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思想的发展

在讨论魏晋思想的发展以前,首先要申明的是:这儿所谓“魏晋思想”,是就这个时代的“普通思想”或“一般思潮”来说,虽然哲学理论在此中甚关重要,但现在并不打算作专门的探讨;再,我仅仅要来讲明这个“时代思潮”发展的经过,事实上只能提出些大的结论,因为此种结论的前提或考证,牵涉太多,这中间各方面复杂的关系,不是在这短时内所能说明的,所以只得从略了。

讲到魏晋时代的“普通思想”,它在某些方面可以有跟别的时代相同的地方,但是本文特别注意的不是这些方面,反而却自魏晋时代不同于别的时代的地方着眼,换句话说,即在讲明魏晋时代所以成为魏晋时的思想。其他只好不谈。关于“魏晋思想的发展”,根据问题的性质,随同论证的转移,为了说明的方便,分以下三大段来讨论。

魏晋时代思想的成分

这个时代,各派思想同时进行不同的组合,要对于这些的面目都有清楚的认识,那是难的。好在这里只提出那主要的“潮流”来讨论,也就是选取那足以代表这“时代思想”的成分来讨论,看它们彼此消长的情势,再进一步地推论这个思潮如何生成与发展的意义。讲到魏晋时代思想特别成分,当然要涉及外来宗教的侵入,或印度佛教的流布。因此这种因素,此后在思想界发生了重大的影响。普通又多称这个时代我国思想的主潮是“玄学”。那么可以成为问题的就是:(一)玄学的产生是否受佛学的影响?(二)魏晋思想在理论上与佛学的关系如何?——或是这种外来的宗教何以能为中华人士所接受?要回答上面的两个问题,我们非得先明了魏晋时代特有思想(玄学)生成和发展不可。这样,必须等本文写到最后部分时再行答复。

魏晋时代思想界颇为复杂,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确切的“路数”,但是,我们大体上仍然可以看出其中有两个方向,或两种趋势,即一方面是守旧的,另一方面是趋新的。前者以汉代主要学说的中心思想为根据,后者便是魏晋新学。我们以下不妨简称“旧学”与“新学”的两派,“新学”就是通常所谓玄学。当时“旧学”的人们或自称“儒道”……,其实思想皆是本于阴阳五行的“间架”,宇宙论多半是承袭汉代人的旧说;“新学”则用老庄“虚无之论”作基础,关于宇宙人生各方面另有根本上新的见解。

汉朝末年,中原大乱,上层社会的人士多有避难南来,比较偏于保守的人们大概仍留居在北方。所以“新学”最盛的地方在荆州和江东一带,至于关中、洛阳乃至燕、齐各处,仍是“旧学”占优势的地方。后来曹操一度大军南下,曾带领一部分学者北归,于是荆州名士再到洛下。但是不久,因为这班人很不满意曹氏父子的“功业”,意见不投,多被摧残。此后司马氏又存心要学曹家篡夺的故技,名士更多有遇害的。但在这时节,北地“新学”已种下深根,因此“玄学”的发祥地实在北方,虽然再后因为政局的不宁和其他关系,名士接踵不断地南下,但也并不因此可以说北方根本没有“新学”了。要到西晋以后,“新学”乃特盛行江左。这样,晋朝末年的思想,南北新旧之分,真可算判然两途了。因此南朝北朝的名称,不仅是属于历史上政治的区划,也成为思想上的分野了。这种风气的影响不仅及于我国固有学术的面目,就是南北佛教因为地域的关系也一致地表现了不同的精神。最后,北朝统一中国,下开隋唐学术一统的局面,因此隋唐的学风尚是遵循北朝的旧辙,不过也受了南朝思想的洗礼,看出来影响是不小罢了。所以魏晋时代思想的成分,无论“新”“旧”哪方面造成的后果,在我国思想史上,都是极重要的。

魏晋玄学之发生与长成

从上段讲来,我们可以明白魏晋时代特有的思想,即所以成为魏晋时代者,当然是前节所谓“新学”的一方面了,现在准备更进一步地来说明这种“新学”如何发生与长成的事实。我不打算从历史上实际政治的影响等去分析这个时代的背景,当作思潮发生的原因,却想专就这个“思潮”的本身来试行解剖,魏晋时代“一般思想”的中心问题为:“理想的圣人之人格究竟应该怎样?”因此而有“自然”与“名教”之辨。

汉代学者多讲所谓“天人相应”之学,其时特别注重“天道”的著作,如扬子云的《太玄》,桓谭说:“扬雄作玄书(《太玄》),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属万类王政人事法度。……”(《后汉书·张衡传》注)此外,汉以前的书,《周易》最言“天道”,所以汉末谈“天道”的人们,都奉《易经》作典要,其实“魏晋玄学”早期所推重的书,又何尝不是《周易》呢?因为那时《周易》是“正经”,《老》《庄》才不过是“诸子”罢了。

说到三国时的《易》学。按照地域思想的不同,我想大略可分三项:

(甲)江东一带,以虞翻、陆绩等人作代表。(乙)荆州,以宋忠等为代表。

(丙)北方,以郑玄、荀融等人为代表。就中荆州一派见解最新,江东一带也颇受这种新经义的影响,北派最旧,大多传习汉儒的“象数”。当时讲《易经》的又多同时注意《太玄》。宋忠对扬子《太玄》《法言》两书,素称名家。虞翻、陆绩辈既是《易》学专门,也都诵习《太玄》,可以为证。何晏王弼史书推论他们是“玄宗之祖”,两人皆深于《易》学,更是不用说了。相传何晏与管辂讨论过《易》学(见《三国志·管辂传》),荀融作文反对王弼的新说。按王弼是王粲的侄孙,王粲曾为刘表重视,据云并有驳斥郑康成旧说的事,王弼实际就是上承荆州一派《易》学“新经义”的大师,荀氏又属当时汉《易》的世家,由此可见这时《易》学各派相互情势的大概了。

此外,约在魏文帝的时候北方风行的思想主要的是本于“形名之学”(形名或作刑名,省称名家),即特别偏重于人事政治方面(名教)

的讨论。这个“名家”的根本理论是“名实之辨”,所以跟传统儒家与法家的学说,均有可以相通的地方,因为儒家讲“正名”,法家也论“综核名实”,问题的性质都很接近。又按名家之学本是根源于汉代的政治思想,人君有最大的两种任务:第一是要设官分职,安排官职恰如应有之位分,使“名实相符”。第二是人君应有知人之明,量才授官,认得如何样的人能做如何样的事。这样汉代月旦人物的流风,即是对于人物的评论,叫作“名论”,又叫作“名目”,所有政治上施设,都系于职官名分的适宜,人物名目的得当,这是致太平的基础,此与礼乐等总称之曰“名教”。照那种政论推论下来,人君在上须是能够观照全体;臣民在下,职务应该各有其分。君主无为,臣民有为,因为人君果能设官分职,官当其分,量才授职,人尽所能,此外他便没有个人特别的任务,此即所谓“无为而无不为”,如是即“垂拱而治”了。人君要能够这样,当时便说是合乎“道”或“天道”,故可以说人君是“道体”,并以“配天”。臣下只是各得其分,各尽所职,便谓是“器”或“形器”,又可以说是“器用”,这在表示功能各有不同。《易经·系辞》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句话中“形上”与“形下”的分别,在当时便有如此的解说。根据前人的记载,汉末三国时学者,多作有所谓“道德论”的文章,我们参照别方面的意见,可以明了他们当时所谓“道德”,跟现在一般人通常所了解的含义不相同,一方面范围较广,再则“道”“德”二字尚属相对并称,不像目前连用作一辞。如王弼注《老子》据说分“道经”与“德经”,可以为例。讨论的问题也就是“天人之际”,如《世说·文学篇》[1]载有这样一段故事,说:“何平叔(晏)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弼),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这所谓“道德论”讨论的即是“天人之际”,也可以同上面的解释一致,即是说人君为“道”配“天”,臣下有“德”为“人”,“道德”两字在意义上等于“天人”,故“天”“道”不可名状,“人”“德”可以言说。《老子》书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话固然有其形上学的解释,但是人君合乎道,百姓与能,臣民分职,各具德性,所以人君无名无为,臣民有名有为,《老子》开始的两句也可牵合于政治,形上学原可作政论的基础,即在思想上本可拉在一起。因此在理论上,当时的“形名之学”,不仅是跟法家、儒家有关,且与道家相通了。所以名家后来竟变成道家。王弼的思想就是一个好例。君主与臣下的关系,如上所述,在理论上,即是“道”与“器”的对立,“天、人”“道、德”的不同,乃至“常道”“可道”“有名”“无名”的分别也可以这样去解释。概括地说,不就是“名教”与“自然”之辨的问题吗?因为人君的“用”在行“名教”来治理天下,而以“天道”或“自然”去配比“君德”,这样,君体“自然”,也就是以“自然”为“体”,“名教”为“用”了,我想魏晋时代道家之学兴起的主要原因,在思想的本质上大略是如此。

“名家”之学的中心思想重在“知人善任”。因为汉朝政府用人是采取“察举之制”的,社会上的“名目”,即是一般人的“评论”早成为进身的阶梯、做官的捷径了,但是对于人物的批评是很难的,往往“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因为有的看来平庸,实在有才能,也有真是“大智”倒像愚人似的。所以“相人”应该注意到他的全面,重神而不重貌,有时实在“可以意会,不得言传”。这样,当时便流行一种所谓“言意关系”的讨论,好些人并常提出不同的见解,其中“得意忘言”之说后来发生重大影响,进一步,应用这个原理评判一切,而当代思想的大问题——“自然与名教之争”也依之“裁判”了。因为体“自然”者才可以得意,拘于“名教”者实未尝忘言。王弼解《易》主张“得意”,他在《略例·明象章》说:“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王弼采取这一个新的办法,就是用“寄言出意”的理论作根据,鄙视汉代“象数之学”,抛弃阴阳五行等旧说的传统,我国学术由此而发生重大的变化,王弼因此奠定魏晋“新学”(玄学)的基础。

根据以上所说,可知“新学”(玄学)的生成有两个主要因素:(一)研究《周易》《太玄》等而发展出的一种“天道观”;(二)是当代偏于人事政治方面的思想,如现存刘劭人物志》一类那时所谓“形名”派的理论,并融合三国时流行的各家之学。上述二者才是“玄学”所以成为魏晋时代特有思想的根源。而“自然”与“名教”之辨以至体用本末的关系,以及“最理想的圣人的人格应该是如何”的讨论,都成为最重要的问题、“新学”的骨干了。因为上接《周易》《太玄》的思想,下合名、法、儒、道各家,都以这个问题作线索贯串起来的,也可说“新学”之所以能成为“新学”的创造部分,就在对这问题探讨的成绩所给与过去各家学术思想一个新的组合,或构成了某种新的联系使魏晋时代的思想表现特殊的精神。“新学”人们的结论是圣人方可以治天下,所谓“圣人”者,以“自然”为体,与“道”同极,“无为而无不为”。这种“圣人”的观念,从意义上讲,便是以老庄(自然)为体,儒学(名教)为用,道家(老庄)因此风行天下,魏晋“新学”(玄学)随着长成了。

