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词之作,《沧浪》、《凤兮》二歌先之;诗馀之兴,齐、梁小乐府先之;独戏曲一体,崛起于金、元之间,于是有疑其出自异域,而与前此之文学无关系者,此又不然。尝考其变迁之迹,皆在有宋一代;不过因金、元人音乐上之嗜好,而日益发达耳。

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古乐府中,如《焦仲卿妻》诗、《木兰辞》、《长恨歌》等,虽咏故事,而不被之歌舞,非戏曲也。〔柘枝〕、〔菩萨蛮〕之队,虽合歌舞,而不演故事,亦非戏曲也。唯汉之角抵,于鱼龙百戏外,兼搬演古人物。张衡《西京赋》曰:“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又曰:“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以逶蛇;洪崖立而指麾,被羽毛之襳 。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则所搬演之人物,且自歌舞。然所演者实仙怪之事,不得云故事也。演故事者,始于唐之大面、拨头、踏摇娘等戏。代面(即大面) ,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拨头,出西域。胡人为猛兽所噬,其子求兽杀之,为此舞以象之也。踏摇娘,生于隋末。隋末,河内有人,貌恶,而嗜酒,常自号郎中。醉归必殴其妻。其妻美色,善歌,为怨苦为辞。河朔演其曲而被之弦管,因写其夫之容,妻悲诉,每摇顿其身,故号踏摇娘(右见《旧唐书·音乐志》,《乐府杂录》及《教坊记》,所载略同) 。及昭宗光化中,孙德昭之徒及刘季述,始作《樊哙排闼》剧(宋陈旸乐书》第一百八十六卷) 。唐时戏剧可考者仅此。至宋初,搬演较为任意。宋孔道辅奉使契丹,契丹宴使者,优人以文宣王为戏,道辅艴然径出(《宋史·孔道辅传》) 。又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李义山,后进多窃义山语句。尝内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裂,告人曰:吾为诸馆职挦扯至此。闻者欢笑(刘攽中山诗话》) 。至南宋时,洪迈夷坚志》,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所载优伶调谑之事,尚与此相类。虽搬演古人物,然果有歌词与故事否?若有歌词,果与故事相应否?今不可考。要之,此时尚无金、元间所谓戏曲,则固可决也。

杂剧之名,始起于宋。宋制:每春秋圣节三大宴,小儿队、女弟子队,各进杂剧。队舞及杂剧之制,具见《宋史·乐志》及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宋志》谓舞队之制,其名各十。小儿队凡七十二人,女弟子队凡一百五十人。每春秋圣节三大宴,其第一,皇帝升座,宰相进酒,庭中吹觱篥,以众乐和之。赐群臣酒,皆就座。宰相饮,作〔倾杯〕,百官饮,作〔三台〕。第二,皇帝再举酒,群臣立于席后,乐以歌起。第三,皇帝举酒如第二之制,以次进食。第四,百戏皆作。第五,皇帝举酒如第二之制。第六,乐工致辞,继以诗一章,谓之口号,皆述德美及中外蹈咏之情。第七,合奏大曲。第八,皇帝举酒,殿上独弹琵琶。第九,小儿队舞,亦致辞以述德美。第十,杂剧。罢,皇帝起更衣。第十一,皇帝再坐,举酒,殿上独吹笙。第十二,蹴踘。第十三,皇帝举酒,殿上独弹筝。第十四,女弟子队舞,亦致辞,如小儿队。第十五,杂剧。第十六,皇帝举酒,如第二之制。第十七,奏鼓吹曲,或用法曲,或用龟兹。第十八,皇帝举酒,如第二之制。第十九,用角抵。宴毕,而队舞制度,《东京梦华录》所载尤详。初,参军色作语,勾小儿队舞。小儿各选年十二三者,二百余人,列四行;每行队头一名,四人簇拥,并小隐士帽。著绯、绿、紫、青生色花衫,上领四契义襕,束带,各执花枝排定。先有四人,裹卷脚帕头,紫衫者,擎一彩殿子,内金贴字牌,擂鼓而进,谓之队名。牌上有一联,谓如“九韶翔彩凤,八佾舞青鸾”之句。乐部举乐,小儿队舞步进前,直叩殿陛。参军色作语问,小儿班首近前进口号。杂剧人皆打和,毕。乐作,群舞合唱。且舞且唱。又唱破子毕,小儿班首入,进致语;勾杂剧入场,一场两段。内殿杂戏,为有使人在座,不敢深作谐谑,惟用群队,装其似像,市语谓之拽串。杂戏毕,参军色作语,放小儿队。又群舞〔应天长〕曲子,出场。女弟子队舞,杂剧,与小儿略同,唯节次稍多。此徽宗圣节典礼也。若宴辽使,其典礼与三大宴同,惟无后场杂剧,及女弟子舞队。辽宴宋使,则酒一行,觱篥起歌。酒二行,歌。酒三行,歌,手伎入。酒四行,琵琶独弹,饼茶致语,食入,杂剧进(《辽史·乐志》) 。由此观之,则宋之搬演李义山,辽之搬演文宣王,既在宴时,其为杂剧,无可疑也。

