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任叔永先生(附来函)

来函云:承询大著《体用论》第一三九页、一四四页所说关于小一群与成物的关系是否错误。鄙意从大概说,尊论与现近科学家所得的结论亦甚符合,即世间蕃然万物,皆为约百数元素所形成;而此百数元素,又为少数基本粒子所集成是也。因此,公意中之小一群是指的元素的原子,或所成原子的基本粒子,尚待明了。好在此种分别于公的推论似可不发生困难也。

承教,甚感。公据科学问及小一群是指元素的原子,抑是指原子的基本粒子?我的意思,只是在实体变成功用之翕的方面来说。实体变成功用,有翕、辟两方面,详在《体用论》。 翕的本身元是质、力浑沦的大流,浑沦者,不可分之貌。质、力是从两方面来说,不可剖作两物。质的本性并不是凝固的东西,及其成物才变似凝固。从质和力的凝摄而成物来说,即名之为翕。翕的凝摄之几乍起,即便分化而凝成无数的小一。几者,动之微。即便者,凝摄之几乍起时即是分化成小一时,非有先后的次第。此中凝字祇是稀微至极的模样,可想像为若动波然。 无数的小一才起,即便各随所遇机缘分别集成无数小一群。即便二字,解见上。 由无数小一群达到原子的基本粒子,中间可能经过不少变化。凡物之发展,不能不以渐,原子的基本粒子当非一蹴可至。若谓不会更有基本,余犹未能信也。拙论提出小一与小一群,意在说明翕的成物从全体起分化,分化仍不失为全体,分合无碍,小一便分了,而多数小一各随机缘分别集合为无数小一群,其分其合,互不相碍。 小大互见,小一可谓小极矣,而物质宇宙自此始,是小中见大也。大物如诸天体可谓至大,而推其原祇是小一,是大中见小也。 聚散不常,小一聚而成粗物。粗物成,而有不易之型。有不易之型,则便于发展。而亦以有不易之型故,发展疾盈其量,归于坏灭,故万物不守故常也。 显微无间,小一,至微也。众多小一合成粗物,便甚显著,而显即是微之显,微即是显之微,何间之有乎? 睹万物之活跃,皆有理则而不可乱。此庄生所以有诡谲之叹欤。拙论阐明翕的成物,祇谈到小一与小一群,以明大物必起于小是物质宇宙成立之普遍原则,用意在此而已。科学守实测之规矩,不得不谨严,公之诘问自是应当。哲学妙万物而为言,此语借用《大易》《说卦传》。汉儒云:“理微曰妙。”哲学综观万物,得其深微之理,其言直凑冲微,无所不包通而不滞于象,故曰妙万物而为言。 拙论之小一群,祇以图摹翕的分化开始,即具成物之端绪,而小一群不必是原子的基本粒子也。

附识: 余前言“从全体起分化”云云,此中颇有一种意思未说出,今补于此。实体变成功用,功用则有翕、辟两方面。翕的方面起分化,遂发展为物质宇宙,此成物之大略也。余以为克就翕言,却是质、力浑沦的全体。这个全体起分化时,却已为向后种种发展,渐趋完整的物质宇宙,为宇读若卫。 一齐储备了端倪。倪,亦端也,作复词用。 后来千条万绪的发展,都不无因,都不偶然。譬如极小萌芽,向后深根、众干、繁枝,荣荣茂叶,华实灿然,方其为芽固已储备众端,后来万般发展不偶然也。余意中之小一群只就分化开端时说。

来函云:尊论尚有一点,鄙意觉得略欠圆满者,如云:“质力本非二物。”而下云:“力发而猛、有助于质之凝成。”第一三〇页,《成物章》。 实则力如发散,则质亦随之消灭矣,现今之原子弹即是一例。此下以香楮火轮证明质由力成,尤觉不妥。盖火轮非质,加于香楮之力,亦非物质本身之力。香楮火轮只是一种幻觉,与质力之论无涉。尊意以为然否?

