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以后,墨学算是完全灭绝了。但在战国时,其学极光大。所以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上》)韩非子说:“世之显学,儒墨也。”(《显学篇》)《吕氏春秋》说:“孔墨徒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尊师篇》)又说:“孔墨之后学,显荣于天下者众矣,不可胜数。”(《当染篇》)直至汉初,凡举古圣贤犹以孔墨并称。古代墨学之普及,可以想见了。因为其学既盛行,而且最有特色,故诸家批评之论独多。今略举之:

《孟子》云: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告子下》)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滕文公上》)

孟子以距杨、墨为职志,他说的“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却真能传出墨子精神,不是罪案,倒是德颂了。但他说兼爱便是无父,因此兼爱便成了禽兽。这种论理学,不知从那里得来?

荀子云:

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天论篇》)

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由用谓之,道尽利矣。(《解蔽篇》)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慢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悬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非十二子篇》)

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耗悴莫甚焉。……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王霸篇》)

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戚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富国篇》)

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表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此先王立乐之方也。而墨子非之奈何。……(《乐论篇》)

荀子的批评,比孟子结实多了。荀子第一件:反对墨子的兼爱,说他“有见于齐无见于畸”,说他看见人类平等的方面,忘却他不平等的方面。确能中墨子之病。但荀子自己,却是“有见于畸无见于齐”。他认“容辨异悬君臣”是社会组织唯一要件,全是为阶级观念所束缚,见地实远在墨子下了。第二件:反对墨子的实利主义,说他“蔽于用而不知文”,也确能指出墨学偏激的地方。第三件:反对墨子的非乐,就是“蔽于用而不知文”的证据。审美观念,低减到零度,这确是墨学失败最大原因了。第四件:反对墨子的节用,说因此“赏罚不行事变不应”,虽也是从人类本性立论,所说并非甚谬,但未免利用人类缺点,不如墨学之纯洁。要之,荀子是代表小康派儒家学说,与墨学恰成正面之敌,故其所论驳,往往搔着痒处。至其孰是孰非,则学者自判断之可耳。

汉司马谈云: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其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谈是道家者流,此论颇公平。谓其“难遵”,谓其“不可遍循”,不失折衷态度。惟以强本节用尽墨学,不能举墨学要领。

后汉王充云:

墨家之议右鬼,以为人死辄为神鬼,而有知能,形而害人,故引杜伯之类以为效验。儒家不从,以为死人无知,不能为鬼。……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空言虚语,虽得道心,人犹不信。……夫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订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意议也。夫以耳目论,则以虚像为言,虚像效,则以实事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虽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盖墨术所以不传也。(《论衡·薄葬论》)

墨家之议,自违其术。其薄葬而又右鬼。……夫死者审有知而薄葬之,是怒死人也。……如以鬼非死人,则其信杜伯非也;如以鬼是死人,则其薄葬非也。术用乖错,首尾相违。(同上)

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以一况百,而墨家为法,皆若此类也。废而不传,盖有以也。(《论衡·案书篇》)

充此论,不从主义上批评,专从方法上批评,所言极有价值。墨家论事理,最重证验,是他的特长。然证验仅恃众人耳目之实,有时或与真理适得其反。“议不以心而原物”,墨学的长处在此,短处也在此。又:论理学是墨学成立一种利器,但墨家对此学之应用,却往往不能圆满。充所指摘薄葬与明鬼矛盾一节,在墨家因有辞以辩解,因墨家所尊之鬼,必其生前主张节用者,则死而薄葬之,鬼必不怒。然以常识论之,已觉矛盾。此外如既主张平等主义,又说“尚同而不下比”;既主张乐利主义,又要非乐;既提倡宗教思想,却不言他界来生,这都是矛盾地方。充以此为墨术不传之原因,确为正论。

古今论墨子最好的,莫如《庄子·天下篇》,今全录其文,以当结论: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太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