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书院学人书一 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五日

天下之道,常、变而已矣。唯知常而后能应变,语变乃所以显常。《易•恒》之象曰:“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夫雷风动荡,是变也。立不易方,是恒也。事殊曰变,理一曰常。处变之时不失其常道,斯乃酬酢万变而无为,动静以时而常定,故曰:“吉凶者,贞胜者也。”“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今中国遭夷狄侵陵,事之至变也;力战不屈,理之至常也。当此蹇难之时,而有书院之设置,非今学制所摄,此亦是变;书院所讲求者,在经术义理,此乃是常。书院经始,资用未充,斋舍不具,仅乃假屋山寺,并释奠之礼而亦阙之,远不逮昔时书院之规模,此亦处变之道则然。然自创议筹备诸公及来院相助诸友,其用心皆以扶持正学为重。来学之士,亦多有曾任教职,历事多师,不以自画而远来相就,其志可嘉。果能知所用力,亦当不后于古人,此又书院之常道也。时人或以书院在今日为不亟之务,视为无足重轻;或又责望备至,病其规制不广。前者可置不论,后者亦未察事情。盖力愿之在己者是常,事物之从缘者是变。常者,本也;变者,迹也。举本则范围天地而不过,未足以自多也;语迹则行乎患难而无辞,亦未足以自沮也。凡我书院同人,固不宜妄自菲薄,卒安于隘陋;亦不可汰然自许,有近于奢夸。如是则大行不加,厄穷不闵,持常以遇变,不累于物而有以自全其道矣。

至于师资之间,所望熏习以渐,相喻益切,斯相得益彰。不务速化而期以久成,不矜多闻而必求深造。惟日孜孜,如恐弗及,因时而惕,虽危无咎。如是则气质之偏,未有不能化;学问之道,未有不能成者。盖人之习惑是其变,而德性是其常也。观变而不知常,则以己徇物,往而不反,不能宰物而化于物,非人之恒性也。若夫因物者,不外物而物自宾;体物者,不遗物而物自成。知物各有则,而好恶无作焉,则物我无间。物之变虽无穷,而吾心之感恒一,故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言其常也。老氏亦曰:“不知常,妄作凶。”故天下之志有未通者,是吾之知有未致也;天下之理有未得者,是吾之性有未尽也。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夫岂远乎哉?

穷理尽性,明伦察物,是人人分上所有事。不患不能御变,患不能知常;不患不能及物,患不能尽己。毋守闻见之知,得少为足;毋执一隅之说,以蔽为通。讳言病而拒药者,将不可医;不自反而责人者,必至丧己。骛广者易荒,近名者亡实。扬己矜众,并心役物,此皆今日学者通病,其害于心术者甚大。诸生虽才质志趣并有可观,其或狃于旧习而不自知,有一于此,必决而去之,然后于经术义理之学方能有入。

语有之:“为山假就于始篑,修涂托至于初步。”儒者先务立志,释氏亦言发心。此须抉择是当,不容一毫闲杂。圣狂由此分途,惑智莫能并立。随时变易以从道,斯知变矣;夭寿不贰以俟命,斯知常矣。君子小人之归,吉凶悔吝之渐,系乎当人一念之辨而已。敬则不失,诚则无间。性具之德,人人所同,虽圣人不能取而与之。学而至于圣人,方为尽己之性,此乃常道,初无奇特。须知自私用智,实违性德之常;精义入神,始明本分之事。书院师友所讲习者,莫要于此。今当开讲之初,特举是以为说。当知此理平实,勿谓幽玄;此语切近,勿谓迂阔。《说命》曰:“敬逊务时敏,厥修乃来。”程子曰:“敬之一字,聪明睿知皆由此出。”“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诸生远来不易,当念所为何事。敬之哉!毋怠毋忽。若于此能循而行之,庶几可与共学,可与适道矣。

