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张鸿渐在施舜华家,成其夫妇,却说方娘子在监里,已过了一个年头。

[叠断桥]佳人在监,佳人在监,不觉光阴又一年。花炮闹喧喧,才知年头换。锣鼓喧天,锣鼓喧天,元宵佳节万人欢;那知受罪人,啀哼到二更半!

小姐初到监里,觉着甚是难受;待的久了,也就不以为事了。

转过年头,转过年头,住下来了便不愁。那里头甚腥臊,住惯了也不觉臭。见儿泪交流,见儿泪交流,怀中长过了整四秋。可怜未成人,也跟着在这里受!

按下小姐监中伤感不题。却说方二爷回家,奋志读书,果然到了八月里,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子来监里报喜。

小姐低头,小姐低头,喜的极了泪交流。我当是住到老,依般也有够。笑口难收,笑口难收,想这去处不久留,收拾起破行装,但等着他二舅。

不题小姐当时欢喜,却说马知县听的方二爷中了,挣了一挣。但等他个帖来,也就做了情了。

老马也慌,老马也慌,低头反复自思量:若是他拿帖来,我就把他妹子放。眼儿日日张,眼儿日日张,全无一字到公堂。我发恨不做情,料想也无妨帐。

却说方二爷,寻思老马必定把他妹子送来。谁想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叫我等着,叫我等着,等到如今也罢了。你送我妹子来,应该也拨上轿。金榜名标,金榜名标,足见我当初不是叼。他若是送了来,还可以不计较。

谁知老马还拉着硬弓,说道:"哦!是了,想是等着我使轿子送去么?你错用了你那心了!"

大发狂言,大发狂言,望我送你到大门前。你虽然中了举,也管不着我马知县。你到明年,你到明年,破上登科中状元,就点个大翰林,也无有上方剑。

方二爷等了会子,见他总不送来,便说:"他这意思里,还待等着我去央给他么?这可就输了眼色了!"

用意忒差,用意忒差,还要等我去央他?骂一声老贼头,你忒也自尊大!咬碎银牙,咬碎银牙,合该咱俩是冤家。我虽然无做官,定把你头切下!

方二爷也不受贺,就上京去了。小姐到了十月间,见没有动静,也就参透了他哥哥的意思了。别人还有替他发躁的,他却极欢喜。

哥哥心志坚,哥哥心志坚,不肯曲意望周全。央给他出了牢,我可也不情愿。等拿了赃官,等拿了赃官,那才是我出头年。我主意不归家,定要坐的监底烂!

小姐在监中,从此越发有了体面。不觉忽忽又是一年,小相公就是五岁了。

怀里小哥哥,怀里小哥哥,问声亲娘怎么着?这是个嗄去处,只管在里边过?娘子泪如梭,娘子泪如梭,这地却不是安乐窝,原是你爹爹在家惹的祸。

娘子说:"这是你爹爹得罪了县官,惹下的祸。"小相公说:"俺爹呢?"娘子说:

你爹在逃,你爹在逃,不知逃向那去了。远合近全不知,生与死不能料。知县杂毛,知县杂毛,把咱娘俩送在牢。你如今未成人,几时才得把仇报?

小相公哭了说:"娘呀,咱就几时出去呢?"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咱在监中已三年,全不想还把天日见。祷告苍天,祷告苍天,保佑你二舅做高官。要知道凶合吉,只在这二月半。按下方娘子在监里,每日盼他二舅的信息。却说方二爷到了京里,白日黑夜,光想着报仇。

仔细思量,仔细思量,我就一朝到玉堂,能叫他丢了官,难割他那脖儿项。惟有严中堂,惟有严中堂,现今权势掌朝纲,有心待重报仇,只得暂把良心丧。

想如今惟有阁老严嵩,还济的事;可就是没有门路,怎能结交于他?

用志苦钻研,用志苦钻研,先要结交严世蕃。寻思了千样法,总未得一个善。想一想老严,想一想老严,门下官员万万千,小小的个方仲起,怎么能捞着见?

方二爷正想不出法来,也是天假其便,那严世蕃是严嵩的大儿,忽然痰火大病,多少名医调理不好。方二爷原通医学,听说大喜,说有法了。

就去行医,就去行医,进身不用人推提。投上个官衔帖,就说是我能治。苦用心机,苦用心机,全凭医道作阶梯。若是该报仇,一帖药就得了济。

到了门上,投进帖去,即有人出来迎接。到客房里待了茶,便请进里边,看了脉,就问说:"这是甚么病?"

讲说病源,讲说病源,酒肉肠脾结住的痰。可笑那医不通,只把人参灌。写方案边,写方案边,大黄硝石共芩连。众医生瞧了瞧,只吓的拸*(左扌右夋)战!

