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五代词(一)张志和及其渔父词

张志和传记,有颜真卿所撰《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其次则见于张彦和所撰《历代名画记》、《太平广记》卷二十七所引唐人撰《续仙传》,次则《新唐书》本传,复次则元人辛文房所撰《唐才子传》。颜真卿为湖州刺史,张志和为座上客,共赋诗作画,饮宴为乐,流连久之。张卒,颜公为撰其碑。是张志和事迹,当以颜公碑文为实。然张彦和以下诸小传,虽皆本之颜公碑文,亦颇有异同。

颜碑略谓:玄真子姓张氏,本名龟龄,东阳金华人。父游朝,清真好道,著《南华象罔说》十卷,又著《冲虚白马非马证》八卷,世莫知之。母留氏,梦枫生腹上,因而诞焉。年十六,游太学,以明经擢第。献策肃宗,深蒙赏重,令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改名志和,字子同。寻复贬南浦尉,经量移,不愿之任,得还本贯。既而亲丧,无复宦情,遂扁舟垂纶,逐三江,泛五湖,自谓烟波钓徒。著书十二卷,凡三万言,号《玄真子》,遂以称焉。又述《太易》十五卷,凡二百六十有五卦,以有无为宗,观者以为碧虚金骨。兄浦阳尉鹤龄,亦有文学,恐玄真浪迹不还,乃于会稽东郭买地结茅斋以居之,闭竹门十年不出。浙东观察使御史大夫陈公少游闻而谒之,坐必终日,因表其所居曰玄真坊。又以门巷湫隘,出钱“买地以立闬闳” 旌曰迥轩巷。门隔流水,十年无桥,陈公遂为创造,行者谓之大夫桥。玄真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大历九年秋八月,汛真卿于湖州。前御史李崿以缣帐请画,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莲壶仿佛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然愕眙。真卿以舴艋既敝,请为更之。答曰:“倘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来苕霅之间,野夫之幸矣。” 其诙谐辩捷,皆此类也。

其他传记与颜真卿碑文不同者,其一为籍贯。《名画记》、《续仙传》均云会稽人。其二为改名。颜文不言改名之故,《名画记》则云“诏改之” ,《唐书》本传则云“肃宗赐名” 。语异而事则一,但不知肃宗何以必欲其改名也。其三为出身,《续仙传》云:“博学能文,擢进士第。” 诸文皆从颜碑,作明经,此恐《续仙传》误也。其四曰贬官。颜文云:“寻复贬南浦尉,经量移,不愿之任,得还本贯。既而亲丧,无复宦情。” 《名画记》、《续仙传》均不书此事。《唐书》本传则云:“待诏翰林,官至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后坐事贬南浦尉。会赦还,以亲既丧,不复仕。” 《唐才子传》则云:“待诏翰林,以亲丧辞去,不复仕。” 辛文房略去贬官一事,谓玄真以亲丧辞官归,显非事实。唯颜真卿以玄真亲丧在归里之后,《唐书》以为玄真在贬所时遭亲丧,故赦归后不复仕。此二说似当以《唐书》本传为得其实,颜真卿碑文于此事盖讳而不详也。唐代政治制度,凡左降官均不得奔丧离任。玄真丧亲,必在尉南浦时,赦还后自以孝行有亏,故不复出仕,此是当时名教所拘,不得不尔。颜公碑文以亲丧书于归乡以后,意在全其孝道也。其五曰贬地。诸文皆云玄真贬南浦尉,唯《历代诗余·词人小传》称贬南海尉,此恐是馆臣误录,前无依据也。南浦县即今四川省万县。其六曰著作卷帙。颜公碑文称玄真作《太易》十五卷,《玄真子》十二卷,《新唐书·艺文志》同。《名画记》称《玄真子》十卷,《唐才子传》称《玄真子》二卷。可知《太易》早已亡佚,唐以后无著录。《玄真子》至元时仅存二卷。然全书仅三万言,或后人归并作二卷,初未亡佚,亦未可知。今世传本有《玄真子》二卷,疑是道家伪托,非玄真原本矣。至于玄真以何策干肃宗,以何事贬官,诸史文皆隐而不书,遂莫可考。