杂剧亦有歌词。《宋史·乐志》谓“真宗不喜郑声,而或为杂剧辞,未尝宣布于外”是也。其词如何,今不可考。唯三大宴之致辞,则由文臣为之。故宋人集中多乐语一种,又谓之致语,又谓之念语。兹录苏子瞻《兴龙节集英殿宴乐语》,如左节:

教坊致语

臣闻帝武造周,已兆兴王之迹;日符祚汉,实开受命之祥。非天私我有邦,惟圣乃作神主,仰止诞弥之庆,集于建丑之正,端玉履庭,爰讲比邻之好,虎臣在泮,复通西域之琛。式燕示慈,与人均福。恭维皇帝陛下,睿思冠古,濬哲自夭,焕乎有文,日讲六经之训,述而不作,思齐累圣之仁,夷夏宅心,神人协德,卜年七百,方过历以承天,有臣三千,咸一心而戴后,彤庭振万,玉座传觞,诵干戈载戢之诗,作君臣相说之乐。斯民何幸,白首太平!臣猥以微生,亲逢盛旦,始庆猗兰之会,愿赓击壤之音。下采民言,上陈口号。

口号

凛凛重瞳日月新,四方惊喜识天人,共知若木初生旦,且种蟠桃不计春。请使黑山归属国,给扶黄发拜严宸。紫皇应在红云里,试问清都侍从臣。

勾合曲

祝尧之寿,既罄于欢谣,众舜之功,愿观于备乐。羽旅在列,笙磬同音,上奉严宸,教坊合曲。

勾小儿队

鱼龙奏技,毕陈诡异之观;髫齓成童,各效回旋之妙。嘉其尚幼,有此良心,仰奉宸慈,教坊小儿入队。

队名

“两阶陈羽籥,万国走梯航”乐队。

问小儿队

工师在列,各怀自献之能;侲子盈庭,必有可观之伎。未知来意,宜悉奏陈。

小儿致语

臣闻生民以来,未有祖宗之仁厚。上帝所眷,锡以神圣之子孙,孚佑下民,笃生我后。瞻舜瞳之日月,望尧颡之山河。若帝之初,达四聪于无外,如川方至,倾万宇以来同,恭维皇帝陛下,齐圣广渊,刚健笃实,识文武之大者,体仁孝于自然。歌诗思齐,见文王之所以圣;诵书无逸,法中宗之不敢康。诞日载临,舆情共祝,神策授万年之算,洛书开五福之祥。臣等嬉游天街,沐浴王化,欲陈舞蹈之意,不知手足之随。未敢自专,伏取进止。

勾杂剧

金奏铿钝,既度九韶之曲;霓裳合散,又陈八佾之仪。舞缀暂停,优伶间作。再调丝竹,杂剧来欤!