告书院学人书二 一九四〇年一月四日

准书院简章,在院肄业诸生,每年举行课试二次,以觇其学业之进否。今诸君来院讲习甫三月有余,已届寒假,虽为时未久,然古人云“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诸君孟晋迨群,其必有进于前矣。欲使试为文辞,择下列诸题,就其思学所及者形之于言,吾将览焉。诸君日就月将之功,将于是乎在。此与昔时书院课经解、制举文者不同,亦与今时学校重记问、计分数者迥异。设题任自择,不求备,不为苟难,亦不为苟易。深浅随人,所以尽其才;宽其时日,使可从容操翰;不限篇幅长短,所以纾其力;不明定甲乙,所以泯其争;各言尔志,所以观其趣。诸君须知修辞乃居业所必资,进学为切己之当务。其悉心为之,毋负所期也。

告书院学人书三 一九四〇年一月十七日

自开讲汔今,为时不过四月,诸生或有来院差后者,熏习日浅,又前此未尝治经,人之资禀既有不齐,其用力亦有勤弛,固未能必其进之速也。观诸生所为课试文字,间有过于率易,不中绳墨,未知修辞之道者,良由平日不曾留意文字使然。据此可知于文义尚欠理会。就文评骘,亦是各如其分,于可者冀其加勉,于未可者亦望其求益。念诸生均来学未久,未欲绳之过深,将勖之以徐俟其进,初无遣去之意。颇闻有以课卷评语有贬辞而意不能平者,此非有志于学者所宜出也。

《学记》曰:“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孟子曰:“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如以不若人为耻,自反焉而知所用力,斯可矣,无为自沮而以胜己者为憾也。言语之病即是心志之病,文辞亦是言语,“不得于言,弗求于心,不可”。但知所用力,何患不能入理?若徒饰为义理之言而行不逮焉,犹之自欺也。义理无穷,诸生方粗闻六艺之名,于群经本文尚未遍读,勿遽自谓已有得也。继此而勤求勿懈,庶先难而后获。若存人我胜负之心,忘其为切己之事,则其去义理也远矣。论学取友,贵其“相观而善”,“退然若不及”,“三人行,必有我师”。“乐取于人以为善”,舜之所以为大智也。扬己矜众,长傲遂非,德之弃也。愿诸生深念之。

譬如筑室,今诸生所闻者,仅其图样之轮廓而已,未有一木之构也;譬如为山,今诸生所有者,仅此一片田地而已,未有一篑之覆也。古之教者,“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从陈氏《集说》读。 在寒假期内,诸生或还家,或留院,俱宜寻绎旧闻,勿令身心放逸。退省其私,亦足以发,及斯时也,正好自己勘验。望之深,故言之切,勿视为老生常谈而忽之。幸甚!

告书院学人书四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日

《小宛》之诗曰:“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往而不可复者,年也。诸生来院有先后,其早至者亦将及期矣。虽讲习之日尚浅,所以相告语者唯恐不详,未尝有隐也。诸生亦宜各有所致力,果能鞭辟近里,不无省发,其必有进于初时。今暑假将届,例有课试,发题既简,立限甚宽,使可从容尽思,将以觇其所造。在昔制举之业,但益謏闻;晚近学校所授,唯务记问。今书院课试,趣舍全殊,贵在考其行履,以为进退,察言辨志,特其一端。故无取于锁阁置监,亦不明定甲乙,庶以消其胜心,发其本智。然诸生须念向上提持之旨,勿为驰骋肤廓之言。言之无苟,乃以见其中之所存。信有佳文,当为遴选,一长可录,皆无摈弃。如或闻言不领,玩憩自安,无所取材,亦难姑息。尚慎旃哉!毋自欺,毋自误也。

告书院学人书五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七日

观诸君此届试文,知平日讲论所益实鲜。诸君才质虽各有所长,然泛泛寻求者多,真实体究者尚少,故出之未能沛然。若夫思绎之勤,则固有之。时方危难,中土圣贤之学晦而不明久矣。吾以炳烛余年,获与诸君一日共学,虽其言未足以为益,其属望诸君负荷斯道之心实无有尽。