魏晋思想的演变

三国以来的学者,在“名教”与“自然”之辨的前提下,虽然一致推崇“自然”,但是对于“名教”的态度并不完全相同。我们此刻不妨把一派称作“温和派”,另一派名为“激烈派”。前者虽不怎样特别看重“名教”,但也并不公开主张废弃“礼法”,如王弼、何晏等人可为代表。他们本出于礼教家庭,早读儒书,所推崇而且常研习的经典是《周易》《老子》。后派则彻底反对“名教”,思想比较显着浪漫的色彩,完全表现一种《庄子》学的精神,其立言行事像阮籍嵇康等人可为好例。西晋元康年间(291—299),“激烈派”在社会各方面发生较大的影响,流为风尚,以后一般人多痛心那批“效颦狂生”的行径,忘本逐末,“放”而不“达”。因此对于“温和派”的精密思想体系也多误认为完全蔑弃“名教”了。其实当代名士对于“激烈派”的种种行为也有表示不满意的,例如乐广,《晋书》本传载:“是时王澄、胡毋辅之等皆以任放为达,或至裸体者,广闻而笑之曰: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乐广这种感慨是说名教本合乎自然,其中自有乐地,弃名教而任自然,是有体无用,也是不对的,所以乐令公(广)的话并不是特别推崇“名教”,其思想还是本于玄学。再如裴,后人说他是“深患时俗放荡”,作《崇有论》“以释其弊”(详《晋书》本传)。然其理论更是玄学的,大意在说不可去“有”以存“无”,弃“用”来谈“体”。史书载称裴本是善谈“名理”的人,即可表示他是正统的玄学家,因为玄学的理论,原是上承魏初“名家”思想变来的。晚期戴逵作有《放达为非道论》,我想还是“温和派”思想影响下的余波。

向秀、郭象二人,确是这个时代杰出的人才,他俩的《庄子注》可算玄学中第一等名作。但是他们的思想,实是上承王(弼)何(晏)等人“温和派”的态度,不过在理论的体系上,王、何“贵无”,向、郭“崇有”,形上学的根据方面有些两样罢了。因为向(秀)郭(象)两人也是主张“自然”同“名教”不是冲突或对立的。但是《庄子》书中好些字面上诋毁“孔儒”的话,来作反驳“名教”的口实。向、郭就是想加以矫正,给《庄子》这书一个新的解释,应用“寄言出意”的理论,从根本上去调合孔老(或儒道)两家的冲突,即是进行取消“自然”与“名教”的对立。向、郭这种用意,在他俩的《庄子注》中随处可见,我想不用特为引证了。谢灵运在《辨宗论》上有句话,说“向子期(秀)以儒道为一”,指的正是。《世说·文学篇》谓:“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晋书》本传竟说他的《庄子注》出世,“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了。我想当时放任派的人,自以为有契于庄生,因而《庄子》一书几成为不经世务不守礼法者的经典;但向郭《庄子注》上承王(弼)何(晏)等人温和派的态度,对于《庄子》,主张齐一儒道,任自然而不废名教,乃当时旧解外的一种新的看法。他们这个创见,以《庄子注》中圣人观念为焦点;他们推尊孔子为圣人,发挥“自然”与“名教”不可分离的思想。郭象在他的《庄子注》中说明本书的宗旨是“明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就是要顺乎“自然”,“外王”则主张不废“名教”,主张“名教”合乎“自然”,“自然”为本为体,“名教”为末为用。虽然不废名教,但“名教”为末,故《庄子注》仍是“大畅玄风”,而儒墨之治天下,有用无体。徒有其迹而忘其所以迹,故《庄子注》出而“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了。

西晋末叶以后,佛学在中国风行,东晋的思想家多属僧人,但是这种外来的印度宗教,何以能在我国如此的发达,说者理由不一。我看其中主要的原因,多半是由于前期“名士”与“名僧”的发生交涉,常有往来。他们这种关系的成立,一则双方在生活行事上彼此本有可以相投的地方,如隐居嘉遁,服用不同,不拘礼法的行径,乃至谈吐的风流,在在都有可相同的互感。再则佛教跟玄学在理论上实在也有不少可以牵强附会的地方,何况当时我国人士对于佛教尚无全面的认识,译本又多失原义,一般人难免不望文生解,当时佛学的专门术语,一派大都袭取《老》《庄》等书上的名辞,所以佛教也不过是玄学的“同调”罢了。故晋释道安《鼻奈耶序》上说:“以斯邦(中国)人《老》《庄》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实是当时事实的真相。说到这个时代的佛学,早期最流行的是“般若”的研究,根本的思想是“二谛义”,讲明“真谛”与“俗谛”的关系,这个分别与中国本末体用之辨相牵合;再则“法身”的学说也颇重要,相传古《楞严经》在那时前后总计有七次到九次的翻译,大概系因为这书特别论到“法身”罢。此后到西晋末年,《涅槃经》的学说接着大为风行,还是发挥上述一贯的思想,这些“二谛”“法身”诸义,讨论圣人“人格”的问题,而同时为“本体论的”追究,佛学给与玄学很丰富的材料,很深厚的理论基础。若论佛学与其他思想的争论,或“内学”与“外教”的关系,其主要问题还是“自然与名教之辨”,乃至“圣”与“佛”的性质各是如何?按印度佛教原本是一种出世解脱道,换句话说,即是“内圣”不一定要“外王”。晋朝末年因受这种外来宗教的影响,对于理想上“圣人的观念”也有改变,如慧远在《论沙门不应敬王者书》上说:“不顺化以求宗”,即“体极”者可以“不顺化”,“自然”与“名教”之所以又行分途,佛学于此,关系也颇重要。

现在我要回到本文第一段所提出的两个问题:即:(一)玄学的产生是否受佛学的影响?(二)魏晋思想在理论上与佛学的关系如何?我的意见是:玄学的产生与佛学无关,因为照以上所说,玄学是从中华固有学术自然的演进,从过去思想中随时演出“新义”,渐成系统,玄学与印度佛教在理论上没有必然的关系,易言之,佛教非玄学生长之正因。反之,佛教倒是先受玄学的洗礼,这种外来的思想才能为我国人士所接受。不过以后佛学对于玄学的根本问题有更深一层的发挥。所以从一方面讲,魏晋时代的佛学也可说是玄学。而佛学对于玄学为推波起澜的助因是不可抹杀的。

总上所说,关于魏晋思想的发展,粗略分为四期:(一)正始时期,在理论上多以《周易》《老子》为根据,用何晏、王弼作代表。(二)元康时期,在思想上多受《庄子》学的影响,“激烈派”的思想流行。(三)永嘉时期,至少一部分人士上承正始时期“温和派”的态度,而有“新庄学”,以向秀、郭象为代表。(四)东晋时期,亦可称“佛学时期”。我们回溯魏晋思潮的源头,当然要从汉末三国时荆州一派《易》学与曹魏“形名家”言的综合说起,正始以下乃至元康、永嘉以迄东晋各时期的变迁,如上面所讲的,始终代表这时代那个新的成分一方面继续发展的趋势。前后虽有不同的面目,但是在思想的本质上确有一贯的精神。魏晋时代思想之特殊性,想在乎此。

魏晋玄学流别略论

溯自扬子云以后,汉代学士文人即间尝企慕玄远。凡抗志玄妙者,“常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冯衍《显志赋》)“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世之责,永保性命之期。”(仲长统昌言》)则其所以寄迹宅心者,已与正始永嘉之人士无或异。而重玄之门,老子所游。谈玄者必上尊老子。故桓谭谓老氏其心玄远与道合。冯衍“抗玄妙之常操”,而“大老聃之贵玄”。傅毅言“游心于玄妙,清思于黄老”(《七激》)。仲长统“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则贵玄言,宗老氏,魏晋之时虽称极盛,而于东汉亦已见其端矣。

然谈玄者,东汉之与魏晋,固有根本之不同。桓谭曰:“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著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属万类王政人事法度。”亦此所谓天道,虽颇排斥神仙图谶之说,而仍不免本天人感应之义,由物象之盛衰,明人事之隆污。稽察自然之理,符之于政事法度。其所游心,未超于象数。其所研求,常在乎吉凶(扬雄《太玄赋》曰:“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张衡因“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魏晋之玄学则不然。已不复拘拘于宇宙运行之外用,进而论天地万物之本体。汉代寓天道于物理。魏晋黜天道而究本体,以寡御众,而归于玄极(王弼《易略例·明彖章》);忘象得意,而游于物外(《易略例·明象章》)。于是脱离汉代宇宙之论(Cosmology or Cosmogony)而留连于存存本本之真(ontology or theory of being)。汉代之又一谈玄者曰:“玄者,无形之类,自然之根。作于太始,莫之与先。”(张衡《玄图》)此则其所谓玄,不过依时间言,万物始于精妙幽深之状,太初太素之阶。其所探究不过谈宇宙之构造,推万物之孕成。及至魏晋乃常能弃物理之寻求,进而为本体之体会。舍物象,超时空,而研究天地万物之真际。以万有为末,以虚无为本。夫虚无者,非物也。非无形之元气,在太始之时,而莫之与先也。本无末有,非谓此物与彼物,亦非前形与后形。命万有之本体曰虚无,则无物而非虚无,亦即物未有时而非虚无也。汉代偏重天地运行之物理(按扬雄、张衡之玄亦有不同,兹不详析),魏晋贵谈有无之玄致。二者虽均尝托始于老子,然前者常不免依物象数理之消息盈虚,言天道,合人事;后者建言大道之玄远无朕,而不执着于实物,凡阴阳五行以及象数之谈,遂均废置不用。因乃进于纯玄学之讨论。汉代思想与魏晋清言之别,要在斯矣。

玄学兴起之原因,兹姑不详论。但道家老庄与佛家般若均为汉晋间谈玄者之依据。其中心问题,在辨本末有无之理。然名流竞起,新义叠出。其所据尝有殊,其着眼亦各别。嵇康《卜疑》曰:“宁如老聃之清净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是则当时虽雅尚老庄,然其通释,固不必相同。谈老谈庄亦可各异。至于佛家般若性空,虽风行当代。而毗昙言有,亦复东来。童寿沙门与觉贤禅师,空义互殊,竟构仇怨(《髙僧传·佛陀跋多罗传》)。而在什公前后,般若称六家七宗,或谓有十二家。则西国所传既不相同,中土立说亦各自异。详研魏晋僧俗之著述,其最重要之派别有四。兹分述之于下。

其一,为王辅嗣之学,释氏则有所谓本无义。其最要著作为《老子王注》。其形上之学在以无为体,其人生之学以反本为鹄。《晋书·王衍传》曰:“何晏、王弼立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盖王、何深识宗极之贞一,至道之纯静。其着眼在贞一纯全之本体。万象纷陈,制之者一。品物咸运,主之者静。《周易》王注曰:

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

万有群变以无为本。是则万有归于一本。群变原即寂无。未有非于本无之外,另有实在,与之对立。故虽万物之富,变化之烈,未有不以无为本也。此无对之本体(Substance),号曰无,而非谓有无之无。因其为道之全,故超乎言象,无名无形。圆方由之得形,而此无形。白黑由此得名,而此无名(参看《列子·天瑞篇》注引何晏《道论》)。

万有群生由之以成,而非器形之所谓生。形器之生,如此生彼,昭然二物。而宇宙之本,虽开物成务,然万物未尝对本而各有实体。《老子》三十九章,王注曰:

物皆各得此一以成。既成,而舍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

无对贞一之本体,为物之本原。即谓万有群生,皆各不离此本而别为实有。唯人若昧于所以成,而自居于其成。一犯人之形,而曰人也,人也。则失其本,丧其母,永堕于有为之域,宥于有穷之量。夫自居于有穷之量者,未能全其用也。“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老子》四章王注)故人必法天法道,冲而用之。冲而用之,乃本体全体之用。不自居于成,不自宥于量,舍有穷之域,反乎天理之本。故反本者,即以无为体。以无为体,则能以无为用(即冲而用之)。以无为用,则无穷而无不载矣(《老子》三十八章注,《周易》复卦注)。