众医生看了看方,都走了,不与他担干系。方仲起知道他们的意思,也就要破着做,遂送进方子,看了看,着人出来说:"你看的真么?"仲起说:"极真。"又说道:"你担的么?"大声应道:"我担的!"不多一时,取了药来,方二爷亲手自煎。

将药煎熬,将药煎熬,亲手煽火不惮劳。那神天若有灵,就着我这方儿效。贪物该抄,贪物该抄,合县如将水火遭。若还是药有灵,那贼头合该吊!

方二爷一行煎药,一行暗暗祷告。煎中了,送进去吃了,还恐怕不效,到了半夜里,不曾合眼。

把药味推敲,把药味推敲,怕有一点对不着。踌躇到三更天,何曾得睡一觉!忧虑到中宵,忧虑到中宵,忽听人声脚步高。只当是凶信来,那心只望口里跳。

半夜里有人来说:"泻了一回,觉着极好。"方二爷听说,心中大喜。第二日又一剂,那病就全好了。

仲起笑盈腮,仲起笑盈腮,不喜医名遍九垓。一来为报仇,二来为民除害。公子起来,公子起来,自家女戏盛筵开;又是个新举人,异常的相看待。

严公子好了病,送了彩缎十疋、银子二百两,方二爷分文不收;又送了许多古董,只收了几样古董。

仲起清廉,仲起清廉,彩缎金银一概捐;字画合鼎炉,只收了三两件。回复公子言,回复公子言:我今此来不为钱,只求近身来,得见公子的面。

公子大喜;着人把二爷的行李搬来,就在宅里居住,朝夕好在一处说话。

早晚一堂中,早晚一堂中,茶饭笙歌样样同。仲起甚聪明,极会相趋承。满面春风,满面春风,态状实难见宾朋。说一句笑哄堂,却早把公子动。

方二爷生性极傲,只因待借人声势,不得不加意奉承,把一个公子奉承的极其欢喜,因此异常的相待。一日不见,便着人请。

想着报仇,想着报仇,时时刻刻事心头,权且把良心丢在脑背后。妻妾虽羞,妻妾虽羞,不是把功名富贵求,都只为同胞妹,现在监里受。方二爷每日合公子一处,早晚闲谈,便说老马异常的贪酷,并不.提起他的心事。

共酒同茶,共酒同茶,拿着恶赖当闲吧。虽然是报仇心,却说的真实话。公子咬牙,公子咬牙,这样贪官留他咋!正是该割了头,拿在当街挂。

到了二月里,方二爷会了进士;殿了三甲。公子越发敬他,许着送他进去做个翰林。

仲起说不然,仲起说不然,告禀公子大人前:我从来最粗浮,那翰林我也做不惯。许我做高官,许我做高官,公子恩义重如山。扶持我做刑厅,我可到心情愿。

这翰林极是美官,人人求之不得的,难道说方二爷他潮么?殊不知这正是方二爷的他那乖处。

心中自言,心中自言:借他权势杀贪官,虽然是快人心,还觉着身流汗。若附权奸,若附权奸,翰林院里做高官,当下看虽峥嵘,难把那乡亲见。

方二爷待下手老马,正找不出个窍眼门来。一日,北直的按院来见公子,公子留他吃饭,就叫方二爷去陪。

二爷暗喜欢,二爷暗喜欢,这里正好用机关。要照着老畜生,加上根狼牙箭。套套圈圈,套套圈圈,不好说卢龙的知县官,慢慢的引将来,时时的瞧方便。

方二爷说的话,俱是关着屋门烧湿柴火,有意存烟,时时谈论那卢龙县知县的好处。

处处留心,处处留心,原待说乌骓的正子孙。那按院不参详,远远的将他趁。将古比今。将古比今,夸奖那卢龙的县正尊。事事的藏着头,单等着按院问。

那按院不觉的问了一声:"贵县现任的知县是姓甚么?"方二爷还无答应出来,公子便说:"可是呢,也该问问,那奴才是该砍头的!"方二爷就不做声了。公子说:"方年兄,你可把马知县的恶迹,细述一遍给我巡按听听。"方二爷说是。

仲起一言无,仲起一言无,暗向心头转辘轳。奉承了大半年,只用他只一句。说话要粗浮,说话要粗浮,不装老巴只装雏。看着他像无心,其实的实落做。

按院不敢细问,饭罢,却向无人处请教。方二爷推说不知,按院再三恳求。方二爷说:"老公祖,等治生问过了公子,着人送字去回话。"按院起身告别。

按院告辞,按院告辞,作别主人三个揖。向仲起又叮咛,千万的望留意。两下别离,两下别离,仲起回来便不提。只找出恶款来,再一审加仔细。

方二爷把老马的款单,又改窜了个结实,封裹停当,拿了公子一个名帖,一封简装了,使人送给按院。

大事妥然,大事妥然,才得酣酣一夜眠。心中事办妥了,才把家乡盼。告别严世蕃,告别严世蕃,我要回家祭祖先。一路上甚匆忙,要赶过新按院。

不说方二爷别丁公子,且说老马听的方二爷会了二甲进士,也就不大敢硬撑了,吩咐请出方娘子来,慢慢使轿送他回家。小姐到丁此时,就不肯轻易出来丁。

大骂贼砍脖,大骂贼砍脖,送我监中三年多。只当砍脖贼,叫我常常坐。今日如何,今日如何?请我出来待怎么?我心里出监门,只等把贼头剁!