昔明道先生在扶沟日,谢显道、游定夫俱从之学。明道语之曰:“公等在此只是学某言语,何不自己用力去?”佛弟子阿难云:“自我从佛发心求道,常自思:惟无劳我修,将谓如来惠我三昧。不知身心本不相代。”此二则语,深望诸君留意。盖义理之学,所以不同于俗学者,正在不从人得,须是自家着实体究,方有入处。讲论只与作缘,实不济事也。诸君若体究有得,自知受用,于一切境界能作得主,于一切事理更无所疑,方知此言不缪。否则虽朝夕相语,只是一场钝置,都无饶益。诸君多曾受现代教育,具足现代知识,其可为之事甚多,又何必来此共甘枯淡邪?伊川先生曰“不学便老而衰”,言时之不再也。唐裴相国休曰:“修罗方瞋诸天正乐,可以整齐心虑直趣菩提者,唯人道为能耳。”每叹其言警策过于儒家,诸君念之。

暑中例有休假,无论还家或留院者,在此期内亦勿迳自废书,令心驰散。息有养,瞬有存,无令空过。集谈恐不耐暑热,是以用此代面,勿厌其饶舌也。

告书院学人书六 一九四一年三月五日

往昔讲论,于诸君皆无甚深益。自惟衰朽,无所发明,不可久屈诸君,反成相误。夫义理无尽,缘会不常,必以日月为期,亦是顺俗之见。今勉徇董事会之属,继续半年,便当辍讲。诸君若于鄙言善能隅反,亦似有途径可循。否则强聒不舍,徒增口业。既未能舍除旧习,彼此迭相钝置,不如其已。疑则一任别参,固不能必求其相应也。

书院之立,系乎众缘,方在流离,焉能备物?今四海骚然,举国皇皇,并力以拒敌,而吾侪幸得从容于岩穴之间,受饩廪之供。名为求先圣之道,是必干干夕惕,思所以尽其在己,日进于高明,不沦于弱丧,方不违于自性,可告于国人。若乃冒读书穷理之名,而无进德修业之实,徒以增长习气,骋其人我,持一隅之知,遂以为足,是不唯先圣所弃,苟反之自心而犹有义理之存者,其能安乎?

夫切于求己者,必不暇于责人;勇于为道者,必不安于徇俗:此验之于四事而不可掩,察之于一心而不容伪者也。今诸君于日用动静之间,亦能自信其有合邪?其或犹不免于气质之偏,习俗之蔽邪?置此不察,虽日诵万言,夕书千版,不出记问之陋。纵有文辩,其失则夸。不可以入于德,而欲以立身行道、化民成俗,不亦远乎!《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所贵于朋友讲习者,在长善而救其失耳。若不求诸道,不知其失,誉之则喜,非之则戚,不受钳锤,不识痛痒,不知讲习,将为何事?又安用之?

向者每言学有资于多闻,而多闻不足以为学。俗学之误,正坐以多闻为学,是以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夫多闻犹不免于陋,况无闻而自多者乎?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有之,若实有闻,又安在多邪?佛氏之说曰:邪师过谬,非众生咎。彼自无疮,勿伤之也。儒者之道,亦在解蔽去惑,反情合性,使人自得之耳。不可瞎人眼目,增人系缚。平日所举,未尝不兢兢于此。其有闻而悟入者,是诸君自性所显,于吾无与也;其或不能相发而转增执碍,则是言语之过,吾惧其有咎焉。自量不足为诸君依止,是以决然求退,而以董事会见留,不容骤已。尚有数月之隙,不可空过,将复有所称说。然继此与诸君相聚为日无多,不敢不尽其款款。所望于诸君者,在有会于言语之外而致谨于践履之真。勿徒守其知解将谓为得,使先圣之道自我而坠,世之以儒为诟病者将益以滋甚,而在己一无受用可言,何以异于流俗!若是则诸君朝夕之勤,实为虚掷,而浮与诸君一日之雅,适成孤负,此浮之所甚惧也。愿诸君深念之,勿徒以讲说为重。人皆可以为圣贤,不可妄自菲薄。学而至于圣贤,方为成就;其不免为乡人,亦皆由其自致。此在诸君之取舍为之,岂浮之语默所能加损于其间哉!