玄真子工于绘事,颜公碑文外,《续仙传》、《名画记》、《唐书》本传均言及之。其作画之情状,有释皎然之诗文为之描写,极能传神。诗题云:《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其诗有云:“手援毫,足蹈节,披缣洒墨称丽绝。石文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尺波澶漫意无涯,片岭崚嶒势将倒。” 又有《乌程李明府水堂观玄真子置酒张乐丛笔乱挥画武城赞》一文,其句云:“玄真跌宕,笔狂神王。楚奏鍧铿,吴声浏亮,舒缣雪似,颂彩霞状。点不误挥,毫无虚放,蔼蔼武城,披图可望。” 此皆可想见其染翰设色之豪放气象,其绘事与音乐通,工妙如是。李明府,即李崿也。

颜真卿为玄真子造渔舟事,亦有皎然诗可参考。诗题曰:《奉和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诗曰:“沧浪子后玄真子,冥冥钓隐江之汜,刳木新成舴艋舟,诸侯落舟自此始。得道身不系,无机舟亦闲,从水远逝兮任风还,朝五湖兮夕三山。停轮乍入芙蓉浦,击洑时过明月湾。” 据此则当日颜公为玄真子造舟成,且为落至以庆之。落,即落至,今言下水典礼也。当日颜公亦有诗,今不可见。

玄真子与词之关系,在其所撰渔父词五首,此唐词之宗祖也。然颜真卿所撰碑文中未言玄真子作渔父之词,至李德裕《玄真子渔歌记》始有记录,其文云:“德裕顷在内廷,伏睹宪宗皇帝写真访求玄真子渔歌,叹不能致。余世与玄真子有旧,早闻其名,又感明主赏异爱才,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乃获之,如遇良宝。” 其后则《名画记》云:“自为渔歌,便画之,甚有逸思。” 《续仙传》云:“颜真卿为湖州刺史,与门客会饮,乃唱和为渔父词。其首唱即志和之词“西塞山前” 云云,真卿与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递相夸尚。” 《唐书》本传云,志和“尝撰渔歌。” 《唐朝名画录》则云:“鲁公宦吴兴,知其高节,以渔歌五首赠之。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 《唐才子传》云:“自撰渔歌,便复画之,兴趣高远,人不能及。” 以上诸说,似以《续仙传》为详实。盖渔歌之作,必由于颜公饮席唱和,玄真首唱五章,颜、陆、徐、李诸人和之,各五章,共得二十五章。玄真又写以丹青,为图五本,则一词一画也。颜真卿于大历七年九月自抚州刺史改湖州刺史,至大历十三年初,擢刑部尚书,三月,进吏部尚书。玄真子渔歌既作于颜湖州席上,则其年代当在大历九年秋至十二年之间。当日宾主唱和二十五章,必盛传于世。然自大历末至元和末,不过四十年,宪宗求渔歌,已不可得。又十馀年而李德裕始访得之,录传于世。渔歌之幸而得存至今日,李德裕之功也。

玄真所作,唐人诸文均称渔歌,惟有《续仙传》称渔父词。其五章全文,今世所见最早之记录,即李德裕文集中所附存者,此外则《续仙传》所载“西塞山前” 一首,亦唐末人所录。《花间集》有和凝、欧阳炯、李珣诸作,则题作渔父。李后主作二首,亦题作渔父。至宋以后,则《直斋书录》、《唐才子传》均仍称渔歌。《尊前集》、《金奁集》均称渔父。陆放翁《入蜀记》、《西吴记》、《古今诗话》均称渔父词。《乐府纪闻》、《竹坡诗话》以至清人所编《历代诗馀》、《词律》、《词谱》则题作渔歌子矣。寻其递变之迹,最初称渔歌者,犹目为歌咏渔人生涯之歌诗,称渔父或渔父词者亦然,皆非曲调名也。至五代时,《花间集》诸家及李后主所作之题为渔父者,已成为曲调名矣,故《金奁集》所收唐人和作十五首,题云渔父,而注明调属黄钟宫,则其为乐府曲名,已无疑义。从此以后,凡言渔父者,举其曲名也,凡言渔父词者,犹通称也。然苏东坡浣溪沙词小序云:“玄真子渔父词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加数语,以浣溪沙歌之。” 则东坡时,黄钟宫之渔父词,岂又亡其曲拍耶?渔歌子乃唐教坊曲名,先见于《教坊记》,敦煌写本曲子词有渔歌子四首,其句格与玄真所作不同,此乃别是一曲,与渔父不同。自宋人误以渔歌为渔歌子,后人不深考,相承其误,乃迳题玄真所作为渔歌子,而注云:“一名渔父” ,是一误再误矣。