拙论祇取火轮为譬喻,非用火轮作证明也。因明学言,凡譬喻祇取少分相似,不能求其全似也。香楮之现火轮,正由香楮被人猛力旋转甚疾之故。香楮上端火焰紧缩相连,故现火轮。此确不是幻觉。唯眼患翳者见灯光有轮相,却是幻觉。 弟意质、力本非两物,力若回旋极猛,即质向里收缩,不至向外消失,故自注中用香楮火轮之喻,有曰:由此可悟质之凝敛而成物,其凝敛必有资于旋转之猛力也。弟之本意并无错误。但正文中有“力发而猛”一语,弟殊不忆,得来教后即查阅,确如明示。幸而草稿一束,尚未毁弃,查得此句“发”字元是“旋”字,与注文恰合。旋字之义为反旋或回旋,是向里收敛,不是向外发散。 此一字之错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之大过,非小失也。敝书出赠,殊少有惠教及此者,唯兄博学而素谨严,心静而眼不花,故如此不苟。敬谢敬谢!

答友人

来函云:关于生物进化之说,我对于大论尚略有意见,暇时当相访一谈。

关于生物进化之说,君对拙论尚有意见。吾可揣知,当是指拙论一五八至一五九诸页所说生机体经三大改造。一、由固定而趋行动。无机物之静止与固定性,植物尚莫能骤革,动物才开始行动。二、由伏行而直立。动物改革植物固定的生活,而犹俯伏向地面而行,人类始挺然直立。三、神经系与大脑发展,达于完善。 拙论专从宇宙大化而谈,阐明精神主导以开物质不能不有步骤。君或者据科学的观点,必以生机体之改造归本于生物的自力所为。君虽尚未说出,余可揣度必是此意。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论,吾亦尝闻之,而拙论不承其说者,此必有故。科学所目治心营者,完全站在实物上,其成功确在此。我何至反对科学?但我的意思,科学所属目用心祇是限定在实物上或万物的互相关系间,此中万物一词,即天地人或万有通摄在内。属目者,注目而视之之谓。 而决不问及万物的根源。万物的根源虽不是在万物之外,但不可说万物无根源。一、万物不是可以凭空出现。二、万物不是如幻如化。故哲学应该肯定万物有根源,但不可向万物自身以外去找根源。余平生之学,主张体用不二,确曾费过血汗工夫而后有悟,非敢恃肤泛见闻轻作主张也。生机体改造问题,君之意见与我不同。此非君与我两人之不同,而是科学与哲学的不同。哲学是应该深穷万物的根源,科学根本不许问及万物根源,此二者之界线分清,余方可向君自陈意见。生机体改造问题,我若依据科学方法,当然从生物维护生存的事实来观测。如植物的机体,其构造较之无机物截然不同,故能吸收土膏、阳光、雨露等等滋养,以遂其生存,但固定于其出生的寸土而不能活动,此其生存之大困厄也。动物的机体,较之植物已改良而利于行动,其维护生存之办法较多。故生机体改造,实由生物为生存的需要和环境等等关系,而不得不改造其机体。为字读若卫。 能改造者,当然是生物有生存欲;刺激生物使之不得不改造者,当然是环境等等关系。等等之言,包括多种关系故,姑不举。 我想科学家对生机体改造问题其解答不过如此。君所怀之意见,余亦何尝不知?然而就哲学的观点来说,便不能不更有进者。我在上文曾有拙论,专从宇宙大化而谈一语。宇宙大化一词,意指万物的根源。根源,即是万物的本体之代词。 根源是复杂性,非单纯性,因此,根源变成万物,即有精神、物质两方面,精神即生命、心灵。物质即摄能力。 宇宙万物莫非精与质变化之所为。精神一词,古《易》家祇称一精字。精者,精粹之谓,说在《体用论》。神者,变化之理深微,难测度故,遂谓之神,非有上帝也。 精与质成化,变化简称化。 实由精为主导。精者,刚健充实,富于创造,而动以不容已,此其所以统御乎质也。《易》有《大有》一卦,明精之富于创造,故谓其所有者大也。 质既形成实物,便趋于凝固闭塞。精神潜运于物质中,几乎莫得发露,然其刚健之德、创造之能终能开导物质,而有生物出现。自此,生机体改造日益精利,宇宙不复是物质层之锢闭状态,而为生命力洋溢流通活跃之宇宙矣。余云宇宙大化者以此。综观宇宙发展不已的全体,确尔如是。确尔,犹确然也。 若由科学家的看法,至少有两事说不通。一事,祇承认生物有生存欲,改造其机体,而不过问生物的生命有无来源。二事,祇从维护生存的需要和环境等等关系来说明改造机体之所由,而忽视了生物的创造功能。我的意思,万物禀受生命、心灵以有生,即皆有创造功能,否则万物何能进化到人类?科学不问生命的来源,我无间然;但哲学如不过问及此,便不成话。

答友人

来函云:《大论》谈翕辟,甚有意思。严复译《天演论》,天演界说中有“翕以聚质,辟以出力”之说,与大论亦有合否?