复有当为诸君告者,须知学问乃毕生之事,讲习特一时之缘。书院不同于学校,本不当有一定期限。征选细则所云“肄业以三年为期”者,非谓定须住满三年,但可至三年耳。诸君入院先后不同,初不以留院时间之长短为学力之差分,亦未以所学之不齐为待遇之厚薄。中间有因牵于生计而求去者,悉皆听之。过此以往,其或有不堪枯淡,思别有以润其生者,尽可早自为计。此非预为谢遣之言,慎勿误会。书院所求者为真实学人,不能为诸君谋出路,亦无何等资格可以取得。故于去者无所容心,而留者则不可以苟然。诸君亦勿胶执三年之期以相要。盖真知用力者,三年固不为多,期月亦不为少也。今诸君犹屈在共学之时,则宜各人专意致力于学,勿生闲计校,勿说闲言语,勿起诤论,勿存嫉怨,忠以律己,恕以接人。能知物我之无间者,庶于此理有相应分。若贡高我慢,扬己抑人,以放言为通达,以径行为真率,有一于此,不唯入德难期,亦为物之所忌。纵日谈妙义,无救粗惑,曼衍穷年,亦何益哉!诚爱诸君,不愿见诸君有此等气象也。此乃真实相为之言,亦望平怀察之,过此将不复闻此言耳。言之近冗,遂止于斯,幸各珍重。

附 示语

寻常说道之显晦有时,人每错会心外有道,显晦在时。犹谓世之治乱,乃运会使然,都不由我,我却只能等待他。如此,人之与道,却无干涉。不知道不离乎一心,心若悟时,此道自显,迷则自晦。故道之显晦,即是自心之明昧,不关世运。若言等待,等待何时?等待何人?知此则知学道是自己性分内事,是不能从人得的。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李萧远《运命论》曰:“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其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而巧言于沛公也,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所以引此为喻者,明委之运命者,便是有待之说。如百里奚必待于秦穆,张良必待于汉高,此以言功利之涂则然耳。世俗见解不能出此,以为道之显晦亦如是,则谬矣。

庄子《齐物论》: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欤?”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郭子玄曰:“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造物又将何待?故物各自造而无所待,乃天地之正也”。此无待之说也。此乃玄言,非是了义,固与世俗之见异矣。若佛氏便判此为天然外道。

当知有待者即是缘生法,缘生法无自性,故变灭从缘。自性不是缘生法,乃是无待的,缘起不生,缘离不灭。此乃真常,尽虚空、遍法界、亘古今而不易的。更无一法与汝为缘为待,而一切诸法于中显现,缘起无碍。若能悟此,即是道显,便能率性,便可罢参。未悟此无待之理时,则性尚未显,即道尚晦,所言所行全是气质用事,即全是情识计度,一生埋没在习气中不能自拔,去道弥远,慎勿轻开大口也。

书院亦是缘生法,待缘而兴,缘具则暂存,缘阙则立息,此于道绝无增损。诸君来此共学,吾今暂时在此讲论,皆是其中之一缘耳。此缘非实有,何劳把捉?道本人人性中所自具,岂待讲说而后显?若必有待于讲说者,则是以学为在外也。所以权示有讲说,亦假此有待之缘,欲诸君悟此无待之理耳。今吾言既不契机,观诸君之言亦未契理,则只是妄生知解,增长习气。本欲明六艺之道,反成流失,复有何益?况此缘甚促,不可以久。故今举无待之说,愿诸君勿执此有待者,以为道乃在是。道之显晦,初不关于书院之讲说,而在诸君一心之明昧也。诸君即今未契,他日忽然触发,自然显现,方知此言不诬,决不相殃及也。

人之气质用事者,性德便隐,即是全真起妄也。《离骚》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此可以为喻。