颜、陆、徐、李诸家和玄真之作,李德裕或未得,或得而未录存,故今已不可见。宋初人编《金奁集》,题云“温飞卿庭筠撰” ,然其中唯六十二首是飞卿词,余皆韦庄、欧阳炯、张泌之作,已见于《花间集》者。此书中收张志和渔父十五首,皆非玄真子词。近人朱古微从曹元忠之说,以为此即当时诸家和作。旧本《金奁集》必题作“和张志和渔父” ,后人传钞者以为首“和” 字误衍,遂删去之。又原书编者未得此十五首作者主名,遂又误以为温飞卿和张志和之作,其谬遂不可究诘。朱古微校订《金奁集》,仍题云“和张志和” ,以为此中必有颜、陆、徐、李诸家之作而犹少五首。惜颜、徐、李三家诗集,世无传本,陆鸿渐集中亦不见渔父词,无从取证。

宝庆会稽续志》载宋高宗和渔父词十五首,并序云:“绍兴元年七月十日,余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赐辛永宗。” 其和词十五首所用韵,均与《金奁集》合,惟次序则不同。此可知黄庭坚时犹以此十五首为张志和所作矣。

此后陈振孙尝辑《玄真子渔歌碑传集录》一卷,其解题云:“余尝得其一时倡和诸贤之词各五章,及南卓柳宗元所赋,通为若干章。因以颜鲁公碑述,《唐书》本传,以至近世用其词入乐府者,集为一编,以备吴兴故事。” 由此又可知陈振孙尝得颜、陆、徐、李诸家和作,又得南卓、柳宗元所和,其所集今亦不传,不知有与《金奁集》所载十五首合否。南卓文集失传,今本柳宗元集中亦无渔歌,皆憾事也。

渔父词五首咏及之山川名,有西塞山、钓台、霅溪、松江、青草湖、巴陵,此皆其生平踪迹所到之处。选家大抵仅取其“西塞山前” 一首。陆放翁《入蜀记》:“言大冶县道士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词所云者。” 而《西吴记》则云:“湖州磁湖镇道士矶,即张志和所谓‘西塞山前’也。” 后人于此,遂生争议。张泳川《词林纪事》力主湖州之说,谓志和“踪迹未尝入楚” ,可知其非但未考志和生平,抑且未见渔歌五首全文,岂青草湖、巴陵亦在吴兴耶?《唐朝名画录》谓志和“常渔钓于洞庭湖。” 志和贬为南浦尉,正在巴陵、鄂渚之间,岂得谓踪迹未尝入楚乎?唐人诗中言及西塞者,如李白有送弟之江东诗云:“西塞当中路,南风欲进船。” 韦应物西塞山诗云:“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 皮日休西塞山泊渔家诗下半首云:“中妇桑村挑菜去,小儿沙市买蓑归。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 皆可证是鄂渚之西塞也。又皎然谓玄真尝为李明府画武城图,此武城亦当是今湖北黄陂县东南之武城,盖志和为南浦尉时,熟知其山川城郭矣。

玄真有兄鹤龄,恐其浪迹不还,为茅斋于会稽东郭,此见颜真卿碑文及《唐书》本传,可信。然世传鹤龄所赋渔父词一首,则不可信也。此词题云为招玄真归里而作。夫玄真五词既作于颜湖州席上,是既归矣,何用招之?玄真词第二首云青草湖,云巴陵,结句云:“乐在风波不用仙” ,是追叙其在鄂渚洞庭之时也。鹤龄词起句云:“乐在风波钓是闲” ,答其意也。而下则云:“太湖水,洞庭山,” 乃误以为县区太湖之洞庭山。鹤龄此词,不知最早见于何书,《词林纪事》云出《罗湖野录》,然今本《罗湖野录》无此词。《野录》,释晓莹撰,序于绍兴二十五年,是南宋初也。若以前载籍中不见此词,可断其为伪作矣。

颜真卿作玄真子碑铭,叙其生平甚详,惟不言其卒葬年月,亦不及其如何逝世,但云:“忽焉去我,思德兹深。曷以置怀,寄诸他山之石。” 其铭文结句云:“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身。” 文意皆隐约虚泛。《续仙传》云:“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笑咏。其席来去迟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寻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 此乃道家玄语,上升者,死亡也。盖玄真子实自沈于水,故颜公碑文云“忽焉去我” ,又云“烟波终身” ,实已暗示之矣。然不读《续仙传》,不能解也。宋人《冷庐杂识》云:“平望平波台有玄真子祠” ,亦可知玄真子没于此,故后人立祠祀之。