答:根本不相合。严复天演界说,以无数无尽之天体或万象,皆由原始物质的存在及由物质的运动而成,运动,即是力。 此乃依据自然科学而组成之理论。拙论综观宇宙,会通生命心灵与物质、能力两方面,而建立一元,以明此两方面所由成。前一方面有阳明、刚健、开发诸德,故字之曰辟。字,犹名也。 后一方面有阴闇、凝结、可坠等性,故名之曰翕。凝结,便趋于闭塞。 一元者,实体之称。一元者,以实体无对故,名一元。一非算数之一也。 一元变而成翕、辟,是谓功用。功用有翕、辟两方,所以相反相成,又体变成用。譬如大海水变成众沤,故说体用不二。大海水以譬实体,所谓一元是也。众沤以譬翕辟,所谓功用是也。 此之所云,其略已甚,宇宙人生之渊奥欲言不尽。

又《易大传》有曰:“夫坤,其动也辟,其静也翕。”此云翕辟是就物质能力之动静而言。严复翕辟之说盖本此。其与拙论之翕辟义全不同,无待辨。

吴润畬先生来书

大论一二八至一二九页《成物章》。 所举质力不二两例,请再斟酌。第一例,食物消化,供人能力,此能实藏于物质元素。 之化合与析离氧化与还原。 之中。第二例,水变蒸汽,发生能力,此能力藏于物质形态变化之中。此两例皆属旧理化体系。旧理化体系之基础为物常住与能常住律,质、力为不相通假之二事。近代原子物理学已并合此两律为物能常住律一律,便依此律,各种观察与实验还在进行之中,目前未易作出日常生活现象上之适当譬喻,亦未易列举通俗例示。

答严君

来函云:大论谓《体用论》。 阐明刹那生灭义,详在《明变章》。 极有妙趣,然衡以质能常住律,似不可通。

答:非不可通。物质和能力不可离而为两物,此《大易》之义,本论所宗也。但质和能的自身本不是固定的东西,元是每一刹那才生即灭、才灭又即生,其生无留滞,其灭不断绝,此非推理入微莫由察也。平常说时间之极促者曰瞬息,而刹那则较之一瞬一息为更促。刹那祇是假说为极促之时间,而实无可计算。 譬如昨日之我,在昨日已经无数次生灭;今日之我继续昨我,亦经无数次生灭。我的心身两方面,都是每一刹那才生即灭、才灭又即生。岂有昨我可留至今日乎?而人恒不自觉今我是新生,乃妄信昨我留至今日,岂不惑欤?返求诸自我,可悟刹那生灭之理。当知质和能,非以有固定性故,说为常住。非以二字,一气贯下。 盖就其每一刹那,恒是生灭灭生,其字指质和能。 相续而流,永无断绝,是名常住。质和能从太始以至无尽的未来,恒是生灭灭生,相续而流,(流者,取譬如暴流,不断绝也。)所以说质能常住。

答门人明无垢

来函云:闻人言尊著《体用论》,以大乘赖耶同于神我,遂付诸不论不议之列。然死后为有为无,人不能亡感,亡,犹无也。 其何以导之正见乎?

来问极切要。昔者琼州云颂天举子路问死:“子曰:子,孔子也。 ‘未知生,焉知死?’见《论语》《先进篇》。 子路所欲知者死耳,而孔子以未知生警之。子路不更问生,孔子不复言,不肖亦莫能会圣意也。敢问?”余勖之曰:汝能学《易》乎?通《易》则知生矣。夫乾元变动乾元者,宇宙实体之名。 而成乾坤,即是生生不已之流。《易大传》称乾曰“大生”、坤曰“广生”云云。然坤之广生实顺承乾道,可玩《乾坤》二卦,此不及详。乾元变成乾坤,即乾坤之外无有乾元。(乾坤是用,乾元则是用之实体。)譬如大海水变成众沤,即众沤之外无有大海水,故说体用不二。 吾子如实悟到小我与天地万物同一生生不已之流。易言之,小我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是谓大体。大体,用《孟子》语。 大体者,变动不居,刹那刹那,舍故生新,其创造与发展无穷无尽也,是乃永生,何有死之一事可说乎?死之悲感,唯在小我上有。若人不迷执小我,即自识小我本来与大体为一,既识得大体即本无死,何须以死为问乎?惜哉子路不悟至理,穷理到至极处曰至理。 孔子虽欲语之而不得也。余在三十年前,语颂天者如此。今承来问,亦别无异义可说,仍以语颂天者告汝。

