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尚书详解卷十二

宋 夏僎 撰

太甲上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思庸伊尹作太甲三篇

伊训肆命徂后与此三篇及咸有一德凡七篇皆是伊尹戒太甲之言然余篇皆因事立称独此以太甲名篇者葢此篇非特作于一日且所主非一事乃自初立至放逐自放逐至复归于亳始终三年其言皆伊尹太甲反复之言史官于既归亳之复总序其终始之言作此三篇故总称为太甲以其不可以一事名之也林少頴谓经有一篇折为上中下之别如太甲盘庚説命泰誓之类者非其意义也古者简册以竹为之编次成篇而竹简所编不可多也故或析为二或析为三以便习读耳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之于桐中年复归于亳思庸伊尹作太甲三篇者此孔子序书之言也此三篇所载其先则序太甲初立不惠于阿衡伊尹恳切进戒而犹不聴故放于桐宫既居桐宫则能悔过伊尹于是既终丧而奉之以归又复反覆进戒故夫子序书推原本始为太甲既立不明者谓太甲既立昏迷不明不能用伊尹之训不足君国子民即下文所谓不惠阿衡与王惟庸罔念闻王未克变是也太甲既立不明故伊尹以受顾命之臣再三进戒犹不见聴知其不可以言语口舌下説于是放之于桐而近于成汤所塟之桐宫使之就桐宫居忧且朝夕密迩先王而思其所以贻我后人之意兾其愤悱之心而自改其过已而太甲居于桐宫终三年之防果能悔过迁善克终允德予是自桐宫归亳而思用伊尹之言即下文所谓既徃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頼匡救之德图惟厥终者是也太甲既归亳故史官于是序其始终作此三篇而总以太甲名之故曰作太甲三篇徐湏江谓就攷三篇之义其文始终先后既非专于一口又非同乎一时则其下当以思庸伊尹为一句孔安国于思庸下别之以为伊尹作太甲三篇与作伊训作咸有一德为一类失其旨矣余谓湏江此説谓此篇非出乎一人不可谓伊尹作太甲三篇当以思庸伊尹为一句作太甲三篇为一句其説固通若依少頴之説则于理亦通少頴谓此篇虽实史官所序而其言则皆伊尹之言故推本其言之所自出而言伊尹作太甲三篇以见首尾尽出伊尹之手据此説既与伊尹作伊训伊尹作咸有一德之言体制相合兼上言思庸亦自不失为思庸伊尹故此一説所以为皆通若以孔氏为失旨则过矣胡益之谓先儒皆谓太甲不明伊尹废之自摄啇政太甲悔过乃复命之岂有此理盖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若伊尹废太甲而已自为政则一日不可安况二年乎此所谓放于桐者大抵人君既行三年之防亮隂不言百官总己以聴冡宰此礼之常也太甲不从伊尹之训伊尹因其居忧未省政事故迁居桐宫而序书者以放言之实未尝放也此説是也

太甲惟嗣王不恵于阿衡伊尹作书曰先王顾諟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祗社稷宗庙罔不祗肃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师肆嗣王丕承基绪

阿衡即伊尹也伊尹时为冡宰故尊曰阿衡犹周以太公为尚父齐以管仲为仲父皆尊之也伊尹亦号保衡谓之阿衡则言为人君所倚以取平也谓之保衡则言其为人君所保以为平也其因名见意亦犹后言太师太太保也葢太甲即位之后伊尹以伊训肆命徂后等书勤勤进戒而太甲犹不顺其所言伊尹于是又作书以戒之林少頴谓作书者作为简防之书以陈其戒之意若后世之章疏也葢前篇明言烈祖之成德则以言告之此则以简防告之也先王顾諟天之明命者谓成汤知天命可畏故兢兢业业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虽一言一动皆不可忘是谓顾諟惟成汤能顾諟而不敢忘故上以承天之神下以承地之祗以至社稷宗庙无不致其祗敬严肃之心诚意作孚故馨香之德感于神明而天鍳观之遂集大命于其身使之克夏有天下而抚安万方之民惟汤能膺天命而安天下故伊尹所以能左右辅翼其君以奄宅此天下之众故嗣王得以大承基绪盖谓非汤自能克慎厥位则虽伊尹亦无所致其左右之力而嗣王亦无以享盈成之业也尹即伊尹之名也言尹躬犹言伊尹之身也唐孔氏以尹非名谓伊尹名挚汤得之以尹正天下故号曰尹人皆呼为尹亦以尹自称此不然也林少頴谓伊尹言汤以七十里有天下严恭寅畏以感天地神祗之心则汤之受天明命非自外至也故伊尹作书所以首及于此此説是也