(二)船子和尚拨棹歌

船子和尚与道吾宗智禅师、云岩昙晟禅师均为药山惟俨禅师法嗣,《续高僧传》、《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均有其小传。今全录《五灯会元》所载小传于此:

秀州华亭船子德诚禅师节操高邈,度量不群,自印心于药山,与道吾、云岩为同道交。泊离药山,乃谓二同志曰:“公等应各据一方,建立药山宗旨。予率性疏野,惟好山水,乐情自遣,无所能也。他后知我所止之处,若遇灵利座主,指一人来,或堪雕琢,将授生平所得,以报先师之恩。” 遂分携至秀州华亭,泛一小舟,随缘度日,以接四方往来之者。时人莫知其高蹈,因号船子和尚。

一日,泊船岸边闲坐。有官人问:“如何是和尚日用事?” 师竖桡子曰:“会么?” 官人曰:“不会。” 师曰:“棹拨清波,金鳞罕遇。”

师有偈曰:“三十年来坐钓台,钩头往往得黄能,金鳞不遇空劳力,收取丝纶归去来。”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三十年来海上游,水清鱼见不吞钩,钓竿斫尽重栽竹,不计功程得便休。” “有一鱼兮伟莫裁,混融包纳信奇哉。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 “别人只看采芙蓉,香气长粘绕指风。两岸映,一船红,何曾解染得虚空。” “问我生涯只是船,子孙各自赌机缘。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

道吾后到京口,遇夹山上堂。僧问:“如何是法身?” 山曰:“法身无相。” 曰:“如何是法眼?” 山曰:“法眼无瑕。” 道吾不觉失笑。山便下座,请问道吾:“某甲适来只对这僧,话必有不是,致令上座失笑。望上座不吝慈悲。” 吾曰:“和尚一等是出世未有师在。” 山曰:“某甲甚处不是,望为说破。” 吾曰:“某甲终不说。请和尚却往华亭船子处去。” 山曰:“此人如何?” 吾曰:“此人上无片瓦,下无卓锥。和尚若去,须易服而往。” 山乃散众束装,直造华亭。船子才见,便问:“大德住甚么寺?” 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 师曰:“不似,似个甚么?” 山曰:“不是目前法。” 师曰:“甚处学得来?” 山曰:“非耳目之所到。” 师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 师又问:“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 山拟开口,被师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曰:“道,道!” 山拟开口,师又打。山豁然大悟,乃点头三下。师曰:“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 山遂问:“抛纶掷钓,师意如何?” 师曰:“丝悬渌水,浮定有无之意。” 山曰” “语带玄而无路,舌头谈而不谈。” 师曰:“钓尽江波,金鳞始遇。” 山乃掩耳。师曰:“如是如是。” 遂嘱曰:“汝向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莫处藏身。吾二十年在药山,只明斯事。汝今既得他后,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里头边觅取一个半个接续,无令断绝。” 山乃辞行,频频回顾。师遂唤“阇黎” 。山乃回首。师竖起桡子曰:“汝将谓别有。” 乃覆舟入水而逝。

此传中所载船子和尚偈语六首,其三首是七绝诗体,外三首则为七七三三七句格之长短句,与张志和之渔父词同。因此,船子和尚遂与词亦有关系。

船子和尚小传不载其卒年,然其师药山惟俨禅师卒于唐大和八年(834)十一月六日。其同门道吾宗智禅师卒于大和九年九月。云岩昙晟禅师卒于会昌元年(841)十月二十六日。船子法嗣夹山善会禅师卒于中和元年(881)十一月七日。船子和尚在药山处受法二十年,偈诗云:“三十年来海上游” 。据此可知船子和尚为唐元和会昌间人。从来选录唐诗唐词者,均不收其偈语,盖后世但知有张志和渔父词,而不知有船子和尚渔父词也。

黄山谷有渔家傲词四首,其小序云:“江宁江口阻风,戏效宝宁勇禅师作古渔家傲。王环中云:‘庐山中人颇欲得之,’试思索,始记四篇。” 其词第二首云:

忆昔药山生一虎。华亭船上寻人渡。散却夹山拈坐具。呈见处。系驴橛上合头语。

千尺垂丝君看取。离钩三寸无生路。蓦地一桡亲子父。犹回顾。瞎驴丧我儿孙去。

山谷又有诉衷情词一首,其小序云:“在戎州登临胜景,未尝不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门生请问:‘先生家风如何?’为拟金华道人作此章。” 其词云:

一波才动万波随,簑笠一钩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以上二词,皆全用船子和尚偈语,然一则云“效宝宁勇禅师作古渔家傲” ,一则云“拟金华道人作” ,而不言及船子和尚,岂当时此词虽流传人口,已无人知其为唐释船子德诚所作乎?