余有祭侄文,今摘出数语云:“往而不返者,化之无滞;来而莫穷者,道之至足。道者,实体之名。 汝与古圣贤、与天地万物,皆乘化以逍遥,体道而无尽。”体,犹合也。以小我体合于大道,与道为一也。 此数语,请深玩。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云云,正以闻道则无小己死亡之感耳。贤者如悟道,还须贪求神我否?凡人生存一日,即尽力于成己成物与位育参赞,去小己之私,发扬大体生生不已之盛德大业。体用不二论之世界观、人生观,如是而已。

附识: 《中庸》曰:“位天地,育万物。”又曰参赞化育云云。位天地,余在《明心篇》中曾有解释,今更别作一解。位字,有安排合宜之义。天地,古籍多用为大自然之别一称。据此,则位天地者,即因自然之性能与规律而改造之,利用之,便无过差。《易》云“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亦此旨。育万物者,俾万物皆得受养教,人则扩大其德慧,动植则改良其品种。参赞者,宇宙变化之大力所不能创成之事物,人工参加赞助其间,乃克成之,帝尧云“人代天工”是也。成己成物,见《中庸》第二十五章。成己所以成物,成物亦即是成己。小己与万物本为一体,非可遗弃万物而孤立也。《中庸》古本多存《易》、《春秋》大义,今本在汉初已为小康之儒所改窜,说见《原儒》。

体用论佛法上下两章补记

余衡定佛法本旨是反人生,抗拒宇宙大生广生之洪流,以寂灭为归。而二三善知识颇不谓然,但来函皆简略,不曾列举义证。余随笔相酬,程生亦随抄,不欲弃之。曰:“此等笔札多提及大乘学说纲要,而先生述作苦心,亦往往见于是,愿补入附记中。”余遂纳程生言,择其可存者二三札列于后。

《佛法》两章,粗陈大要,大者,大纲。要者,精要。 而下怀所未揭者甚多。此其所以,则有两大困难。一、从来读佛书者,能以研究学术的眼光,将佛家学说之体系疏析清楚,提控宏纲,更深探其根柢者,自江左隋唐少数天才而外,可称举者几何。佛家说法,好像八方不着脚。好之者这里取一段妙语玩玩,那里取一段妙语玩玩,而佛法真正旨归究在何处,大家毕竟莫明其妙。佛家本自称为出世法,此处法字,即指佛氏之道术与佛家之教理或学说而名之也。法字在佛书中用得极宽广,读者宜随文取义。 而出世一词含义如何,则一般学佛人都不求甚解。假若说出世是脱离世间乎,而经论中却常呵斥燋芽败种;又常说不舍世间,不舍众生;又常说涅槃即世间,世间即涅槃。如上所举诸说,在经论中并不是偶然散见的单词。世之学佛人往往执定此类话来詈余,谓余错解出世二字。其实,大乘经论中此类话,为矫正小乘自了生死、不度众生、陷于自私自利之大过,故愿长与众生为缘,并非变出世法为世间法也。

