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张英

周书

泰誓凡七条

汤、武当革命之初,故其誓师之言,皆首举天命立君之意。汤之言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武之言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袒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两圣人之言,若合符节,既明乎天所以生人之意,又明乎人所以奉君之意,自不以天位为可乐,而以百姓为可忧。圣人作而万物睹之气象,于此大可见矣。三代圣人皆真知此理,知天下芸芸万类,不可一日无元后父母之戴。故尧之皇皇而求舜,舜之皇皇而求禹,汤之不得已而伐夏,武之不得已而伐商,舍天下之至美而不惜,犯天下之不韪而不辞,伊、傅之所以匡君,孔、孟之所以忧世,皆明于天地生民之故,而不敢一日自暇逸也。汉、唐以后,易姓改物,角材而臣,惟力是视而已。高帝入关之言,首曰:「父老苦秦苛政久矣,犹有救民水火之意。」至于作君作师之大义,更有能举而明之者乎?

「惟天地万物父母」一节,分明是太极图说一篇骨子。「妙合而凝」以上一段,便是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一段,便是惟人万物之灵。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以立人极一段,便是「袒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圣贤立言,皆非无所夲,特在扩而充之耳。西铭一篇,全从此数语衍出,故言虽宽而不觉其泛也。汤誓之言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泰誓之言曰:「予弗顺天,厥罪惟钧。」圣人岂借口天命,而为此矫诬上帝之语哉?盖天生圣人之德,以为万民之主。汤、武既有其德矣,而又居诸侯之位,岂有目击桀、纣之荼毒其民,而漫无一动念者乎?汤之囚于夏台,文王之囚于羑里,当时必汤、文数谏而逢其怒,又忌二君之得民而欲剪灭之,如书所云「苖之有莠,粟之有秕」也。汤、武之言,皆若有所禀受于帝,承命于天,而为此断然不可已之词。圣人之自信,岂偶然哉?

泰誓曰:「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作之君者,纪纲法度以整齐之是也。「作之师」者,修身遵礼以化导之是也。唐虞之所谓「于变时雍」,「四方风动,民协于中」,皆是以师道表率之。汤之所谓「表正万邦,式于九围」,「建中于民」,亦此义也。三代而后,凡所谓法令科指以求尽乎君道者,概未之备。即有英君谊辟出而经营天下,求详乎临御之道者,则有之矣。求如圣人之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师道自任者,盖未之闻焉。程子所谓「知求治而不知正君,知规过而不知养德」,良有味乎其言之也。

人君之所以自托于天下者,天而已矣;所以自信为得天者,民而已矣。泰誓三篇,于天与民之际,独反复言之。首言:「惟天地万物父母。」又曰:「元后作民父母。」此探本言之也。又曰:「天佑下民,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其二篇曰:「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又曰:「天其以予乂民。」其数商纣之恶也,亦曰:「自绝于天,结怨于民。」又从而合论之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明乎人主无邀天之法,而止有乂民以格天之事,为人君者致思于此,其亦惕然不敢不敬百姓矣。

汤数夏桀之罪无费辞,但曰「夏王率遏众力,卒割夏邑」而已。至泰誓之数纣,何其辞之尽也。既曰「焚炙忠良」矣,又曰「播弃黎老」,又曰「剥丧元良,贼虐谏辅」,殆亦近于复矣。汤誓犹有「非予小子,敢行称乱」之言,武王直曰「取彼凶残,我伐用张牧野之师」,其与鸣条之役,气象盖大不侔矣。故汤武同以诛伐得天下,而苏子独论武而不及汤,有以夫!

「于汤有光」,朱注但云:「比于汤之伐桀,犹有光焉。」蔡注则云:武之事,质之汤而无愧,汤之心,验之武而益显。是则伐商之举,岂不于汤为有光?其意盖谓桀无道而成汤放之,纣无道而武王伐之,皆以救天下为心。由武王今日之事观之,而成汤不得已之心,益显明于天下而无疑。其说近于委曲回护,且未有伐其人之子孙而反有光于其祖考者,不如朱子之说为显明平易也。牧誓凡三条。

先儒谓牧誓一篇,严肃而温厚,与汤誓诰相表里。盖谓其数商王之罪,但云「惟妇言是用,惟四方之多罪逋逃,崇长信使,俾暴虐于百姓」,未尝明言商纣之恶,故谓之温厚。「今予发」以下三节,戒其轻进妄杀、杀降,故谓之严肃。愚谓牧誓之言,特泰誓三篇之所未发者,举而言之耳。泰誓但云「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至此方云「惟妇言是用」也。泰誓但云「尚迪果毅」,至此乃将战之时,训之以步伐止齐之事,究竟与泰誓亦非有差别也。

庸、蜀、羌、髣、微、卢、彭、濮,蔡注谓八国近周西都,素所服役,乃受约束以战者。大全陈氏谓文王化行江汉,自此而南,故八国皆来助,举其远,则近者可知。二说不同。予观其文𫝑,盖在「友邦冢君」之外,举蛮夷小国之君而并及之耳。故于千夫长、「百夫长」之下,而以「及」字连络之,谓之曰「人」,所以别异于「友君」、「冢君」之称也。羌、髳、微在西,蜀在周千里之外,恐不可言近;庸、濮在江、汉之南,亦不可谓远也。