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其后嗣王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嗣王戒哉祗尔厥辟辟不辟忝厥祖

伊尹上既言成汤能愼德故伊尹得以左右而太甲得以纉承其义犹未足也故又言有夏之时君相之间所以有终不终者以为太甲之鉴戒夏都安邑其地在亳西故谓之西邑夏夏在啇前其事在伊尹之前故言先见伊尹谓我先见当时有夏先世之君自能以忠信自处而君道有终故为辅相亦能终其辅相之业其后嗣王业既不能以忠信自处而君道无终故为辅相者亦不能终其辅相之业伊尹言此葢谓汤之顾諟天命尽其严恭之道可谓自周有终矣故我得以左右厥辟宅师而有终今太甲苛不能以忠信自终则我亦何以克终哉言欲使我致其克终之効惟在嗣王先能有终而已故嗣王诚不可不戒所戒者惟当尽其为君之道而已若为君而不能尽其为君之道则忝辱乃祖矣太甲可不念哉此正伊尹言此之意也施博士谓忠信所以谓之周者以作伪则心劳日拙而所为常缺露而不周忠信则无伪无伪故周而无缺此説则然也

王惟庸罔念闻伊尹乃言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旁求俊彦啓廸后人无越厥命以自覆愼乃俭德惟怀永图若虞机张徃省括于度则释钦厥止率乃祖攸行惟朕以怿万世有辞

庸常也言伊尹书之所戒非不深切着明太甲但以为常而心未尝念而耳未尝闻伊尹自念先王付托之重义不可以不听遂已而不言于是又陈先王未明求衣勤求贤士以为后世子孙计在太甲不可越厥命以自覆也昧晦也爽明也昧爽葢晦而未明之时也言成汤勤劳国家未明而起大明其德坐以待旦既旦又必广求贤后美彦之士以开啓道廸后世子孙其所以如是者葢以莫大之基创之在我守之在后人故求贤以辅之者欲其相与保丕基也今太甲既承其基绪要当善继善守不至违越成汤付托之命以自取覆亡可也惟慎其俭德而懐念其长乆之计使先王莫大之业至太甲而愈固不至中絶而已葢人心着则放俭则収心放则欲败度纵败礼如唐明皇侈心一动而极天下不足以穷其欲故未几盗起函陵而不知岂能思逺图乎惟俭则外无所玩内无所泪心无外虑必能念长乆之防矣此伊尹所以必欲慎俭德以懐永图也既欲太甲愼俭德而懐永图故又取虞人张机取兽事以喻之机弩牙也括矢末也度其所凖望者葢正鹄也葢谓人君之治天下不可率意而行惟当慎俭德懐永图而后可譬如虞人张弩于机不可妄必退而省察而矢括合于所凖望之处然后释放之则无不中矣伊尹既以虞人张机之事警人君当慎俭德懐永图而行事又恐太甲未知所谓俭德之説故又明告之曰俭德不必求诸他也但敬尔所止所止即君心所止之处也犹大学言为人君者止于仁者是也言太甲欲求俭德但敬其所止率循乃祖成汤之所已行而行之则所谨者无非俭德而所懐者无非逺图也伊尹告戒之辞既尽矣故又诱掖之曰王诚能钦厥止率乃祖攸行则我心喜悦其能无负先王之付托而王亦可以有万世无穷之令闻也故曰惟朕以怿万世有辞万世虽乆自有称美之辞也

王未克变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宻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王徂桐宫居忧克终允德