由上所言,王氏形上之学在以无为本,人生之学所反本为鹄。西晋释氏所谓本无宗者,义当相似,而不免失之太偏。本无宗人,有释道安、竺道潜、竺法汰。道安弟子慧远,法汰弟子道生之学亦可谓为其枝叶(道生象外之谈,并重反本,与王弼同,兹不赘。但生公之学精深,非其前辈所及)。安、潜、汰等之著作少存,难详其异同。“本无”者乃“真如”之古译。佛家因以之名本体。道安解曰:“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名僧传抄》)本无者,非谓虚豁而指诸法之本性,无名无形之本体。本体本性,绝言超象,而为言象之所资。言象之域,属于因缘。本性空寂,故称本无(道安之学,早晚不同,理论甚杂,其立说颇存汉人思想之余习,兹不详叙)。故道安高足慧远法师释本无义曰:“因缘之所有者,本无之所无。本无之所无者,谓之本无,本无之与法性,同实而异名也。”(慧达《肇论疏》)然则本无义者,以真如法性为本无,因缘所生为末有。且古德尝视外书之“本末”即内典之“真俗”。故以安公本无为真谛,末有为俗谛(慧达疏)。又安曰:“世俗者可道之道。无为(真谛)者,常道。”(语见《合放光光赞略解序》。此盖晋代所谓之格义。格义乃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则安公之根本义,仍自取证于《老子》。按王辅嗣之学,固以其《老子注》为骨干。而万有以无为本,又道安等与之有同信。则释氏之本无宗者,实可谓与王氏同流也。唯稽考古籍,本无宗未免过于着眼在实相之崇髙,而本末遂形对立。故僧肇曰:“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此讥其崇无之太偏也。又评之曰:“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此斥其画本末为两截,因而蹈空也。又南齐周颙作《三宗论》,其第二宗“空假名”,虽称为于道邃缘会之说,但亦犯此病,讥之者遂名之为案苽义。盖体用对立,则空中无有,有中无空。如苽沉举体并没,苽浮举体并出,出时无没,没时无出也。又周氏谓老子属于空假名宗。盖空假名宗执着无相之体为真,而空假名。无相独真,假名纯空,独真与纯空,自不能相容,而分有无为二截。周颙以为老子仅能有知其有,无知其无。有无不相即,故属于此宗。又此宗既贵无太过,而离有。因之于有之外,别立无之宗义。周氏言虚无之学“有外张义”,故谓老子不出于此宗也。案《老子》本义如何,自为另一问题,但两晋南朝之解老者,疑多有此弊,故周颙只许老子属于第二宗也。

其二,为向秀、郭象之学,在释氏则有支道林之即色义。其主要著作为向、郭之《庄子注》。其形上之学主独化,其人生之学主安分。独化者,物各自然,无使之然也。世称罔两(郭注景外之微阴也)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而郭象则曰: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造物)之所化。故造物者无物,而有物各自造。知有物之自造而无所待,则罔两之因景,有景必有形,皆自然而并生,俱出而俱没,岂有相资前后之差哉?万物均不为而自尔,各无待于外而同得,乃天地之正也(参看《齐物论》郭注),盖王弼贵无,向、郭则可谓为崇有,崇有者则主物之自生、自然(见裴 《崇有论》)。夫物自然而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突然自生,而无所使之生。则万物无体,无所从生。古来号万物所从生为天,为道,为无。然向秀曰:“天也者万物之总名也。”(《弘明集罗含《更生论》)郭象曰:“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齐物论》注)然则非生物者乃为天,而物自生耳。道者亦非别有一物也。牛之理即在筋骨。宰牛之道,直寄于技。故道可谓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因曰道无能而至无。言万物得于道者,亦以明其自得耳(参看《养生主》注及《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段注)。

至于无,即无有也。依独化之义,有且不能生有,而况无乃能生有哉?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正在明生物者无物,而自生耳(参看《在宥篇》注)。

王弼与向、郭均深感体用两截之不可通。故王谓万物本于无,而非对立。向、郭主万物之自生,而无别体。王既着眼在本体,故恒谈宇宙之贞一。向、郭既着眼在自生,故多明万物之互殊。二方立意相同,而推论则大异。又王弼既深见于本末之不离,故以为物象虽纷纭,运化虽万变,然寂然至无,乃为其本。万殊即归于一本,则反本抱一者,可见天地之心,复其性命之真。向、郭亦深有见于体用之不二,故言群品独化自生,而无有使之生。万物无体,并生而同得。因是若物能各当其分,各任其性,全其内而无待于外,则物之大小虽殊,其逍遥一也(参看《逍遥游》注)。王言反本抱一,故必得体之全,则物无不理。若安于有限,居于小成,则虽“穷力举重,亦不能为用”(《老子》四章注)。向、郭主安分自得,故物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若全马之性,“任其至分,而无铢毫之加”(《养生主》注),则驽马亦可足迹接乎八荒之表(参看《马蹄篇》注)。驽马之与良骥,得其性则俱济也。又王之所谓自然与向、郭义亦颇有不同。自然一语本有多义。王主万象之本体贞一。故天地之运行虽繁,而有宗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易略例·明彖》)故自然者,乃无妄然也,至若向、郭则重万物之性分。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物皆各有其宗极,而无使之者。故自然者即自尔也,亦即块然、掘然、突然也。由王之义,则自然也者并不与佛家因果相违。故魏、晋佛徒尝以二者并谈,如释慧远之《明报应论》是矣。由向、郭义,则自然与因果相悖。故反佛者亦尝执自然以破因果,如范缜之《神灭论》是矣。自然与因果问题,为佛教与世学最重要争论之一。其源盖系于立义之不同,其大宗约如上之二说。亦出于王与向、郭形上学说之不同也。

支道林以通庄命家。其学疑亦深受向、郭之影响。孙绰作《道贤论》,以支遁比向子期,当有见而云然。《世说·文学篇》注引支公《妙观章》文曰:

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般若》经文)。

又慧达《肇论疏》引其《即色论》云:

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维摩》经文),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三字依上段加),虽色而空,如知不自知,虽知恒寂也。

所谓色不自色者,即明色法无有自性。“不自”者,即无支持(support,or substantum)之谓。亦即谓其色虽有,而自性无有。然色即不自有,则虽有色,而是假有。假有者“虽色而非色”(《肇论》述即色义语),亦即是空。又空者古译为无。世人常以空无为本。支道林与向、郭同主万象纷纭,无本无体。夫色象既无体(即无自性),则非别有空。无体,故曰“色复异空”。非别有空,故曰“色即是空”。既主色无体,无自性,则非色象(appearance)灭坏之后,乃发见空无之本体(reality)。故曰“非色灭,空”也。僧肇《不真空论》述即色义曰:

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唐元康疏云,此文乃肇述支公语意,并非破即色之言)。

此谓色不待色色而后为色,即是谓色不待色色之自性。色虽假有,本性空无。当此假有之色即是色(故曰当色即色),非另有色色之自性也。《知北游》郭注有曰:“明物物者无物,而物自物耳。”又曰:“既明物物者无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则为之者谁哉,皆忽然而自尔耳。”支公所言,与此文义均同。其不同处,仅《庄子》注粗称曰万物,《即色论》析言曰形色耳。(支公有知不自知等语,但疑仅为陪衬。论既名即色,则其所论,自只关于形色。)周颙《三宗论》之第一宗为“不空假名”,即支道林义:

不空假名者,但无性实,有假,世谛不可全无,为鼠喽栗。(《大乘玄论》卷一)

此谓法无自性,但有假名。世谛诸法虽有,而是假有。空自性,而不空假名。故如鼠喽栗,栗中肉尽,而外壳宛然犹存也。向、郭、支遁之义,盖至南朝尚为流行也。

至若《世说》[2]载支公通《逍遥游》,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似若支与向、郭立义悬殊,此则亦不尽然。盖向、郭谓万物大小虽差,而各安其性,则同为逍遥。然向、郭均言逍遥虽同,而分有待与无待。有待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无待者则与物冥而循大变。不唯无待,而且能顺有待,而使其不失其所待(参看《世说》注引向、郭注,及《逍遥游》“乘天地之正”段郭注)。有待者,芸芸众生。无待者,圣人神人。有待者自足。无待者至足。支公新义,以为至足乃能逍遥。实就二家之说,去其有待而存其无待。郭注论逍遥,本有“至足者不亏”之言(至足本作至至,今从释文改)。支公曰,“至人乘天正于髙兴,游无穷于放浪”,亦不过引申至足不亏之义耳。按佛经所示圣贤凡人区划井然。支公独许圣人以逍遥,盖因更重视凡圣之限也。

其三,为心无义。其四为不真空义。今按玄学者辨有无之学也。僧肇居东晋末叶,品评一代学术,总举三家,一心无,二即色,三本无。周颙在南齐之世,会合众师玄义,定为三宗,一不空假名,二空假名,三假名空。不空假名与即色实为一系。空假名与本无颇有相同。是则王弼本无之学,以及向、郭与即色之说,均源远流长,为魏晋南朝主要之学说也。假名空者,上接不真空义,乃僧肇之学,自在三家之外。至若心无,仅流行于晋代,故周颙《三宗》遂未言及也。

心无义虽不行南朝,然颇行于晋代,而为新颖可注意之学说。盖玄学家诠无释有,多偏于空形色,而不空心神。六家七宗,识含宗以三界为大梦,而神位登十地。幻化宗谓世谛诸法皆空,而心神犹真。缘会亦主色相灭坏。至若即色,则就色谈空。凡此“无义”虽殊,而均在色,故悉可称为“色无义”也。独有支愍度乃立“心无义”,空心而不空色,与流行学相径庭,故甚可异也。《世说·假谲篇》注曰:

旧义者曰:“种智是有(原作有是),而能圆照。然则万累斯尽,谓之空无。常住不变,谓之妙有。”

无义者曰:“种智之体,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至极,其为无乎。”

旧义与无义之别,在一以心神为实有,一以心神为虚豁。晋末刘遗民者,亦心无义家。其致僧肇书中有曰:

圣心冥寂,理极同无,不疾而疾,不徐而徐。

此即心无义也。肇答书有曰:

闻圣有知,谓之有心。闻圣无知,谓等太虚。

前者乃旧义,后者即心无义。(按《高僧传》载道恒执心无义,慧远与论难反复。恒神色微动,未即有答。远曰:“不疾而速,杼柚何为?”不疾而速,疑亦道恒所引用,与刘遗民同。而远公则更就恒所引用之言,以讥其踌躇。谢朓《酬德赋》:“意搔搔以杼柚,魂营营以驰骛。”杼柚谓徘徊也。)又心无义之特点,不仅在空心,而亦在不空形色。心无各师,其心无之解释疑不全相同。而其空心不空色,则诸人所同。故肇公述曰:“心无者,无心于万物,而万物未尝无也。”

心无义颇风行南方。道恒在荆州,竺法汰大集名僧,与之辩难二日。其学为时所重视可知。《世说》载愍度与一伧道人谋救饥,而立此义。其事未必实。但由此可见心无义为骇俗之论,而颇流传一时。盖自汉以来,佛家夙主住寿成道。神明不灭,经修炼以至成佛。若心神空无,则成佛无据。即精于玄理之僧俗,于心神虚豁之义,亦所未敢言。及至罗什东来,译中百二论,识神性空之义始大明(参看《祐录》僧叡《维摩序》)。故肇评心无义曰:“此得在于神静,而失在于物虚。”许其神静为得,亦可见此义不全为什公门人所鄙弃也。

其四,为僧肇之不真空义。夫玄学者,乃本体之学,为本末有无之辨。有无之辨,群义互殊。学如崇有,则沉沦于耳目声色之万象,而所明者常在有物之流动。学如贵无,则流连于玄冥超绝之境,而所见者偏于本真之静一。于是一多殊途,动静分说,于真各有所见,而未尝见于全真。故僧肇论学,以为宜契神于有无之间,游心于动静之极,不谈真而逆俗,不顺俗而违真,知体用之一如,动静之不二,则能穷神知化,而见全牛矣。

《不真空论》曰:“夫至虚无生者,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般若说空(至虚无生)在扫除封惑,以显示有物之宗极。原夫宗极之至虚无生者,谓“万物之自虚”。虚者无相,实相本为无相,非言象之所可得,故物非有。自虚者不假虚而虚物,不外体而有用,故物非无。夫宗极无相,则不可计度而谓有实物。既无实物,即不可物物。故论曰:“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物,故于何而可物。”既非无物(无物则非至虚无生,而为顽空),故曰非无。物非可物(可物则堕于名象),故曰非有。至极之体,体用一如,真俗不乖,空有不外。俗不乖真,故物非有。空不外有,故物非无。非有曰空,非无而假(不真)。空故不真,空假相即。故非有非无,即所以显示真际之即伪即真,即体即用也。