放小儿队

游童率舞,逐物性之熙怡;小技毕陈,识天颜之广大。清歌既阕,叠鼓频催,再拜天街,相将归去。

勾女童队

垂鬟在列,敛袂稍前,岂知北里之微,敢献南山之寿。霓旌坌集,金奏方谐,上奉威颜,两军女童入队。

队名

“君臣千载遇,歌舞万方同”乐队。

问女童队

掺挝屡作,旌夏前临,顾游女之何能,造彤庭而献技。欲知来意,宜悉奏陈。

女童致语

妾闻瑞凤来祥,共纪生商之兆,群龙下集,适同浴佛之辰。佳气充庭,和声载路,辇出房而雷动,扇交翟以云开,喜动人天,春回草木。恭维皇帝陛下,凝神昭旷,受命穆清,三后在天,宜兴王之世有;四人迪哲,知享国之无穷。乃眷良辰,欲均景福,庭设九宾之礼,乐歌四牡之章。妾等幸觏昌期,获瞻文陛,虽乏流风之妙,愿输率舞之诚。未敢自专,伏候进止。

勾杂剧

清净自化,虽莫测于宸心,诙笑杂陈,示俯同于众乐。金丝再举,杂剧来欤!

放女童队

分庭久立,渐移爱日之阴;振袂再成,曲尽回风之态。龙楼却望,鼍鼓频催。再拜天阶,相将归去。

天子大宴之典如是,民间宴会之伎乐,当仿此而稍简略。故乐语一种,凡婚嫁、宴享落成时,均用之。更有于勾队、放队外,兼作舞词者,秦观、晁无咎、毛滂、郑仅等之《调笑转踏》是也。兹录郑仅之《调笑转踏》如左:

调笑转踏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事。用陈妙曲,上佐清欢。女伴相将,调笑入队。(此与《乐语》之勾队相当。少游作,此下尚有口号一首。)

秦楼有女字罗敷,二十未满十五余。金鐶约腕携笼去,攀枝折叶城南隅。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芳草路。东风吹鬓不可侵,日晚蚕饥欲归去。

归去,携笼女。南陌柔桑三月暮,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频驻。蚕饥日晚空留顾,笑指秦楼归去。

石城女子名莫愁,家住石城西渡头。拾翠每寻芳草路,采莲暗过

白 洲。五陵豪客青楼上,醉倒金壶待清唱,风高天阔白浪飞,急催艇子摇双桨。

双桨,小舟荡。唤取莫愁迎叠浪。五陵豪客青楼上,不道风高江广。千金难买倾城样,那听绕梁清唱。

绣户珠帘翠幕张,主人置酒宴华堂。相如年少多才调,消得文君暗断肠。断肠初认琴心挑,么弦暗写相思调。从来万事不关心,此度伤心何草草。

草草,最年少。绣户银屏人窈窕。瑶琴暗写相思调,一曲关心多少!临邛客舍成都道,若恨相逢不早。

湲湲流水武陵溪,洞里春长日月迟。红英满地无人扫,此度刘郎去后迷。行行渐入清流浅,香风引到神仙馆。琼浆一饮觉身轻,玉彻云房瑞烟暖。

烟暖,武陵晚。洞里春长花烂漫。红英满地溪流浅,渐听云中鸡犬。刘郎迷路香风远,误到蓬莱仙馆。(此下尚有九诗、九曲,分咏各事,以句调相同,故略之。)

放队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人陌上拾花钿。

今以之与《乐语》相比较,则《乐语》但勾放舞队,而不为之制词;而转踏不独定所搬演之人物,并作舞词。唯阕数之多少,则无一定。如上郑仅之〔调笑〕,多至十三阕;秦、毛二家各八阕,而晁无咎作,则仅七阕耳(秦、晁、郑三家〔调笑〕,均见《乐府雅词》,毛作见《宋六十一家词·东堂词》中) 。其但作句(按即勾,下同) 队遣队辞,而不为作歌词者,亦有之,如洪适之《句降黄龙舞》及《句南吕薄媚舞》是也(见《盘州文集》卷七十八) 。然诸家〔调笑〕,虽合多曲而成,然一曲分咏一事,非就一人一事之首尾而咏之也。惟石曼卿作《拂霓裳转踏》,述开元天宝遗事(见王灼碧鸡漫志》卷三) ,是为合数阕咏一事之始。今其辞不传,传者惟赵德麟(令畤) 之商调〔蝶恋花〕,述《会真记》事,凡十阕,并置原文于曲前;又以一阕起,一阕结,之视后世戏曲之格律,几于具体而微。德麟于子瞻守颍州时,为其属官,至绍兴初尚存。其词作于何时,虽不可考,要在元祐之后,靖康之前。原词具载《候鲭录》中,录之如左:

失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迷也。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或疑其非是。今观其词,自非大手笔,孰能与于此?至今士大夫极谈幽元,访奇述异,莫不举此,以为美谈。至于倡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惜乎,不比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好事君子,极宴肆欢之余,愿一听其说,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纪其略而不及终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今因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全篇之意。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听格调,后听芜词。

丽质金娥生玉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 密意浓欢方有便,不奈浮名,便遣轻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传曰:余所善张君,性温茂,美风仪,寓于蒲之普救寺。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叙其女,乃异派之从母。是岁,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之徒因大扰,劫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惶骇不知所措。张与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难。郑厚张之德,因饰馔以命张,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弱子幼女,犹君之所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之礼奉见。”乃命其子曰欢郎,女曰莺莺,出拜尔兄。崔辞以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宁复远嫌乎?”又久之,乃至,常服晬容,不加新饰,垂鬟浅黛,双脸桃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凝眸丽绝,若不胜其体。张问其年几?郑曰:十七岁矣。张生稍以词导之,宛不蒙对,终席而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 黛浅愁深妆淡注,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张生由是拳拳,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侍儿曰红娘,私为之礼者数四矣。间遂道其衷。翌日,红娘复至,曰:“郎之言所不敢忘。崔之族姻,君所详知,何不因媒而求聘焉?”张曰:“余始自孩提之时,性不苟合。昨日一夕间,几不自持。数日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逾旦莫!若因媒而娶,则数月之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红娘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能以非语犯之,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谕情诗以乱之,不然,无由得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懊恼娇娘情未惯,不道看看,役得人肠断。万语千言都不管,兰房跬步如天远。 废寝忘餐思想遍,赖有青鸾,不比凭鱼雁。密写香笺论缱绻,春词一纸芳心乱。

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临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庭院黄昏春雨霁,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青翼蓦然来报喜,花笺微谕相容意。 待月西厢人不寐,帘影摇光,朱户犹慵闭。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

张亦微喻其旨。是岁二月十四日矣。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其所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果半开。良久,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心谓得之矣。及乎至,则端神丽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家者厚矣,由是慈母以弱子幼女见依,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泆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始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以保人之奸,不正;明之母,则背人之惠,不祥;是用托于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故用鄙靡之词,以求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久之,复逾而出。由是绝望矣。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屈指幽期惟恐误,恰到春宵,明月当三五。红影压墙花密处,花阴便是桃源路。 不谓兰诚金石固,敛袂怡声,恣把多才数。惆怅空回谁共语?只应化作朝云去。

后数日,张君临轩独寝,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者久之,犹疑梦寐。俄而,红娘捧崔而至,娇羞融冶,力不能运肢体。向时之端丽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也。有顷,寺钟鸣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而去。终夕无言。张生自疑于心曰:“岂其梦耶?”所可明者,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数夕孤眠如度岁,将谓今生,会合终无计。正是断肠凝望际,云心捧得[常](嫦)娥至。玉困花柔羞抆泪,端丽妖娆,不与前时比。人去月斜疑梦寐,衣香犹在妆留臂。

此后又十数日,杳不相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向所谓西厢者一月矣。张生将往长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无难词,然愁怨之容动人矣。欲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一梦行云还暂阻,尽把深诚,缀作新诗句;幸有青鸾堪密付,良宵从此无虚度。 两意相欢朝又莫,不奈郎鞭,暂指长安路。最是动人情怨处,离情盈抱终无语。

不数月,张生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张生雅知崔氏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虽待张之意甚厚,然而未尝以词继之。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不复鼓矣。张生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崔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今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终之,亦君之惠也,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则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尝谓我善鼓琴,今且往矣。,’既达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左右皆欷歔。崔投琴拥面泣下,趣归郑所,遂不复至。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碧沼鸳鸯交颈舞,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洒翰赠言终不许,援琴诉尽奴心素。 曲未成声先怨慕,忍泪凝情,强作霓裳序。弹到离愁凄咽处,弦肠俱断梨花雨。

诘旦,张生遂行。明年,文战不利,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并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多惠,谁复为容!伏承便于京中就业,于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鄙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又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忽忽如有所失,至于梦寐之间,亦与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繆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兄有援琴之挑,鄙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恩深,愚幼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以礼定情,致有自献之私,不复明侍巾栉,杀身永恨,含叹何言!倘若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或如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殁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伸。千万珍重!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别后相思心目乱,不谓芳音,忽寄南来雁。却写花笺和泪卷,细书方寸教伊看。 独寐良宵无计遣,梦里依稀,暂若寻常见。幽会未终魂已断,半衾如暖人犹远!

