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律之制(上之上)

 《易》象曰: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盛也)荐之上帝以配祖考。

 程颐曰:“雷者,阳气奋发,阴阳相薄而成声也。阳始潜闭地中,及其动则出地奋震也。始闭郁,及奋发则通畅和豫,故为豫也。坤顺震发,和顺积中而发于声乐之象也。先王观雷出地而奋和畅发于声之象,作声乐以褒崇功德,其殷盛至于荐之上帝、推配之以祖考。”

 朱熹曰:“雷出地,奋和之至也。先王作乐既象其声,又取其义。殷,盛也。”吕祖谦曰:“《豫》为《易》中之乐。”

 臣按:此六经论乐之始。夫乐本于人心而作于圣人,人皆知之而不知圣人所以作乐,实因天阳之雷出于地阴之中,奋发迅动以成声而有和畅豫悦之象,故既法其声,又取其义,作为一代之乐,以褒崇其功德之隆焉。然乐之用不止于一,或用于朝觐,或用于燕享,或用于群祀,而其最盛者则惟以用之荐上帝以配祖考焉。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朱熹曰:“胄,长也,自天子至卿大夫之适子也。教胄子者,其所以教之之具专在于乐,如《周礼》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教国子弟,而孔子亦曰‘兴于诗成于乐’,盖所以荡涤邪秽,斟酌饱满,动荡血脉,流通精神,养其中和之德而救其气质之偏者也。心之所之谓之志,心有所之必形于言,故曰诗言志。既形于言则必有长短之节,故曰歌永言。既有长短则必有高下清浊之殊,故曰声依永。声者,宫、商、角、征(音止)、羽也。人声既和,乃以其声被之八音,而为乐则无不谐协,而不相侵乱,失其伦次,可以奏之朝廷、荐之郊庙而神人以和矣。圣人作乐以养性情、育人才、事神祇、和上下,其体用、功效广大深切乃如此,今皆不复见矣,可胜叹哉。”

 臣按:乐之作必谐于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之八音,使无相夺伦,然后幽足以感神、明足以感人而通畅协合焉,然推原其本则出于人心、发于人声者也。是则有虞盛时既以此为治本,又专官以之为教,使他日继世出治者皆习熟于乐,养之于心志之初,陶之于节奏之际,和之于声音之间。盖以乐也者出治之本,而人也者用乐之具,而胄子也者又所以世世相承用而不绝者也。

 禹曰:“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

 朱熹曰:“九功者,合六府(水、火、金、木、土、谷)与三事(正德、利用、厚生)也。叙者,言九者各顺其理而不汩陈以乱其常也。歌者,以九功之叙而永之歌也。言九者既已修和,各由其理,民享其利,莫不歌咏而乐其生也。董,督也。其勤于是者则戒喻而休美之,其怠于是者则督责而惩戒之,然又以事之出于勉强者不能久,故复即其前日歌咏之言,协之律吕,播之声音,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劝相之,使其欢欣鼓舞,趋事赴功不能自已,而前日之成功得以久存而不坏,此《周礼》所谓九德之歌、九韶之舞而太史公所谓佚能思初、安能惟始、沐浴膏泽而歌咏勤苦者也。”

 吴澂曰:“劝以九歌者,民已乐之,又因其情被之弦歌以助其乐事赴功。《周官》有县正趋其稼事、里宰趋其耕耨,龠章吹豳雅、豳颂,与夫为春酒、杀羔羊及百日之蜡、一日之泽,古之遗制犹有存者。”

 臣按:大禹此言可见乐之理无乎不在,而古人作乐之意非但以用之朝廷、郊庙、学宫,而凡闾阎之下、田野之间而乐之化无不陶焉。后世此意不存,非但用乐者忘乎民之勤苦,而作乐者亦不知乐之本原所在而失其劝相鼓舞之方,治道所以不古若者有以也夫。

 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察也)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

 蔡沈曰:“六律,阳律也,不言六吕者,阳统阴也。有律而后有声,有声而后八音得以依据,故六律、五声、八音言之,叙如此也。忽,治之反也。声音之道与政通,故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之得失可知也。五言者,诗歌之协于五声者也。自上达下谓之出,自下达上谓之纳。汝听者,言汝当审乐而察政治之得失者也。”