五十年前,大理周泳先辑《唐宋金元词钩沉》既成,始发现船子和尚为唐时人,以不及录其词为憾。然周君当时所知者,亦仅《五灯会元》所载之三首。其他如《续高僧传》、《景德传灯录》、《法苑珠林》及《艺林伐山》诸书所引,皆不出此。余尝收得《机缘集》一册,清嘉庆中刻本,所载为船子和尚歌词三十九首,附历代僧俗和作。始知船子遗词,存于今者不止三首,辑唐词者,犹足以增入一卷也。《机缘集》后附洙泾法忍寺僧漪云上人《推蓬室稿》,有同邑周霭朕序云:“余读《机缘集》,船子有拨棹歌三十九首。其前三首皆七言小诗,余皆渔歌子词。世但知船子为佛祖,不知为唐诗人,为唐词人也。” 然则清嘉庆时已有人发现船子和尚为唐词人,而刘子庚、王国维、林大椿诸家辑唐词者,均失于采录,可知此书虽嘉庆新刊,流传不广,治词学者皆未见也。

此书所载船子和尚词三十九首,题名《拨棹歌》,原为宋大观四年(1110)风泾海会寺石刻本。其跋云:“云间船子和尚嗣法药山,飘然一舟,泛于华亭吴江洙泾之间。夹山一见悟道。尝为拔棹歌,其传播人口者才一二首。益柔于先子遗编中得三十九首,属词寄意,脱然迥出尘网之外,篇篇可观,决非庸常学道辈所能乱真者。因书以遗风泾海会卿老,俾馋之石,以资禅客玩味云。” 吕益柔,字文刚,别号松泽叟,华亭人。元祐三年进士,官刑部侍郎,以显谟阁待制致仕。

船子者,唐人言小舟也。和尚操小舟为人渡水,故乡人称之为船子和尚。船子在洙泾所居为建兴寺。宋治平中,改名法忍寺,以至于今。寺旧有井阑石,刻会昌年号。又有经幢,咸通十年立,今皆不存。元时法忍寺首座坦禅师辑刻《机缘集》二卷,其上卷即据海会寺石刻录船子和尚拨棹歌三十九首,附吕益柔跋。下卷题《诸祖赞》,辑录投子青,保宁勇以下宋元诸禅师咏赞,兼及居士如黄山谷、张商英、赵子固诸家之作。此本有明万历四年云间超果寺滇南比丘智空重刻本。至崇祯十年,又有法忍寺释澄彻重刻本,已增入明人幻住禅师、陆树声等数首。此三本皆年久失传。《天一阁书目》有《船子机缘诗》一卷,嘉请《大藏经》中亦有《船子和尚机缘集》,此二本余均未见,疑亦即坦禅师本也。余所得此本乃清嘉庆九年(1804)法忍寺释漪云达邃续辑重刊本。其正集二卷,仍明刊本之旧。续集二卷,乃漪云增辑。上卷为唐宋迄明清诸家咏赞。卷首所录唐愚公谷人七言绝句一首,乃嘉庆六年法忍寺天空阁火后所得石刻文,题云:“船子和尚东游泊钓船处” 。后署“会昌元年十一月” 。据此可知会昌元年船子已卒。下卷录宋释智圆至清居士朱二垞所撰法忍寺诸禅舍碑记,而以自撰《推篷室诗稿》殿焉。漪云俗姓沈氏,华亭名家子,工诗文。出家后主法忍寺,重建推篷室,辑刻《机缘集》,船子宗风,赖以不坠。而其保存船子歌词,使其免于亡佚,其功尤伟。

