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诗钞卷十三

徐莘田

章炳麟

江祖着

徐莘田

莘田,号东海,又号撷红馆主,澳门人。光绪二十四年秋来台,寓基隆。

番子沟泛舟

鲤鱼风细拂轻艘,竹里人家吠小尨;「八」字兰桡「之」字水,青山如画入篷窗。

基隆竹枝词

日烘狮岭,射璀璨之文光;春蔼鲎江,绘升平之景色。水晶帘外,醉坠珊鞭;云母屏前,狂飞玉盏。念浮生之若梦,对酒当歌;喜胜友之如云,挥毫落纸。抚二月烟花之景,「写美人香草」之诗:此「基隆竹枝词」所由作也。

仆十年作客,逐微末于锥刀;千里依人,叹飘零于书剑!旅箧别无长物,奚囊剩有新诗。每当剪烛西窗,亦复寻香北里。念彼魂迷鸦片,说来湿透青衫;争似痕染燕支,归来醉扶红袖。因乘吟兴,历溯游踪。挹贾女之麝兰,温香扑鼻;感故人之鸡黍,雅意殷拳。自从问柳于章台,无异司花于阆苑;是以人呼「浪子」,众笑风魔。恋彼美之柔情,乐不思蜀;搜此邦之实事,语岂荒唐!爰重葑菲,欲灾梨枣。呕此数升心血,敢希声价于鸡林;怜余七尺须眉,未画功名于麟阁!身如萍梗,浪迹堪悲;词唱「竹枝」,风流自赏。总以经营阿堵,砚田几致荒芜;更教坠落情天,香国遂传名字。能使左环、右燕,短笺求彩笔之挥;更教西子、南威,高烛喜红妆之照。安得金铃十万,遍护系香;愧无锦绣千重,难偿奢愿!恨欢娱之草草,当局多迷;叹世界之花花,散场甚易!忆桃花于人面,崔护重来;悟柳絮于前身,秋娘老去!管弦销歇,已非昔日繁荣;脂粉飘零,无复旧时丰韵!然而秦淮商女,犹唱「后庭」;天宝宫人,亦谈前事。当劳燕东西之日,正戎马倥偬之时。黯黯白云,洞绝刘晨之迹;萧萧红叶,沟无顾况之诗。想风景于当年,亦复谁能遣此;惜韶光于此日,不禁感慨系之!

今者,玉山之吟社重开,环海之名流沓至。吐漫天之珠唾,光炫陆离;听掷地之金声,才超七步。以骚坛之宿彦,写本地之风光;必能巨细无遗、雅俗共赏者矣。仆适因公暇,忆前时裙屐之游;□□□□,备他日輶轩之采。窃疑「春秋」之笔,寓褒贬于廿八字中;妄将月旦之评,括风俗于卅二首里。敬求斧削,诸君勿惜墨如金;倘荷琢磨,小子再抛砖引玉!伏祈哂政,勿诮小巫;谨撰骈词,以呈大雅。除夕张筵兽炭煨,金钱准备绕炉来;顾郎得似双方箸,暮暮朝朝凑一堆!

台俗:妓院于除夕作围炉之会,炽炭筵上,遍招所欢。来者必以金钱绕炉,始许入席;争多较胜,以博朱颜一笑。其意,盖明示「有钱则亲热」也。

两扇朱门八字开,浓妆深坐复徘徊;忽惊厅署三声炮,争看迎春太守来。

元宵彻夜月华澄,闻说金狮此地经;唤起邻家诸姊妹,倚门排坐看龙灯。

邻家人散寂无哗,福德街前月已斜;夜静怕逢罗汉脚,与郎携手缓归家。

台人呼无赖之徒曰「罗汉脚」。

鸦片迷魂倍可怜,绳床竹枕日长眠;年来痼癖深如许,费尽红闺买笑钱。

情郎病骨日恹恹,药石无灵势倍添;急倩师公解符法,典钗深夜检妆奁。

昔台地邪法盛行,生死之权操于师公。凡与人有怨者,以重利嗾师公;则所怨者病死,其后身上必现符。符作蝌蚪形,或红、或黑;其符,有锁喉、穿心、截脑、闭口等名。惟以厚利求师公解之,多获再生。师公多僧道之流,台人亦有习其术者。昔年基隆分府方太尊祖荫曾示禁查办,其风稍息矣。

跳童袒卧铁钉床,斫脑穿腮血满腔;金鼓喧阗人逐队,神舆颠倒戏街坊。

台俗:游神赛会,必有跳童相随;刀斫锥刺,略无痛苦。神座以四人升舁,或二人舁之;右推左扶,东倒西歪:云是神力所为,虽壮夫莫御。闽人信神,一何可笑!

城隍娶妇事真奇,彼妄言之此听之;安得西门豹重出,严惩巫觋破群疑!