 臣按:声音之道与政相通,所谓六律、五声、八音者,察政治之具也。律吕调则政之得可知,律吕不调则政之失可验,人君欲因律吕声音以察夫政治之得失也,必于诗言出纳之际求之,是故言之成诗者有五,或协于宫,或协于商,或协于角、征、羽。是言也有作于外者焉,有作于内者焉,作于外者则采而纳之于上,作于内者则飏而出之于下。在下之言或安以乐、或怨以怒,听之者因其言而观其风俗之所尚,由是而达之于上焉;在上之言或乐而淫、或哀而伤,听之者因其言而知其嗜好之所在,由是而达之于下焉。因人言之邪正知乐音之乖和,察乐音之乖和知政治之得失,得则从而维持之,失则从而改革之,可见圣世君臣切切图惟治道,君于声律则曰予闻契之以其心也,臣于诗言则曰汝听审之以其耳也。吁,君欲闻于上而俾臣听于下,臣听而有得焉又以闻于君,君以臣为耳,臣以君为心,此泰和之治,所以独在虞廷而后世不能及也欤。

 夔曰:“戛击(孝击也)鸣球(玉磬也)、搏(至也)拊(循也)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丹朱也)在位,群后德让。下(堂下之乐)管鼗鼓(如鼓而小有柄),合止敔(以合乐、烝以止乐),笙镛(大钟)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蔡沈曰:“乐之始作,升歌于堂上,则堂上之乐惟取其声之轻清者与人声相比,故曰以咏,盖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合咏歌之声也。丹朱在位与助祭群后以德相让,则人无不和可知矣。上言以咏,下言以间,相对而言,盖与咏歌迭奏也。箫,古文作箾,舞者所执之物。《箫韶》者,舜乐之总名也。九成者,乐之九成也。功以九叙,故乐以九成。凤凰,羽族之灵者。来仪者,来舞而有容仪也。”

 又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者,堂上之乐也;下管鼗鼓,合止敔,笙镛以间者,堂下之乐也。”

 林之奇曰:“堂上之乐以歌为主,堂下之乐以管为主,其实相合以成,别而言之则有堂上、堂下之异,合而言之则总名为《箫韶》。”

 臣按:自古帝王皆有乐,黄帝曰《咸池》、帝尧曰《大章》,然徒有其名,耳未闻其声容节奏何如也,惟帝舜之《大韶》,其详载于《虞书》。解者谓韶,绍也,绍尧之道以致治也。季札至鲁观乐,见舞象箾者曰:“德至矣,尽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蔑以加矣。”孔子在齐闻之,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自有虞以至季札、孔子之时几二千年矣,而其声容之盛犹足以感人如此,宜其在当时群后德让、庶尹允谐,则虽蠢如鸟兽、灵如凤凰莫不率舞而来仪,自然之应也。是其为乐尽善尽美,如天如地,后虽有作者不能加之矣。是何也?盖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逊而有天下,乐以象成,而又得后夔为之掌典,故其为乐尽善而尽美,此孔子所以学之而忘肉味,而又举之教其徒以为邦,后之有天下者作为一代之乐以象其成功,尚宜仿佛其万一。立德以为乐本,择人以为乐官,求声气之元、备声容之盛,其庶矣乎。

 《周礼》:大司乐(乐官之长)掌成均之法(成均,五帝学名)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公、卿、大夫之子弟),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以乐德教国子中(不偏)、和(中节)、祗(敬也)、庸(常也)、孝(善父母)、友(善兄弟),以乐语教国子兴(托物兴词)、道(直言其事)、讽(微言以动之)、诵(以声节之)、言(发端曰言)、语(答述曰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其出如云)、《大卷》(言能聚物,二者皆黄帝乐)、《大咸》(尧乐)、《大磬》(与韶同舞乐)、《大夏》(禹乐)、《大褷》(汤乐)、《大武》(武王乐)。以六律(黄钟、大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同(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五声(宫、商、角、征、羽)、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六舞(六代乐舞)大合乐(律同声音,六舞所以大合乐也)以致鬼神示(奏之郊庙),以和邦国(颁之诸侯)、以谐万民(用之乡射)、以安宾客(用之燕享)、以说远人(四夷之君)、以作动物(索万物而享之)。

 臣按:先王作乐以教国子,自虞廷以来已然,盖乐以象成,有国者既赖其先世以共成治功,所以用其子若弟,又将以继续前人之功,冀其异时以辅佑我后人,故于其幼稚之日、未用之先,求道德之士以为其师保,声容以养其耳目,舞蹈以养其血脉,和平其善心,荡涤其邪志。教之德则异时居位足以辅德而长人,教之语则异时莅任足以宣辞而专对,教之舞则异时出入朝着临莅大众,周旋动容足以著表仪而华国体。朝廷之事莫大于礼乐,礼主严而乐主和,和之入人也尤易而深,然其义理渊微,而声容节奏之间有非旦夕所能究竟者,故使之朝斯夕斯以讲习。其所谓律吕、声音及历代之舞节,大会合以为乐,或用之郊庙,或颁之侯国,或施之乡射,或用之燕享,远而行之于四夷之来朝者,幽而索诸农民之蜡祭者焉。国家政治之施,合内外,通幽明,和上下,皆必赖于乐。今日所以用乐者即前日所教之人也,今日又教之以为他日之用,继继承承而不绝焉,此二帝三王之世所以礼乐明备、治教休明、血脉关节常相联络而享有道之长与欤。

