哲不无可通处。如来藏等名,篇下当释。余言不无可通处,正以其不可通者多耳。 余平生之学,宗主孔子,而于二氏之言心,甚多不契。此中问题太多,本篇犹不及详,盖综其大略而言耳。余于本篇注重习心。友人钟钟山初阅吾稿,曰:“何不阐发此义,别马社会心理学一书乎?如旧社会崩清、新社会建设伊始,尚存有剥削阶级传来许多旧的恶习之余势。此际提倡革去旧的恶习,创生新的善习,正是急不容缓。”余曰:“吾亦有此意,但精力不及。” 古哲治心、养心、用心之道,道,犹方术也。 不必为现代或未来世之人类所可取法。如老氏之治心,求返虚无:佛氏之治心,求趣寂灭。今人讵可效之乎?或曰:“今人又何可曰,人心当实之以嗜欲,极端反对虚寂乎?”余曰:人道之大正与至常,其需要之虚寂乃于实事求是之中,而需要无私之虚与不扰之寂耳。若老之虚,乃知与欲一切去尽之虚;佛之寂,为得“灭尽定”以后之寂。参考《中论》等。灭尽定一名,避繁不及释。 此则孔子所谓“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远者,远离。参考《中庸》。 现代或当来人类,当来,犹云未来。 何可效佛老之虚寂,委弃其心而不自惜乎?故凡旧学之徒,必欲墨守其先师之典,不许异己者有所非难,此诚不必。惟自近世科学发展甚盛,知识即权力,人类乃直操造物者之大柄,遂有以为古学可悉罢黜者。余诚迂钝,犹未知其可。总之,篇上种种义,如哲学上之体用义,是为儒家心理学之所依据;如本、习二心之辨,主张转化旧染之恶习,创生新的善习,以弘大本心之善端,此孔门求仁之学,所以贵乎自强与日新也。至于古学,是否犹有研究与简择之必要,简者,考辨其得失。择者,选择其优长处而吸收变化之也。 吾揭此疑问,以俟来贤。此皆《通义》中之要点也。余体气衰薄已甚,执笔为艰,篇下《要略》须延期休息,方可续成。要者,提其纲要。略者,列其钜目。 姑以篇上先印二百部。海上春寒,心之所欲言者,苦不得达。夏历己亥初春、公元一九五九年二月熊十力识于上海寓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