然世之论者,未了体用之一如,实相之无相,而分割有无,于实相上着相。于是有也,无也,均执为实物,而不能即万物之自虚。故心无论曰,无者心无,而万物实有。万象咸运,岂可谓无。无者盖心如太虚,无累而能应。故必涤除万物,杜塞视听,寂寥虚豁,而后为真谛。是乃不知圣人“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也”。本无论者,贵尚于无(本体sub stance),而离于有。无义竞张,均在“有”外。于是无为实物,与有对立。故妄解般若经曰,非有者,无此有,非无者,无彼无。既执实物,乃分彼此。分别彼此,即堕入言象,然真谛独静于名象之外,岂曰文言之所能辨者欤。又既贵无而离有,则万有落空而独在。于是无既为真,有则纯伪。真者实有,伪者实幻。而不知佛典所言之“幻”谓如幻,而非谓实无。谓假号不真,而非谓无有。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也。故曰:“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即色论者,偏于崇有,而不知言象所得之非有。故言色未尝无,而无者色色之自性。自性实无,色相实有。陈义虽与本无论相背,而其分割有无则相符。执着有无,“宰割以求通”,乃堕入名象之域。夫有也,无也,心之影响也。言也,象也,影响之所攀缘也(肇公《寄刘遗民书》语)。执着有无,则仅沉溺于影响,因乃分别言象,以为攀缘。由此而言象之物,实有而非不真。夫言象之物既为真有,则般若经何能谓至虚无生为有物之宗极哉!因不知至虚无生非有物之宗极,故向、郭注《庄》,言至无即实无,而万物实有。是不知万物名言所得,假号不真。夫“物无当名之实,名无得物之功。……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既万物安在,则所谓众窍比竹之属,接于有生之类会者,固亦未尝为实有也(故僧肇评即色论“未领色之非色”)。肇公继承魏晋玄谈极盛之后,契神于有无之间,对于本无论之著无,而示以万法非无。对于向、郭、支遁之著有,而诏之以万法非有。深识诸法非有非无,乃顺第一真谛,而游于中道矣。

总上所陈,王弼注《老》而阐贵无之学。向、郭释《庄》而有崇有之论。皆就中华固有学术而加以发明,故影响甚广。释子立义,亦颇挹其流风。及至僧肇解空第一。虽颇具谈玄者之趣味,而其鄙薄老、庄(见《高僧传》),服膺佛乘,亦几突破玄学之藩篱矣。周彦伦《三宗论》假名空宗,谓上承肇公之学。周之言曰:“世学未出于前二宗,而第三宗假名空则为佛之正说,非群情所及。”斯盖有所见而云然也。

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

陈寿《魏志》无王弼传,仅于《钟会传》尾附叙数语,实太简陋。然其称弼“好论儒道”,“注《易》及《老子》”,孔老并列,未言偏重,则似亦微窥辅嗣思想学问之趋向。盖世人多以玄学为老、庄之附庸,而忘其亦系儒学之蜕变。多知王弼好老,发挥道家之学,而少悉其固未尝非圣离经。其生平为学,可谓纯宗老氏,实则亦极重儒教。其解《老》虽精,然苦心创见,实不如注《易》之绝伦也。

汉魏之际,中华学术大变。然经术之变为玄谈,非若风雨之骤至,乃渐靡使之然。经术之变,上接今古文学之争。魏晋经学之伟绩,首推王弼之《易》,杜预之《左传》,均源出古学。今学本汉代经师之正宗,有古学乃见歧异。歧异既生,思想乃不囿于一方,而自由解释之风始可兴起。夫左丘明本“不传《春秋》”,而杜预割裂旧文以释经,以非经而言为经,与王肃之造伪书作圣证,其为非圣无法实有相同。然尊左氏为经,本导源刘歆,亦非后世所突创也。至若《易》本卜筮之书,自当言象。王弼黜爻象,而专附会义理,似为突创。然王氏本祖费氏《易》,世称同于古文。传至马融荀悦言其“始生异说”。古文《易》本不同今文《易》。马氏治《易》又更异于先儒,则《易》本早有变化。而王氏之创新,亦不过继东汉以来自由精神之渐展耳。

汉代儒生多宗阴阳,魏晋经学乃杂玄谈。于孔门之性与天道,或释以阴阳,或合以玄理,同是驳杂不纯,未见其间有可轩轾也。夫性与无道为形上之学,儒经特明之者,自为《周易》。王弼之《易》注出,而儒家之形上学之新义乃成。新义之生,源于汉代经学之早生歧异。远有今古学之争,而近则有荆州章句之后定。王弼之学与荆州盖有密切之关系。汉末,中原大乱,荆州独全。刘表为牧,人民丰乐。表原为八顾之一(或称八交、八友、八俊),好名爱士,天下俊杰,群往归依。“开立学宫,博求儒士。使綦毋闿、宋忠[3]等撰立五经章句,谓之后定。”(《魏志》六注引《英雄记》)王粲即于其时在荆州。其《荆州文学记官志》(《艺文类聚》三八)谓刘表“乃命五业从事宋衷所作文学延朋徒焉”,“五载之间,道化大行。耆德故老綦毋闿等,负书荷器自远而至者三百余人”。《蜀志·李传》“父仁与尹默俱游荆州,从司马徽宋衷等学。具传其业”,“著《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解》《太玄指归》。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与王氏(肃)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魏志》王肃“从宋衷读《太玄》,而更为之解”。则子雍之学本有得于宋仲子。子雍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玄,仲子之道固然也。肃之学并由宋氏,故意归多同。而其时“伊洛以东,淮汉以北,郑氏一人而已,莫不宗焉”。宋衷之学,异于郑君,王肃之术,故讦康成。王粲亦疑难郑之《尚书》。则荆州之士踔不羁。守故之习薄,创新之意厚。刘表“后定”,抹杀旧作。宋王之学,亦特立异。而王弼之《易》,不遵前人,自系当时之风尚如此也。

荆州学风,喜张异议,要无可疑。其学之内容若何,则似难言。然据《刘镇南碑》(《全三国文》五六)称表改定五经章句,“删刬浮辞,芟除烦重”,其精神实反今学末流之浮华,破碎之章句。又按《南齐书》所载王僧虔诫子书有曰,“荆州八帙”“言家口实”。又曰,“八帙所载,共有几家”。据此不独可见荆州经学家数不少,卷帙颇多,而其内容必与玄理大有契合。故即时至南齐,清谈者犹视为必读之书也。荆州儒生之最有影响者,当推宋衷。仲子不唯治古文,且其专长似在《太玄》。王肃从读《太玄》,李学源宋氏,作《太玄指归》。江东虞翻读宋氏书,乃著《明杨释宋》(见《吴志》本传注)。而陆绩《述玄文》中称,荆州刘表遣梁国成奇修好江东。奇将玄经自随。陆幅写一通,精读之。后奇复来,宋仲子以其《太玄解诂》付奇,寄与张昭。陆氏因此得见仲子之书。可见荆州之学甚盛。而仲子为海内所宗仰,其《太玄》并特为天下所重。夫《太玄》为《易》之辅翼,仲子之《易》,自亦有名于世。虞翻曾见郑玄、宋衷之《易》,而谓衷小差玄。在其同时,《易》学实极盛,马融、郑玄、荀爽、王肃、虞翻、姚信、董遇、李均治《周易》,虞翻言“经之大者,莫过于《易》。自汉初以来,海内英才解之率少。至桓灵之际,颍川荀谞(爽)号为知《易》”(本传注)。可见汉末,孔门性道之学,大为学士所探索。因此而《周易》见重,并及《太玄》,亦当时学风之表现。而王弼之《易》,则继承荆州之风,而自有树立者也。

王弼未必曾居荆州。然其家世与荆州颇有关系。山阳刘表受学于同郡王畅。汉末畅孙粲与族兄凯避地至荆州依刘表。表以女妻凯。蔡邕尝赏识粲,末年以数车书与之,粲之二子与宋衷均死于魏讽之难(魏讽之难,实因清谈家反曹氏而起)。邕所与书悉归凯子业。魏文帝因粲子二人被诛,以凯之子业嗣粲。而王弼者乃业之子,宏之弟,亦即粲之孙也(《魏志·钟会传》注)。宏字正宗。张湛《列子注序》谓正宗与弼均好文籍。《列子》有六卷,原为王弼女婿所藏。按《列子》固非先秦原书,然必就旧文补缀成篇。王氏盖自正宗,即好玄言。而其父祖两辈与荆州有关系。粲、凯以及粲之子与业必均熟闻宋仲子之道,“后定”之论。则王弼之家学,上溯荆州,出于宋氏。夫宋氏重性与天道,辅嗣好玄理,其中演变应有相当之联系也。又按王肃从宋衷读《太玄》,而更为之解。张惠言说,王弼注《易》,祖述肃说,特去其比附爻象者。此推论若确,则由首称仲子,再传子雍,终有辅嗣,可谓一脉相传者也(蒙文通《经学抉原》页三八)。

大凡世界圣教演进,如至于繁琐失真,则常生复古之要求。耶稣新教,倡言反求圣经(return to the Bible)。佛教经量部称以庆喜(阿难)为师。均斥后世经师失教祖之原旨,而重寻求其最初之根据也。夫不囿于成说,自由之解释乃可以兴。思想自由,则离拘守经师而进入启明时代矣。汉初经学,繁于传记,略于训说。其后罢传记博士,而章句蔚起。其末流之弊,班固谓“一经说百余万言。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故有识者尝思救其偏失,于是乃重明文证据。刘歆斥博士为信口说而背传记。许慎诟俗儒鄙夫为怪旧艺而善野言。古文之学遂乘之而起(《经学抉原》页二六、二七)。其后乃必有返寻古远传记之运动。杜元凯分《春秋》之年使与《左氏传》相附,即此项运动之结果。而《周易》新义之兴起,亦得力于轻视章句,反求诸传。荆州“后定”盖已开轻视章句之路,而王弼新《易》之一特点,则在以传证经。盖皆自由精神之表现也。

世传王弼用费氏易。《汉书·儒林传》费直治《易》,亡章句(张惠言云;后世所传费氏易注伪托不足信),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是以费氏《易》与古文同,而其学本以传解经,亦与今文家重训说章句者大异其趣。王弼用费氏《易》云者非但因其所用易文同于古文,而实亦因其沿袭其以传解经之成规也。

然细按新《易》学反求诸传之运动,其步骤可分为二:(一)则于注文解说时引传证经,经传连合,并为一谈。此费氏学之特色。魏高贵乡公谓郑康成《易》注以彖象与经文相连,乃谓郑氏于易注中,以经传合并解说也。史称康成并传费氏《易》,故其注《易》实用费氏之法。(二)则不但注解时经传合说,而且割裂传文,附入经文。其法即杜元凯用之于《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者。此二步骤,前者以传证经,后者以传附经(实亦即以经附传)。然前者尚只用于注解,后者乃进而改窜经文。二者深浅有别,而其主张反求古传,轻视后师章句,则相同。《易》学至此,汉人旧说乃见衰颓,魏晋新学乃可兴起也。

改窜《周易》以经附传,实颇出于王弼之手。《玉海朱震曰:“王弼以文言附乾坤二卦。”则文言传之附入经文,始于辅嗣。又《正义》云:“弼意象本释经,宜相近附,故分爻之象辞,各附当爻下。”则小象传之附入经文亦始于辅嗣。又按《魏志·高贵乡公纪》,帝问《易》博士淳于俊曰:“孔子作彖象,郑玄作注,今彖象不与经文相连而注连之,何也?”夫古注单行,康成注《易》,合彖象于经,为之解说。然其于《周易》本文,据高贵乡公之言,实经传未尝混合。是则以彖象附入经文,似非如世人所言出于康成。而读王弼《易略例》,首章即为明彖。其以彖说经之旨,昭然如见。或者以彖象连入经文亦即出于辅嗣。而此久已流行之今本《周易》以经传相附,或即出王弼一人之手也。