 太师(乐工之贤者)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六律,阳声;六吕,阴声),阳声(六律)黄钟、大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阴声(六吕)大吕、应钟、南吕、函钟、小吕、夹钟,皆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征、羽,皆播之以八音金(钟)、石(磬)、土(埙)、革(鼗鼓)、丝(琴瑟)、木(敔)、匏(笙)、竹(管箫),教六诗曰风(诸侯国风)、曰赋(直陈其事)、曰比(即物为比)、曰兴(托物兴辞)、曰雅(大小雅)、曰颂(祭祀歌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大祭祀,帅瞽登歌(帅瞽朦升堂而歌),令奏击拊(拊形如鼓),下管播乐器(吹管者在下),令奏鼓朄(音胤,小鼓也),大飨亦如之(飨诸侯亦如祭祀也)。大射,帅瞽而歌射节(用之大射)。大师(大起军旅),执同、律以听军声而诏吉凶。

 吴澂曰:“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天地自然之理也。盖日月所会,在天为十二舍,在地为十二辰,而律、同生焉。所以言阴阳之合,阳道常饶,故其律顺而左旋,阴道常乏,故其律逆而右转,无非应乎日月之所会而为天地自然之合,所谓合阴阳之声者,本诸此乎?六律属阳,六吕属阴,以阴之同乎阳,故谓之同,所以合阴阳之声。总而言之,则有十二律也。十二律各具五声,数多而浊者大,少而清者细,大不逾宫,细不逾羽,征之声清于角,角之声清于商,惟五声相比而成文,故曰文之以五声。然五声寓于八音,金、石、土为阴,阴逆推其所始,是以先金、石而后土;匏、竹、木为阳,阳顺序其所生,是以先匏、竹而后木;革、丝居阴阳之正,是以先革而后丝,故曰皆播之以八音。”

 典同(同即六同也,言同以见律)掌六律、六同之和,以辨天地四方阴阳之声(阳声属天,阴声属地),以为乐器,以十有二律为之数度(一、二、三、四为数,分、寸、丈、尺为度),以十有二声为之齐量(大小之剂、广狭之量),凡和乐亦如之(调和乐声皆如是也)。

 王安石曰:“天地四方各有阴阳之声,是为十有二声。辨十有二声,杂比而和之,取中声焉以为乐器。”

 臣按:太师主于和声,所合者阴阳之声也;典同主于制器,所辨者不止于阴阳而又兼以天地四方也。太师既合其声而又付之典同,使辨其阴阳以制器焉。盖乐非声不成,而所以寓其声者器也。律属阳,吕属阴,阴必同于阳而无所乖异,则乐和矣,故其合声也必本乎阴阳,而其制器也亦必合乎阴阳。凡所以为之度数、为之齐量皆不能外乎阴阳之律与声焉,阴阳既合,文之以五声,播之以八音,歌之以诗,寓之以器,以祭、以燕、以射无不和协者矣。

 《礼运》曰: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

 陈澔曰:“五声,宫、商、角、征、羽也。六律,阳声黄钟子、太蔟寅、姑洗辰、蕤宾午、夷则申、无射戌也;阴声谓之六吕,大吕丑、应钟亥、南吕酉、林钟未、仲吕巳、夹钟卯也,六律、六吕皆是候气管名。还相为宫者,宫为君主之义,十二管更迭为主,自黄钟始,当其为宫,五声皆备,黄钟第一宫下生林钟为征、上生大蔟为商、下生南吕为羽、上生姑洗为角,余仿此,林钟第二宫、大蔟三、南吕四、姑洗五、应钟六、蕤宾七、大吕八、夷则九、夹钟十、无射十一、仲吕十二也。”

 臣按:《书》曰“声依永,律和声”,盖律以五声而辨,声以十二律而和,然五声之中又各有变焉,非变有所不能尽也。是故一律之中各具五声,五声之外又有所谓二变者焉,黄钟为宫,则林钟征、大蔟商、南吕羽、姑洗角而应钟为变宫、蕤宾为变征矣,其十一律为宫皆然,旋之为十二宫,折之为八十四声类,皆五位为五音,第之至六为变宫,又第之至七为变征,然后旋转为宫,次第无穷矣。

 以上论乐律之制(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