那衙役们原就是有些怕方二爷,又见老马慌了,越发怕他,因此都去监里跪着小姐,小姐才出来上了轿。

来到家中,来到家中,墙歪屋塌满篙蓬。惟有个瘦豺狗,见人把尾摇动。屋里尘蒙,屋里尘蒙,屋后桃花满院红。满眼甚凄凉,叫人心酸痛。

不说小姐来家,甚是凄凉,且说方二爷到家,听说老马送回妹子来了,笑了笑说:"晚了,晚了!"

大骂老贼头,大骂老贼头,体面丝毫不肯留!我说的那话儿,一般也照着做。晚了三秋,晚了三秋!早若如此,我也不记仇;既是到如今,望和平不能勾。

来了家,到了明日,老马就登门道喜,送的极厚的贺礼。还自己说:"定日子竖旗送匾。"门上传进去说:"县官亲自在门外候着哩。"方二爷吩咐来人出来对他说:"老爷睡着了,请回罢。"新贵来家,新贵来家,知县登门不见他,人说方仲起尊重的太也大。老马发查,老马发查,方兴辖着我甚么?投信是破上做,他待能把我咋!

回了县,一声吩咐:"张逵来了家了,快去给我拿来!他若不出来,还带方氏来回话。"那衙役都不敢做声;还有九个衙役,耍弄时道,领着一些少年,跑脚去了。

好一群恶查,好一群恶查,极喜去把妇人拿。不多时到了门,一个家勾瓮那大。声声怒发,声声怒发:既把张遮藏在家,还要方娘子,跟着俺去回话。

那衙役说了这一遍,小姐听了,气的柳眉直立,杏眼圆睁。正待去对方二爷说的,谁想那里已竟知道了,立刻就差了一些家人来了。

衙役欺心,衙役欺心,该把乜狗脚打断筋!拴起来着棍,操多答少不要论。吩咐手下人,吩咐手下人,各人要带绳一根,万万休叫他,摆了溜子阵。

却说那些衙投,正在那门前吵闹,只见来了一大伙子人,走的汹汹的。内中有一个认的是方宅的家人,觉着不好,扯腿就跑。扯腿飞颠,扯腿飞颠,赶上拿住一齐拴。照着腚合腿,打了个稀糊烂!苦苦哀怜,苦苦哀怜,狠杀地动叫皇天。他虽然叫达达,也只当听不见。

打了一阵,才待歇手。小姐出来说:"咋不打了?再给我另打!"再给我打起来,再给我打起来,叫他捎给狗杀才。拿绳子高吊起,打他个极自在!重新又啀,重新又喱,撕了帽子剥了鞋,拿起大鞋底,移他乜天灵盖。

小姐看着,每人又打了二百,才放下来,都来磕了顿头。小姐说:"我且留你的狗命,去罢!"都歪在地下说:"走不的了!"小姐说:"既然打你,就不怕你!给我再打!"

说了一声,说了一声,大家不敢说身上疼。拿起那将折的腿,顾不的稀烂的腚。拿腿仍崩,拿腿仍崩,路上坐下才啀哼。都说是好他娘,几乎来废了命!

一伙子人瘤呀跛呀的,到了县里,见了老马,如此这般,苦口诉了一遍。老马大怒,登时点了五十名衙役,再来拿人。

你休怕他,你休怕他,带着器械到张家。就撞着方家的人,也拿来回我的话。定把方氏拿,定把方氏拿,拶他顿拶子也没权。破上这老马的性命,就合他对了罢!

老马正在点人去拿方娘子,有一人跑的极慌,高声报道:"刑厅老爷到了!"老马听说,就挣了一挣,也迭不的点人了。

老马听了,老马听了,魂灵飞上九重霄!全无有信息来,怎么就刑厅到?好不蹊跷,好不蹊跷,低头无语蒯了毛。这一来甚莽撞,像有些不大妙。

老马正伺候着迎接,刑厅已是进城来了。老马慌极,跑下堂来,接上去,就待行礼。刑厅把头一摆,一个人拿一条大锁,就丢在脖子上了。

即时锁了,即时锁了,满堂人役静悄悄。都不明嘎来由,一点信也不知道。低头跪着,低头跪着,威势全无气尽消。就无人问一声,那方娘子还叫不叫?

刑厅锁了老马,即刻带着走了。后边又留下人拿了十五名衙役。这是按院到任就暗暗的委了刑厅,谁那里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