今本《周易》因王弼所制定与否,兹姑不详辨。然其注《易》时用传解经之精神实甚显著。此则其明证有四:(一)王《易》相传出于费氏,费氏亡章句,而主以传解经。(二)王氏多于小象下无注,而以小象之义入爻辞中,是为以传解经之实例。(三)孔疏云:“辅嗣加乾传泰传字,离为六篇。”盖今本《周易》分六卷,每卷首题周易上经(或下经)某传(乾传、泰传、噬嗑传、咸传、夬传、丰传)云云。

于六卷之首,均明言某传,极见其以经附传,用传解经之意。(四)《经典释文·叙录》略云:“王注上下经六卷,系辞以下不注。相承以韩康伯注续之。”是王注只及上下经。系辞以下以韩注续,乃“相承”已久之事(《南史·顾欢传》云:“顾注王弼《周易》二系。”此当系谓其亦续注王书也)。但辅嗣注《易》,祖述系传(读《略例》可见)。而系反无注者,必王作书原旨只在以传解经。经注已完,系辞以下,自无续注之必要矣。

弼注《易》,摈落爻象,恒为后世所重视。然其以传证经,常费匠心。古人论弼《易》者,如孙盛称其附会之辨(附会字义,参看《文心雕龙·附会篇》,不定为贬辞)。朱子亦尝称其巧。当均指此。夫弼固好《老》,然其于儒经用力甚勤。其言有曰,《易》之“微言精粹,熟习然后存义”(《论语·述而》皇疏引)。弼之于《易》亦拟熟习而解其义欤?儒家经典,《周易》而外弼曾为《论语》作《释疑》。《隋志》《唐志》及《释文·叙录》均著录(三卷或二卷)。按正始玄宗王何均研《论语》,俱重圣人之学行,而其著作之旨不同。平叔等作《集解》,盖以晚近训解不少(《集解》叙),今须择善而从也。辅嗣作《释疑》,则因其中有难关滞义,须为之解答也。疑难者,或文义相违(如问同而答异),或言行费解(如子见南子,佛肸召子欲往),王充论衡·问孔篇》讥之详矣。王弼于此,皆有解释,亦可谓圣门之功臣欤?尤有进者,王弼之所以好论儒道,盖主孔子之性与天道,本为玄虚之学。夫孔圣言行见之《论语》,而《论语》所载多关人事,与《老》《易》之谈天道者似不相侔。则欲发明圣道,与五千言相通而不相伐者,非对《论语》下新解不可。然则《论语释疑》之作,其重要又不专在解滞释难,而更在其附会大义使与玄理契合。此下所论,略述王弼之《易》理,而以其释《论语》用新义处附焉。

世之非毁弼《易》者,一非其援老氏入《易》。然汉代自严遵以来,兼治《老》《易》之人固多矣。即若虞仲翔之《易》,世固谓为汉《易》矣。然于乾象引自胜者强,坤象引胜人者有力,屯卦辞引善建者不拔,下系引自知者明,以《老》《庄》入《易》,不论其是否可为诟病,然在汉魏之时,此风已长,王弼用之,并非全为创举也。又世之非毁弼《易》者,亦因其师心自用,不守家法。然弼之注《易》,采取旧说颇不见少。张惠言谓弼祖述王肃,特去其比附爻象者。实则弼注除黜象数外,文义亦尝援用旧说。如观卦卦辞注即用马融之文,泰之初九全引虞氏易,革卦巳日乃孚乃用宋衷之注,颐之六二全用王肃之书。凡此均足证辅嗣治《易》,多读世儒作品,于作注时,并有所取材也。

王弼之伟业,固不在因缘时会,受前贤影响。而在其颖悟绝伦,于形上学深有体会。今日取王书比较严遵以至阮籍之《老子》,马融、虞翻之《周易》。王氏之注,不但自成名家,抑且于性道之学有自然拔出之建设。因其深有所会,故于儒道经典之解释,于前人著述之取舍,均随意所适。以合意为归,而不拘拘于文字。虽用老氏之义,而系因其合于一己之卓见。虽用先儒书卷之文,而只因其可证成一己之玄义。其思想之自由不羁,盖因其孤怀独往,自有建树而然也。

《魏志》云,王弼好论儒道,实即因其以二家性道之学同主玄虚,故可并为一谈。《论语》“志于道”,王弼《释疑》曰:“道者,无之称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夫汉代之天道指祸福吉凶,谓一切事象必有所由,顺之则祥,逆之则殃。此与王弼主“一物之动必有其所以然之理”,其原理固相通。然汉代言天文灾异者,以人政上应天道,如客星犯轩辕大星,则主皇后失势;貌之不恭(谓君臣不敬),则有鸡祸。其立言全囿于形器之域。汉人所谓天,所谓道,盖为有体之元气,故其天道未能出乎象外。至若王弼,则识道之无体超象,故能超具体之事象,而进于抽象之理则。夫着眼在形下之器,则以形象相比拟而一事一象。事至繁,而象亦众。夫众不能治众,治众者必由至寡之宗。器不能释器,释器者必因超象之道。王弼以为物虽繁,如能统之有宗,会之有元,则繁而不乱,众而不惑。学而失其宗统,则限于形象,落于言筌。据此说《易》,则必以乾比马,以坤为牛,其立意与轩辕配中宫,不肃应鸡祸,固无异也。不知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若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略例·明象》)

夫义类者抽象之简理。马牛者具体之繁象。具体之象生于抽象之义(参看乾文言上九注)。知其义类,何必拘执于马牛。依此原则,而扫除汉人囿于形器之积习,然后玄远虚胜之谈乃有根据也。

王弼用忘象得意之原则以建立玄学。而其发现此原则实因其于体用之理深有所会。王氏之所谓本体,盖为至健之秩序。万象所通所由,而本体则无体而超象。万有事物由真实无妄之本体以始以成。形象有分,而体为无分至完之大全。事物错动,而体为用形制动之宗主。本体超越形象,而孕育万物。万物殊变,俱循至道,而各有其分位。万有之分位固因于本体之大用。然则真识形象之分位者,固亦深知天道之幽赜者也。夫《易》之为书,小之明人事之吉凶,大之则阐天道之变化。圣人观象设卦,无非表示物变之分位。依分位则能辨其吉凶之由,明其变化之理。故王弼论《易》,最重时位。变化虽繁,然如明其时位,则于万有可各见其情,而变斯尽矣。万有依其在大道中之地位,而以始以成。由其本身言,则谓为其性分(或德)。由始成言之,则谓为其所以然之理。故王氏乾卦文言注有曰:“夫识物之动,则其所以然之理,皆可知也。”所谓物之动者,即天道之变化。所以然之理即谓万变在大全中之时位。明其时位,则上可悉其变化之所由,下可推人事之吉凶。夫万有咸得一以成,由道以生。故万有纷繁,运化万变,必有宗统。宗极至健,故万变而不离。统制有序,故纷繁而不乱。王氏《易略例》,首章明彖,盖示万变之必有宗主,万物之必由乎道也。而品制万变,因时而易(王注之时略如时势)。于是《易》乃设卦以存时义,又于卦分爻以应时之变。故王氏《略例》乃有《明爻通变》及《明卦适变通爻》之二章。王弼之《易》,反象数,主时位,盖皆本于其本体之学也。

王弼注《易》,旨在发挥其一己于性道之学之真知灼见。故往往改弃旧义,另立新说。而其遗旧创新处,正为其真知所在,极可注意。乾为天,坤为地,为汉儒所奉之古义。然所谓天者,清明无形(郑玄)。地者有九等之差(宋衷)。即所谓上下覆载形气之物,而非王辅嗣所明之象外之本体也。故其乾卦注曰:

天也者,形之名也。健也者,用形者也。

坤卦注曰:

地也者,形之名也。坤也者,用地者也。

夫《易》之首卦不曰天地,而曰乾坤,则乾坤非即天地,而指能用天地之本体之德也明矣。本体至健,能孕万形。本体至顺,能循理则。本体寂静而统万变,其德则曰乾。本体贞一而顺自然(坤六二注),其德则曰坤。本体为至健之秩序,雷动风行,运化无方,俱为大用必然之流行。所谓盈虚消息为人力之所难挽。故大易所示,时有否泰。爻有变动,君子熟于天地盈虚消息之理,则可以适时应变矣。

复卦向以为一阳始生,主六日七分,当建子之月,为人君失国而还返之象(郑玄、虞翻、荀爽)。至王弼始轻历数之说,而阐明其性道之学。夫万形咸以无为体,由道而得其性,然则苟欲全其性,必当不失其本。如欲不失其本,必当以无为用。以无为用者,即本体之全体大用。故真欲全性葆真者,必当与道合一,体用身备。故复卦注曰:“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天地之心,即本体之大用。反本即反于无,而以无为用,又曰以无为心。若有物安于形器之域,而昧于本源,则分别彼我,争端以起。故王氏又曰:“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俱存矣。”

王弼之所谓本体,为至健之秩序。万物生成为本体之用,而咸有其必然之分位。秩序者就全体以称。分位者就一物立言。全体之秩序,即所谓道。故道也者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一物之分位,根据其所由之理,而各得其性。故曰:“物皆不敢妄,然后万物乃得各全其性。”(无妄卦注)夫道真实无妄,故物均不敢妄,而有其所恒有之性,所恒具之德。恒者,常也。物皆有其所恒,言其各反常道也。为显此义,王弼解无妄与恒二卦,乃大异于前修。马、郑、王肃训无妄为无所希望(虞氏云,京房及俗儒以为大旱之卦,训无望当因此)。九家易曰,无有灾妄,虞氏谓为无亡。而王弼解为物不可以妄。其言有曰,天之教命,何可犯乎,何可妄乎。夫不违犯天之教命(即道之秩序),则物有其所恒之德性。郑、虞旧义于恒卦仅训为久。王氏乃进而言所久所恒。其言曰“各得所恒,修其常道,……故利有攸往”“道得所久,则常通无咎,而利贞也”“得其所久,则不已也”“言各得其所恒,故皆能长久”“天地万物之情见于所恒也”。此盖有悟于《老子》之所谓常。常者依全体言,即指道;依事物言,则谓其由乎道而有其本然之分位。如物全其分,即得其所恒。全其分者,即不失其本,所谓“修其常道”者也。如失其所恒,则是昧其本源,离其宗极,是即王弼所指旅卦之时也。旅旧或训军旅,此王肃说。张轨释齐斧(资斧)为黄钺斧(参看巽上九荀注),当亦承子雍之说。或训客旅。然所谓客者,举聘客为例(郑玄),亦非王弼所用之义。弼之言曰“旅者大散,物皆失其所居之时也”。然则旅之时,在人事为民失其主,在天道则为物昧其本。物昧其本,则丧其真,失其所恒,必不可久矣。

《易》之戒慎本可合于老氏卑弱之义。王弼注《易》,于此乃反复致意。于《易》之始则有曰:

居上不骄,在下不忧,因时而惕,不失其几,虽危而劳,可以无咎。(《乾卦》注)

于《易》之终亦有曰:

夫以柔顺文明之质,居于尊位,付与能而不自役,使武以文,御刚以柔,诚君子之光也。(《未济》注)