玉环一枚,是莺幼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致彩丝一约,文竹茶合碾子一□枚,此数者,物不足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鄙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心迩身远,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自保持,勿以鄙为深念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尺素重重封锦字,未尽幽闺,别后心中事。佩玉彩丝文竹器,愿君一见如深意。 环欲长圆丝万系,竹上斓斑,总是相思泪。物会见郎人永弃,心驰魂去人千里。

张之友闻之,莫不耸异,而张之志固绝之矣。岁余,崔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其所,张求以外兄见之,已诺之,而崔终不为出。张君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诗寄张,曰:“自从消痩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然竟不之见。后数日,张君将行,崔又赋一诗以谢绝之,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梦觉高唐云雨散,十二巫峰,隔断相思眼,不为旁人移步懒,为郎憔悴羞郎见。 青翼不来孤凤怨,路失桃源,再会终无便。旧恨新愁那计遣,情深何以情俱浅?

逍遥子曰:乐天谓微之能道人意中语,仆于是益知乐天之语为当也。何则?夫崔之才华宛美,词彩艳丽,则于所载缄书诗章尽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态,则不可得而见,及见其文,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虽丹青摹写其形状,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仆尝采摭其意,撰成“鼓子词”十章,示余友何东白先生。先生曰:文则美矣,意犹有未尽者,胡不复为一章于其后,且具道张之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于义。始相遇也,如是之笃,终相失也,如是之遽。必及于此,则全矣!余应之曰:先生真为文者矣。言必欲有始终箴戒而后已。大抵鄙靡之词,止歌其事之所可歌,不必如是之备。若夫聚散离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同惜也,又况崔之始相得,而终至相失,岂得已哉!如崔已他适,而张诡计以求见,崔知张之意,而潜赋诗以谢之,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乐天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岂独主彼者耶?余因命此意,复成一阕,缀于传末。

镜破人离何处问,路隔银河,岁会知犹近。只道新来消瘦损,玉容不见空传信。 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

德麟此词,毛西河《词话》已视为戏曲之祖。然犹用通行词调,而宋人所歌,除词调外,尚有所谓大曲者。王灼《碧鸡漫志》曰:“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虚催、实催、衮遍、歇拍、杀衮,始成一曲,谓之大遍。而〔凉州〕排遍,予曾见一本,有二十四段。后世就大曲制词者,类从简省;而管弦家,又不肯从首至尾吹弹,甚者,学不能尽。”云云。此种大曲,自唐已有之。如郭茂倩乐府诗集》所载〔水调歌〕、〔凉州〕、〔伊州〕等,叠数多寡不等,皆借名人之诗以入曲。兹录〔水调歌〕十一叠,如左:

水调歌

第一

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孤山几处看烽火,壮士连营候鼓鞞。

第二

猛将关西意气多,能骑骏马弄雕戈。金鞍宝铰精神出,笛倚新翻水调歌。

第三

王孙别上绿珠轮,不羡名公乐此身。户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

第四

陇头一段气长秋,举目萧条总是愁。只为征人多下泪,年年添作断肠流。

第五

双带仍分影,同心巧结香。不应须换彩,意欲媚浓妆。

入破第一

细草河边一雁飞,黄龙关里挂戎衣。为受明王恩宠甚,从事经年不复归。

第二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第三

昨夜遥欢出建章,今朝缀赏度昭阳。传声莫闭黄金屋,为报先开白玉堂。

第四

日晚笳声咽戍楼,陇云漫漫水东流。行人万里向西去,满目关山空恨愁。

第五

千年一遇圣明朝,愿对君王舞细腰。乍可当熊任生死,谁能伴凤上云霄。

第六彻

闺烛无人影,罗屏有梦魂。近来音耗绝,终日望君门。

此种大曲,叠数既多,故于叙事尤便。于是咏事者,乃不用词调,而用大曲。《碧鸡漫志》谓:“宣和初,普府守山东人王平,词学华瞻,自言得《夷则商霓裳羽衣谱》,取陈鸿、白乐天《长恨歌》《传》,并乐天寄元微之《霓裳羽衣曲歌》,又杂取唐人小诗长句,及明皇太真事,终以微之《连昌宫词》,补缀成曲,刻板流传。曲十一段,起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正攧、入破、虚催、衮、实催、衮、歇拍、杀衮。”其词今不传,传者唯同时曾布所撰〔水调歌头〕大曲,咏冯燕事,见王明清玉照新志》。如左:

水调歌头

排遍第一

魏豪有冯燕,年少客幽并,击球斗鸡为戏,游侠久知名。因避仇来东郡,元戎逼属中军,直气凌貔虎,须臾叱咤风云,懔懔座中生。 偶乘佳兴,轻裘锦带,东风跃马,往来寻访幽胜。游冶出东城,堤上莺花掩乱,香车宝马纵横。草软平沙稳,高楼两岸春风,笑语隔帘声。

排遍第二

袖笼鞭敲镫,无语独闲行。绿杨下,人初静,烟澹夕阳明。窈窕佳人,独立瑶阶,掷果潘郎,瞥见红颜横波盼,不胜娇软倚云屏。 曳红裳,频推朱户,半开还掩,似欲倚,伊哑声里,细诉深情。因遣林间青鸟,为言彼此心期,的的深相许。窃香解珮,绸缪相顾不胜情。

排遍第三

说良人滑将张婴,从来嗜酒,回家镇长酩酊。长酲,屋上鸣鸠空斗,梁间客燕相惊。谁与花为主?兰房从此,朝云夕雨两牵萦。 似游丝狂荡,随风无定。奈何岁华荏[染](苒),欢计苦难凭,惟见新恩缱绻,连枝并翼,香闺日日为郎,谁知松萝托蔓,一比一毫轻。

排遍第四

一夕还家醉,开户起相迎。为郎引裾,相庇低首略潜形。情深无隐,欲郎乘间起佳兵。 授青萍,茫然抚弄,不忍欺心。尔能负心于彼,于我必无情。熟视花钿不足,刚肠终不能平。假手迎天意,一挥霜刃,窗间粉颈断瑶琼。

排遍第五

凤皇钗、宝玉凋零,惨然怅娇魂,怨饮泣吞声。还被凌波唤起,相将金谷同游,想见逢迎处,揶揄羞面,妆脸泪盈盈。醉眠人,醒来晨起,血凝螓首,但惊喧,白邻里,骇我卒难明。致幽囚推究,覆盆无计哀鸣。丹笔终诬服,圜门驱拥,衔冤垂首欲临刑。

排遍第六 带花遍

向红尘里,有喧呼攘臂,转身辟众,莫遣人冤滥杀,张室忍偷生。僚吏惊呼呵叱,狂辞不变如初,投身属吏,慷慨吐丹诚。

仿佛缧绁,自疑梦中,闻者皆惊。叹为不平,割爱无心,泣对虞姬,手戮倾城宠。翻然起死,不教仇怨负冤声。

排遍第七 攧花十八

义城元靖贤相国,嘉慕英雄士,赐金缯。闻此事,频叹赏,封章归印,请赎冯燕罪,日边紫泥封诏,阖境赦深刑。 万古三河风义在,青简上,众知名。河东注,任流水滔滔,水涸名难泯。至今乐府歌咏,流入管弦声。

此大曲之〔水调歌头〕,与词之《水调歌头》字数、韵数,均不相合。又间有平仄通押之处。稍后,有董颖者(颖字仲达,绍兴间人,尝从汪彦章、徐师川游。彦章为作《字说》,见陈振孙《书录解题》) ,作〔道宫·薄媚〕大曲咏西子事亦然。陈氏《乐书》谓:优伶常舞大曲,唯一工独进,但以手袖为容,踢足为节,其妙串者,虽风骞鸟旋不逾其速矣。然大曲前缓叠不舞,至入破则羯鼓、襄鼓、大鼓与丝竹合作,句拍益急。舞者入场,投节制容,故有催拍、歇拍,姿制俯仰,百态横出(《乐书》一百八十五卷) 。曾氏〔水调歌〕至排遍第七而止,故伴以舞与否,尚未可知;董氏〔薄媚〕则自排遍第八起,经入破以至杀衮。其必兼具歌舞,无可疑者。其词见曾慥《乐府雅词》,兹录之如左:

道宫·薄媚

排遍第八

怒涛卷雪,巍岫布云,越襟吴带如斯。有客经游,月伴风随。值盛世,观此江山美,合放怀,何事却兴悲?不为回头,旧谷(疑国之误)天涯,为想前君事,越王嫁祸献西施,吴即中深机。 阖庐死,有遗誓,勾践必诛夷。吴未干戈出境,仓卒越兵,投怒夫差,鼎沸鲸鲵。越遭劲敌,可怜无计脱重围!归路茫然,城郭邱墟,飘泊稽山里。旅魂暗逐战尘飞,天日惨无辉。

排遍第九

自笑平生,英气凌云,凛然万里宣威。那知此际,熊虎途穷,来伴麋鹿卑栖。既甘臣妾,犹不许,何为计?争若都燔宝器,尽诛吾妻子,径将死战决雄雌,天意恐怜之。 偶闻太宰正擅权,贪赂市恩私。因将宝玩献诚,虽脱霜戈,石室囚系,忧嗟又经时,恨不如巢燕自由归。残月朦胧,寒雨潇潇,有[雨](血)都成泪。备尝险厄反邦畿,冤愤刻肝脾。

第十攧

种陈谋,谓吴兵正炽,越勇难施;破吴策,惟妖姬。有倾城妙丽,名称(一作字)西子岁方笄。算夫差惑此,须致颠危。范蠡微行,珠贝为香饵,苎萝不钓钓深闺。吞饵果殊姿。

[青](素)肌纤弱,不胜罗绮。鸾镜畔,粉面淡匀,梨花一朵琼壶里。嫣然意态娇春,寸眸剪水,斜鬟松翠,人无双宜。名动君王,绣履容易,来登玉陛。

入破第一

窣湘裙,摇汉佩,步步香风起。敛双蛾,论时事,兰心巧会君意。殊珍异宝,犹自朝臣未与,妾何人,被此隆恩,虽令效死奉严旨。 隐约龙姿忻悦,重把甘言说(悦、说二字皆韵,此为四声通押之祖)。辞俊雅(按,一作美) ,质娉婷,天教汝众美兼备。闻吴重色,凭汝和亲,应为靖边陲。将别金门,俄挥粉泪,净(按,一作靓) 妆洗。

第二虚催

飞云驶香车,故国难回睇,芳心渐摇,迤逦吴都繁丽。忠臣子胥,预知道为邦祟,谏言先启,愿勿容其至。周亡褒姒,殷(一作商)倾妲己。 吴王却嫌胥逆耳,才经眼,便深恩爱,东风暗绽娇蕊。彩鸾翻妒伊。得取次于飞,共戏金屋,看承他宫尽废。

第三衷遍

华宴夕,灯摇醉,粉菡萏,笼蟾桂。扬翠袖,含风舞,轻妙处,惊鸿态,分明是。瑶台琼榭,阆苑蓬壶景,尽移此地。花绕仙步,莺随管吹。 宝帐暖,留春百和,馥郁融鸳被。银漏永,楚云浓,三竿日犹褪霞衣。宿酲轻腕嗅,宫花双带系,合同心时,波下比目,深怜到底。

第四催拍

耳盈丝竹,眼摇珠翠,迷乐事,宫闱内。争知渐国势陵夷。奸臣献佞,转恣奢淫,天谴岁屡饥。从此万姓,离心解体。越遣使阴窥虚实,蚤夜营边备。兵未动,子胥存,虽堪伐,尚畏忠义。斯人既戮,又且严兵卷土赴黄池。观衅种蠡,方云可矣。

第五衮遍

机有神,征鼙一鼓,万马襟喉地。庭喋血,诛留守,怜屈服,罢(一作敛)兵还,危如此。当除祸本,重结人心,争奈(竟)荒迷。战骨方埋,灵旗又指。 势连败,柔荑携泣,不忍相抛弃。身在兮,心先死,宵奔兮,兵已前围。谋穷计尽,唳鹤啼猿,闻处分外悲。丹穴纵近,谁容再归?

