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四书疑节巻十二

元 袁俊翁 撰

大学中庸

二书三在三谓篇首纲领同异

大学之书以学言中庸之书以理言观其名书之意可见已是以大学首举三在之目在之云者皆指为学之工夫中庸首举三谓之目谓之云者皆释天理之名义此二书之立言有不同也合而言之明徳者天命之性也明明徳者即率性之道也亲民者即脩道之教也曰至善者即性道教之理也止至善者即中庸择善明善之功也自大学而论明明徳在已新民在人止于至善一语结其末所以见上二者皆当止于善也自中庸而言率性之道在已脩道之教在人天命谓性一语开其端所以见下二者莫不出于性也然则大学三在之目自二而一者也中庸三谓之目自一而二者也其为纲领则一而已且二书大防一主于诚在大学曰诚意在中庸曰诚身此一诚字尤为二书之枢纽也

中庸言性大学不言性而言心

子思作中庸以性言而曾子之大学乃不言性而言心此盖曾子时未至于子思之甚曾子尚可畧言之也夫自舜禹授受执中之要惟主乎心至商书始有恒性习性之説商之时殆已不及舜禹矣迨夫曾子作大学仅以心言犹有舜禹授受之遗意降而子思之时天理日晦徒言心不足以遏人欲于横流故于中庸一书首末言性为最详夫岂子思喜谈而乐道哉盖时之变为之也何也在子思时正当战国之初天下言性之已萌有不待告子公都子而后发此子思不得不极言性学之本原以示夫人若曾子时尚无此言心足矣又何以言性为哉要之中庸言性者非详大学言心而不言性者非畧曾子子思昜地则皆然

止至善择善明善同异

止于至善乃大学中一大纲领择善明善亦中庸中两大节目夫善者天理纯粹之称其理一而已矣特所以曰择曰明曰止则不一焉析之为二则择善明善者入徳之初止于至善者造道之极其条理自有始终然始焉择善明善者此善终焉止于至善者亦此善正所谓二而一者也析之为三则择善者学之初明善者学之中止善者学之终其工夫自有浅深然始于择善中于明善者此善终于止善者亦此善正所谓三而一者也善之为善其见于人事者纵万不齐而其本于天理者未始不合于一也况中庸所谓明善则以为诚身之道所谓择善则以为诚身之事至于大学之止于至善盖亦以诚意为先然则中庸之择善明善主于诚大学止于至善亦主于诚君子要当以诚为贵

慎独二字何不发于夫子而发于子思

孔子传之曾子曾子传之子思曾思之于夫子盖同一道也学庸之于论语同出孔氏一家之书载论语者庸学不重述载庸学者论语不复出三书互见交相备也且大学所谓慎独出传第六章章末以曾子曰断之是盖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中庸所谓慎独出第一章章首初不指为何人云是盖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然则慎独二字虽出于学庸之书而亦初非出于曾思之所言盖本曾思之徒述先圣所传之意而记之安知其非发于先圣平日授受之辞议者但当一以孔门传授心法视之曽子之大学子思之中庸皆夫子所传之防防而不必强为之辨

中庸戒惧慎独自为二事大学止言慎独而不及戒惧何也

大抵善观圣贤之书者惟当求其大体之同而不必较其小节之异则辞虽异而防实同也

二书详畧有异者是特其小节耳求其大体则二书固未始不同也何也中庸以诚为一书纲领而大学亦以诚为一书枢要是以慎独诚也戒惧亦诚也君子特患其未诚耳苟致其慎而诚若于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地既能加慎则于己所不睹不闻之地又安有不知所戒慎恐惧哉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果能此道矣戒惧虽不及言而戒惧在其中矣况中庸首章虽先言戒惧而后言慎独然以二莫字观之则慎独之工夫为最要故朱子章句曰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或问亦曰既言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则是无处而不愼矣又言慎独则是其所慎者尤在于独也至于篇末引诗先慎独而后及戒惧者盖先从其要者言之耳即此而论则大学专举慎独而不及戒惧者盖亦姑举其要而言之也