戊午河朔之师,重于数商之罪,盖以臣伐君,义近于不顺,非明于虐我则雠之义,则何以鼓友邦冢君之气,而坚微、卢、彭、濮之心?故泰誓三章,重在声罪致讨,援天命祖德以告之。至甲子商郊之陈,则师旅之气奋矣。故略于数商,而谨于自治。步伐止齐之法,一则欲其临事而知惧,告之以无敢易之心;一则恐其气奋而轻进多杀,告之以无敢肆之心。泰誓之言,靖暴之义也;牧誓之言,行师之勇,止戈之仁也。观周书而三者亦可见矣。武成凡八条,

观商、周革命之际,而知禹、汤之德之盛也。商之初曰:「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周之初曰:「乃反商政,政由旧。」盖禹、汤之所服行,乃千古不易之道,特其子孙不能守,而陨越颠覆之耳。汤、武之奉若天道,即汤武之率由旧章,虽欲强而易之,不能也。此三代之所以一道同风,而非后世之所能及者与?

武王之数纣也,曰:「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又曰:「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迹其行事,大约如后世吴王濞之所为者。纣既为天下主矣,所谓有罪逃匿之人,果何从来哉?愚窃意四方诸侯之臣,有奸邪侧媚、贪暴无行,得罪于其国之君民,而皆以纣为渊薮,诸侯莫敢过而问之者,是以为大夫卿士皆时必实有其人,实有其事,而后世无从考也。

武成篇中读至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一时取天下气象,如日星之焕发,启蒙昧为昭明,时雨之滂沛,变枯槁为润泽,万物熙熙然而作睹。读至「偃武修文,示天下弗服,列爵惟五,分土惟三,敦信明义,崇德报功,定天下规模如泰山之巩固,磐石之四维。子孙有所凭藉,以为不拔之业;臣民有所信守,以为久安之计」。只是数语,包括一代大制作,可悟史笔之妙。

九年大统未集。先儒谓文王受命称王,九年而崩。武王嗣位,合居丧三年,共为十有三年而伐商。是文王不应称王而称王,不应改元而改元,武王应改元而不改元。欧阳子言之详矣。究竟书所谓九年者,不知何所指欤?通鉴前编谓:「此文王专征之九年也。」文王以己未年赐弓矢专征,至丁卯武王嗣位,是谓九年,故谓大统未集。至泰誓之十有三年,则专指武王之即位十有三年也。其说似较汉儒为长。此欧阳子之说,而今通鉴前编悉从之。

汤之放桀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武之伐纣曰:「予小子既𫉬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何其言之合辙也。二君将举非常之事,犯千古不韪之名,非得贤人君子以为之辅,则上无以取信于天,中无以自决于己,下无以固结于民。故汤得伊尹而兴,武王得太公望而王业成。纲目书张良归汉,诸葛亮从先主,皆以为受命之所自,有以哉!

人君之失人心,莫大于戕害正人,聚敛民财。二者纣皆为之,民怨亦已深矣。武王初得天下,恩泽未及于商,民急急焉,惟此二者为先务。盖崇贤礼忠,以快小民是非之正;散财发粟,以救小民剥肤之灾。但即纣之所行而反之,彼之所以失,即我之所以得。如秦民最苦苛法,而汉高首除之,关中之基,实定于此。以楚之强,终不能与之争,得民心故也。究之治天下、守天下之大端,亦不出此数事而已。

愚谨按:武成一篇,前四节总叙其伐商之始终,王若曰以下,皆诰诫诸侯之辞。篇名曰武成,夲非言用兵之事,乃武功既成,而大诰天下也。「王若曰」一节,言国家累世功德,为得天下之本。「底商」三节,皆述其告神之辞,言奉天伐暴,非己之所得私也,正与汤誓「予小子履」一节相似。「恭天成命」一节,言东征之时,民心向应如此,正与「葛伯仇饷」一节相似。「惟尔有神」一节,言伐商之事,见定天下之易,武功之所以成也。「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正与汤诰「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之语相类。「列爵惟五」一节,末告以定天下之规模,正与汤诰「凡我造邦,无即匪彝,各守尔典,以承天休」同意,俱作诰诸侯之辞,犹觉完备。若依考定,武成以「王若曰」二节作诰诸侯之辞,止于自述先德,末节又以为史臣之辞,文意亦不相连束,且其间缺略多矣。愚意细绎,似不必改移。及观大全所载之说,朱子亦谓不必改移,亦自可读。又曰:「王若曰」以下,固是告群后之词,兼叙其致祷之辞,亦与汤诰相类,为之豁然。