王未克变者谓伊尹叮咛反覆告之甚切而王犹安于不善而未能变于善者王既未能变于善伊尹于是告于朝曰兹乃恣行不义之事循习不改且与性俱成盖性者天性之自然不待求而得之也不义之事以人所自作非出天性今太甲为不义循习之乆亦若出于天性之自然如所谓习惯若自然者即习与性成也所习如此则安于不义不可以言语动矣故伊尹于是知太甲不可以理告当以势动之故言我今但使之不狎习于不顺之事而放僻邪侈之习无因至前既以息其外驰之心且以动其哀戚之情而作其愧耻之意则孝敬之心油然而生虽不谆谆然诲之而自反于善矣于是营于桐宫成汤之墓侧使之居之朝夕宻迩先王之训无使终其世迷而不反也记曰墟墓之中未施哀于民而民哀是以伊尹所以置太甲于桐者葢夺其嗜好之习而置之哀戚易感之地欲其速于自怨自艾也惟伊尹能若是以格其非故太甲徃桐居防果能思念其祖而终于允德也林少頴引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葢君子教人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逹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谓之有私淑艾道之弗从诱之弗逹君子犹不忍弃而私以善治之使之愤悱啓入于善而不知此不屑之教诲也伊尹于太甲诲以谆谆聴之藐藐度其不可教则营桐宫以居之以感动其哀戚之情此非不屑之教而何然以不屑之教而名曰放者葢太甲所以敢败度败礼而不聴伊尹之训者其意谓伊尹以天下为己任我虽无道有伊尹之佐必不至于亡其所见如此非有以推折激励以生其忧患之心则终不可正迁之桐宫而命之曰放葢示以将废而不得立彼必愤悱而反于善此放之乃所以教之也然则使太甲终不改则奈何是亦废之而已葢迁于桐宫则处于天理人情之极处处其极而犹不自反是无可望也虽与天下共废之可也世徒知伊尹之放而不求其所以放之之意故孟子明其心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簒也此言简当而尽矣少頴此説虽与前胡益之论伊尹放君之事少异要之于理皆通故当存之陈少南又谓伊尹放太甲使太甲终不明伊尹终弃之欤抑知其有思庸之资而姑放之欤考书序不言太甲不明而言太甲既立不明是伊尹既授天下狃于富贵故狎于不顺尔然则伊尹举是以污其身而善其君乎此説与少頴虽异然亦通故存之

太甲中

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伊尹既以太甲不惠阿衡迁于桐宫宻迩先训今既悔过思庸克终厥德可以即政又适当三年之防毕冡宰摄政至是可归故伊尹于是因其去防即吉之时以冕服奉之归于亳邑践天子位伊尹喜之故又作书以勉之即下文所言是也此篇葢自桐归时事故作书者推原其本意言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也葢仲壬以太甲元年十一月内崩今太甲即位三年十二月朔即二十五月而祥禫之祭已毕矣故可以去防即吉也曽氏谓先儒论三年之防则同而月数或异孔頴逹则谓二十五月防终合礼记三年之防二十五月而毕之文孔安国则谓二十六月防毕合礼祥而缟是月禫徙月乐之文郑康成则谓中月为间一月为祥后复更有一月禫故三年之防二十七月而毕今按伊尹言元祀十二月此篇言三祀十二月正合礼经二十五月丧毕之义则二十五月防毕商制也二十七月防终者周制也曽氏之説理恐诚然冕冠名也谓之冕服当是衮冕之服也余尝谓伊尹之志其自知则在迁太甲于桐之日人之知其志则在奉太甲归亳之时孟子谓有伊尹之志则可以其于迁之之时已有奉之之志也