假若认定出世一词之含义不是脱离世间欤,今试博征群经众论,随举一部,其开首讲明诸佛菩萨发心求法,总是悲愍众生沦溺生死海,故发大心,欲度脱一切众生。度脱一词深可玩。此词见于罗什主译之诸籍,决无谬误。度者,济度。脱者,脱离生死海。生死海即世间是也。 诸菩萨谈到心物万象,是名缘生法,亦名生灭法。此处法字乃心物万象之通称。名生灭者,以心物万象皆是有生有灭故。名缘生者,心物万象即俗所谓宇宙,古代宗教家有说宇宙万象由大自在天变化而起;佛氏反之,乃说心和物互相为缘而生,不由神造,故以缘生法名之。佛家之缘生论与哲学中之关系论大旨相近。 虽在俗谛中,以缘生法说为实有,空宗于俗谛不破四缘,有宗于俗谛许缘生法为实有。 但其归本真谛,则般若六如之喻直以缘生法皆如梦幻等。《金刚经》,《大般若经》之一份也,其偈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按有为法即是缘生法之别称。 此乃一切经论同归之正观、正信,不容曲解。而今之学佛者,妄计出世法不是脱离世间,岂不谬哉?佛法之真谛明明不承认心物万象为实有,佛法根本在出世。学者不了出世本义,则其对于佛家学说之体系全不清楚,其思想陷于混乱而不自觉,其人生观陷于模糊,而对世间不能见义勇为,更不能发起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崇高理想、宏毅猛志。又以模糊之故,于出世法信仰不足,亦不能真修佛法。此其影响之恶劣,不可胜言。吾心伤之久矣,以上诸语写来不觉失之蔓。近世学风更少留心出世法者,欲与深论恐未易应机。且未治佛籍者,如与之谈佛法,须顾到其可以通解。凡著书者,本不能求人人可通,此非傲慢之词。凡人天资所长不一涂,长于彼者短于此。严又陵译斯宾塞氏之言曰“明于专理者闇于会通,长于会通者短于专理”云云。(见《群学肄言》。)按专理谓专门之业,其所求者为一部门内之事理。学人于专门亦各有所宜,有所不宜。兹不及详。 佛家优点在能玄想,而多逞空想则其缺点也。今之学者屏空想,诚是;厌空而遂不喜探玄,则难与深论佛法矣。吾写此书时,常有欲言而终止者。《易大传》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少时读至此,无甚感触。五十岁左右,始知此味。七十以后,深悉此中甘苦,有时怆然呼天。此一难也。

二、佛书名词,如一独立国的语言,甚难通晓。又喜玩弄名词,不厌繁琐,玄想之当于理者,与空想之不根于实事者,揉杂而成说。其一名之立,往往含蓄众多意思,每欲解释一个名词必须顾及其相关联之许多旨趣。旨,犹意也。 若不顾及多方,则于此词不能解得恰如其分。将欲叙述佛法,予以绳正,不用其名词则失彼意,用其名词不得不解释,解释则无从说起。此二难也。

附识: 有问:“先生说出世是脱离世间。脱离二字有据否?”答:罗什诸译言度脱,《阿含经》言厌离,是吾所本也。问:“世间是何义?”答:佛家诸论皆说世者迁流义。但吾儒言迁流,是以万物变动不居,见其创新无已。佛氏所谓迁流,则以众生皆有神我故,常在生死流转不已中,俗云轮回是也。佛家虽破外道之神我,而其自宗实坚信有不随形骸俱死者存,所称赖耶识等名字即此物也。此非神我而何?吾核定佛家仍是持神我论者。 故以为苦,而起厌离与度脱想。佛氏把世间看作生死海,与吾儒之意义绝不同。佛氏求脱离生死海,即无流转者,世间便消灭也。者字,谓自己与众生各有的神我。 问:“何以说无流转者,世间便消灭?”答:世间只依生死流转,而假立此名耳,岂是别有实在的东西叫做世间?

佛家虽是宗教,而确富于哲学思想,未可忽而不究。其空脱与深远之理蕴,诚非世间知识境界。呜乎难矣!众生殉小体之私,小体,犹云身体,见《孟子》。 为名利、权力种种恶魔所役使,侵其生命而不自觉,如羊豕受宰割于屠刀,欲全生命,岂可得哉?余平生之学,归宗孔子而参访释宗。孔子观生,详在《大易》。 而释氏观空。详在《大般若经》。 人生而锢于小体,便不能避免一切痴惑之来侵。倘不悟大般若空尽万有、荡然无系之胜解,何能实践《大易》生生无息、刚健纯粹之正理乎?呜乎!人生不易,至道难闻,志乎其大,自有来贤。

义净《寄归传》称大乘有二种:“一曰《中观》,《中观论》亦简称中论。 二曰《瑜伽》”,《瑜伽师地论》亦称《大论》。 “天竺双行,理无乖竞”云云。按净师说“理无乖竞”,盖自明其所见耳,非印度二宗学人无乖竞也。空宗祖典在六百卷之《大般若经》,浩浩无涯际,学人读之如孤舟飘荡重洋,焉知所向?不有龙树《中论》,空教何从立乎?《中论》主旨确在“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云云一偈。先贤称此偈为如意珠,诚哉然也!其第三句“空亦为假名”,则明由空成有,可参考《体用论》。 正是无着有教所从出也。