一月壬辰既云初二日,则四月不应有丁未。朱子云:「考历数,是年当有闰月。」理或然也。日食尽曰食既,既生魄是言其魄之既足,晦日是也。若以为望日,当曰「哉生魄」,而不可言「既生魄」。以为晦日,则前后文义不舛。且由庙而郊,然后受命于周,当时次第或亦当如是也。洪范凡二十条。商自契为尧、舜掌教民之事,传数百年而生汤,继世贤圣之君六七作,其臣如伊尹、仲虺、傅说、甘盘,又皆能发明古先王之道,故凡后世所称道德学问之语,原始于商书者甚多。且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久而不坠,盖其道法之相传者久矣。武王定天下,首访于箕子,而箕子初不以王室之裔、胜国之老,更姓改物,稍以为讳。武王拜手而访之,箕子拜手而陈之,皆不以为嫌者,盖斯道在天壤间,如五岳之撑拄,四渎之流通,不可以一日废。道在箕子,而武王不询之者,非也;箕子不陈之者,亦非也。盖道者,天下之公,而非一身一家之所得而私也。箕子能为武王讳哉?厥后微子封于宋,数十传而生大圣人,迄今宇宙间世族可考者,由契而汤,由汤而微子,由微子而孔子,由孔子而今日,世受爵土与天无极者,惟此一氏一族而已。呜呼!岂非教思之遗泽独远哉?「天乃锡禹洪范九畴」,汉班固刘歆辈遂谓「初一曰五行」以下六十五字,皆龟背之文,此固断然知其为诞而不经,不可信矣。欧阳公谓河图洛书皆由后人之附会,则亦未取尽然也。大易明言「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岂可谓尽无其说,且亦不必谓其无也。愚谓九畴之理,原自涵于大禹之心,特偶因此一端触发而配之为九类耳。龟书之自一至九者,数也,乃当时天锡之瑞,以启圣人。洪范之一五行以至九福极者,理也,乃圣人所配之言以答天心。理自理而数自数,不必过为牵合。理因数显,圣心因天心而发,想河图衍易亦如是耳。正如孟子所云「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何必谓其无而辨之哉!大抵大圣人制作之初,观象于天文、山川、鸟兽者皆是也。河图列于东序者,后世因河图为圣世之瑞,故画之为宗器耳,何可疑哉!

以洛书之位而言,自一至九而无五,五,虚位也,而皇极居焉。一之五行,四之五纪,七之稽疑,揬皇极之夲于天;二之五事,八之庶征,端皇极之修于已;三之八政,六之三德,九之五福六极,溥皇极之用于天下。一篇之中,言天、言身、言民,三者贯通无间,皆所以成皇极之体用于天下也。

五行有生之序,水、火、木、金、土是也;有生之性,润下炎上,曲直、从革,稼穑是也;有用之德,作咸,作苦,作酸,作辛、作甘是也。三者备,而五行之大者具是矣。五事有见之序,貌、言、视、听、思是也。有秉之德,恭、从、明、聪、睿是也。有发之用,肃、乂、哲、谋、圣是也。三者备,五事之要者具是矣。八政则但言其序,而先后之义已该。五纪则惟详其数,而大小之序自见。惟皇极无数可纪,而为诸畴之要,故详其辞。皇极之所以建,无可言也,于五事、三德尽之矣。但以民人之感应归极与否,验其极之建与不建而已。盖人君之德,非但自有诸身之为德,而合诸天下之为德也。「时雍于变」,即尧之德;「从欲风动」,即舜之德。故诗曰:「日用饮食,群黎百姓,徧为尔德。」脱使天下之大,四海之广,有一人不遵于极,为治之累,即为极之累。故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而后谓之「建极」也。篇中三言「凡厥庶民」,盖反覆为此百姓耳。由建极以敛福,由敛福以锡福。有道之君,貌、言、视、听、思皆全乎恭、从、明、聪、睿之德,而协于雨、旸、寒、燠、风之应。故敛之于身者,有期颐之寿,有丰亨之富,有恬豫之康宁,有上圣之好德,有全归之考终,此所谓敛福也。由是世路清夷,风俗熙皞,无淫滥之刑,无兵革之祸,无夭扎疵疠之灾,而人皆寿而考终矣。无水旱之祲,无横暴之赋,无盗贼之扰,无侈靡之害财,无螟螣之害稼,而人皆富矣。无力役之劳其形,无忧患之惊其心,而民皆康宁矣。无莠民之诱其耳目,无乱政之眩其视听,无慆淫匪彝之汨没其良心,无僭赏滥罚之摇惑其心志,而民皆好德矣。此所谓锡福也。必如此而极始建,天子为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之责始尽。尧舜之世,民皆仁寿,成康之代,刑措不用,非锡极之效乎?不锡之以五福,即锡之以六极矣。极与福相反也,而正相待也,故继福而言「极」。于「皇极」但言「敛时五福」,而不言「极」,盖已在其言外矣。人生福德,相因并重,而人君尤甚,故「皇极」言「极」即言「福」。若桀、纣之君,先不能敛福于其身,又安能锡福于庶民乎?故欲锡福,先自敛福始。天保之祝君以福,即天保之祝君以德也。夫

洪范九畴,虽极有界限可寻,而其中言天道,言人事,言君德,言王道,浑沦融贯,不可分其畛域,要当合而观之。「敷锡厥庶民」,君锡福于民也。「于汝极」,锡汝保极,民又以其福上答于君也。君民共在于福之中,故曰:「敛福锡福,会极归极。」至治之世无佗,不过君与民如一父之子,一人之身,呼吸相通,海宇近于堂陛,赤子登于衽席而已。至乱之世无佗,不过君与民相视如路人,秦、越休戚不相关而已。故曰:「近天子之光。」皇极之大义如此。

观武王与箕子篇首问答之意,总在彝伦之攸叙而已。九畴虽该括,而大约以建极锡福为叙。彝伦之夲,五事所以建极也。三德则调剂乎此而已,稽疑、庶征则考验乎此而已,八政、五福则从此推之耳。圣人不强人以所不能,故曰:「惟厥正人,既富方谷,尔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五福之次曰富,周书曰:「资富能训,惟以永年。」天下未有生计不给而可与为善者。绝世之廉洁,圣人不以律人,故易曰:「苦节不可贞。」古人之虑此至审也。汉诏亦曰:「小吏禄薄,求其无侵渔百姓,难矣。」昔人养其廉,而犹不能禁人之贪,况明启以贪之路乎?信乎好于而家,乃为政之大节也。