诚意诚身同否

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凡圣经贤传之所谓诚同此道也大学以意言中庸以身言特其工夫不免有浅深之间耳何则意者心之所发也自其心之所发既主于诚由是而正心由是而脩身然后可及于齐家则诚意之工夫其用力尚浅也至于诚身云者直指其身之所履而言由是而顺乎亲即所以齐其家是则诚身之工夫其用力较深也然其用力浅深虽有浅深之间而其成效则二者实相为之后先世固未有意不诚而能诚其身者亦未有身既诚而不诚其意者要之诚身本自诚意入诚意者始条理也诚身者终条理也诚身乃学者之极功诚意乃学者之先务且大学诚意自致知始中庸诚身自明善始明善盖出于致知致知即所以明善其本一而已矣究二书所以言诚者慎独乃其大要此又学者不可不察

中庸达道五而大学止言孝弟慈及老老长长恤孤皆不过父子兄弟之道何欤

中庸泛言为人之道故所举者详而尽大学专言治人之道故所举者简而要中庸之详尽者勿辨可也姑举大学之简要者究言之大抵人有此生均有此道然未有如爱亲敬兄二者乃夫人之所良知良能化民之道莫先于此孝弟者防之所以敬长慈者长之所以恤防孝弟与慈相因而生老老长长即孝弟也恤孤即所以为慈也治国齐家同此一道自孝慈而推之事君事长使众之方皆自此而出自老老长长恤孤而充之兴孝兴弟不倍之效皆自此而着正所谓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也究至此极则天下之达道五所以并行而不悖未有不自孝弟慈以为之本也曾谓大学所谓孝弟慈及夫老老长长恤孤者果止于父子兄弟之道欤况大学所谓止仁止敬止信与止孝止慈并言之则君臣朋友之道盖与父子之道无不有所止也所引诗宜其家人与宜兄宜弟并言之则夫妇之道盖与兄弟之道无不有所宜也特大学所言者散见于一书之中不若中庸之防于一耳

大学孟子

大学八条目孟子止言其半何欤

大学八条目正心以上五者皆所以脩其身齐家以下三者皆自吾身举而措之耳八者之中身为之本故大学有曰自天子以至于庻人壹是皆以脩身为本也孟子正为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徒狥其末而失其本故歴举其本而以身言之正大学所谓脩身为本是已中庸有曰知所以脩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正与孟子此章互相发人特患不知以脩身为本耳倘知以脩身为本则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皆其已分内事何待枚数而条举哉中庸孟子皆曰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夫苟明善而诚身则前四者之工夫皆在其中矣

大学八条目正心以上皆脩身之本也齐家以下乃脩身之效也修己治人之条理具见于是盖即大学之道而贯为学之始终言也至于孟子所论盖因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徒求治人之效而不能究夫修身之本故孟子从而晓之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使能返而求诸修身之道则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工夫自可不言而喻矣圣贤君子著书立言各有攸当大学之举其全者非详孟子之举其半者非略其揆一也孟子歴究天下国家之本在身者正与大学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庻人壹是皆以脩身为本者互相发耳初何详畧之异哉况孟子初未始明援大学之条目身之一字足以包上四者较之大学仅举其半初未害也至于韩公作原道明引大学之辞而独畧于致知在格物一语君子不免有遗议焉后之论者寜为孟子之举其半毋若韩公之遗其二

大学脩身自正心始孟子乃必待存心飬性而后可以脩身何求详欤

孟子此章正与大学脩身以上数节工夫辞虽异而防实同夫知性者格物之谓尽心者致知之谓故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存心飬性盖即正心诚意之学非诚非正则果能致其存飬之力乎惟其尽心知性而有物格知至之功存心飬性而有心正意诚之效由是而脩身俟命不难已大学止言学者工夫之次第故其言较略孟子推原理之所自出而有知天事天立命之説故其言较详大学言心不言性学者疑之孟子于心之外复加之以知性性者心所具之理也由是而推正心诚意之学其所致知果何知其所格物果何物皆灼然可得而识已二章大防不失其为互相发而迭相补也或谓大学八条目兼成己成物之事孟子此章止及成己而不及成物何耶岂知孟子论天下国家之本一章自流遡源正所以推明大学修身为本之防其于修齐治平之学具于此矣学者合孟子此两章而观之则知孟子之学其源信有得于曾子矣

