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场人物:

诗人

老母

背景:

幽静朴素的卧室。卧榻上帐子微开,绣衾乱拥。塌下有高跟女履,使人想象有人娇卧未起。榻头有小几,红灯未息,洋书自展。左侧有书橱,有钢琴,琴在乱堆书籍乐谱。右内方为登楼之梯门。正面花帘外为露台,树木蓊蕹,荫蔽天日。下有深不可测的古潭。

【诗人提皮箧,一进门即以指抵嘴轻呼:“美瑛!美瑛!”】

【嗣见伊娇卧,未便惊动,因置杖坐沙发上,四顾室中露得意的微笑。】

两个月没有回来,这屋子早给她收拾得这么美丽了!(坐下见几上有书)哦,这孩子居然看起书来了,并且看起这样的书来了。我以为聪明的女孩子本来是用不着看书的。……这真是可喜的事。(望榻上)她这时候还不起来,想是晚上看书看得太晚了没有睡。(得意)啊!我胜利了,成功了,我毕竟把她由尘世的诱惑里就出来了;给一个肉的迷醉的人以灵魂的醒觉了。……不过也不可让她太用功,太用功是要生病的。(望榻上轻呼)美瑛!美瑛!你看这孩子睡得好香,在这样孤寂得可怕的高楼上,亏得她睡得这么恬静,这个噩梦也不做呢。母亲有信来说她两个月不曾下过楼,她倒是真是个勇于改过的孩子……(见高跟丝履,取一只来玩。)你看她还穿着这双鞋!这要算她过去的快乐生活底唯一的纪念了。(举起丝履陶醉的想像)啊,鞋,和踏在你上面的脚和腿是怎样的一朵罪恶的花,啊!怎样把人引诱向美的地狱里去啊!记得我买这双鞋给她的时候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她伸着那只穿着薄薄的黑丝袜的腿让我给她系鞋带,——我一面系着带,一面心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双人工做的小小的高跟鞋,一上了她的脚就会变成一对把人引诱向地狱里去的魔鬼!啊,我要不是这个楼的主人,我怕早做了你的奴隶!

(说着把它向地毯上一扔,又恐惊卧者,急拾置原处。帐子仍无动静。)

诗人   美瑛!美瑛!哼哼,你这孩子别这么刁皮了。谁不知道这是你的老脾气,装聋扮哑的,醒了装做没有醒?记得去年我带你们流浪到扬子江中部去的时候不?我们住在一个山上的客栈里,也是头一天晚上演戏太疲倦了,大家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钟还不会起来。可是再迟一点钟起来就赶不上轮船了,我拼命推你的时候,你不是明明醒了假装没有醒么?等到我急得可怜,这才拍了我一下,一跳爬起来,说:“走罢,咱们说醒就醒。”你真是个可爱的小浑蛋啊!快起来,你看太阳又沉到山脚下去了,对面山上孤塔块给他烧焦了。我只教你到这楼上来静心读书,谁教你专来睡早觉呢?起来,你看我这么远回来,肚子饿了,脚也走疲倦了,母亲又不在家,你不起来,谁照料我呢?起来,起来,要不然我要掀被窝了。……

女   ……

【诗人打开皮箧。】

诗人   快起来看,我买了许多你所爱的东西来了。(一一指示)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围巾,我们去年流浪的时候,扬子江边那个傻瓜买(笔者注:疑似讹误,应为“卖”)给你那条围巾虽然很好,但那是绒织的,现在天气变暖了,该用不着了。还有你看这是黑色印度绸,买给你做衣料的。你不说你穿黑的和白的衣裳不会吃亏的么?还有这是最流行的绸鞋,比起你从前穿的那双好得多了。还有你看这是帽子,这是丝袜子,这是Cream,哦呀,你看这是新出版的乐谱,里面包含这几个月的天才作的曲子,快起来弹弹。这是香水,我一个新朋友送给我的一种南国特有的香水。他是个研究香水的化学师,他的鼻子能分辨得出五六十种不同的香味。他又曾亲自冒了无数的危险到百粤的山里采集了许多奇花异草,费了多少年工夫才制成的。据他说这种香水可以引起人一种神圣的陶醉。而且尤其是在远方的游子,一闻了这种香味便要想起家乡来,所以他又叫它做怀乡水。啊,美瑛,你要知道,我是何等注意你的精神生活的,肉的快乐虽不可求,可是我并不想闷坏我的黄莺儿教她不唱,枯坏我的兰花儿教她不香。快起来闻闻这种香水罢。不过别又真怀起乡来,嚷着要回北边去。北边又何尝是你的家乡呢。你看还有几样真正南国的特产。你猜是什么?