「无偏无陂」一节,乃有韵之语,当是古帝立为敷言,以教天下之人,而箕子特引之以明皇极之义。其下又两举极之敷言,以见臣民训守之笃,以终皇极之义也。正直之用一,刚柔之用四。「疆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所以治之也。「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所以教之也。治之者,抑其有余;教之者,辅其不及。因天下有过不及之人,而圣人有刚柔之用,其要归于皇极而已。

威福,人君之所以驭天下;玉食,人君之所以享天下。驭天下者存乎权,享天下者存乎福。人臣而窃其权,觎其福,鲜未有不败者。害于而家,凶于而国,此古今不易之理。而奸雄跋扈之臣,至死而不悔者,何也?人君而至以威福让于臣下,其能不殆且亡者,几希矣?人君无所为威福,奉天之威福以施于天下,参之以人,则私矣。人臣无所为威福,奉君之威福以佐于天子,参之以己,则过矣。君臣之事,一天之事,故曰:「时亮天工。」人君且不敢以威福自专,况人臣乎?

卜筮之用,主于衍忒决疑。至人生当为之事,无疑无忒,其何卜之有?古人之祸福缘是非而定,君子以是非为祸福。后人判是非与祸福为二,以卜筮为趋避之端,则失之远矣。人谋鬼谋,究竟以人谋为主,非舍卿士、庶民而专听命于龟筮也。

由貌、言、视、听、思,而有雨、旸、燠、寒、风之应,古之言灾祥征验者,始于此。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王与卿士、师尹,皆有天下国家之责,其举动皆有关于生民之休戚,故其气所蒸郁,能感召于庶征。非王与卿士、师尹之喜怒足动乎天地,乃生民之休戚有关于天地也。盈天地间者,更无佗物,生民而已。其休戚与天通,如婴儿之居母腹,呼吸相应者然。乃生民不能自为休戚,上而听于君,下而听于卿士,又下而听于师尹,此君与卿士、师尹所以感动乎天之故也,安得不兢兢哉?

中庸之所谓「参天地,赞化育」,不过从五事庶征推衍之耳。信乎洪范一篇,为圣学之枢要也。猊,水也,故为雨之应。言,火也,故为旸之应。视,木也,故为燠之应。听,金也,故为寒之应。思,土也,故为风之应。貌润泽于外,故恭则时雨,狂则恒雨。言宣扬于外,故乂则时旸,僭则恒旸。视散布于外,故哲则时燠,豫则恒燠。听收敛于中,故谋则时寒,急则恒寒。思不寄于五官,而为主于中,无微不入,无远不届,如风之散于四时万物也,故「圣」则时风,「蒙」则恒风。「狂」与「恭」相反,「恭」则「动容必谨」,「狂」则「瞻顾失度」也。「僭」与「乂」相反,「乂」则「有伦有要」,「僭」则「悖理伤道」也。「豫」与「哲」相反,「哲」则「视远惟明」,「豫」则怠而为物所蔽也。「谋」与「急」相反,「谋」则「听德惟聪」,「急」则迫而为小人所中也。「圣」与「蒙」相反,「圣」则「表里洞达」,「蒙」则「憧憧往来」也。五行、五事、庶征,浑而为一,在天者赋于人,在人者感乎天。总之,人处天地间,为天地间之一物,其气一日不与天地通,则枯槁矣;其心一日不与天地顺,则悖逆矣。夲大也而自以为小,夲通也而自以为隔;夲神奇也,而自以为腐朽,亦独何哉?

雨眻寒燠风,外咎之征,有关于一岁之得失者焉,有关于一月之得失者焉,有关于一日之得失者焉。关于一岁者,天子召之;关于一月一日者,卿大夫召之。天子有一统之义,卿大夫有分土之义也。故省之各有小大之差,究之君臣上下同一省也。「俊民用章」,正所谓「拔茅征吉」也。「俊民用微」,正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也。

盈天地间者,五行而已矣。雨旸寒燠风,天地所发五行之气也。貌言视听思,人生所得于天地五行之气也。外此而五味、五色、五音,与夫人之五脏,天之四时,干支生克制化之理,一五行之相为周流而已。故太极图生阴生阳之后,即继之曰「五气顺布」,然后知弥纶于天地古今者,莫非此五者之用。故洪范首节曰:「汨陈其五行」,「初一曰五行」,明乎五行,又为洪范之本也。

易之书本于河图,以阴阳为主;范之书本于洛书,以五行为主。故易之数主于「耦」,六爻、八卦、六十四卦、三百六十四爻是也;范之数主于奇,九畴、五行、五事、五纪、三德、五福是也。洪范一书,治天下之大经大法备具于此。盖皇极者,握大柄之一人,以其位之尊,故谓之「皇」;以其比天之枢纽,如北极然,故谓之「极」。五为九位之中,易之五爻皆言君道,故范之五位,皇极居焉。一人居中,以五行为根抵,以五事、三德为工夫,以五纪、庶征经纬乎天,以八政、五福、六极纲纪乎人,以稽疑契合乎鬼神,错综天人,镕铸造化,使三才皆入于陶冶之内,而惟吾之所欲为。其言宏阔而精微,尧、舜、禹、汤不言之秘,隐跃其中,信非浅学所能测也。旅獒凡三条。