无着何故反空而谈有乎?吾详玩《瑜伽师地论》。无着创明有教,盖立两大原则。两大原则者:一曰无则说无,二曰有则说有。但无着所云有者,不同小乘之有。《瑜伽论》分别空前有与空后有,此无着所以特标大乘超越小宗也。小乘说有,并未荡除法执,其时大乘空宗未兴,故是空前之有。后来龙树崛起,始将小宗法执破斥尽净,而空教之帜大张矣。及其末流,遂有沦空之弊。无着患之,乃于空宗破尽一切法执之后而昌言有,则其所发明之有实为清净离染之有。脱去迷妄的法执,曰离染。 故无着之有教是空后有。诚哉空后有!其犹云雾消而青天离障也。不经空教一破,其有未可有也。空教破小有已,已,犹俗云了。 若不复明有,则一直空尽,其异于空见外道者几何?此无着之功所为不可没也。法执一词兹不及释。印度古代有空见外道,详《体用论》。

无着本其两大原则而盛张三性之论。三性者:一、遍计所执性,二、依他起性,三、圆成实性。今避释辞之繁,姑不叙述。按三性中,第一性是无则说无,此则纯从妄情上破人、法二执,绝不伤及依、圆二性之真实有。真实有一词,见《大乘唯识论》。 后二性,即依他与圆成,皆是有则说有,所谓空后有是也。哲学应该是无则说无、有则说有。这两大原则不独当时无可易,自今以往乃至尽未来际,永不可易也。可惜者,三性之论名为守两大原则,而核其内容,则第三圆成性仍为其先师陈说所锢,第二依他性复为空想所误。此意如欲说明,甚不简单。昔年有关于唯识论之稿若干,得暇整理印存,可供来贤参考。无着造《瑜伽》以开宗,规模广大,晚而言唯识,已离广而就狭。世亲更趋于下,其后十师又不逮世亲,至于护法及中夏窥基,则习于繁琐而好为悬空无据之辨析,世亲尚未至是也。奘师以护法学授窥基,而莫正其谬误。护法在印度负盛名,奘师或震于其名而未及察也欤。至人之学恒为庸俗所不识,求实学而以浮名为据,不陷于迷得乎?

来函反对拙著《体用论》。 衡定佛法是反人生、毁宇宙,忿气形于辞。余窃嘅仁者并未将佛家学说之完整体系精析、熟玩一过。精析者,分析之功必极精密也。熟玩者,由分析而得会通,既了解其学说之根柢与弘旨,犹当依据自所经验以详究彼之得失,是为熟玩。 佛法自释迦造始,中分于小乘,小乘二十部,佛法分派之始也。 后来空教、有教接踵崛兴,巍然两大。教,犹言说也。观一切法皆空,以是立说,曰空教。观一切法皆有,以是立说,曰有教。空、有二教,小乘已启其端,但未盛耳。大乘空宗兴,而空教始大。大乘有宗兴,而有教始大。两大相承,皆以小乘为不了义。不了义者,义不究其真极故。 各宗各派之论,虽若有千条万绪之分歧,而溯其渊源于释迦,究其归极于两大,则可洞彻出世法一贯之精神而无所疑惑矣。玆约为二端以言之。

一者,释迦创说人生由迷闇势力而资始,资,犹藉也。有迷闇势力故,人乃禀受之而生,否则人不能凭空而生也,故说迷闇势力是人所资藉之以始。 宇宙由迷闇势力而开发。此义详在《阿含经》中。十二缘生之论,十二缘生以无明为导首,无明是迷闇势力。 其教众生观种种苦,释迦说苦、集、灭、道四谛,首苦谛。 厌离五蕴,此义见《杂阿含经》,《明心篇》上曾引而释之。 此出世法之根柢也。