作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太甲居桐既克终厥德故伊尹奉以归亳既归之后喜其能处仁迁义不坠成汤之业于是作为简册之书以称美之曰民非君则不能相正以生葢民生各有欲无主则乱君非民则无以君四方故得乎邱民则可以为天子也惟君民之间相湏如此而太甲昔也乃不明于德则民无頼以为生民无以为生则商之为商未可知也尚頼皇天眷顾佑助我商不使成汤之基绪一再传遂冺由是使嗣王者能终其德嗣王能终其德则民之所頼以相正而生者得矣民得以相正而生则民不失望而商家之所以君四方者可以永保矣此所以实为万世无穷之休美也林少頴谓太甲能终厥德实伊尹之力今尹乃谓皇天眷佑者虽一时谦抑之意然亦若天有以使之然者成汤之后宜余庆所终无有不善者而太甲为之孙始皇之后宜余殃所逮无有令淑而扶苏为之子太甲为孙冝商祚遂殄矣然成汤以寛仁有天下岂应一再而遂亡故太甲虽欲纵而乃能克终允德此无他天以汤社稷有必存之理则虽太甲为孙而终不亡也扶苏为子秦若可存矣然始皇虐用其民苛扶苏立则秦未遽亡故始皇崩而扶苏以罪死秦遂以灭此无他天以秦社稷有必亡之理则虽扶苏仁厚而不得存也以是知太甲悔过虽伊尹之力亦天有以使之然也

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底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既徃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頼匡救之德图惟厥终伊尹上既叹美太甲能终厥德故王于是拜手稽首谢其前过曽氏谓拜手者手至首稽首者首至手致恭之极也先儒皆以拜手为手至首稽首为首至地既手至首乃复曰头至地此説恐误按荀子曰平衡曰拜下衡曰稽首至地曰稽颡则稽首才入于下衡而已何至于及地也会氏此説似乎有理臣之见君则用此礼今太甲于伊尹乃如此者盖尽其礼以敬师保如此伊尹既美其能终厥德故太甲于是拜手稽首以述其自怨自艾之意也谓我小子昔也以不明于德防其固有之良心而自至于不类不类犹云不肖诗曰克明克类惟克明故能克类今太甲不明于德所以自厎不类也惟其自底不类故欲以败其度纵以败其礼王氏谓欲者广其宫室侈其衣服之类欲而无节则必败其常度纵者堕其志气地其言貌之类欲而无已则必败礼节此説比诸儒为长要之多欲必纵肆纵肆必多欲不类之人必有此失此所以败度而败礼惟太甲自底不类有此二失伊尹戒之不能自改故至迁桐而罪戾皆太甲自速召戾也太甲既知迁桐之戾乃其自速故言曰天作孽犹可违句作孽不可逭谓迁桐之戾非天所至乃己自为此所以不可逃也孽灾也灾初生有芽孽也天作孽谓己无以致之而其灾出于天之所作者葢无妄之灾也故可以违避若乃欲败度纵败礼则自作之灾孽也其召戾于身也必矣其可逭逃也哉太甲既言迁桐之罪乃已自招于是悔其既徃背师保之训谓我前此违背伊尹师保之教训不能修德于其初今幸知悔庶几有赖于伊尹匡救之德图以善其终也葢太甲于是始知伊尹之忠而望其啓沃此即序谓之思庸也

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恊于下惟明后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悦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傒我后后来无罚王懋乃德视乃烈祖无时豫怠奉先思孝接下思防视逺惟明聴德惟聴朕承王之休无斁太甲既悔过俯求伊尹匡救之助故伊尹于是又拜手稽首既答其致恭之礼且告以治天下之要术也葢伊尹前喜其能悔过既言君民相资以生今太甲克终厥德则必可以君民故此遂以治天下之术告之使之正心诚意以修其身身修则惠及斯民矣故首言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后葢谓天下国家其本在身人君能正心诚意以修其身使允信之德恊于羣下之心然后可以为明后也苏氏谓允德信有德也下之恊从其从非伪也葢欲天下中心悦而诚服苟非德出于诚心未有能至者是恊于下必在有允德也伊尹既言人君当修身以治天下故于此又以乃祖成汤之允德所以协于下者明其意而尽其义也葢先王成汤惟能修身以治天下故能推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于困穷之民则能子惠之深仁厚泽无所不被民之服其命令者无有不悦非特亳之民悦而与成汤相并有邦者其邻国之民亦皆望其来曰徯我后后来无罚葢是时诸侯皆化桀虐政茶毒其民独汤能子困穷此所以望汤之来以汤既来则可以免刑罚之苦也汤所为既如此太甲继之可不懋勉其德视法乃祖成汤之所已行奉以周旋而无一时敢有犹豫怠隋之心哉伊尹既欲其懋而无怠故又告以今日所当为之事焉葢太甲继汤之后上有祖宗之托则奉先之事不可后也下有臣民之望则接下之事不可后也声色玩好曰为耳目之蔽则视亦未易以逺聴亦未必尽德也故伊尹于是又告之曰必欲奉先当思孝也思孝则不忘祖矣必欲接下当思防也思防则不絶物矣必欲聼逺而聼德惟聪明是用也能聪明则视必逺而聴皆德矣是四者修身之道不越于此太甲茍能率而循之则身修而允德恊于下矣伊尹所以望于太甲者得矣承王之休美而无有厌斁伊尹岂诬太甲哉吾以此望之而太甲能行是道足以副其所望揆之人情固应喜而不能自已岂惟伊尹而已

