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黄以方①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②’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真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注释】

①黄以方:黄直,字以方,江西金溪人,嘉靖二年(一五二三年)进士,明中期学者、诤臣,王守仁弟子。

②溥博如天,渊泉如渊:(智慧)广博如天空一样,深远如水渊一样。语出《中庸》:“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

【译文】

我曾问:“先生格致的学说,倡导随时随地格物致知,那么这样的‘知’是片段的‘知’,并非完整的‘知’,又怎么能达到‘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境界呢?”

先生回答说:“人心就是‘天’和‘渊’。心的本体,无所不包,原本就是一个天。只是因为被私欲所阻碍,所以就失去了天的本体。心中的理也是无穷无尽,原本就是一个渊。只因为被私欲堵塞,才失去了渊的本体。如今念念不忘致真知,把这些阻碍堵塞全都去除,那么本体就已经恢复,就还是‘天’和‘渊’了。”说完以后,先生指着天跟我说:“比如眼前所见的天,是光明的天,四外见到的天,也还是光明的天。只因为被许多房子和墙壁遮蔽,就看不到天的全部,如果撤去房子和墙壁,就是一个完整的天了。不可以说眼前的天是光明的天,外面的就不是光明的天了。这样看来,就能知道片段的知就是完整的知,全部的知其实也就是片段的知,都是一个本体。”

【原文】

先生曰:“圣贤无功业气节。但其循著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发愤忘食①’,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注释】

①发愤忘食:努力学习或工作,以致忘记了吃饭。形容十分勤奋。语出《论语·述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译文】

先生说:“圣贤并非不追求功业和气节。只是他们遵循着天理,这样便是得道。不可为了求名而致力于功业和气节。”

“‘发愤忘食’,是圣人的意志。真的是没有一刻停止过。‘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也真的是没有一刻悲伤过。恐怕不必说什么‘得’还是‘不得’的话。”

先生说:“我们这些人的致知,只是各自随着自己天赋的限度去做。今天发现了良知在这里,就只根据今天的所知去扩充到底。明天对良知又有所醒悟,就根据明天的所知去扩充到底,这样做才是‘精一’的功夫。和别人谈论学问,也一定要根据别人天赋的限度去做。就像树木长出萌芽,就要用水去灌溉。萌芽一点点生长,加水才一点点增多。树木从能一把抓起一直长到合抱那么大,灌溉所发挥的作用都是根据天分的限度去做的。如果在小萌芽的时候,就接满一桶水,全部浇过去,那样就会把它泡坏的。”

【原文】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译文】

我向先生请教‘知行合一’的道理。

先生说:“这必须要先了解我理论的宗旨。现在人做学问,因为把知和行分成两件事,所以有一念萌发出来,即使是不善的,但是因为还没有实施,就不去禁止。我今天所说的‘知行合一’,正是要人懂得念头萌发的时候,就是实施了。萌发时发现是不善的,就要将这个不善的念头克服掉,一定要彻底根除那种念头,而不使不善的念头潜伏在心中。这就是我理论的宗旨。”

【原文】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①’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②’,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注释】

①子入太庙,每事问:语出《论语·八佾》。

②虽知亦问,敬谨之至:语出《论语集注·八佾》:“孔子言是礼者,敬谨之至。”“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

【译文】

“说圣人无所不知,其实也只是知道天理;无所不能,也只是能遵循天理而已。圣人的本体明澈通透,所以对所有事情都能知道天理的所在,然后就去穷尽天理,并不是说在本体明澈以后,对天下所有的事物就都知道了,就都能做得了。天下的事物,就像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无穷无尽。圣人就算本体明澈,又怎么能全都知道呢?只要是不需要知道的,圣人自然不用去求知,对应当知道的,圣人自然可以去问人。就像‘子入太庙,每事问’一类的事情。前代大儒认为‘虽知亦问,敬谨之至’,这样是说不通的。圣人对于礼乐名物一类,其实不必全都知道。但是他知道天理,就自然能懂得许多的规矩礼仪。不知道就问,这也属于天理的规矩礼仪。”

【原文】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①。”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②。”其说皆无可疑。

【注释】

①“善固”二句:语出《二程遗书》卷二。

②“善恶”四句:语出《二程遗书》卷二:“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

【译文】

我问先生说:“先生曾经认为善恶只是一个事物。但是善与恶各执一端,就像冰和火炭一样截然相反,怎么能说只是一个东西呢?”