旅獒中如「不役耳目,志以道宁,言以道接」,皆极精要之语。「志以道宁」一语,即摄程子四箴。「言以道接」,即伊尹所谓「有言逆于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道」。觉此一语更为简括。「不役耳目」,即孟子所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之意。此皆圣贤学问源流之旨也。玩物丧志,所包最广。举天下凡足以荒我之志者,皆物也。不独声色游畋、宫室玩好足以移人之性情,即文词诗赋之类,躭之不已,亦足以丧志。程子以为当远之,如淫声美色,盖恐靡曼之言足以柔人之正气,长人之逸志,导人之邪心,而且予小人竞进之媒,启风俗浮薄之渐。故先儒之论,似甚而实非过也。华靡巧丽之文,莫甚于六朝。考其人,如潘岳、陆衡、陆云、谢灵运之徒,皆失身匪人,不能保厥令终。求其文行并优,为端人正士者,盖亦少矣,不亦可永鉴哉?

武王盛德大业,一獒之受,似为无损。召公以细行大德诫之,又以九仞一篑勉之。朱子谓其谆谆诰戒,如教后生小子者。然古人君臣之间,其勤恳固如是乎?金縢凡五条,

周书中惟金縢、洛诰、顾命三篇首尾皆史臣之文,金縢又前后数年之事,而合为一篇者。

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恶有死而可以他人代之者?如果有鬼神操生死之权,可以求而免,可以求而代,则凡为人之子若臣,孰不当为君父请命?虽至于耄耋,而可以无死。乃古今如此等事,又不多觏,何也?如谓圣人爱亲之心无已,亦但如是以求之而已,其应与否,不可得而必也。武王亦适然而愈末,必鬼神之许周公也。然则或有或不有之事,圣人亦行之乎?愚窃谓生死数也。孟子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易曰:「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此言人老耋而以寿终,虽孝子顺孙,不可得而留也。又见有愚夫愚妇刲股割肝,呼天抢地,而间可以延其父母数岁之命者,圣人虽不以立训垂世,亦不可谓其事之全无也。武王克商方二年,此天下何等时乎?故周公迫切诚恳,愿以身代。此固与寻常祷祠不同,而亦与寻常之考终不同。愚夫愚妇犹可以感格鬼神,况圣人之至诚迫切乎?朱子曰:「圣人为之,亦须有此理。」亦初不一笔抹杀也。

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孔子以为致辟于管叔之辟。居东二年为东征。朱子亦曰:「金縢之作,在周公东征而归之后。」其注鸱鸮之诗亦曰:「周公东征二年,乃得管叔、武庚而诛之。而成王犹未知周公之意也,公乃作诗以贻王。」注东山之诗则亦曰:「感风雷之变,始悟而迎公。于是周公东征已三年矣。」则朱子以「居东二年」为「东征」明矣。既以「居东」为「东征」,则所谓「我之弗辟」,其为伸大义诛管蔡也又明矣。蔡注乃谓「居东」为「居国之东」,而其后别有东征三年。夫当王室新造之时,群叔流言之日,正国家安危所系,周公可以避嫌而逊处于外乎?观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为功。」如此等事,周公直是至诚恻怛,亦不以小嫌自避者。天下「避嫌」二字,贤者不为,而谓周公为之乎?平居不为,而况当迫急时为之乎?罪人斯得,明是武庚、管、蔡之既诛,非可云始知流言之为管、蔡也。朱子亦曰:王室至亲,与诸侯连衡背叛,当国大臣岂有坐视不救之理?帅师征之,乃是正义,不待可与权者而后能也。若马、郑以为东行避谤,乃鄙生腐儒不达世务之说,可不辨而自明。愚终以孔安国及朱子之言为当也。

读鸱鸮之诗,其言取子毁室者,何若是之迫也?据蔡注,则以为此时武庚末叛,逮风雷告变之后,周公返国,管、蔡惧罪而后叛,周公始东征之。武庚、管、蔡既未叛,则诗中所云「取子毁室」者,何所谓也?细读「罪人斯得」,确是诛管、蔡、武庚后语难云,知罪之在二叔也。金縢前段言周公祷于三王,请以身代,而武王果瘳。后段言周公居东,成王未能明周公之心,而致风雷之异。两事皆极神奇,合为一书,以见圣人之心,无时不与天地相通也。盖尝论之,天下惟至诚可以格鬼神,惟滞结足以致灾异。以周公之忠诚,而犹不能见白于兄弟之间,明言于君臣之际,天下有滞结焉如是者乎?古以一愚夫妇之冤,而犹足致三年之旱、六月之霜者,况大圣人乎?由后风雷之警,以启金縢之书,而遂有反风禾起之异,则前此周公植璧秉圭之时,精诚上格,其为鬼神所孚依,又可知矣。故两事合为一书,正以前后相验也。大诰凡三条。