船子和尚歌词与张志和渔父词句法全同,且皆咏渔人生活而寓以释道玄理,故后世并称之。张志和本题“渔父” ,《花间集》、《尊前集》有和凝,欧阳炯、李珣诸家作渔父,句法皆与张志和同。南唐李后主有渔父二首,句法亦不异。然五代以后,多题作渔歌子,清人编《词律》、《历代词谱》、《历代诗馀》均以张志和词为渔歌子最早之作,而注云“一名渔父” 。然渔歌子乃唐教坊曲名,见于《教坊记》,则开元、天宝时已有此调。张志和词,颜真卿、李德裕皆称渔父词,何以不称渔歌子乎?《教坊记》著录称鱼歌子,不作渔字。敦煌曲子写本有鱼歌子四首,其作鱼而不作渔,与《教坊记》合。张志和词句法为七七三三七,敦煌本鱼歌子四首,因有衬字,故字数不一致,但均为二叠之歌词,前后叠句法均为三三七、三三六,则较张志和词为繁。由此可知渔父非鱼歌子也。任二北先生谓张志和之渔父,合于敦煌本鱼歌子之三三七句法,因而得出结论,谓“敦煌四词之写作时期,可能在张志和以前。” 此言余不敢赞同,从来文学形式,只有由简而繁。绝无由繁趋简。可以云鱼歌子乃渔父之繁化,不可云鱼歌子乃渔父之初体。然《教坊记》既已先有鱼歌子,而和凝、李珣诸家所作又仍称渔父,其句法又悉依张志和,更可知渔父与鱼歌子不能混同为一也。

船子和尚词既与张志和同,吕益柔石刻本何以不题作渔父而题作拨棹歌,此又一疑问也。吴曾能改斋漫录》云:“京师僧念梁州、八相太常引、三皈依、柳含烟等,号唐讃。而南方释子作渔父、拨棹子、渔家傲、千秋岁,唱道之辞” 。此文极为重要。其所谓京师者,乃指汴都,盖北宋时南北僧人所用佛曲之区别在此。唐讃者,谓自唐时相传之歌讃也。南方释子之唱道辞,想亦传自唐人,唯不用此名称耳。古书无句读标点,渔父、拨棹子为一为二,今未能定。或可读作“渔父拨棹子” ,乃以拨棹子曲调咏渔父生涯,而寓以禅理,犹敦煌词之“望月婆罗门” 、京师佛曲之“八相太常引” 、南宋人之“催雪无闷” ,皆以题目与曲名连写者也。若以渔父与拨棹子为二曲,则张志和所作为渔父,船子和尚所作为拨棹子。然此二家所作句法音节均同,似不可能为二曲,故余以为当读作“渔父拨棹子” 。自颜真卿、李德裕以下,以张志和词为渔父,谓其内容也。和凝、欧阳炯以下继承有作,遂误以渔父为曲调名。至宋人编录唐五代词,知渔父实非调名,遂改作渔歌子,此再误也。吕益柔称船子和尚所作为拨棹歌,必依据唐代以来相传之原题,拨棹歌当即拨棹子,其曲调名也。拨棹子亦盛唐时曲调,见《教坊记》,而其由来则更古于此,盖民间棹歌之流变也。唐人词题作拨棹子者,今未见。《尊前集》有尹鹗所作拨棹子词二首,每首皆二叠,下叠起句与上叠起句不同,已近似换头,二叠共六十字,句法与船子和尚词绝异,且用仄韵。尹鹗五代时人,《花间集》有其词,皆小令。此二词体式必非五代时所能有,恐为宋人伪托,不敢信也。唐人拨棹子令词虽无他作可参,然船子和尚词既称拨棹歌,而《能改斋漫录》又明言南方释子以渔父拨棹子为唱道之辞,则船子和尚此三十九首之为拨棹子,可无疑矣。其前三首形式上虽为七言绝句,然若破第三句为四三句法,仍可以拨棹子歌之,惟添一衬字而已。吕益柔总题之为拨棹歌,而不别出此三首,其意可知也。

船子和尚拨棹子三十九首全文,近代未见印本,余故附录于此,以广其传。明杨升庵《艺林伐山》载船子和尚四偈,皆七言绝句,其第三首为吕氏石刻本所无,亦不见于宋人书,不审何从得之,今姑以录入,共四十首。