盖能戒慎恐惧,则斯能识谦损之德。谦尊而光,履尊以损。旧义巽为命令。王主巽顺,曰巽悌乃能命行,又曰巽顺则可以升(《升卦》注)。旧义大壮为伤。王主壮盛(王肃义),曰壮,违礼则凶,凶则失壮。又曰行不违谦,不失其壮。夫老氏卑弱之术,汉初原为刑名所利用,然固亦为慎密惧祸之表现。西汉以来,蜀庄之沉冥,扬雄之守玄,冯衍之显志,刘劭之释争,其持隐退之道者,盖均出于戒慎之意。钟会生母,“特好《易》《老子》,每读《易》孔子说鸣鹤在阴,劳谦君子,借用白茅,不出户庭之义,每使会反复读之”(《魏志》二十八注)。是亦合儒家之戒慎,与道家之卑弱为行己至要。辅嗣注《易》,盖亦如是也。

王弼会合儒道最著之处为圣人观念。此可分四事说之。(一)主儒家之圣人,(二)圣人神明知几,(三)圣人治世,(四)用行舍藏。

(一)王弼学贵虚无,然其所推尊之理想人格为孔子,而非老子。周彦伦曾言,“王何旧说皆云老不及圣”(《弘明集》周颙《重答张长史书》)。此盖汉代以来相承之定论。辅嗣、平叔未能有异言。王氏《论语释疑》《周易注》固常以孔子为圣人(如解《论语》子温而厉章,《易·乾卦·文言》注仲尼旅人)。至若何劭《弼传》引其答裴徽之语,则尤见其融会儒道之用心。当时弼以好老氏虚无之旨见称。弱冠诣裴徽:

徽一见而异之。问弼曰:“夫无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

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氏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据《世说》疑“其”之误)所不足。”

圣人体无,老子是有,显于其人格上有所轩轾。而圣人所说在于训俗,老书所谈,乃万物所资。则阳尊儒圣,而实阴崇道术也。

(二)《书经》睿作圣,圣人之德,原重明哲。辅嗣《略例》云:“明夷务暗,丰尚光大。”二卦并举,盖以显圣德之异常。于丰则言其阐弘微细,通夫隐滞。于明夷则称其示人以朴,能“晦其明”。明寻幽微,知人善任,王者以治天下。大智若愚,不用察察为明,以导百姓于争竞。此则一方主儒圣之明哲,一方又重老学之弃智矣。

圣明知人,天下以臻治平,亦名家所常言。圣人藏明,养正以蒙,乃道家之要义。二者余均别有文论之,兹不再赘。然详研王氏所谓明寻幽微者,固不限于知人。而圣智之所以异常者,不只在其有似蒙昧。夫圣人则天之德,神与道会。天道变化,圣人神而明之,与之契合。所谓《易》之知几是也。几者谓变化之至也。至者指恰当至之时,不在事后,亦不在事先也。

圣人神知当机,不识于事之后,故无悔尤。《论语·佛肸召章》,仲由引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王氏《释疑》曰:

君子(原作孔子,兹照《论语》本改)机发后应,事形乃视,择地以处身,资教以全度者也,故不入乱人之邦。

事形乃视,是不能当机契合。不能契机,自不能免于悔尤。易称颜子庶几,有过则改。庶几者,殆将侪于圣明契道而稍后者也。颜子亚圣,固可称为君子,而实不及于圣人(君子与圣人有异,见《论语·述而·圣人不得见章》,王弼曾释之)。圣人则穷神研几,可以无过(《论语·加我数年章》王注)。盖圣智之体,与道合其变,于物极其情,直自然之流行,夫何悔尤之可有。《佛肸召章》《释疑》于论君子之后,继而称誉圣人,其言曰:

圣人通远虑微,应变神化,浊乱不能污其洁,凶恶不能害其性。(下略)

又“未可与权”句,《释疑》曰:

权者道之变,变无常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豫设,尤至难者也。

圣人通变,随其所适,此所谓以道合其变也。知天道之权变者,即明于事物之情伪。《论语·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句下,王氏曰:

忠者情之尽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未有反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未有能全其恕,而不尽理之极也。

能尽理极,契神故能即物。此所以圣人知几,于物则极其情也。

然知几者,亦非预识于前也。不但权变无常,不可豫设(此王氏文,见上引),而且圣人神与道会,应若自然。如形影声响,同时而有,不为不造。夫汉人之预言吉凶灾异者,固非圣人之徒也。《老子》云“前识者道之华”,王注于此,似斥常人所谓预言。文曰:

前识者,前人而识也。即下德之伦也。竭其聪明,以为前识,……虽德其情,奸巧弥密。

圣人之知,纯无造作。前人而识,则毁自然而自矜其智矣。盖皆大背于老氏之道,而非儒圣之所谓知几矣。(据现存本严遵《老子指归》,王氏此解疑出于君平。盖此本中前识下严注曰:“预设然也。”其《指归》有曰:“先识来事以明得失。”)

(三)圣人法道,德合自然。其治世之方,殆亦可推知矣。道大无名,故君人之德,以中和为美。《释疑》曰:

故至和之调,五味不形,大成之乐,五声不分。中和质备,五材无名也。

中和质备,则可役偏至之材,而天下以治。自然无造,故不察察而治。《老子注》云:

夫以明察物,物亦竞以其明应之。以不信察物,物亦竞以不信应之。……若乃多其法网,烦其刑罚,塞其径路,攻其幽宅,则万物失其自然,百姓丧其手足。(四十九章注)

故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无所主。夫心无所主者,若天之至公;察察为政,则未免于私也。《释疑》称尧之德曰:

大爱无私,惠将安在?至美无偏,名将何生?故则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罚,善者自功。(下略)

圣王以无名不偏之德,行至公自然之治,无毫末之私,不自有其身,百姓日用而不知,故自成大功,自致太平也。

王弼谈治,以因为主。“因而不为”,《老子注》中之所数言,然其所谓因者,非谓因袭前王,而在顺乎自然也。《周易·鼎卦》注云:

去故取新,圣贤之不可失也。

其所谓因者,因自然之理,以全民之性(亦即民自全其性)。理有大常,道有大致。修其常,顺其理,则得治之方,致治之方。虽顺道家之自然,但不必即毁儒家之名教。名教有礼法之防。然王氏注《讼卦》,引孔子无讼之言,而申明之曰:

无讼在于谋始,谋始在于作制。……物有其分,职不相滥,争何由兴。

《师卦》注云:

为师之始,齐师者也。齐众以律,失众则散。

是王氏固未尝毁弃分位法制也。《论语》“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王氏《释疑》曰:

时人弃本崇末,故大其能寻礼本意也。

考王氏所谓礼之本意,具详于《老子》三十八章注中,谓仁义礼敬均须统以自然无为。然则礼者,如能出乎自然无私,旨在以观感化人,则王道至大者也。《观卦》注曰:

统说观之为道,不以刑制使物,而以观感化物者也。神则无形者也。不见天之使四时,而四时不忒,不见圣人使百姓,而百姓自服也。

治用观感,实因民之性,以期其自化。积极方面,则任民之自然发展。消极方面,则“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所以二字甚重要。见《老子》二十九章注)。故政治之用,既有利导,亦有检制。《论语》“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王氏《释疑》曰:

言有为政之次序也。夫喜惧哀乐,民之自然,感应而动,则发乎声歌。所以陈诗采谣,以知民志风。既见其风,则损益基焉。故因俗立制,以达其礼也。矫俗检刑,民心未化。故必感以声乐,以和其神也。

然则王弼论政,虽奉自然,实未废儒教之礼乐也。引伸上文之意,则陈诗以观民风。风俗有良窳。良者任其增胜,窳者必见所以然而为之检制。然后感以乐,以和其神。然则自然之治,固非徒以放纵为事也。

(四)中国社会以士大夫为骨干。士大夫以用世为主要出路。下焉者欲以势力富贵,骄其乡里。上焉者怀璧待价,存愿救世。然得志者入青云,失意者死穷巷。况且庸庸者显赫,高才者沉沦,遇合之难,志士所悲。汉末以来,奇才云兴,而政途坎坷,名士少有全者。得行其道,未必善终。老于沟壑,反为福果。故于天道之兴废,士人之出处,尤为魏晋人士之所留意。孔子曰“知天命”。《易》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依儒家之义,时势之隆污乃归之于大运之否泰。若更加以道家之说,则天命之兴废,乃自然之推移。因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但合于儒家之明哲保身,亦实即道家之顺乎自然。夫圣人本德足君人,而每不逢时在位。王氏释“子见南子”以为“犹文王之拘于羑里,盖天命之穷会也”。并曰:

否泰有命,我之所屈不用于世者,乃天命厌之,非人事所免也。

天道自然,兴废有期(参看五十知天命句,王氏《释疑》),非人事所能改易。圣人于此,亦顺而安之云耳。

夫盈虚消息之义,清谈人士之所服膺。辅嗣为玄宗之始,于此曾三致意。然其《易》注,于系遁乃曰“遁之为义宜远小人”。于肥遁则曰“超然绝志,心无疑顾”。于观之上九“圣人不在其位”则云“高尚其志,为天下所观”。于泰之九三“时将大变”则曰“居不失其正,故能无咎”。于乾之初九“潜龙勿用”则云“不为世俗所移易”。辅嗣于君子不遇之时,而特重其行义不屈。比于山涛之告嵇绍,不亦胜之远乎。盖玄风之始,虽崇自然,而犹严名教之大防。魏讽死难,汉室随亡。何晏被诛,曹祀将屋。清谈者,原笃于君父之大节,不愿如嵇绍之䩄颜事仇也。王弼虽深知否泰有命,而未尝不劝人归于正。然则其形上学,虽属道家,而其于立身行事,实仍赏儒家之风骨也。

向郭义之庄周与孔子

《庄子》向秀、郭象二注之异同,近人多有论列。郭钞向注,其例至多。《秋水》《至乐》子期亦似实未注(《秋水篇》《释文》所引,均出于向之《庄子音》)。则《世说》所载,非全诬枉。然据今所考,向、郭所用《庄子》版本,互有不同。而子玄之注不但文字上与向注有出入,其陈义亦有时似较子期圆到。则《晋书·向秀传》所谓郭因向注“述而广之”,固是事实。而向秀作注,自成一家,时人誉为庄周不死(《世说》注),依今所知,郭氏精义,似均源出向之《隐解》。虽尝述而广之,然根本论据,恐无差异。故《世说》曰:“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向、郭二《庄》,美言络绎,兹不能详,唯取其对于孔子、庄子之意见推论之。向秀称“周、孔穷神”。又言,“圣人穷理尽性”(《难嵇叔夜养生论》)。盖以孔子为圣人也。《大宗师》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丘游方之内者也。”郭注曰:“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又曰:“圣人常游外以弘内。”则郭亦以孔子为圣人也。《庄子》郭注序文,是否亦曾窃向之文不可知,但其旨似不相违,郭序曰:“庄子者可谓知本矣。”又曰,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此盖仅许其知言,为百家之冠,然而未称之为圣人也。夫《天下篇》言庄子“与造物者游”,而祖尚老、庄者,乃不许其为圣人。庄子绝圣弃智,非尧舜,薄汤武,而向、郭乃持推尊孔子,且为之辩护。不亦甚可异乎?