女   ……

诗人   猜不出吗?蠢孩子,你给我的信不是自称聪明的小浑蛋吗?我老实告诉你罢,这是你女界的大浑蛋最爱吃的东西,她曾经为着爱吃这种东西累死过多少人的。我因为你这小浑蛋爱吃这种东西累得我也跋涉了万水千山才好容易亲自到荔枝弯摘了些来。那里风景很好,荔枝尤其好,并且可以任人家吃个饱,只不准带回来。我是得了他们特别的允许才带得些回来的。快来吃吃罢。(用盘子盛起)还有一样宝贝,你看了可要高兴死了。你看,就在这盒子里面。你猜是什么?

女   ……

诗人   得了,不用你猜了,是几粒精圆圆光灿灿的珠子。南国的人是最爱珠子的。他们生了男的就叫珠男,生了女的就叫珠娘。南国的美人像倾国的媚珠坠楼的绿珠,也都是把珠做名字的,可知道珠子是多么贵重。可是聪明的你一定以为我这些珠子都是假的罢。要不然像我这样一个穷士那来钱买这真珠?那你这种猜测可错了。你要知道世界上的贵重的东西不都是钱买得来的。据说南国本多明珠:有骊龙吐出的骊龙珠:老蚌生出的明月珠;还有各种各色奇怪的珠子。可是不该他的珠光宝气冲得太高惹来了许多专吃珠子的妖魔,把南国的明珠一年年都吃尽了,有一个买胡的手中还剩下一颗牟尼珠,正想把它当生命似的保存,谁知妖魔从后面赶来,他不愿那珠子给妖魔夺去,急忙向海里面一扔,才变成今日的海珠。——一块大大的顽石。这几颗珠子也不是骊龙吐的,也不是老蚌生的,是因为我此次在南海一个岛上遇着渔人们捉了两个鲛,一男一女,我去的时候。男的已经给他们杀了,我救了那个女的。这些珠子就是那可怜的蛟女哭出来的。你看这是钱所能买得来的么?美瑛,我这一趟南海之游不能算愉快的了。忧烦,怒恼,失望,对于女性的失望,对于友谊的失望,甚至对于人类的失望!我就是忘不了老母的恩,忘不了你那神秘的微笑,忘不了你那银铃似的声音。我这两月之中是多么思念你啊!我想我为着生活远谪异乡,却把你和老母丢在这样深的山里,这样高的楼上,你是有过快乐生活底忆的人应该是何等的寂寞,我恨不能立刻就回家安慰你。同时想到你睡何等聪明的孩子,何等知道人生是短促的,艺术是悠久的。你一定能够照着我的话刻苦用功,什么人也不理,什么事也不想。你一定是一天一天地向精神生活迈进。我一想到这里我又安心了。我等待着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新生的美瑛!可是我这两个月的挂肚牵肠,现在得到解决了。我可以看见美瑛了。美瑛,你还不快快地把你那神秘的微笑,银铃似的声音来解放这疲劳的旅人吗?

女   ……

诗人   你这样的忍心吗?你这小坏蛋,我可真要掀你的被窝了。

【猛力一掀,空无所有】

诗人   啊呀,美瑛,美瑛,楼下没有?床上没有,露台上也没有,难道我的美瑛上天了吗?

【老母登场。】

老母   呀,孩子,你回来了吗?

诗人   (急趋前抱之)啊,娘。

老母   你怎么去了这们些日子才回?害得娘望得好苦。

诗人   话长着呢,娘呀,可是美瑛到那里去了呢?

老母   美瑛么?

诗人   是呀……???