大诰一篇,首二节言国家当降割之时,而望臣工之助,己不敢闭于天降威用,乃一篇之旨也。「宁王遗我大宝龟」以下,言武庚之当伐,征诸卜而可信。当时臣工有言卜之当违者,不知宁王以卜而受命,天以卜而相民,如是其不可违也。王曰:尔惟旧人以下,言宁王之事,不可不图,而前宁人之功,亦不可弃,所以警动旧人之子若孙也。「王曰呜呼」以下,又言天命祖功之不可弃,而末归重于卜也。篇中词句古奥,而大义则朗如指掌。其孜孜以卜为言者,周室新造,嗣王新立,而忽从事于兴师动众之事,人情所难。且当时武庚以胜国之余,凭二叔王室之亲,其𫝑之盛,有不可遏者,非援天命以神之,何以使人心奋而祛其疑畏也。周公之反复其词,有以哉!周公当武庚二叔之畔,王室既摇,此时率众往征,声罪致讨,义何容辞?与盘庚当日迁都,时𫝑缓急迥异。而周公谆谆诰诫,通篇皆以卜吉为言,但惕之以旧人,愧之以民献,绝不动之以威,驱之以𫝑,与盘庚三篇同一缠緜恺切之意。固知圣贤举事,绝无有强人情而为之者也。

大诰但言「殷小腆」,而一语不及二叔,其隐跃之词,亦不过曰「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而已。甚矣,周公亲亲之心,初不忍斥言之也。微子之命凡三条,

武王代殷,即封纣子武庚。迨成王时,武庚叛,既诛,即封微子于宋。窃谓封武庚于伐商之后易,封微子于定乱之后难。况微子亲则殷王之元子,而且旧有令闻,非如武庚、禄父比。其时多方未靖,殷顽未殄,小腆初平,王室多故,乃封以东夏之土,建以上公之爵,略无嫌疑顾忌之心,足见成王、周公之至公无我,与后世取人家国而伤残其后裔者,其秉心盖天壤也。圣人不以虞诈而废忠厚长者之道,究何损于卜世、卜年之历也哉!

封国者称邑,不曰宋公之命,而曰微子之命,举故爵,示不臣也。篇中惟称汤之德与微子之贤,及与国咸休之意,绝无一语及商纣之事,温厚恻怛,和平正大,可谓得词命之体矣。

篇首称「殷王元子」,又曰「作宾于王家」,古人于前代子孙,其崇礼之如此,正因其取天下之至公,而不存嫌疑之迹。后世篡夺于妇人孺子之手,惟恐天下有起而议之者,必至剪灭其子孙而后已。此仁与暴之分,实公与私之异也。康诰凡五条,

「明德」、「新民」出康诰。「止至善」,出「安汝止」,「钦厥止」之两言,遂为大学一书之纲领。可悟古人读经之法,博综而得其要领,遂可自为一书。窃谓大学中庸皆出于尚书者,此也。

「敬明乃罚」一节,不外虞典「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之意,而文字繁简不同,则古今之异也。亦见古人定律,但制其大略,而轻重出入,则付之执法之人。后世任法而不任人,详审于故误之间者,盖亦鲜矣。

武王以大君锡命,康叔以介弟受封,当开国之初,处尊亲之位,最惧者骄淫,最易者满假。又治殷之故墟,犯法罹罪者多,故篇中诰戒之词,极言民社之艰难,如「恫瘝乃身,若有疾爽,惟天其罚殛我」等语,兢兢然若疾痛困苦之加于其身,尚何骄逸之敢作乎?人能常以此为念,自无贵而忘贱,尊而忘卑,视民草菅之患。篇中言用罚独详,其矜慎钦恤之意,盖与吕刑之言相表里也。从「凡民自得罪」,是言寇攘奸宄之当刑,所谓元恶大憝也。进此则「不友不弟」之刑,所以重人纪也。进此则有「弗念弗庸瘝厥君」之刑,所以励臣工也。然君身者,臣民之表帅,故又有「惟君惟长」一段,所以重身教也。其立言之序如此。

「明德谨罚」,乃一篇之纲领。篇中言慎罚之事详,而言明德之事简。盖明德之事可以一言尽之,其大要在于法古,故「绍闻衣德言」数语尽之矣。慎罚之事不可以一言尽,其难在于得人情,故「敬明乃罚」以下十二节,反复而不已,其委曲详审,莫如「汝陈时臬事」一节,其切要莫如文王之「敬忌」一言。敬则钦恤之本,忌则哀矜之实,祥刑之道,未有能逾斯语者。自「爽惟民」以下,又曰「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告汝德之说于罚之行」,皆专重德而不重罚,则二者虽并举,而武王之意更可见矣。酒诰凡四条,

商纣之恶大约成于酒,所谓「纣据笪姬作长夜之饮」是也。观无逸之戒亦曰「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可见饮酒之失,在当时为一大害。小雅宴乐之诗,多言饮酒,然每当宴饮之时,亦必曰「莫不令德」,「莫不令仪」,而抑戒一篇则专以此为训,可见古人之重以沉湎为虑矣。尝读郑氏家训,男子非三十,酒不入唇,其严也如此,故累世为孝义之门。又尝读汉诏,酒醪以縻谷者多,故古人重酒税,以其縻谷而抑之也。凶年禁民无得酿酒,亦爱惜物力之一端欤?