大学曰正心而孟子曰勿正心何也

心一也而其所以正之者不一也大学所谓正心者无所偏私之谓孟子所谓正者有所预期之谓一善一否昭然甚明故朱子于孟子集注既举预期二字以为之释又举战不胜以为之证且明谓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要之大学之所谓正心者不可无孟子之所谓正心者不可有故大学以正心为先务孟子以正心为深戒语意各有在耳

中庸孟子

天命谓性与命性性命之説同异

范太史尝曰中庸所言者性命之本故先言天命孟子所言者性命之学故先言人事愚尝即是而推之中庸天命谓性一语指言理之所自来性之所从出固所以推原性命之本也孟子以声色臭味安佚五者则曰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于仁义礼知天道五者则曰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是皆自性命之学而剖析之斯言岂不信哉是故中庸直从天命上说来而未渉于人为是命也命令之命盖所以推明性命之本也至于孟子之所论皆就人事上说将以剖析夫性命之学是命也乃命分之命耳命令之命以性命相贯说命与性实同一原勿辨可也命分之命以命性相互説命与性实为二致论者可无辨哉大抵孟子切切为性命辨者特人以前五者为性虽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为命一有不至则不复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处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凡言性者夫人之所同夫人而可至焉一有不至则必勉焉以致之而不可不竭吾力凡言命者人所不可强同人不可以必得也偶有不得则必安焉以听之而不可以容吾力不可不竭吾力者不可不勉吾性分之所固有不可以容吾力者不可不安吾命分之所素有于命分则安之于性命则勉之无非所以全吾厥初所受于天之理耳向者中庸天命谓性一语从天命上推明性命之本固为古今言性者之至论然非孟子命性性命之说从人事上剖析性命之学以示性学之指南则天下几何不穷人欲而防天理哉吁此孟子言性之功为至大也

率性尽性知性飬性同异

性一也曰率曰尽曰知曰养则不一焉率者循是理而无所违尽者全是理而无所阙知者穷夫理而无所蔽养者顺夫理而无所害自中庸而论尽性为上率性次之尽性者诚者之道也率性者诚之者之道也自孟子而论知性为上养性次之知性者诚者之道也养性者思诚者之道也合而言之尽性知性诚明者之事率性养性明诚者之事后之学者由率性而尽性由养性而知性皆所以自明诚而诚明及其成功一也

尽心尽性同否

孟子之学得之子思初岂有异论哉夫性者人所受于天之理而心乃所以具此理者也故先儒尝曰自禀受而言谓之性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又曰性者心所有之理心者理所防之地盖以心与性之理一而已孟子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正谓夫人之能尽其心者由能知其性故尔然则孟子虽以尽心言其实正是尽其性耳尽之云者皆不过知之明而处之无不当也孟子尽心知性云者正与中庸至诚尽性之论互相表里发中庸之所未尽曾谓孟子求详于中庸而立为异论乎吁言之诚是矣然中庸一书始末惟以性言而未始一语及心孟子乃徃徃以心性对言何哉盖子思时天理尚明言性足矣又何必兼言心哉至孟子时天理日晦徒言性不足以遏人欲于横流故孟子直以心兼性言之庻乎人皆反求之于其身知吾之有此心则知吾之有此性心既尽则性亦尽矣是故中庸所谓尽其性者此其字犹曰对人物而言孟子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此二其字皆指其人而言其心其性云者正言人各有其心有其性我固有之而勿自外求也然则曰心曰性之理人皆不可不求所以自尽是又穷理尽性者不可以不讲

心性之理则一而其所以尽之者有不一焉何则圣贤君子性学之论有以其知言者有以其能言者中庸尝谓愚不肖之可知可能圣人之有所不知不能正以知能言也今观孟子所谓尽其心者以所知言也中庸所谓尽性者以所能言也何以言之孟子明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两语之中三以知字言之则其所以知言者明矣中庸明谓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以至于能尽人物之性四语之中六以能字言之则其所以能言者又明矣知者知此理也能者即所以行此理也昔朱子尝合是两莭而辨之矣曰尽心是就知上说尽性是就行上説又曰尽心就所知上说尽性就事物上说此即前所谓一知一能者矣能即所以行之也谓予不信敢请质之朱晦翁

