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既辨,吾之所以学者,为诚为伪,差足以自信矣。然而学或进或不进,或成或不成,则视其志之所以帅之者何如。述立志第二。

人患无志,不患无功夫可用

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程伊川)

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却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虽与不能居仁由义者差等不同,其自小一也。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程伊川)

问人或倦怠,岂志不立乎?曰:若是气体,劳后须倦;若是志,怎生倦得?人只为气胜志,故多为气所使;人少而勇,老而怯;少而廉,老而贪;此为气所使也。若是志胜气时,志既定,更不可易。(程伊川)

今之学者如登山麓,方其迤逦,莫不阔步;及到峻处便逡巡。(程伊川)

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今千百年无一人有志,也是怪他不得。志个甚底,须是有智识然后有志愿。(陆象山)

大凡为学,须有所立。《论语》云:己欲立,而立人。卓然不为流俗所移,乃为有立,须思量天之所以与我者,是甚底?还是要做人否?理会得这个明白,然后方可谓之学问。(陆象山)

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陆象山)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间,须是做得人方不枉。(陆象山)

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惟一之学者,不能得其受病本原,而发其神奸之所攸伏也。(王阳明

黄久庵初见阳明,阳明曰:作何功夫?对曰:初有志,功夫全未。阳明曰:人患无志,不患无功夫可用。学者既辨义利之分,能知所决择,则在立志坚定以趋之而已。(徐横山)

立志不真,故用力未免间断,须从本原上彻底理会。种种嗜好,种种贪着,种种奇特技能,种种凡心习态,全体斩断,令干干净净。此志既真,功夫方有商量处。(王龙溪)

以身在天地间负荷,则一切俗情,自难染污。(罗念庵)

吾人当自立身放在天地间公共地步,一毫私己着不得,方是立志。只为平日有惯习处,软熟滑浏,易于因仍。今当一切斩然,只是不容放过,时时刻刻须此物出头作主,更无纤微旧习在身,方是功夫,方是立命。(罗念庵)

学者无必为圣人之志,故染逐随时,变态自为障碍,猛省洗涤,直从志上着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功夫,则染处渐消,逐时渐寡。(刘两峰文敏)

友朋中有志者不少,而不能大成者,只缘世情窠臼难超脱耳。须是吾心自作主宰,一切利害荣辱,不能淆吾见而夺吾守,方是希圣之志,始有大成之望也。(刘两峰)

千事万事,只是一事,故古人精神不妄用,惟在志上磨砺。(刘两峰)

眼界不开,由骨力不坚。骨力不坚,所以眼界愈不开。(吕豫石)

人只此人,不学圣,便作狂,中间难站脚。学须就学,昨既过,今又待,何日始回头?(吕豫石)

心须乐而行惟苦。学问中人,无不从苦处打出。(刘蕺山)

启超谨案:以上杂钞先哲言立志之说,略以年代为次。其言明尽,殆无俟解释矣。括其大要:

一曰必立志,然后能自拔于流俗。盖常抗心思为伟大人物,不屑屑与庸流伍。其所以自待者既高,则其所以自责者愈不容缓,而无一线可以自恕。日自鞭策,则驽骀十驾,亦必有至焉者矣。(王船山“俟解”有释《孟子》一段文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君子存之,则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小人之为禽兽,人人得而诛之;庶民之为禽兽,不但不可胜诛,且无能知其为恶者。不但不知其为恶,且乐得而称之,相与崇尚而不敢逾越。学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异于禽兽者,百不得一也。营营终日,生与死俱者何事?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若将不及者何心?芳春昼永,燕飞莺语,见为佳丽。清秋之夕,猿啼蛩吟,见为孤清。乃其所以然者,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则相斗已耳;不则畏死而震慑已耳。庶民之终日营营,有不如此者乎?二气五行,抟合灵妙,使我为人而异于彼,抑不绝吾有生之情而或同于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异,负天地之至仁以自负其生,此君子所以忧勤惕厉而不容己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明偷、察物、居仁、由义,四者禽兽之所不得与。壁立万仞,止争一线,可弗惧哉!案:船山先生此言,真乃一棒一条痕,一捆一掌血。曾文正所谓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盖本此意。然则志之不可以不立也,如是夫。)

二曰必立志,然后他事不足以相夺。王塘南所谓志有所专,则杂念自息。孔子尝言:“好仁者,无以尚之。”试以爱国言:真爱国者,必无以尚之。此志向一定,无论外境界若何变异,而不足相易矣。

三曰必立志,然后进学无间断。人之大患,莫甚无恒。一念之明,浩然与圣贤同位,不移时而堕于流俗堕于禽兽。惟恃志以帅之,然后能贞之以常。程子谓不责气习,只须责志,诚一针见血之言也。志之所以能立,莫先于勇。先哲所言,大率龂龂于此。惟陆子复言,必先有智识然后有志愿,此别是见到语。如吾辈前此曾无爱国之志,而一闻先觉之言,或一经游历他国,而此志乃勃然兴者,则知识为之导也。近今各国教育,必令学童先习《溥通学》,得有常识:然后使于专门学中自择一焉,亦为此也。然智识与志愿,递相为果,递相为因。无智识则志愿固无从立,无志愿则智识亦无从增。吕豫石所谓眼界不开,由骨力不坚;骨力不坚,所以眼界愈不开,此又与陆子所言相发明也。

以上僭案数语,不过取先哲语一紬绎之,别无他发明。良以其言已尽,无所容赞也。

【案语】王船山(1619—1692年),即王夫之,明清之际思想家。字而农,号姜斋。衡阳(今属湖南)人。晚年居衡阳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学术成就很大,对天文、历法、数学、地理学都有所研究,尤精于经学、史学、文学。主要贡献是在哲学上总结和发展了中国传统的朴素唯物论和辩证法。认为“尽天地之间,无不是气,即无不是理也”(《读四书大全说》卷十);“气”是物质实体,而“理”则是客观规律。还用“诚”“实”“有”等概念论述世界的客观实在性,驳斥程朱关于“理气”的唯心主义观点。用“缊生化”的命题来说明“气”变化日新的辩证性质,看到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处于对立统一之中,承认“阴阳各成其象,则相为对;刚柔、寒温、生杀,必相反而相为仇”;同时也认定“互以相成,无终相敌之理”。强调“天下惟器而已矣”“无其器则无其道”。(《周易外传》卷五)从“道器”关系建立了他的历史进化论,反对保守退化思想。认为“习成而性与成”,人性是随着环境习俗的变化而变化的,否定了“人性不变”的说法。在知行关系上,反对陆王“以知为行”和禅学家“知有是事便休”的论点,强调行是知的基础,“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政治上反对豪强大地主,维护封建中央集权,但主张限制君权。提倡“宽以养民”“以夫计赋役,而不更求之地”“轻自耕之赋,而佃耕者倍之”。在美学上主张“神会”“心意为主”“鉴古酌今”,强调情景不可相离。善诗文,也工词曲。著作经后人编为《船山遗书》,其中在哲学上最重要的有《周易外传》《尚书引义》《四书大全说》《张子正蒙注》《思问录内外篇》《黄书》《噩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