太甲下

伊尹申诰于王曰呜呼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懐懐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天位艰哉德惟治否德乱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终始愼厥与惟明明后

申重也谓伊尹前既反复告太甲至此又重告于王又尽其告戒之意也呜呼叹辞也叹而后言重其事也葢伊尹以太甲自迁桐之后悔过思庸既复天位伊尹既告以皇天眷佑有啇俾嗣王克终厥德以见其喜之之意也又告以修厥身允德恊于下惟明明后以见治天下之要在此而已至此又恐太甲中人之性易以流荡始虽以迁桐之愧能自改悔既履天位未必不复为声色嗜欲之所变迁故伊尹于是又为之称道夫天人鬼神之际所以祸福吉凶向背者惟在善不善之间初无可以常保之理盖所以警动其恐惧修省之意而成其克终之德也伊尹之意葢谓天无私亲也能敬天者则天亲之不然则求其亲不亲也民本无常怀也能仁民者则民懐之不然则虽求其懐不怀也鬼神本无常享也能诚以事神者则神享之不然则虽求其享不享也夫民与鬼神无常如此则人君防天之位岂不难哉伊尹既言处天位如此之难故又言虽难矣有德则治无德则乱故为人君者诚能与治世同道则无有不兴与乱世同事则无有不亡治乱兴亡在德不德而已而所以德不德者又在所与如何耳则人君能慎所与而与治同道不至与乱同事岂不足谓之明明之君哉林少頴治言同道乱言同事言治难而乱易也故苏氏谓尧舜譲而帝燕哙譲而絶汤武行仁政而王宋防行仁义而亡与治同事未必兴也必同道而后兴道同则事未必同也周厉弭谤秦皇禁偶语周景铸大泉王莾诈作泉货纣积粟钜桥隋焬洛口诸仓其事同其道无不同者故与乱同事无不亡此説尽之

先王惟时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绪尚监兹哉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慎终于始

伊尹上既言天民鬼神无常如此有德则兴无德则亡故于此遂言先王成汤惟知天民鬼神无常如此于是勉敬其德无时豫怠是以自七十里伐夏吊民以有天下终为商人之太祖而克配上帝所谓克配者有二説一説谓汤能修德故其德足以配天为君谓德与天合也一説谓周家宗祀文王以配上帝古者祭上帝必以肇造者为配此曰配上帝葢是庙为太祖而克配于上帝也二説皆通成汤惟能懋德故能克配上帝今太甲嗣其令善之基绪可不夙夜庶几鍳视成汤所以懋德者率而行之哉伊尹既欲太甲鍳成汤而懋德又恐其以成汤为不可及故又以升高陟遐为喻葢谓成汤之德固高矣逺矣太甲必欲跂而及之非一朝一夕可能也譬之登高不能自至于高也自下者始登之不已终必至登譬之行逺不能自至于逺也自近者始行之不已终必至逺成汤之德固不可及积防小而至髙大亦在勤以行之而已伊尹既告以太甲以升高自下陟遐自迩又未必太甲能知其所当先者故又告之曰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葢人君者下焉为亿兆之所倚頼一有轻之之心则乖离之衅生必难之而后可上焉有宗祖之付托一有安之之心则乱亡之基兆必危之而后可葢民事能思其难则必能思艰以图易天位能思其危则必能恐惧修省无一朝之患人君懋德不越是二者而已惟在慎终于始而已葢欲愼其终必于其始愼之如升高必自下如陟遐必自迩愼之也