人生嗜欲多端,必欲禁止痛绝之,逆而不顺,反致横流矣。故酒诰之言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厥心臧。」此于其知识未开,即谨以父兄之教,易所谓「童牛之牿」也。若既长矣,先王必又有法以防范之,而不遽绝之,告之以孝子,告之以忠臣,告之以悌弟。天下有为忠臣、孝子、悌弟之人,而犹沉湎于酒以丧身败德者乎?且曰:「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又曰:「不惟不敢,亦不暇。」人能终日奋勉,谨于职业,则皇皇孜孜之不给,而尚有沉湎于酒者乎?此绝之以其道,易所谓「豮豕之牙」是也。圣人教人之法,大约不出此两端而已。

人家祖父,未有不训诫其子孙者,其如年少之人,侮厥耆旧,袖如充耳何?惟知爱惜土物,则其心质朴,其气谦和,其知识未雕,其良心未漓,一闻父祖之言,则顺而易入,故曰聪听也。周家以农事开基,故其言稼穑艰难之事,独亲切而有味如此。夫

天下惩忿窒欲之事,柔弱者不能胜,惟刚德足以制之。故酒诰之终篇,告之以禁止之法曰:「矧汝刚制于酒。」盖刚明之气,足以慑服群私,如一将当关,而贼自退避,稍一宽假,则向时熟径,又不觉失足于其间矣。天下凡事有明知其非,而乐于因循,惮于改作者,皆坐此失也,独戒饮云尔乎?梓材凡三条。诸侯有土之尊,下有臣民,上有天子,而身处乎上下之间者也。既处乎上下之间,贵有以连属而贯通之。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而一国之情通矣。以厥臣达王,而天下之情通矣。先王所以建万国,亲诸侯,收四海于房闱,通万国如指臂者,此道得也。

篇中前后文义难通。蔡氏以谓前则尊谕卑之辞,后则臣告君之事,疑为错简。愚观章首「王曰」,中又曰「王启监」,第四节有「惟曰」,第五节「今王惟曰」,文意非不相属。所谓先王者,指文王而言,正稽田作室梓材之人也。「勤用明德,怀为夹」,先王以明德通天下之情也。亦既用明德,后式典集庶邦丕享,以终亩丹雘之事望后人也。「皇天」二节,言先王受命之隆,与后王缵服之大,亦未必非戒侯国之辞。「已若兹监」,终篇叮咛之辞,意若曰其可已,而不以此为鉴乎?康叔之子孙,即惟王之子孙也。「永保封域,以毗王室,为国懿亲,为国支庶,偕至万年」,即康诰「乃以殷民世享」之意。大约篇中语多难解,则有之矣。若以为绝不相类,另为一篇,则未必然也。按此篇本今文,出于伏生口授。伏生当书未残缺之时,未应此篇遂有错简。姑录于此,以俟定论。

此篇前段言有国者贵通上下之情,宽刑辟之用。「王启监」一节,言诸侯以养民为职,引养引恬,启监之意如此,而终之以「监罔攸辟」,即康诰慎罚之意也。惟「曰若稽田」一节,本是引起下文,若诗经之有兴体。先王既勤用明德,后王亦惟德用,康叔兼子臣之道,其可不以祖与君为法,而思终朕亩乎?此即康诰明德之旨也。观此益了然,可无错简之疑矣已。「若监」一节,兼承上慎罚、明德二端,而望其保世之永也。作一章看,亦自浑融。召诰凡五条,

自乙未告庙,以至于甲子用书。周公、召公之营洛,止三十日耳。中间行道之日月,祭告之礼仪,大而都邑之规模,小而卜筮之详密,无不备具。固周、召趋事之勤敏,亦可见成周之制度犹崇朴近古,不似秦汉以来宫室之侈大繁重,经数载而后成也。尝观殷世五迁其都,而国未甚病,使如后世宫殿、宗庙、城郭之高大,而一迁再迁,民何以堪,国何以支乎?由此言之,商、周之际,犹不改虞、夏以来土阶茅茨之风。今读公刘之诗曰:「削屡平平」,是以土筑墙,只如今庶民家耳,犹曰此草昧之初。读斯干、灵台之诗,其规模亦大略可见,但止于「风雨攸除,鸟鼠攸去」而已。至秦、楚时,始有章华、骊山之巨丽,汉、唐以来,渐就华侈耳。古人尚有「峻宇雕墙」之戒,何后人之日增月盛而未有已也?

召诰首言:「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此言天命之不可恃也。下即举夏、商而畅言之,归重于顾畏民岩,末乃结之曰:「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此以𫍯民为永命之本,示以天人合一之理也。𫍯民之道若何?曰:「不可不敬德,王其疾敬德。」又曰「知今我初服」,此又以敬德为𫍯民永命之本也。言似叠出,而意则一贯,勤勤恳恳,如往如复,老臣诫主之诚如此。人主冲龄即位,易近群小而疏远老成,此正初服之当谨者,故召公告之曰:「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盖欲其尊礼耆艾,以养成其德,不为左右便嬖佞谀喜事之人所迁惑,亦可谓端本澄源之论矣。

召诰、洛诰之文,周、召告君之言也,缠緜恺切,蕴蓄湥至,特其文古奥,非熟读静味,则古人之精神不出。若能于熟诵之后,往复再四,遂觉古人微气湥息,皆拂拂从言外遇之,真绝世文字也。召诰中言「敬」者七,言「祈天永命」者三,始终以此意组织成文。又其中言「坠厥命」者四,曰「民岩」,曰「雠民」,言天命民心之可畏如此,真老臣诫主之言。古人忠爱之忱,无时不然,因卜洛之初而偶发之耳。洛诰凡八条,