中庸曰诚之者人之道孟子曰思诚者人之道其防同否

尝攷朱子释中庸曰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释孟子曰思诚者欲此理之在我皆实而无伪人道之当然也合而论之释思诚者曰欲其无伪欲字固所以释思字也释诚之者亦曰欲其无妄是乃诚之即所以思诚也明矣且下文尝谓诚者不思不勉诚之者择善固执是则诚者不思而诚之者固有思矣苟无所思则何所择哉及其举诚之之目五思居其中学问辨  皆以思为之主然则诚之虽不曰思而思在其中矣要之中庸以诚之言者止就天理上说其防颇防孟子以思诚言者直从人心上说其防尤切究其道则一而已矣孟子既引中庸成说而于此特昜一字从人心上说正欲使学者知所用力耳初岂求异于师说哉

二书所谓知仁仁知不同

尝闻程子曰凡观书不可以相类泥其义当观上下文势之意又曰凡防文字先湏要晓其文义然后可求其意愚于此深得观书异同之要矣按中庸孟子二书之言知仁仁知诚若事相类而辞相反者然自其文势观之孟子上文谓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中庸上文谓诚者非自成已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味其辞防盖皆先已而后人学不厌知也是体教不倦仁也是用成已仁也是体成物知也是用二书实相表里互明知仁仁知之体用耳试即其文义求之孟子上文承圣则吾不能而言盖出圣人之谦词中庸承诚者物之终始而言盖指天理之极功故子贡之谓知仁者各指学与教言是乃修已治人之始条理也子思之谓仁知者已与物皆以成言是乃修已治人之终条理也然则二书之言知仁一原其始一要其终终始条理又各有体用者存此二书互相发而非可以相反疑也

达道先君臣人伦先父子何欤

中庸所谓达道盖因答哀公问政而言既谓之政则必自天下名分之大者始故以君臣为之先孟子所谓人伦盖因举司徒设教而言既谓之教则姑自人心恩爱之切者始故以父子为之先也何也教所以导夫人也姑自人心恩爱之切者始为之良知良能固有之天易为感发则由是而敷教夫奚难父子之伦既叙推而达之五者之伦无不叙政者所以临夫民也必自天下名分之大者为之始至尊至严一定之分不可逾越则由是而立政夫奚难君臣之道既明推而致之五者之道无不行矣

周易序卦乃又先之以男女夫妇而后次之以君臣父子何欤盖自天地万物言之原人道之所从始故与庸孟二书以政教言者有不同也

孟子称舜为大孝孔子称武王周公为达孝大与达同否

孟子称舜尽事亲之道则谓之大孝中庸载孔子称武王周公则谓之达孝夫孝行一也曰大曰达抑有别邪又考孟子所谓大孝者天下之人皆化之而为孝也中庸所谓达孝者天下之人皆称之以为孝也尝攷孟子称舜之大孝者曰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由是而天下化天下之为父子者定集注谓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非止一身一家之孝而已此所以为大孝即此而论则知大孝云者天下之人皆化之以为孝也中庸称武王周公之达孝者曰夫孝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章句谓承上章而言武王周公之孝乃天下之人通谓之孝犹孟子之言达尊即此而论则知达孝云者天下之人皆称之以为孝也稽其本文参之集注章句大孝达孝之防昭然甚明究而言之人皆称之以为孝者盖能尽其在我之道而已人皆化之而为孝者盖有推以及人之功焉然此亦不过因其曰大曰达之称推详其防意若是于其孝行则亦初无优劣也虽然举此以释孔孟之异称防则然矣至于中庸之书孔子亦尝以大孝称舜矣称舜则曰舜其大孝也与称武王周公则曰其达孝矣乎句意正自相类子思子作中庸引孔子之言载诸书正取此两章相先后一曰大孝一曰达孝何欤吁愚未暇究其辞防之何如即上下章而论其称舜武之事迹曰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以此为孝盖舜武之所同特有徳为圣人一语未合岂不以舜之徳性之也武王之徳反之欤至此则舜之大孝殆有优于武王之达孝矣故中庸称舜大孝之下两以大徳称之前章又尝以大知称之一则曰大二则曰大大之为义大矣哉

四书疑节巻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