二者,佛法发展至大空、大有,大乘空教简称大空。大乘有教简称大有。见《体用论》。 性、相之辨甚明。法性与法相二名及其义蕴,详在《体用论》。 法相之论,自释迦、小乘以至大空、大有,皆持缘生说,亦名缘起说。起,犹生也。盖反对大自在天变化而生诸行之谬论。诸行即心物万象之通称。可考摄《大乘论》等。 遂创发心物万象互相为缘而生之妙义。由释迦至小乘,谈缘义者不一。大空、大有则皆以四缘摄一切所有缘。佛法本以心为物主,故四缘独详于说心。又复当知,两大虽皆言四缘,而大空之四缘义与大有之四缘义复各有极不同者在,此中均不及备论。今所欲明者,大空缘生义虽谈空而不废有,但其主旨究在空;大有缘生义虽谈有以救沦空之弊,而归宿仍在空。此意若详说非别为专书不可,独憾衰年无力及此。又缘生一词,大有复别立一名,曰依他起。他,谓众缘,言心物万象皆依众缘而生起,故曰依他起。实则所谓众缘祇是心物互相为缘,避繁,不及谈。 空、有二教之缘生义,虽有极不同处,而皆归本在空者何?二教同以缘生法即心物万象。 为如幻如化,为颠倒虚诳,为染污垢浊,虽大有主张成佛后染性依他断灭,净性依他即新生,然就真谛言,净性依他仍是幻有,非真实也。是故大乘空、有二教之缘生论,同以缘生法为幻化、为染污,仍与释迦十二缘生说以迷闇势力为宇宙人生所由始者血脉相通,显然可见。

上来略说法相,今次略谈法性。释迦厌离五蕴。对于五蕴而起厌求离。离者,脱离。 五蕴即是缘生法,亦名为依他法。蕴者,积聚义。例如吾身以及无量数的太阳系是种种物质的积聚,名为色蕴。其余四蕴,则皆以心理作用分类集聚,而立四蕴也,兹不及详其名。五蕴总为心、物两方面。就人而言,人生祇依五蕴而名之为人。就宇宙而言,宇宙亦祇依五蕴而名之为宇宙。心物万象元是互相为缘而生,不由天神的变化而起,故说五蕴即是缘生法或依他法。他,谓众缘。 大乘空教照见五蕴皆空,照见,犹观察也。空者,空无。此《心经》之文。 大乘有教亦承其义。大有且以依他法为如怨如害。见大有之《瑜伽》等论。 据此而谈,不谓佛法反人生、毁宇宙,而将何说?其可疑余武断乎?问:“佛法之观空,岂不同于外道之断见?”断灭之见曰断见。此等外道直以为一切都归断灭,无所有。 答:否,否,不然。释迦厌离缘生法,而确不是断见。其四谛义,谛者,实也,是实有之事,故名为谛。如种种苦是实有,故名苦谛。第四曰道谛。核其道谛,虽未明见法性,要非断灭、无所有。大空之教始明明白白,创明实相。实相即法性之别名,犹今云实体。参看《体用论》。 大有之教仍承大空,而以实相名之为法界大我。参看《明心篇》上。 舍弃幻妄染污之小我而投合于大我,此佛法归宿所以与断见外道截然不可同年语也。但佛法终有不可掩之大谬。彼之实相是不生不灭、无为无造、真常寂灭。此等实相便超脱乎缘生法而独在。缘生法不从实相生,实相本无生、无为、无造故。无生、无为、无造,见《大般若经》。 孔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云云。吾因佛氏趣求寂灭实相,而深有感乎圣言。总之,佛家出世义确是反人生、毁宇宙,此不须讳言。佛法自有其空脱与深远之理蕴,其散见之精义纷纷,要是治哲学者所不可不究也。善哉无着空后有之冲旨!人生毕竟有因小体而起之种种惑,直须观空而后可悟《易》之大有。实悟大有,必将以佛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悲大雄,转而为圣人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大仁大智大勇,佛氏愿度地狱之众生以出世,此愿终无结果。圣人裁辅之道都是实事。圣人,谓孔子。 岂不盛哉!空与有,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

与王孟荪先生书

兄昨阅《明心篇》上之稿本,深有味于习心之义,谓先哲多就人性上论善恶,而忽视习染之重要性,终是缺憾。又云:“谈习须注意阶级。阶级者,恶习之所从生也。”此皆彻理之言。愚意拟于《明心篇》下对于习心之由来有所申论。至于社会心理,自奴隶、封建以至资本主义社会,习心之随群变群制及时风而变异者,何可胜穷乎?人生诚无可安于故习矣。要之,含养人性固有之善端,是为立本。篇上之注意在此,有以焉耳。十力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