郭序曰,《庄子》之书“明内圣外王之道”。向、郭之所以尊孔抑庄者,盖由于此。内圣外王之义,郭注论之详矣。圣人无心玄应,唯感之从。会通万物之性,而陶铸天下之化。顺万物之性分而正之,则物咸自正。因人心之所欲亡而亡之,则人心不失。泛乎若不系之舟,东西之非已也,无行而不与百姓共,故无往而不为天下之君。夫与物冥而无不顺,心无为而过于为,天下遂以不治治之(参看《逍遥游》《齐物论》注)。故郭注曰:“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应帝王》注)由此言之,则《庄子》养性之学,即治天下之术也。

然世之读《庄子》者,不知此义,而每多误解。(一)或以为尧舜一日万几,即失性命之情。而不知尧舜“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在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逍遥游》注)。岂知至足者不亏,而圣人之不以外伤内耶?(二)或贵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马蹄》注)。而不知圣人治天下,顺自然而治,固非真不治也。夫“无为之言,不可不察也。夫用天下者,亦有用之为耳。然自得此为,率性而动,故谓之无为也”(《天道》注)。(三)或闻游乎方外之叹,遂以为外天下者必离人(《人间世》注圣不离人)。不知外天下者,淡然无系,泛然从众耳。卞随、务光以及许由、巢父固不得谓之外天下也(《让王》注)。“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也(《逍遥游》注)。由此言之,士君子固须宅心玄虚,而不必轻忽人事。《世说》载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说者谓“向秀甘淡泊”,其入洛当别有理由,兹姑不论。但依郭注观之,子期之言,亦因其平生主张如是也(向氏《难养生论》有寡情欲,抑富贵,未之敢许之言。《难养生论》与《庄子隐解》均作于子期入洛之前)。

内圣外王之义,乃向、郭解《庄》之整个看法,至为重要。且孔子贵名教,老、庄崇自然。名教所以治天下,自然所以养性命。《庄子注》之理想人格,合养性命、治天下为一事,以《逍遥游》《齐物论》与《应帝王》为一贯。于是自然名教乃相通而不相违。谢康乐《辨宗论》云,“向子期以儒道为壹”,其关键或在此欤?

(《难养生论》以富贵关之自然,则合名教自然之又一义,兹不赘。)又正心修身为治国平天下之本,黄老原亦为君人南面之术。内圣外王本为中华最流行之政治理想。孟子之对齐王,朱子之告宋帝,千古政论,奉此不坠。庄注所陈,亦非例外。虽其内圣之德不同,治国之术亦有殊,然正陛下之心乃能正天下之心,其说与儒家不异也。夫论自然名教相同,乃晋代之通说;圣王合一,乃我国道德政治之原则。向、郭所论,亦此通说此原则之表现也。

《庄注》内圣外王之说既明,则郭象谓庄生非圣人之言,乃有据。夫圣王穷神而能兼化,以不治治天下。庄子并未兼化,自亦未足以语穷神。庄子既未能化洽天下,自亦未跻于不治。反之,则兼化者穷神,治天下者必已神于不治,则尧、舜、孔子其人矣。郭象对于庄子未以理想人格许之,因依其学说固有所不足也。盖庄子仅知圣知本耳,于为圣人则有所不及。圣人暗与理会,以化为体。身游乎玄冥,而德洽百姓。知圣知本者,言能与理相应,而未体道。只足以知天,而未尝能治人。故郭序评蒙叟曰,“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也。

复次,郭序曰,庄子“未始藏其狂言”。盖体道者,则藏其狂言。至道唯在自得,非言之所得。狂言虽为至言,然至道何用言乎?(《知北游》注)向秀曰:“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湛也渊嘿。”(《列子·黄帝篇》注)郭象曰,尧舜“非修之也。万物自无为而治。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明,云行雨施而已”

(《论语》皇疏卷七,“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注)。故圣王“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大宗师》)。“暖焉若春阳之自和,故蒙泽者不谢。凄乎若秋霜之自降,故雕落者不怨”(《大宗师》郭注)。“生而非惠,则赏者自得。戮而非怒,则罚者自刑”(支遁《上哀帝书》语,支此意与向、郭同得之于《庄子》)。盖“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无所用于言也(《齐物论》注)。天无言而四时成,尧无言而天下治。庄子言之,而天下未见其治也。故郭序评庄子又曰:“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圣人法天之无言,体至一之宅,而会乎必然之符(《人间世》“一宅而寓于不得已”注,又《刻意》注曰,“任理而起,吾不得已也”)。既任乎必然之极,则天下自安矣(《在宥篇》“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注)。若庄子者言虽至矣(郭序),而未能任自然之极。然则何能有君人之德,不得已而临天下,教泽自被于百姓哉?

郭子玄论庄子之人格,与王辅嗣评老、庄之言,实颇相同。《世说》云: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足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此言圣人体无,于无反莫肯致言。老庄于体无则有所不足,乃申之无已,而发为狂言。郭序称,心无为者,则“言唯谨尔”(用《论语》句,本指孔子),未体化者,则“游谈于方外”(《庄子》)。王曰,言及有,乃足以训。郭曰,言非物事,虽高不行。郭说与王弼论圣人与老、庄之不同,实无有异也。又孔子固亦王辅嗣之圣人也。《论语》“子曰,予欲无言”。王弼曰:“子欲无言,盖欲明本,举本统末以示物于极者也。”修本者废言,则天以行化(皇疏九)。圣人无言,亦王与向、郭之所同意。由是观之,则不肯致言,正明孔子之所以为圣。而申之无已,亦直显老、庄之未及于圣也。

复次,汉代儒家已称独尊。班固人表列孔子为圣人,与尧、舜、禹、汤、文、武相同。老子则仅在中人以上。庄子且在中人以下。圣人以儒家之理想为主,而老、庄乃不及圣人。此类品评,几为学术界之公论。及至汉末以后,中华学术渐变,祖尚老、庄。然王辅嗣仍言孔子圣而体无,老、庄未免于有。何晏曰:“鬻庄躯放玄虚,而不周于时变。”(王坦之《废庄论》)《文章叙录》云:“自儒者论以老子非圣人,绝礼弃学,晏说与圣人同。”(《世说》注)盖王、何旧说,皆以为老不及圣(《弘明集》周颙致张融书语)。庄子人格或且下于老子。但依王、何之学,孔子之所以为圣,在于体无。而老子恒言虚无,故与圣学同。留儒家孔子圣人之位,而内容则充以老、庄之学说。学术宗尚,已趋于新义。而人物评价,则仍旧说。向秀、郭象继承王、何之旨,发明外王内圣之论。内圣亦外王,而名教乃合于自然。外王必内圣,而老、庄乃为本,儒家为末矣。故依向、郭之义,圣人之名(如尧、舜等)虽仍承炎汉之旧评,圣人之实则已纯依魏晋之新学也。

虽然,考《庄子》之书,旧评之与新学似有牴牾,不可不察也。老、庄绝圣弃知,鄙薄仁义,毁弃礼乐,而不满于尧、舜、禹、汤、孔子之论,尤常见于庄生之书。然则欲阳存儒家圣人之名,而阴明道家圣人之实者,文义上殊多困难,必须加以解答。依《庄子》郭注,其解有二。一为方法之解答。一为理论之解答。

方法之解答为何?寄言显意之义是矣。魏、晋之际,言意关系问题之讨论甚盛。其说约有三。一、言不尽意(语出《周易·系辞》),当代之士,“通才达识,咸以为然”(欧阳建《言尽意论》,《艺文类聚》十九)。二、言尽意。欧阳坚石主之,东晋人士,如王茂弘尝道之(《世说》)。三、王辅嗣注《易》反对汉人象数之学,乃申引《庄子·外物篇》之言,称言以尽象,得象则忘言。象以尽意,得意则忘象。因言之所明者象,若已得象,应不存言。象之所表者意,若已得意,应不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则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者忘筌(《易例·明象章》)。此说介乎上二说之中。一方主“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一方主因言象者象意之代表,故“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因此言象非不可用,要唯能得其所表者与否。若滞于文义而不得其所表,则失之远矣。郭象注《庄》,用辅嗣之说。以为意寄于言,寄言所以出意。人宜善会文意,“忘言以寻其所况”(《逍遥游》注)。读《庄子》者最好方法,要当善会其旨归,而不滞文以害意。《庄子》辞多不经,难求其解。然齐谐志怪之言,不必深求。支遁通《逍遥游》曰:“庄子建言大道,而寄旨鹏。”(由此可见,道林注《庄》亦采子玄之法)鹏之状,无须曲与生说。但当录其论大道之意,乃不害其弘旨。至若书中毁圣贤之处,子玄力言均当善会其义,而不必滞于文。故曰:“夫庄子推平于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毁仲尼,贱老聃,上掊击乎三皇,下痛病其一身也。”(《山木》注,一身谓庄子)按寄言之说郭注用以解书中不经处甚少。而用之以释绝圣弃知处则其例甚多(兹不赘述)。是此种读《庄》方法,谓因欲解答上述圣人名实问题,而子玄乃用之,固亦可也。

理论之解答为何?圣人之迹之义是矣。圣人者有内有外,有本有末。外末者圣人之迹,内本者圣人之所以迹。圣人举本统末,真体起用。废体而存用,则用非其用。忘本而逐末,则本失其真。必不可也。故曰,所以迹为“父”(《天地》注)为“真性”(《天运》注)。迹为“容”(外表也,《天地》注)为“名”(《在宥》注)。徒彰其名,仿佛其容,而忘父,忘真性,必不可也。夫圣人神于齐物,故应为帝王。《齐物论》言无心。循顺自然,玄同彼我。与物无对,任而不助。旷然无累,与物俱化,而无所不应。(一)与物俱化,则任天下之自能,而各当其分,放万物之自尔,而各反其极。所谓圣人无心,与物冥也。(二)无所不应者,因时变不一,故感应无方。无成见,无执着。务自来,而理自应。随其分,故所施无常。所谓圣人无心,随感而应也(上文多出《齐物论》注)。“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此谓与物冥,则随感而应也。与物冥者,与变化为一。随感应者,因物之自行。与变化为一,则无所不忘,而忘其所以迹(《大宗师》注)。因物之自行,非有心以扇仁义之风,故亦可曰圣人无迹(《让王》注)。虽然,圣人固可谓无迹矣。“顾自然之理,行则影从,言则响随。顺物而遗名迹,而名迹自立”(《德充符》注)。非为仁,而仁迹行。非为义,而义功见(《骈拇》注)。举本统末,固未尝无末。真体起用,而未尝无用。然世人则仅见其外用,而昧于内体。徒见仁义之迹,而忘其所以迹。忘其所以迹,则拘拘于圣人之名,彰扬圣人之迹,以号召天下。弊弊然伤性,哼哼然乱国。而不知其所效法追求者,仅虚影空响耳。今夫圣王以下之治天下也,乃以迹求治,而忘圣人之所以迹也。夫如是,则离体言用。离体之用,则所谓用者非用也,直死物耳,假象耳。与圣人之真性无干也。(一)迹者死物,乃前人所遗留。时移势异,礼法宜变,礼法不适时,则已去之物,非应变之具(《胠箧》注)。由此背今向古,舍己效人,胡能随感而应耶?(参看《释文》引《胠箧》向秀注首二段,正具此意。)

(二)迹者假象,乃事功之可见者。夫与物无对,泯然与天下为一,任物之自明,付人之自得。若不任自然,而画地设禁,使人从己,则胡能与物冥耶?(《人间世》注)夫舍己效人,则逐物而丧真。使人从己,则作伪而好知。日日言法圣人,而忘圣人之所为圣人也。于是仁义之途,是非之端,纷然为大盗所利用。六经之文,古圣之名,俨然为奸雄所表章。此岂真圣人之过哉?用之不得其人耳。《释文》引向子期《胠箧篇》注曰,“苟非其人,虽法无益”,正指此也。

由上所述之义言之,庄子绝圣弃知之言,盖可解矣。庄子毁仲尼,鄙仁义,均斥常人之弃本逐末,舍己芸人者耳。其论及尧、舜、汤、武,固只寄言出义,而未尝有毁之之意也。夫尧、舜、汤、武者,非徒帝王之名,亦必有其神人之实也(《逍遥游》注,参看《在宥》注)。必须内为神人,乃外为圣人。无神人之实,而求法圣人之迹(此即不崇自然,而空谈名教),则未尝可治天下也。故郭注圣人之迹一义,固与内圣外王说一贯也。

虽然,犹有疑问也。由上所言,尧、舜有神人之实,而天下治,则自为内圣外王。至若孔子有神人之实,而不居帝王之位,则胡能为圣人乎?此难,郭注想必用素王之义以释之。《天道篇》注曰:“有其道为天下所归而无其爵者,所谓素王自贵也。”夫圣人则天行化,与物无不冥(《德充符》注云,仲尼非不冥也)。虽无其爵,而能体化应务,则亦圣王也。郭子玄曰:“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此乃陈述内圣外王之道,而意亦指仲尼也。又此注系释孔子答子贡之言,见于《大宗师》。夫大哉孔子,固天下所宗师,而应为帝王者也。