第六歇拍

哀诚屡吐,甬东分赐,垂莫日,置荒隅,心知愧。宝锷红委,鸾存凤去,辜负恩怜,情不似虞姬。尚望论功,荣归故里。 降令曰:吴无赦汝,越与吴何异。吴正怨,越方疑,从公论合去妖类。蛾眉宛转,竟殒鲛绡,香骨委尘泥。渺渺姑苏,荒芜鹿戏。

第七煞衮

王公子,青春更才美,风流慕连理。耶溪一日,悠悠回首凝思。云鬟烟鬓,玉珮霞裾,依约露妍姿。送目惊喜,俄迂玉趾。 同仙骑,洞府归去,帘栊窈窕戏鱼水。正一点犀通,遽别恨何已!媚魄千载,教人属意,况当时,金殿里。

曲文迄于宋南渡之初,所可考见者,仅此。宋吴自牧梦粱录》载谓: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杂剧本子;葛守诚撰四十大曲。殆即此类。此后如周密武林旧事》所载南宋官本杂剧段数,陶宗仪辍耕录》所载金人院本名目中,其目之兼举曲调名者,犹当与曾、董大曲不甚相远也。

今以曾、董大曲与真戏曲相比较,则舞大曲时之动作,皆有定制,未必与所演之人物所要之动作相适合。其词亦系旁观者之言,而非所演之人物之言,故其去真戏曲尚远也。至由叙事体而变为代言体,由应节之舞蹈而变为自由之动作,北宋杂剧已进步至此否,今阙无考。以后杨诚斋之《归去来辞引》(《诚斋集》卷九十七) ,其为大曲,抑自度腔,均不可知。然已纯用代言体,兹录于左:

归去来兮

侬家贫甚诉长饥,幼稚满庭帏。正坐瓶无储粟,漫求为吏东西。

偶然彭泽近邻圻,公秫滑流匙,葛巾劝我求为酒,黄菊怨冷落东篱。五斗折腰,谁能许事,归去来兮。

老圃半榛茨,山西欲蒺藜,念心为形役又奚悲!独惆怅前迷,不见后方追,觉今来是了,觉昨来非。

扁舟轻飏破朝霏,雨细漫吹衣。试问征夫前路,晨光小,恨熹微。

乃瞻衡宇载奔驰,迎候满荆扉。已荒三径存松菊,喜诸幼入室相携。有酒盈樽,引觞自酌,庭树遣颜怡。

容膝易安栖,南窗寄傲睨,更小园日涉趣尤奇。尽虽设柴门,长是闭斜晖。纵遐观矫首,短策扶持。

浮云出岫岂心□,鸟倦亦归飞,翳翳流光将入,孤松抚处凄其。

息交绝友堑山溪,世与我相违,驾言复出何求者,旷千载今欲从谁?亲戚笑谈,琴书觞咏,莫遣俗人知。

[解后](邂逅)又春熙,农人欲载菑,告西畴有事要耘籽。容老子舟车,取意任委蛇。历崎岖窈窕,邱壑随宜。

欣欣花木向荣滋,泉水始流澌。万物得时如许,此生休笑吾衰。

寓形宇内几何时?岂问去留为!委心任运何多虑,顾遑遑将欲何之?大化中间,乘流归尽,喜惧莫随伊。

富贵本危机,云乡不可期。趁良辰孤往恣游嬉。独临水登山,舒啸更哦诗,除乐天知命,了复奚疑。

此曲不著何调,前后凡四调,每调三叠,而十二叠通用一韵。其体于大曲为近。虽前此如东坡〔哨遍〕隐括《归去来辞》者,亦用代言体;然以数曲代一人之言,实自此始。要之,曾、董大曲开董解元之先,此曲则为元人套数杂剧之祖。故戏曲之不始于金、元,而于有宋一代中变化者,则余所能信也。若宋末之戏曲,则具于《曲录》卷一,兹不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