古人文字博奥,立乎百世之下,以己意注之,安能尽合?亦惟断之于理而已。如「复子明辟」,汉儒乃谓「还政复辟」。夫「明辟」何名,而谓可以取、可以复乎?伊尹当日亦不过曰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而已。周公以冢宰摄政,岂有侈然自为天子之理?况下节又言「其基作民明辟」,只是当日称谓如此耳。后世因汉儒之注,遂有周公复辟明农之语。至明英宗亦称「复辟」,不知此「复」字不过奉命营洛,反命于王之辞,得宋儒之论定,遂一正从前之误。周公因洛邑初成,将归政于成王,而告之以为治之道,不外「明作」、「敦大」二语。盖不明作则无以振励治功,而鼓天下之气;不惇大则无以宽裕政体而养天下之福。然明作妨于惇大,聪明用而易入于苛细也;惇大妨于明作,意度广而易至于弛废也。真明作者必惇大,宏纲举则众目斯张,必无毛举鸷击之弊。真惇大者必明作,王度恢而群工就理,必无丛脞尸位之忧。二者兼而治道之大,不外是矣。

周治畿内,其事简。当日之务,莫大于御诸侯。故周公特举之曰:「汝其敬识百辟亨。」盖三代之盛衰,全系于诸侯之叛服。享王之典,关于治道者最巨。惟敬以识之,而不在责其多仪。斯四海之广,联于指臂,王室有磐石之固矣。

周公归政,而有明农之请者,宠利不居之哲也。因王之留,而终任诞保之责者,乃心王室之忠也。以秬鬯而明禋休享者,尊贤之义也。不敢宿而禋于文王、武王者,宁亲之孝也。一篇之中,君臣之道备矣。

古人文字,有不可强解者,如「伻向即有僚旁作」「穆穆迓衡」诸语,或系当时方言,必欲逐字诠之,则凿而反失之远耳。

周公以君道望成王,曰「作周恭先」,盖人君之道,莫大于恭,欲成王以恭为后人之法也。以臣道自任,曰「作周孚先」,盖人臣之道,莫大于信,周公欲与当时之臣工,以忠为后人之法也。责难于君,自任者重,兼有之矣。

全篇记周公卜洛之后,而献其言,与留后治洛之事,故曰洛诰。「复子明辟」以下,献卜之言也。「王拜手稽首」一节,成王答公之言也。「王肇称殷礼」以下,周公告成王以治洛之道,首因祀于新邑而告之整齐百工,核实功载,治内之道也。后又教以御诸侯,养万民,治外之道也。末言己退休之意以终之。「公明保予冲子」以下,成王称周公德业之盛,反复言之,不听其去也。「王命予来」以下,是周公许王之留,而告以君臣之道也。「伻来毖殷」以下,是周公受成王秬鬯之礼,不敢自居,而禋于先王,并致其祷王之辞也。戊辰以下,是史臣记成王告庙之礼,所以重周公之留后也。末一节,是史臣记周公治洛之始终也。合此与金縢并观,则周公之纯忠笃孝,乃心王室也至矣。

「以功作元祀」,乃周家报劝大臣之礼,如后世之所谓从祀配享也。故成王曰:「未定于宗礼,亦未克敉公功。」言报功之礼尚未行也。「秬鬯二卣,曰明禋」,正所以定元祀之礼,而以神明奉之,非周公之盛德,其能当之不愧乎?多士凡五条。

多士发端曰:「用告商王士。」又曰:「非我小国敢弋殷命。」古圣人于胜国之遗民,词命之间,有体如此,所以柔其怨忿不平之气,而使之奔走臣顺于我也。首则曰:「旻天大降丧于殷」,又曰:「惟天明畏」,皆以天命临之,而使之不敢二耳。

革命之际,难言之矣。武庚、禄父之叛,类必举君臣大义以为言,故周公之告多士,屡举成汤为词。其言曰:「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又曰:「惟尔知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呜呼!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其亦深惧于此哉!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犹不免于此,况后世之僭窃人国,暗干天命者乎?

周公于殷多士,可谓告之谆复,而至于费辞矣。末复示以不忍重罚之意,而勉之以干年土田之乐,子孙百世之计。词烦而不杀,意恳而不穷,古人忠厚恻怛之意,盖可见矣。

「上帝引逸,有夏不适逸。」此二语最有味。盖天心仁爱人君,作德日休,天未有不引之于安逸之地者。如崇高富厚之乐,丰亨豫大之象,天下臣民之所共戴,百世子孙之所常守,皆上帝之引逸也。乃昏暴之主,不知自爱,本安也,而自趋于危。本荣也,而自招其侮。本天下之爱戴也,忽转而为天下之仇雠;本万姓之共主也,忽变而为四海之独夫。此所谓不适逸也。譬如慈父母之于子,湥欲其安享成业,传之无穷。乃子孙自底于不肖之地,厥心疾狠,不克畏死,父母虽爱子,则亦如之何哉?此三季之君之所同也。「毖殷顽民,迁于洛邑。比事臣我宗,多逊。」此周公化导殷民之德意,盖亦鉴于武庚、禄父之叛,而为此收拾人心之具也。后世徙豪杰以实关中,亦师此意,但所以安辑化导之者,不及古人耳。

书经衷论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