海滨新泊圣王船,约伴烧金一念虔;未识喃喃诉何事,桃花泛出粉腮边。

圣王船甚小,自来自去,能越重洋;闽人奉之弥谨。台人拜神曰「烧金」。

点点啼红染绛绡,中元普度把魂招;后哥那解咱心事,浊酒三杯带泪浇。

中元一届,热闹异常,杀牲不可以数计。习俗相沿,牢不可破。妇因夫死再赘,则呼夫为「后哥」;咱,即「我们」二字。

贪眠慵起理妆残,一任春汤冷玉盘;几度推衾呼不醒,故装浓睡待郎看。

入门便把藁碪轻,不恋亲夫恋契兄;莫怪红颜多薄幸,杨花水性本生成。

台妓呼所欢曰「契兄」。

但求生女莫生儿,生女可为钱树枝;歌舞教成能接客,全家活计靠蛾眉。

情郎夜出打茶围,脚曳拖鞋膊搭衣;无奈睡魔迷倦眼,双门虚掩待他归。

夫婿偏将野鹜怜,闺中少妇等匏悬;青春那肯甘岑寂,又抱琵琶过别船。

圣王庙口敞坛场,铙钹声喧夜度亡。香火恩情如纸薄,空烧楮镪付冥乡。

仙洞幽深别有天,崎岖一径入螺旋;游人多少留题咏,百尺苍崖姓字镌。

洞在基隆海口,深数百步;中多蝙蝠。

巍然拳石矗江隈,曾否仙人践足来?试上层台窥海迹,一泓碧水仅浮杯。

石上有仙人足迹足跟;有水尺许,作碧色,隆冬不涸。

义重桥下放兰桡,相约烧香到社寮;分付船家休缓桨,痴郎呆望已终朝。

社寮,村名;在基隆海口。有圣庙。

临流日日浣郎衣,贪看鸳鸯不忍归;安得君心如此鸟,百年交颈莫分飞!

妈祖宫前夕照黄,闲从渡口数帆墙;欲知放港船多少,远看桅灯几点光。

芙蓉脸晕睡容新,自把牙梳掠绿云;可爱情郎能解意,隔帘唤驻卖花人。

云鬟乱绕插红花,侵晓提筐去采茶;郎欲问咱何处在,金包里内是儿家。

绕膝无儿莫怨嗟,买来苗媳貌如花;他年嫁得阳城贾,三斛明珠换一娃。

土俗:抚养女婴,呼为「苗媳」。未及笄,迫作皮肉生涯。迨欲壑盈时,秋娘老去,始令招赘富婿。衣钵相传,此生财之大道也;其如风俗何!

双桨停桡漾碧流,蓼花红处网初收;侬家也去投香饵,尽有鱼儿上钓钩。

统领扬兵夜渡河,大嵙崁内逞干戈;教郎莫去收樟脑,闻说生番出草多。

生番杀人,呼为「出草」。

狮球岭上气蒨葱,欲庇郎身孝地公;石磴萦回初遇雨,春泥湿透绣鞋红。

台人呼拜土地神为「孝地公」。岭腰一穴深三百八十余步,火车出入,铁路在焉。上有土地祠,颇着灵感。

傍山临水敞洋楼,漠漠平沙水国秋;为爱夕阳天气好,数声渔唱哨船头。

哨船头,地名:即小基隆。

「出海」腰缠格外丰,船来一度一情融;生疏试较初相识,两样温存各不同。

台人呼船上总理为「出海」。

上元佳节闹奇观,赵帅回銮阖境观;爆竹堆中同踊跃,人丛幻出石玄坛。

正月十五日,各无赖奉赵元帅神像巡游街市。所在商店,皆备爆竹数箱。纷掷神座;声如雷动,烟焰迷天。各无赖跳舞于火光中,遍身如漆;否则,众揶揄之。盖以是卜此店之盛衰兴替云。

锡口初来新妇娃,芳心解爱少人家;背人暗说藏春处:「门对青山多种茶」。

枕边终日语軥辀,说尽离情百种愁;明日探亲台北去,愿郎送到火车头。

章炳麟

炳麟,字太炎;浙江余姚人。尝于清光绪二十四年来台,主「台湾日日新报」。与日人不洽,翌年离去。「台湾诗荟」录其诗十二首,惟仅有三首为寓台之作,连横并有跋语。

寄梁启超

秦风号长杨,白日忽西匿;南山不可居,啾啾鸣大特。狂走上城隅,城隅无栖翼;中原竟赤地,幽人求未得。昔我行东越,道至安知穷。洒泪思共和,共和在海东;谁令诵「诗」、「礼」,发冢成奇功?今我行江汉,候骑盈山邱;借问杖节谁?云是刘荆州。绝甘属朝贤,木瓜为尔酬;至竟盂盘书,文采获田侯。去去不复顾,迷阳当我路;河图日以远,鸱枭日以怒。安得起槁骨,掺祛共驰步!驰步不可东,驰步不可西;驰步不可南,驰步不可北。鉴皇穹黎庶,均平无九服;顾我齐州产,宁能忘禹域!击石一微秩,志屈逃海滨;商容冯马徒,志在诛纣、辛。怀哉殷、周人,大泽岂无人!

饯岁(玉山吟社课题席上分韵)

不作彭殇念,吾犹恋楕球;短长看日夜,身世等蜉蝣。残鬓睢阳恨,余生逝水浮;青阳东国早,春又满蛉洲。

玉山吟社席上即事

唾壶击破转心惊,弹指苍茫景物更;满地江湖吾尚在,棋枰声里俟河清!

(附)连雅堂跋语

太炎先生当代大儒;少读其文,心怀私淑。而诗绝少,为录十有二首(按前录三首,为太炎寓台之作。余从略),以饷读者;皆元音也。曩游燕京,曾谒先生于旅邸。时袁氏专国,惎间正人;幽诸龙树寺中,后移钱粮胡同。不佞每往请益,先生据案高谈,如瓶泻水,滔滔不绝。其后将归,乃以幅素求书;先生则书其诗曰:『蓑墙葺屋小于巢,胡地平居渐二毛;松柏岂容生部娄,年年重九不登高』!呜呼!中原俶扰,大道晦冥。愿先生善保玉体,俾寿而康,以发扬文运;此则不佞之所祷也。海云千里,无任依依!(雅堂识)

江祖着

祖着,字宣甫;里居未详。

舟抵基隆,喜晤张纯甫

扁舟拂晓抵东瀛,喜遇知交笑语倾;海上盘桓怀旧侣,天涯邂逅数离情。不堪回首风尘老,无限惊心岁月更;一别适才经四载,人间似已隔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