六艺本用以显性德,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则亦可具体而微。若变而成为助长一种习气,则谓之流失。醍醐亦可变成毒药,此所以识法者惧也。

或问禅师家:“如何是死句?如何是活句?”答曰:“汝若会,死句也是活句;若不会,活句也是死句。”如愚、诬、烦、奢、贼、乱,便是参死句者也。

爱见大悲犹是愚,无缘慈始是不愚,此理恐难猝解。但才不觉便是愚,不如实便是诬,费安排便是烦,骋言说便是奢,执人我便是贼,惑名言便是乱也。思之。

临济下有慈明,慈明即石霜圆。 依汾阳昭,二年未许入室,每见必诟骂,或诋毁诸方,有所训皆流俗鄙事。一夕诉曰“自至法席再夏,不蒙示晦,但增世俗尘劳。念岁月飘忽,己事不明”如何如何。语未终,昭熟视骂曰:“是恶知识敢稗贩我。”举杖逐之。明拟申救,昭急掩其口,乃大悟。及明之接黄龙南也,举话不能答,辄诟骂不已。南曰:“骂岂慈悲法施之式邪?”明曰:“汝乃作骂会邪?”南于是大悟。聊举此二则,见他古德风规,直是起死回生手段。儒家接人,只与人说道理,实不济事,此何故邪?

告书院学人书七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方今年开讲之初,已预告诸君以当辍讲,今遂及此日。前言所已及者,无劳更举。凡人相与聚处,及其将别,不能无相劳苦之辞,此亦人之情也。

今唯有一语为诸君告,则继今以往,勿存肄业、受业之称。夫学问之道,贵其自得。朋友讲习,乃未得以前之事。若其既得,何事于此?道可得而不可传,涣然冰释,怡然理顺,固非他人所能与。讲习则可许,授受则实无。古之闻道者,自视其言,盖犹土苴。其语人也,亦因其所固有者而示之,因其所本无者而斥之,非能取而与之,攘而去之也。此谓以本分事接人,其因而有闻者,亦如其本分而止,非有加于毫末也。不知有本分,而谓有法可相授受者,妄也。如目本无翳,眚则翳生。翳非目也,抉去其翳,则本然之目还矣,非能为人安目也。人之患翳者不自知,医者以药除之则可,不可撒石灰与他。 诸君之屈于此者,其读书未尝不勤,独吾所以告之,实未有少裨于诸君之所业。吾言未必契理,已不契机,若其契机,或恐违理益甚。虚劳诸君远辱,共此枯淡,至于再期,其亦久矣,不可更以相屈。人之趣舍,何必尽同,诸君之来,特暂相依止,亦各求其所志,各治其所业耳,非有受之于吾者也。其或已能自得于己者,益非吾之所能与。而曰是吾尝肄业焉,尝受业焉,不亦虚乎?

向者,诸君见枉,于其将辍讲也,若不能无憾。然吾方自病其言之过,且尝告诸君以书院存废与吾之语默无关。是皆于道无所加损,于诸君亦无所加损。诸君若于此理能有入者,当知其言之不诬,又何憾焉?曾子有言曰:“君子思仁义,昼则忘食,夜则忘寐。”“日旦就业,夕而自省思,以没其身,亦可谓守业矣。”未知曾子所谓业者,其视诸君今日所就为何如?其非占毕记问之业断可知矣。《学记》简教者之失曰“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故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虽终其业,其去之必速”。此乃有近于博士之业。七十子所闻于孔子者,或不若是也。业本大板之称。《尔雅•释器》、《说文》同。所以悬钟鼓,刻为锯齿形,饰之以文。引申乃为简策。又引申为事业。凡可书于竹帛者,必其事可为法于后世者也。约而言之,不出言、行二端。出身加民,发迩及远,即举而措之之事也。俗以知识、技能为业,末矣。又或以战胜攻取为功业,则贼仁害道莫此为甚,由于不知有德为业之本也。故进业必先修德,言讲学亦必先修德,遗却上一截即不成个物事。