老母   咳,孩子,你别问她了。你是你娘的孩子。

诗人   娘啊,你教我怎不问她呢?娘给了我的生命,可是我把我的生命给了她了。

老母   孩子,她恐怕是不值得你那样做罢。你把你娘给你的贵重的生命轻轻的给了她,是太看重了她罢。

诗人   呵,她——她走了吗???

老母   ……唔……走了。

诗人   走了???!!

老母   ……

诗人   为什么鞋还摆在床前,衣还堆在床上,床头的桌上还点着灯,灯下还有刚看着的书呢?

老母   这是她走的时候的原样子,娘恐怕你回来的时候要问,所以一点也不会动它。

诗人   啊!……娘!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老母   快十天了,——孩子。

诗人   十天了?……她是怎么走的?同人家走的呢?一个人走的呢?

老母   一个人走的。

诗人   她走的时候对娘说了些什么没有?

老母   没有说什么,她走的时候娘压根儿就不晓得。娘睡着了。

诗人   那是晚上走的了。带去了什么没有?

老母   什么也没有带走,甚至鞋都留在这里。

诗人   啊,美瑛!你毕竟是要走的吗?我也早知道你是要走的了。可是你既然要走为什么又要来呢?啊,我什么也不能想了。我只恨你走为什么不走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毒花似的红的衣裳,为什么要留下这一对黑色的恶魔,为什么还要留下你那些不爱看的书,和爱弄的脂粉!你可知道这些东西每一样都要绞我的眼泪,割我的肺肝吗?你这坏东西最爱作弄人家,难道你走了之后还饶不了我吗?啊,我这两个月是干了些什么?这些东西是为着谁才辛辛苦苦弄来的?埃及模样的围巾啊,黑色的印度绸啊,南海的绸鞋啊,红帽子啊,丝袜子啊,克里姆啊,天才的乐谱啊,南国奇花制成的香水啊,杨玉环爱吃的荔枝啊,鲛女哭出来的珠子啊,我把你们辛辛苦苦弄到这里来,她走了,你们也没有生命了。娘啊,你知道她大约走那里去了么?

老母   ……孩子,她走到古潭里去了。

诗人   到古潭里去了!

老母   是啊。那孩子投到露台下的古潭里淹死了!

诗人   真的?

老母   难道娘还骗你?为着此事害得娘辛苦了好几天。你又没有钱寄来,得亏朋友们帮忙,才把她葬了。刚才我正到张家里道谢去来呢。

诗人   (跑到露台上呆望了一会)啊,美瑛!

老母   (很沉静的说)自从你和你的朋友走了之后,家里真是清静得像古庙似的。美瑛也真是信你的话每天静心看书,有时候闷起来,就听得她弹比牙琴。我一听得她那称寂寞的琴闻,恐怕把她闷坏了,邀她出去顽耍。她总是不肯,依旧看她的书去了。娘也觉得这孩子变得太好了。像这样子的沉静,怕不是一个很有望的女艺术家。我不单止替她欢喜,也实在替大家欢喜。不过孩子,你要知道,女孩子究竟是女孩子,太好就是不好的兆头。我暗地里很担心她这样子不能支持得很久的。果然等了你一个月她还不见你回来,她看书的时候就少了。弹琴的时候就多了。后来钢琴的声音也不大听见,只听得她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唱歌了。

诗人   ……唔……?

老母   有一天晚上她坐在露台上很晚不睡,我上来劝她进房睡觉,恐怕她受了凉要生病的。她说:“老太太,不要紧的。我什么也不好,可就是身体好。”娘说:“身体好也要晓得爱惜呀。”她说:“爱惜着身体有什么用处呢?”娘说:“孩子,你正在那里好好的用功,怎么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呢?你不也长跟我的儿子说:‘生命是短促的,艺术是不朽的’吗?你要是不爱惜你的身体,怎么能够用短促的生命完成那不朽的艺术呢?”那孩子好像很伤感的说:“老太太呀,您知道我是一个漂泊惯了的女孩子,南边,北边;黄河,扬子江;那里不曾留过我的痕迹,可是那里也不曾留过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好像随时随刻望着那山外的山,水外的水,世界外的世界。她刚到这一个世界,心里早又做了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准备。我本想信先生的话,把艺术做寄托灵魂的地方,可是我的灵魂告诉我连艺术的宫殿她也是住不惯的,她没有一刻子能安,她又要飞了,……”

诗人   哦。她讲她要飞到什么地方没有?