附记

本刊第一辑发表了日本松浦友久教授的《关于“越调诗” 的二三问题》,使我们知道渔父词这种形式的诗,即七七三三七句法的诗,在唐代已流传到日本,并且为日本诗人所乐于采用。日本诗人称这一形式的诗为“越调诗” ,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新的资料。我怀疑这个名称不是日本诗人创造的,很可能是我国唐代诗人就称之为越调诗。诗以曲调为题者,有凉州、甘州、乐世之类。有时也加一个“词” 字,如甘州词、乐世词等,表示这是曲词。但没有加“诗” 字的。越调即无射商,不是曲名,而是宫调名,越调诗这个名词,表示它是诗,而用越调中的某一曲子来配合,可见这种最早形式的词,唐人还以为是诗。然而毕竟不是一般的不入乐的诗,于是要加一个宫调名以示区别,故称为越调诗。这个名词,肯定还在“长短句” 之前。这样命名的习惯,时间大概不久,后来出现了长短句这个名称,便不再有越调诗之类的命名了。而且《金奁集》载渔父词十五首,注明属黄钟宫,则在宋时,渔父已非越调歌曲,故亦不再见此名。以上是我对于“越调诗” 这个名词的推测,附记于此,待词学研究同志考索。

一九八一年五月记

(三)读李白词札记

李白词,《尊前集》收十二首,凡《连理枝》一首,《清平乐》五首,《菩萨蛮》三首,《清平调》三首。《花庵词选》收李白词七首,其《菩萨蛮》一首,《清平乐》令二首,《清平调》辞三首,皆与《尊前集》同,惟《忆秦娥》一首,未入《尊前集》。此外尚有《桂殿秋》二首,亦相传以为李白作,《全唐词》收录之。又有《秋风清》一首,《历代诗馀》收录之。故唐宋以来相传为李白所作之词,共十六首。

《连理枝》一首,惟见于《尊前集》,上下两叠,各三十五字,句法同。万氏《词律》仅收此词下叠,著为格律,注云:“此唐调也,宋词俱加后叠。” 此词之后,即录程垓所作“不恨残花亸” 一首,双叠,七十字。《历代诗馀》则收录其上叠,注云:“单调,三十五字,宋词俱加后叠。又名为《小桃红》。” 《全唐词》则分为二首。《词谱》亦分为二首,以为此调正格。余疑清初人所见《尊前集》,此词皆分为二首,然今本《尊前集》目录明言“李白十二首” ,必不容后人传钞时误分为二,此又不可晓也。

《连理枝》调名不见于《教坊记》、《唐会要》诸书,唐五代词人亦未有用此调者,不知万红友何所据而定其为唐调。至七十字双叠《连理枝》,先见于晏同叔《珠玉词》,其时代在程垓之前。按《宋史·乐志》云:“太宗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 其下列太宗所制诸曲调名,在“琵琶独弹曲破” 十五调中,有“蕤宾调连理枝” 一调,可知《连理枝》为宋太宗所制琵琶曲,非唐调也。《尊前集》于李白此词下注云:“黄钟宫” ,则宫调异矣。余以为《连理枝》实未尝有三十五字单片之唐曲,此词必宋初人所撰,谬托于李白。其词云:“望水晶帘外竹枝寒,守羊车未至。” 即此一语,亦可为伪撰之证,盖唐人作宫词,赋宫怨,皆不及“竹枝” ,李白在唐宫供奉所作诗,亦无用“竹枝” 者,唐宫无“竹枝” ,安得云“帘外竹枝寒” 乎?

《清平乐》五首,初见于《尊前集》。《花庵词选》载“禁庭春昼” 、“禁闱秋夜” 二首,即《尊前集》之第一首、第二首也。黄花庵自注云:“按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以后二首无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 据此可知唐人吕鹏所编《遏云集》已收李白《清平乐》四首,花庵选其二而遗其二。其所遗者,不知与《尊前集》所收同否。考欧阳炯《花间集叙》云:“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之应制《清平乐》调四首。” 是李白《清平乐》四首,唐人已有两家著录,且欧阳炯所言,明指曲子词,亦非《清平调》歌诗之误也。《尊前集》所载前四首,或即从《遏云集》得之。其第五首“画堂晨起” 云云,见于曾慥乐府雅词·拾遗》,不署作者姓名,盖北宋人作,讬名于李白,误入《尊前集》者。然花庵不容不见《尊前集》,何以不辨清平乐第五首之伪,此不可解。明人杨升庵《词品》亦言“黄玉林从吕鹏《遏云集》中止选二首,故补作二首录之。” 升庵所作词甚佳,然由此可知升庵亦未尝见《尊前集》,不知其中别有李白《清平乐》三首也。