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呜呼弗虑胡获弗为胡成一人元良万邦以贞君罔以辩言乱旧政臣罔以宠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伊尹既言人君懋德在慎民事保厥位又恐其惑于謟谀之言而德或不终故又言有言逆于汝心是拂耳之言也拂耳之言不可以逆已而遂怒之必以其言而求诸道使其言果合于道则固忠直之言也虽逆耳而当从之也有言逊于汝志是顺耳之言也顺耳之言不可以从已而遂喜之必以其言而求诸非道果非道则固謟谀之言也虽顺耳而当拒之也逆顺之际一断于道今也必欲知其道与非道之异则不过慎思力行之而已故伊尹于是又叹而言之曰弗虑则不获欲其深思也弗为则不成欲其力行也慎思力行则虑获矣为成矣此一人所以元良也元大也良善也谓一人大善也一人大善则知道与非道之异故言之逆耳者不可以情拒其顺耳者不可以情受君子在位而小人不得容其间此万邦所以莫不正也万邦既正则天下无可治之事常人之情必至于作聪明而乱旧章矜功能而败成效故伊尹所以又戒之曰治功如此则为之君者恪守常宪可也岂可轻信辨口之言而乱先王之旧政乎为之臣者见功成名遂退其位可也岂可要利以成功自居而不退哉诚君尽君道臣尽臣道我商家可以信有休美于无穷故终之曰邦其永孚于休

咸有一德

伊尹作咸有一德

此篇葢伊尹致仕告老而归又恐太甲执德不固复怵利欲或变前守故又作此咸有一德之书以丁寜告戒之所以终其拳拳爱君之意也此书名一德唐孔氏谓伊尹致仕而退恐太甲德不纯一故作此书以戒之故经言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言已与汤皆有纯一之德欲太甲君臣亦然故下文又言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是太甲为君固不可不一其德而亦不可不用一德之臣也此书所以谓之咸有一德

咸有一德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曰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靡常九有以亡此咸有一德四字葢篇名也书于书序之下皆揭篇名葢常体也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者此作书者言伊尹作此书之本意也葢太甲居桐自怨自艾既终防伊尹以冕服奉而归于亳还复政事于人君太甲遂告老而归又念太甲欲败度纵败礼习于不义居于桐宫改过迁善然处仁迁义又未久也茍一旦履万乗之尊嗜欲夺之安保其不变厥德于是厯陈天人之应有德则兴无德则亡庶几太甲克终允德故作书所以言陈戒于德也自天难谌以下即伊尹陈戒之辞也呜呼叹辞也言之不足故嗟叹也谌信也天难谌谓天难信也天难信者以其福祸兴亡之命初无常也然虽命无常而德惟可常故能常其德则其位可以永保所谓常厥德者谓恪守其德始终而不变也故德有常而天命亦有常茍或德无常则九有且不可保况能保天命哉九有即九州也葢夏商周皆用禹贡彊理之法以天下为九域故言九有也

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啓廸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

伊尹上既言天命无常惟有德则有常于是引夏桀所以失天下成汤所以得天下者证之夏王指桀也庸常也谓夏桀不能常其德幽则慢于神明则虐于民民怨神怒故皇天弃而不保既又念天下不可无主故鍳视万方之众将择其有天命者开启道迪之其所以啓廸有命者葢将眷顾于天而求一德是时惟我伊尹之躬与其君成汤皆有纯一之德上足以当天之心故受天明命有此九州之众遂革夏正而有天下林少頴谓革夏正者夏以建寅为正汤革之始以建丑为正是革正为用商正也革正之事古未尝有葢始于汤而武王因之遂以建子之为正故易之革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此説是也伊尹言此谓天命无常有德则兴无德则亡桀无德而汤有德此所以伐夏为天子也欲太甲以此为戒而勉于德也呉蕴古谓人臣言及居也必先君而后已其论成功也必推美以归于君今日惟尹躬暨汤则先已而后君曰咸有一德则彼此均敌初无避辞岂伊尹懵于为臣之礼哉自古论伊尹者多矣惟孟子知其心故号于世曰伊尹自任天下之重夫相汤伐桀救民于水火未足以见其自任相太甲继汤既立不明则放之桐克终厥德则奉之复辟今告老去位陈戒于德则曰我与先王同是一德上当天心以受天下则其事皆在我也太甲其得忽而不聴乎推此则足以见其自任之实也此説极善