先生说:“至善,就是心的本体。在本体上有些过分,就变成了恶。并不是说有一个善,还有一个恶与之相对。所以说善恶只是一个东西。”

我因为听了先生这番话,才明白了程子所说的“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他还曾说:“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这些说法都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原文】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译文】

先生曾跟别人说过,只要喜欢善如同喜欢美色,厌恶恶如同厌恶恶臭,就是圣人了。

我一开始听到,觉得很简单,后来经过体验才知道,这个功夫着实很难。比如,一念之间即使知道喜欢善和厌恶恶,然而不知不觉中,又夹杂了私欲。因为夹杂了私欲,就不是“喜欢善如同喜欢美色,厌恶恶如同厌恶恶臭”的心了。能真心实意地喜欢善,就是没有哪个念头不善。能实实在在厌恶恶,就是没有哪个念头提及恶。这样怎么会不是圣人呢?所以圣人的学问,也只是一个“诚”字而已。

【原文】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译文】

我问先生《修道说》中所说的“率性之谓道”是属于圣人天分上的事,“修道之谓教”是属于贤人分上事,这话应该怎么理解。

先生回答说:“普通人也能做到‘率性’,只是‘率性’在圣人的天分中比较多,所以说‘率性之谓道’是属于圣人的事。圣人也能‘修道’,只是‘修道’在贤人的天分上多一些,所以说‘修道之谓教’是属于贤人的事。”

先生还说:“《中庸》一书中,大部分都是说修道的事。所以后面但凡说到君子,说到颜渊,以及说到子路,都是能修道的人。说到小人,说起贤、知、愚、不肖的话题,说起庶民,都是不能修道的人。其他谈及舜、文王、周公、孔子等至诚至圣一类人,他们既是圣人,又是能自己修道的人。”

【原文】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译文】

我问道:“儒生到了半夜三更时分,要扫荡胸中的思虑,保持空空静静,这与佛门的静是一样的,佛儒两家都不与外物交接,这个时候的状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先生说:“动和静其实是同一种状态。三更时分,保持心中的空空静静,只是要存续天理,也就是现在应接外部事物的心。现在应接外部事物的心,也是在遵循这样的天理,也就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所以动静只是一种状态,是分不开的。懂得动静合一,与佛门那些毫厘的差别也就自然掩盖不了了。”

【原文】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得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译文】

有个门人在座位上,看起来举止非常矜持。先生便说:“人如果过分矜持,终究会引起弊病。”

那人问:“过分矜持,为什么会引起弊病?”

先生说:“人只有那么多的精力,如果在容貌方面用功,那么对心中的很多方面就照顾不到。”

有个人过于直接轻率。先生就说:“现在你学习我的学问,却在外表上完全不检点约束,这也是把心和事一分为二的做法。”

【原文】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①’矣。”

【注释】

①修辞立诚:写文章要表达出作者的真实意图。语出《易经·乾卦·文言》:“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译文】

有个门人写了篇文章送别朋友,后来去问先生说:“写文章不免会费心思,即使写完以后,过了一两天也常常在心里记起来。”

先生说:“思考写文章本来也没有害处。只是写完以后经常在心里记起来,就是被文章所累,心中就多了一样东西。这就不对了。”

还有人写诗送人。先生看完诗,就告诉他说:“但凡写诗文,都要根据自己的天分的限度。如果说得太过分了,其实就不是‘修辞立诚’了。”

【原文】

“文公①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②’,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注释】

①文公:指朱熹,谥号“文”。

②察之于念虑之微:考察一个念头的细微之处。语出朱熹《大学或问》:“若其用力之方,则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使于身心,性情之德,人伦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自其一物之中,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与其所以然而不可易者。”

【译文】

“朱文公‘格物’的学说,只是缺少核心。比如他所说的‘察之于念虑之微’,这一句不应该和‘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为一谈,这样一来就没有轻重之分了。”

【原文】

问“有所忿懥①”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注释】

①有所忿懥:语出《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有所忿懥”这一条。

先生回答说:“‘忿懥’等几种情感,人心中怎么会没有,只是不应该有罢了。一般人在‘忿懥’时,再加上一点额外的心意,就会过分发怒,就不再是廓然大公的本体了。所以有了忿懥的感情,就不能保持中正了。如今一般对待忿懥等事,只是顺应,不要有一点动意,这样心的本体就会达到廓然大公的境界,就会保持本体的中正了。就像出门看见有人打架,不对的一方,我心中也会生气。但是虽然生气,心中却能坦然,不怎么会动气。如果现在对别人发怒,也应该这样,才是正确的。”

【原文】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①,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注释】

①着相:佛教术语,即执着于外相或虚相,执着于个体意识。

【译文】

先生曾经说过:“佛家不看重表相,其实却执着于表相。我们儒家重视表相,其实并不执着于表相”

有人向先生求教。

先生说:“佛家害怕被父子关系拖累,就逃避父子亲缘;害怕被君臣关系拖累,就逃避君臣关系;害怕被夫妻关系拖累,就逃避夫妇情谊。都是因为君臣、父子、夫妇等关系而执着,就一定要去逃避。像我们儒家讲究父子亲情,对其施行仁爱;讲究君臣关系,就对其施行道义;讲究夫妻情谊,就对其区别对待。我们又何曾执着于父子、君臣、夫妇等这些表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