谢灵运《辨宗论》书后

谢康乐具文学上之天才,而于哲理则不过依傍道生,实无任何“孤明先发”之处。唯其所著《辨宗论》(在《广弘明集》中),虽本文不及二百字,而其中提出孔释之不同,折中以新论道士(道生)之说,则在中国中古思想史上显示一极重要之事实。似不能不加以表章,然此事牵涉颇广,今仅能略发其端耳。

《辨宗论》者旨在辨“求宗之悟”,宗者“体”之旧称,“求宗”犹言“证体”。此论盖在辨证体之方,易言之即成佛之道或作圣之道也,此中含有二问题:一、佛是否可成,圣是否可至;二、佛如何成,圣如何至。

世传程伊川作《颜子所好何学论》,胡安定见而大惊。伊川立论为安定赏识者果何在,颇难断定。但伊川意谓此学乃圣人之学,而好学即在成圣人也。夫“人皆可以为尧舜”乃先秦已有之理想。谓学以成圣似无何可惊之处。但就中国思想之变迁前后比较言之,则宋学精神在谓圣人可至,而且可学;魏晋玄谈盖多谓圣人不可至不能学;隋唐则颇流行圣人可至而不能学(顿悟乃成圣)之说。伊川作论适当宋学之初起,其时尚多言圣人可至而不能学。伊川立论反其所言,安定之惊或亦在此。而谢康乐之论成于晋亡之后,其时正为圣人是否可至、如何能学问题争辩甚烈之时,谢侯采生公之说,分别孔释,折中立言以解决此一难题,显示魏晋思想之一转变,而下接隋唐禅门之学,故论文虽简,而诏示于吾人者甚大也。

谓圣人不可至不能学,盖在汉代已为颇流行之说。《汉书·人表》称“生而知之者上也”,而圣人则固居于上上,《白虎通》王者“虽有自然之性,必立师传焉”(《辟雍》),《论衡》载儒者立论“圣人不学自知”,贤者所不及,盖“圣人卓绝与贤者殊也”(见《实知篇》)。此说与谶纬神仙有关,王充虽不信儒者所论,但亦尝言圣凡均因“初禀”,又虽谓圣可学,但神则不可学,此所谓神略当道术之仙,嵇康已谓仙人“非积学所能致”(《养生论》),而读《抱朴子》已见仙人禀异气,仙人有种诸说。至若玄学则当推王弼、郭象为领袖,王辅嗣著论曰“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郭子玄注《庄》曰“学圣人者学圣人之迹”。引申二公之说,自可及圣人不可学不能至之结论。盖玄学者玄远之学,谈玄远之与人事本出于汉代天人之际(何平叔誉王辅嗣“可与言天人之际”)。大体言之,在魏晋之学“天”为“人”之所追求憧憬,永不过为一理想。天道盈虚消息永为人力所不能挽(清谈人生故归结常为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圣道仰高钻坚,永为凡人之所不能及。谓圣人既不能学,自不可至,固必为颇风行之学说也。

《辨宗论》曰:“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盖谓儒家立义凡圣绝殊,妙道弥髙弥坚,凡人所不能至,即颜回大贤亦殆几为圣人,而固非圣人也。

世言玄学出于老庄,而清谈者固未尝自外于儒教,故其说经,常见圣人不可学且不能至之理论。《论语集解》皇疏集魏晋玄谈之大成,其《学而第一》下疏曰:

言降圣以下皆须学成。

夫《法言》《学行》第一,《潜夫论》《赞学》居首,均明言圣人可学而至。皇疏于《论语》开宗明义所言,依全书陈义观之,则圣固不与于学成之列。道家本主绝圣弃智,而经玄学家之引申则谓圣人卓绝与凡人殊类也。圣人既不可学,然《学而》乃居第一者,盖所以劝教,所以勉励凡人也。故《志学章》疏曰:

此章明孔子隐圣同凡……皆所以劝物也。

又引李充曰:

诱之形器,为教之例,在乎兹矣。

又引孙绰曰:

勉学之至言。

此与《中人以上章》疏曰:

圣人不须教也。

《我非生知章》疏曰:

孔子谦以同物,自同常教。

盖同依寄言出意之原则以解经。经中虽常言学,而意在劝教,若圣人则固非学能也。

又王辅嗣以下多主圣人知几故能无过,贤人庶几只不二过,《论语》谓颜子不迁怒不二过,盖明示其天分仅止于大贤(亚圣),故此章皇疏曰:

云不迁怒者,此举颜回好学分满,所得之功也。

据此,颜子好学,其所得者只庶几为圣而终不及圣。观乎此类言论,则伊川著论谓颜子学为圣人,不诚为可惊之说乎?颜子既分只大贤,则《论语》载其言仰高钻坚亦因之而甚易了解。盖颜子虽好学而自知其分际,凡圣悬隔,非可强致,故晋代玄学名家孙绰曰:

夫有限之高,虽嵩岱可陵,有形之坚,虽金石可钻……绝域之高坚,未可以力致也。(参看皇疏五并引江熙之言)

《思不如学章》皇疏曰:

夫思而后通,习而后能者,百姓皆然也……故谓圣人亦必勤思而力学,此百姓之情也,故用其情以教之。

此盖引郭象之言,子玄之意谓经虽明言孔子亦学,但意亦在劝教,百姓虽须学,但圣人固无所谓学,此章盖亦方便立言,非谓圣人因学而至也。(附注——前年与友人冯芝生先生谈圣人不可学致乃魏晋之通说,冯先生疑之,并引《庄子·大宗师》七日九日之文,而谓既有阶级则自须学。但郭象注庄名家,据上文则因谓圣人与百姓不同〔郭氏对此整个学说为何兹不具述〕。而魏晋人注疏,亦不似现代系统论文之分析详尽。实则学有阶级与圣非学至并不冲突。盖学固可有阶级,而圣则卓绝居阶级之外也。此本为当时之一问题,《辨宗论》问答中已经提出。)

《辨宗论》曰:“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盖释教修持,目标本在成佛(或罗汉),而修持方法择灭烦恼循序渐进。小乘之三道四果,大乘之十住十地,致圣之道似道阻且长,然其能到达目标固无疑也。佛教自入中国以后本列于道术之林,汉魏间仙是否可学亦为学者聚讼之点,晋《抱朴子》论之甚详,葛洪本意则认为成仙虽有命,但亦学而能至。由汉至晋佛徒亦莫不信修炼无为必能成佛也。实则如不能成佛,绝超凡入圣之路,则佛教根本失其作用。汉晋间释氏主积学至圣,文证甚多,但姑不征引。

总上所言,汉魏以来关于圣人理想之讨论有二大问题:(一)圣是否可成;(二)圣如何可以至。而在当时中国学术之两大传统立说大体不同,中国传统(谢论所谓孔氏)谓圣人不可学不可至;印度传统(谢论所谓释氏)圣人可学亦可至。学术界二说并立相违似无法调和,常使人徘徊歧路堕入迷惘,故《世说新语·文学篇》曰:

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此叙印度传统),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此似据中国传统立说不同而生疑)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

二大传统因流行愈久而其间之冲突日趋明朗。学人之高识沉思者,自了然于二说之不一致,故简文发问疑之于前,康乐作论明示于后。而在此时亦正因佛经一阐提成佛义出而争论极烈。印度佛教本有立种姓义者,依此义则超凡入圣亦可谓有不可能。晋末六卷《泥洹经》出,乃明载一阐提不能成佛之说,印度传统中乃起一异说,但竺道生精思绝伦,“孤明先发”,根据法体之贞一(《辨宗论》谓理归一极),力驳此说之妄伪。谓佛性乃群生之真性,一阐提乃属群生,何得独无佛性。一阐提既同具佛性自得成佛,故当东晋末叶印度传统中有一部分人士违背圣人可学可至之宗义,经道生精辟之立张,加以《涅槃》新经之明证,而印度立说乃维持其原来所立之宗义。晋末因印度传统既生波动,而整个问题(即上述之两项)益为学人所注意,竺道生大顿悟义原在求本问题之总解决。谢灵运《辨宗论》述其旨,立言简要,拈出两大传统之不同,而建树一折中之新义。关于整个问题之解决或可分为四句:

一、圣人不可学不可至,此乃中国传统。

二、圣人可学可至,此乃印度传统。

三、圣人可学不可至,此说无理不能成立。

四、圣人不可学但能至,此乃《辨宗论》述生公之新说,所谓“闭其累学”“取其能至”是也。

梁释僧旻曰“宋世贵道生,顿悟以通经”,盖一阐提成佛乃经中之滞义,生公立大顿悟本为此滞疑之解决,而且魏晋学术之二大异说亦依此而调和,则生公之可贵岂独在通经耶?抑亦在将当时义学之迷惘一举而廓清之也。

竺道生曰,成佛由于顿悟,谢康乐曰,得道应需慧业,故成圣者固不由学也。然谓圣人能至而不可学。欲知其立说之由来,亦当明了魏晋学人之所谓学果含何义。当时学字之意义,实应详加研讨,大要言之,相关之意义约有四:

一、学者乃造为。道家任自然无为无造。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凫胫虽短续之则忧。玄学弃智,用人之聪明为其所不取。王弼曰“智慧自备为则伪也”,郭象曰“任之而理自至”。夫“学”者即谓有所欲为,则圣人德合自然,应不能学,此其一。

二、“学”者效也,乃由教,由外铄。《论语集解》何晏曰“学自外入”,皇疏引谬协曰“学自外来,非复内足”。夫圣人神明自茂,反身而诚。故皇疏三有曰“圣人不须教也”。《涅槃集解》引僧亮(刘宋初人)曰“无师自悟是觉义”。佛本大觉,应无所谓学。此其二。

三、学者渐进,累积而有成。孔子“志学”“而立”之差,佛家十地四果之阶,均以示学之程序。鸠摩罗什曰“能积善果功自致成佛”。然理归一极,法本无妄,以不可妄之法,不可分之理,而谓能渐灭虚妄,由分至全者,是不通之论。是则证体成佛自须顿得,不容有阶差,自亦无所谓学,此其三。

四、学者由于不足。不自足乃有所谓学。然王弼曰物皆得一以成,则群有均不离道;郭象曰物皆适性为逍遥,则万物本不假外求。然则众生本皆自足,人皆可圣,亦不需学,此其四。

综上四者,圣人不须教,佛为无学道,则作圣成佛果何因乎?竺道生乃提出顿悟学说,其说余已别详,兹姑不赘。当时学说之二大传统依上所陈各有是非:中国传统谓圣不能至固非,而圣不能学则是。印度传统谓圣可至固是,而圣能学则非。

生公去二方之非,取二方之是,而立顿悟之说,谓圣人可至,但非由积学所成要在顿得自悟也。自此以后,成圣成佛乃不仅为一永不可至之理想,而为众生均可企及之人格。神会和尚曰:“世间不思议事为布衣登九五,出世间不思议事为立地成佛。”实则成佛之事,在魏晋玄谈几不可能,非徒不可思议也。自生公以后,超凡入圣,当下即是,不须远求,因而玄远之学乃转一新方向,由禅宗而下接宋明之学,此中虽经过久长,然生公立此新义实此变迁之大关键也。

康乐承生公之说作《辨宗论》,提示当时学说二大传统之不同,而指明新论乃二说之调和。其作用不啻在宣告圣人之可至,而为伊川谓“学”乃以至圣人学说之先河。则此论在历史上有甚重要之意义盖可知矣。

注释

[1]即《世说新语·文学篇》。——编者注

[2]本章中《世说》皆指《世说新语》。——编者注

[3]宋忠亦作宋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