非天私我有啇惟天佑于一德非啇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防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

伊尹上既言汤以一德受天命有九有故此又申前意以尽其义言汤所以受天明命者非天之私我商家也惟天之所助者在于一德我有一德故天佑之也其所有九有之师者非啇之求于下民也惟民所归者在于一德我有一德故民归之也惟天祐民归者在于一德故德既一则动无不吉德二三则动无不凶葢德之一则德之吉也以吉德而动岂有不吉者德之二三即防德也以防德而动岂有不防也惟动之吉凶在德之一与二三故继之曰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葢谓德一则言二三则防所以不僭差者在人而已惟其在人故天之降灾祥亦因其德如何耳天本无心也林少頴谓此书既曰一德又曰常德者惟一故常惟常故一天地所以悠久而不变者亦惟一而常常而一而已伊尹之意葢谓人之立事无不鋭始而谨初至中则稍怠未则澶漫而不振今太甲虽能处仁迁义于忧患之余惧其歴年之乆遂至豫怠澶漫而不振此伊尹所以丁寕而坚其意也

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任宫惟贤才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愼惟和惟一

伊尹前篇既论吉防之理在德之一与二三于此又戒使不可不自修其德葢太甲居忧之初其万防皆伊尹自任安危治乱伊尹实当之今太甲既践天位伊尹复正厥辟告老而归不复以庶政自闗则太甲言动之间始足以系天下之治乱故将归之际不得不尽其丁寜之意谓嗣王太甲新服厥命不可不新厥德也葢太甲在桐之初未受天命今既复政则始受天命矣受天命而言服天命者谓受命在身如衣被其服而在身也太甲既新受服天命正欲端本正始以新天下之耳目尤不可不新其德故伊尹所以告于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也伊尹既戒太甲不可不新其德于是又言所以能新其德者惟在终始惟一而已终始惟一乃所以为日新之道也故曰终始惟一时乃日新葢众人所谓新者徒谓今日变某法明日易某令以数变更为新不知圣人所谓新者不然始乎如是终乎如是终始惟在于一德行之既乆则所闻日广所见日多故能日日新又日新也如天地之运终古不变而四时之气俄而春俄而夏无一日不新也诗所谓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即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也伊尹既言新德之説于上于是又谓德之所以新者固在于终始惟一又本乎得贤以用之故继之曰任官惟贤才葢谓凡在朝之官皆择贤而用之或君德之不一必能左右辅翼以成其德也任官既得贤才而在王左右若侍御仆从之类又不可不得其人故又曰左右惟其人葢贤虽已任官茍左右非人则浸润之譛肤受之愬行而贤不得安其位矣葢贤才所以不可不用者以为臣之职以其为上则欲成君之德为下则欲治天下之民葢其职在于致君泽民者此四为字皆当作于伪反读之惟臣之所职其大如此故为人君者于任用之际当视之以为难而不可以为易当持之以慎而不可失之于忽既难既愼不敢任用非人于是又与之和协其心纯一其德同心同德相与大有为于天下可也故伊尹既言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所以必继之以其难其愼惟和惟一也