《干•文言》曰:“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君子之业自有终始,非年岁所得与,非师友所能成。苟能知之,其始终皆在己而不在物。夫岂书院所能终始之,而又何资于讲说邪?故从今日辍讲,向之以肄业为称者,亦自兹而勿用。凡吾平日所言皆赘也,今之所言亦赘也,不欲抗颜,更以无用之言相慁。故以此言为殿,幸各自爱,莫取我语。言语只是一期药病,曲为今时。古人所已言,今重举一遍,已是赘。古人所未言,今特为拈出,亦是赘。后人若悟自性,彼自能言,何必先为之说,此于后人亦是赘。但曲为今时却无过,而当机不荐,只成闲言语。或又从而苦之,强聒不舍,何为者?不如留取诸君自道,何必一时说尽。不是要省气力,只是 无用,不如不说好耳。

告书院学人书八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衰朽自以德薄不能益人,迭次函电向董事会力辞主讲,未蒙见许,事不获已,勉徇众意,权且虚席,以俟名德。世变方亟,资粮不具,不特书院无以待四方之士,四方之士亦鲜有于此乱离之际舍其事蓄而甘趋此枯淡之业者。故征选学生住院肄业之制,不得不暂行停止。旧时留院请益诸生,本以住至十二月为限,除陆续辞去者外,其杨焕升等五人,迭据面请继续留院研习,应许延期一年。书院旨趣本与学校不同,各人但能知所趋向,真实体究,未有不能自得之者。不必定相聚处,务为讲说,徒以形式为尚。其有偶来参扣者,亦可量宜容接,但不得住院,不予津贴,如此犹稍近古义。书院以义理为宗,当思接续圣贤血脉,既绝禄利之途,亦非要誉之地。若浮慕虚声,不知切己用力,则在难与共学之列。苟熏习稍久者,皆能知之,不待申说也。

大凡应缘之事,在随时变易以从道。今学者既寥落如斯,审书院所当务,唯有寓讲习于刻书一途。既病接物未弘,宜令种智不断。先儒说经诸书及文集、语录,为学者研索所必资者,或传本已稀,亟待流布,或向有刊本,而今难觏,欲为择要校刊,以饷后学。虽一时编类难以尽收,庶使将来求书稍易,不患无书可读,尤为战后必需。但苦经费奇绌,所可并力为之者亦仅耳。自三十一年一月起,书院将以刻书为职志。虽力愿微薄,有似捧土以塞孟津,然为山假就于始篑,果能锲而不舍,亦将积小以至高大。宋太宗太平兴国时,邢昺在国子监实始刻书,至景德二年,真宗阅库书,问经板几何,昺曰:“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传、正义皆具。臣少从师业儒时,经具有疏者百无一二,盖力不能传写。今板本大备,士庶家皆有之。”逮南宋迄于明清,官私雕板益盛,此自当时崇尚儒术之效。今为之自下,又当物力凋敝之余,自属艰困难就之业。然多刻一板,多印一书,即使天壤间多留此一粒种子。明僧紫柏发愿刻径山藏成,彼教经论流传始广,清石埭杨居士实继其业。每恨儒者未能及之。向来刻丛书者虽不乏,每失于择之未精,博而寡要。今虽未能遽比古人,不可不以是为志。虽在颠沛之中,不忘性分内事,庶几煨烬之后,犹有岩壁之藏。艰而能贞,明不可息,有系于此者甚大,勿视为不亟之务也。

又向来诸友于动静一如,语默同致,理事不二,物我一体之义,虽闻之已熟,似未有相应分,故每以事缘为碍,而少体道之乐。今后共处,当令开拓心胸,涤除细吝。知爱人即是尽己,方许识仁;知治事不异读书,始为真学。然后九折之险可变亨衢,荼苦之甘亦成上味。举世旷劫之俶扰,书院一期之聚散,俱不足论矣。老夫余年向尽,今尚与诸君有暂聚之缘,不惜掬肝肺以相示,幸愿诸君共体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