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传习录》于越②,凡二册,下册摘录先师手书,凡八篇③。其答徐成之二书,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说,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录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录》,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录。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答人论学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④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夷狄、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譊譊⑤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以来贤圣苦心,虽门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见于答聂文蔚之第一书。此皆仍元善所录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增录之。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绝无有纤芥⑥愤郁不平之气。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

【注释】

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浙江余姚人,王守仁弟子,嘉靖十一年(一五三二)进士,官至刑部侍中,后传播阳明心学在各地讲学三十年,著有《绪山会语》。

②南元善:南大吉,字元善,号瑞泉,陕西渭南人,王守仁弟子,正德六年(一五二一)进士,官至郎中知府,后弃官归乡讲学。越:这里指浙江一带。

③八篇:即《答徐成之》二书、《答人论学书》、《答周道通书》、《答陆清伯书》、《答欧阳崇一书》、《答罗整庵书》和《答聂文蔚书》第一书。

④遑遑然:匆匆忙忙。

⑤譊譊:辩论,争辩。

⑥纤芥:也作“纤介”,细微的意思。

【译文】

我钱德洪要说的是:昔日南元善在浙江印刻《传习录》,一共有两册,其中下册摘录了先师王阳明的书信,共八篇。其中关于《答徐成之》的两封信,我的老师自己说:“天下褒朱熹陆九渊的风气,似乎已经成为定论,一旦要翻案是很难的。”这两封信姑且可以作为调停之用,让人们自己去思考。所以被元善录用为下册的第一篇,用意可能也正是这样吧?现如今,朱、陆之间的论辩已经大白于天下很久了。德洪便印刻了先生的《文录》,把这两封信收入“外集”中,以表示它们反映先生的思想并不全面,所以现在不再收入“正集”里。其余的谈及知、行本体的文字,没有比《答人论学书》、《答周道通书》、《答陆清伯书》、《答欧阳崇一书》这四封信更详尽的了。而谈到格物是治学之人只要用功就会有所成就的,也没有比《答罗整庵书》更加详尽的了。先生平生冒着全天下的非议和诋毁,差点陷入万死一生的危险之中,虽然辛苦匆忙但是从来没有忘记讲学,惟恐我们这些人领悟不到大道,流于功利智巧,从而渐渐堕落与蛮夷、禽兽为伍,而自己还不知道。先生与万物一体同心,一生求索争取,死而后已。这正是孔孟以来圣贤的苦心,就算是我们这些门人弟子也都不足以慰藉先生的苦心。这样的情感,除了《答聂文蔚书》的第一封信之外,别处都领略不到。以上这些在元善所收录的旧本中都有,但是揭示出“必有事焉”就是要下“致良知”的功夫,并且简要真切、表述清楚的,使人听了就可以着手照做的,没有比《答聂文蔚书》的第二封信更详细的了,所以在这里增录。元善当时情感慷慨激昂,所以就能身体力行亲自践道,最终却遭到奸人诬陷,但仍然精力充沛,为今生能够学到王阳明先生的学问而感到庆幸,因而绝没有一丝一毫的郁愤不平之气。《传习录》的印刻,使人们知道他对志同道合之人的功德很大,却未必知道他处世的艰辛。今天,我对他的版本有所取舍,是依照今人对其中义理新的理解,并非是忍心对他的劳苦有所褒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