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底烝民之生

伊尹上既言人君之德欲纯一而不变当任贤才以为之助故此遂告之以德无常师善无常主欲其并谋兼智合以为公而无偏党也葢谓新其德无一定之师凡主于善者皆在所师也然亦无一定之主茍合于一理而或以成就吾之常德者皆在所主也盖人君惟能知德无常师而主于善知善无常主而协于一则其心必无系吝而兼容天下之善以成吾一已之德如是则贤才必用而小人必不能间矣茍为不然则必有繋吝而不以公则小人得以窥伺而迎合其所好如此则偏聴而不能并谋又何贤才之能用哉此伊尹所以欲太甲有善即师之也人君既能知德无常师善无常主则号施令而万姓皆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葢人君能知德无常师善无常主则其心公而不私不私则其心一心一则其言不期大而自大此人之所以知其言之大因言之大而又知其心之一也夫人君修德而万姓咸称之誉之则高明盛大无以复加上则可以绥安先王之宠禄下则可以底定烝民之生育矣故继之曰克绥先王之禄永底烝民之生

呜呼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

伊尹前告太甲以一德之説反复恳切既已尽矣故于此又告太甲以观省之説其所观者而不敢不勉于德也呜呼嗟叹之辞叹而后言也伊尹之意谓太甲为君诚不可不修德而善政若以为不信当自以其一时之事观之天子立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是七庙者亲尽则毁有德则虽亲尽未尝迭毁是七世之庙所以当亲尽而不毁者以其有德也今太甲但观七庙至今不毁者则可知德之不可不修矣人君以一人之防君长万民而万民心悦诚服不敢异议者以其政之善足以正之也今太甲但观此则又知政之不可不善矣夫伊尹所以欲太甲修德善政如此之切者正以君民相须君不得乎民则无以使民非君则无所事故为太甲者正当念君臣相湏如此必欲修德而善政不可以至尊之势而妄自广大以下民之防而狭小之茍自广而狭人则待已甚厚而待民甚薄匹夫匹妇不得自尽其意民不得自尽其意则怨上之心生而君民之情离矣君民既离则君无所使民无所事上下相贰何以成其功哉故曰民主罔与成厥功葢非特君无民则无以为君民无君则亦无以为民矣

沃丁既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伊陟相太戊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四篇太戊赞于伊陟作伊陟原命仲丁迁于嚣作仲丁河亶甲居相作河亶甲祖乙圯于耿作祖乙

自此下亡书序也咸有一德篇至民主罔与成厥功而止沃丁祖乙诸书篇第正在咸有一德之下正经既亡故安国附其序于此书之末沃丁既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此沃丁书之序也葢孔子谓沃丁太甲子既伊尹于亳邑咎单忠臣以沃丁爱慕伊尹遂训掦伊尹所行功德之事史书序之故作书而名曰沃丁伊陟相太戊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四篇此咸乂四篇之序也孔氏谓伊陟是伊尹子太戊是沃丁弟伊陟相时于亳都之内有不善之祥桑二木共生于朝朝非生木之处而桑谷共生之故为不善之祥伊陟以桑谷賛告于巫咸史氏録其言故目曰咸乂凢四篇乂治也告巫咸以自治之説也太戊賛于伊陟作伊陟原命二篇之序孔子谓桑谷之灾伊陟既賛于巫咸二人先共议论然后告君故其君太戊遂又以其事賛告于伊陟史録其事故目其书曰伊陟曰原命葢太戊告伊陟则亦告原命故有伊陟又有原命俱以桑谷事告故序总以为文原是臣名以言命原故名原命如冏命毕命也仲丁迁于嚣作仲丁河亶甲居相作河亶甲祖乙圮于耿作祖乙此又是三篇之序也孔氏谓仲丁太戊子自亳迁于嚣陈其迁都之义故作仲丁河亶甲又仲丁之弟自嚣迁居于相作河亶甲亦陈迁都之义也或言迁或言居不同者废其旧都谓之迁致彼新邑谓之居其实一也祖乙又河亶甲之子亶甲居相至祖乙又迁居耿其后耿地为水所毁故作祖乙必言为水圯壊之事也孔氏此数説皆顺序立説未敢尽以为然姑存之而已唐孔氏又谓盘庚言于今五邦及数之惟亳嚣相耿四防而已则知祖乙圯于耿必是毁于耿更迁他处盘庚又自他处迁于殷耳汉孔氏谓圯于相而迁于耿既与序书言异又不合五迁之説切谓唐孔氏此説无据虽能辨正汉孔氏之失而自亦不免于失故不如林少頴之説为长少頴之説见下

尚书详解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