老母   没有讲。娘想一定是这孩子老不下楼闷成了病,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那样动惯了的人陡然这一静,怎么不要生病呢?我说:“那么明天我依然陪你到会里去罢,免得在这里闷坏了你。”她说:“老太太,我不过有一点小孩子脾气,您老人家别那么担心。我在这里一点也不闷。”我说:“夜深了,你得进去睡呀。”她说:“不,正因为要坐在露台上才不闷呢。您老人家不看见吗?那里有一个人张着她那伟大的臂膊在招我呢。他们还唱着歌在那里欢迎我呢!”

诗人   你老人家那时候看见了什么没有?或是听见了些什么没有?

老母   什么也没有看见,看见的就是在潭边那几株大树的黑影。也没有听见什么歌声,假如有就是那夜风吹动树叶,树叶儿落到在潭里的声音。

诗人   啊,她有病了!

老母   是啊,我也立时觉得她有病了。摸她的头上,果然有些发热。赶忙把她拖到房里,把她纳在床上睡了,替她盖好被,放好帐子,还替她把窗门关上,这才下楼来睡。第二天请大夫看了病,说是:“没有什么,只要吃一点荬汤发散发散就得了。”可是接连着三晚她依旧很晚坐在露台上唱歌,唱一会,又停一会,好像和人家对唱着似的,到第三晚上我忍不住了,又说了她一顿,要她进去睡。她服服帖帖地随着我进房,自己关上这张窗门,开着灯,打开她爱看的书,写了一会,又和我谈了一回家常,自己脱了衣,盖好被,娘又替她放好帐子,才安心下来。可是娘刚一合眼只听得古潭里扑通一声,我心里一惊,赶忙到楼上一看,孩子!什么都和现在一样,可就是这张门开了,美瑛不见了。

诗人   (悲泣之余)娘,美瑛死的时候难道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吗?

老母   没有。(忽忆)不过这要算她的绝笔了。这是她睡以前写的。

【诗人急接过】

(朗念)

古潭,

露台下的古潭!

深深不可测的古潭!

倒映着树影儿的古潭!

沉潜着月光的古潭!

落叶儿飘浮着的古潭!

奇花舞动着的古潭!

古潭啊,你藏着我恐惧的一切,

古潭啊,你是飘泊者的母胎,

古潭啊,你是瓢泊者的坟墓。

古潭啊,我要听我吻着你的时候,

你会发出一种什么声音。

啊,我知道了,(出至露台)美瑛,美瑛,我把你从尘世的诱惑里救出来,你又给古潭诱惑了吗?女孩子啊,你们的一生就是从诱惑到诱惑去的路吗?古潭啊,我的敌人啊,我从许多人手里把她夺出来,却一旦给你夺去了吗?你那水晶的宫殿真比象牙的宫殿还要深远吗?万恶的古潭啊,我要对你报仇了。我要听我捶碎你的时候,你会发出种什么声音?

【说着耸身往露台下一跳。】

【老母飞步拉着将坠下的儿子。】

老母   孩子!孩子!你疯了吗?你疯了吗?快拉着这栏杆!孩子,你怎么不拉呀,你难道为着美瑛娘也不管了吗?

诗人   古潭啊,万恶的古潭啊!

老母   孩子,快些拉着栏杆呀!娘没有力了啊,娘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笔者注:原文确实有两处逗号)是娘的命根,你死了娘也不能活了。你快拉着那栏杆罢。孩子,——你可怜我。

诗人   (依然握拳惨叫)古潭啊,万恶的古潭啊!

老母   孩子,你真这样的狠心吗?娘,娘,是一刻子也不能再支持了。娘费了一生的力把你抚养大,你就能这样丢了娘去吗?

诗人   万恶的古潭了,我要捶碎你!

老母   (狂叫一声)啊!

【隔了几秒钟只听得扑通一声】

【这大约是古潭被他捶碎的声音】

老母   (闻此一声若闻暮鼓晨钟,吐出一声。)也好。(坐在露台上)

【潭内余音未已。】

——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