《尊前集》所载李白《清平乐》第三、第四首,题材辞语,果与第一、二首不类。前者咏宫词,后者赋闺情,花庵所谓“无清逸气韵” 者,实乃遣辞琢句,不如前二首之华丽浓艳耳。题材既不同,辞语自异。然此二首亦犹有李白歌诗气韵,未可遽疑其非太白作。然黄花庵《宫怨》一首,王通叟《拟太白应制》一首,杨升庵补作二首,皆步趋太白前二首者,可知此四首中,宋以来皆特重其前二首也。

《清平乐》曲名见《教坊记》。《鉴戒录》引五代时陈裕诗:“阿家解舞清平乐。” 宋释仲殊和东坡词亦云:“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 可知《清平乐》乃舞曲名。温飞卿《清平乐》词云:“新岁清平思同辇。” 又敦煌写本发愿文残卷云:“伏愿威光转盛,神力吉昌;社稷有应瑞之祥,国境有清平之乐。” (北京图书馆藏河字二十一号卷子)由此可知“清平” 乃时清世平之意,非“清调” 、“平调” 之谓也。“乐” 乃快乐之乐,非音乐之乐也。万氏《词律》韵目以此调编在“三觉” 韵下,误矣。

《清平调辞》三首,亦应制之作。《松窗杂录》云:“开元中,李白供奉翰林,明皇与太真妃赏木芍药于沉香亭,诏白撰新乐词。白立进《清平调》三章。” 诸家注李白诗者,多引此文。王灼碧鸡漫志》谓“明皇宣白进《清平调》词,乃是令白于“清调” 、“平调” 中制词。” 余以为此《清平调》亦乐曲名,非宫调名,故此“清平” 二字当仍是时清世平之义。李白此三首,乃歌诗,载在其诗集中。后人编词选者,援《杨柳枝》、《浪淘沙》之例,并予收录,固亦无妨,然李白集中此类歌诗甚多,如《少年子》、《沐浴子》、《舍利弗》、《高勾骊》、《山鹧鸪》诸题,皆显为当时流行乐曲名,《清平调》辞既得为词,则其他诸作,遂无屏弃之理。著录唐词者,于此一情况,往往任意取舍,宗旨不定,使词之概念,不能明确。万氏《词律》更以声诗之平仄定为曲词之格律,刘禹锡之《纥那曲》,刘采春之《罗唝曲》、元结之《欸乃曲》与李白之《清平调》,并皆入谱定律,此则尤谬者已。

清平调辞三章,诸本次序均不同。《尊前集》以“云想” 为第一,“一枝” 第二,“名花” 第三。《乐府诗集》、《全唐诗》皆同。《花庵词选》则以“名花” 为第一,“一枝” 第二,“云想” 第三。旧本相传,或有此二式。

旧唐书·李白传》云:“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己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馀章。帝颇嘉之。” 按李白供奉翰林,撰乐府歌词,必非一时之事。今诗集中所载《清平调辞》三首外,尚有《宫中行乐词》八首,亦沉香亭应制之作。其他杂曲歌辞,或亦有奉诏所撰。后世人但知有《清平调》三首,遂疑《清平乐》四首非李白所作。亦有混《清平调》、《清平乐》为一者,如《花草粹编》收《清平乐》“禁闱秋夜” 一首,陈耀文跋云:“吕鹏《遏云集》载李词四首。按《松窗杂录》:白进《清平调》词三章。《脞说》以为《清平乐》曲,此岂鹏羼入者耶?” 又夏敬观《词调溯源》于《清平乐》下解云:“按《清平调》词即李白集中所载三绝句,唐时歌曲,大率如此。今传李白《清平乐》有四十六字,必后人所制,托之李白。” 此皆仅知李白有《清平调》三首,而不知别有《清平乐》四首,更不知《清平调》辞犹是声诗,而《清平乐》则确然为盛唐曲子词,《花间集序》已为之明证矣。

《尊前集》载李白《菩萨蛮》三首。其第一首“游人尽道江南好” ,乃韦庄词,见《花间集》,第三首“举头忽见衡阳雁” 乃陈达叟词,见《花草杂编》,皆可确定其为误入。惟第二首“平林漠漠烟如织” ,《花庵词选》录于卷首,其次录《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一首,注云:“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 后人多祖述此言,几成定论,然亦甚可疑也。按唐宋以来著录此词者,始见于释文莹撰《湘山野录》。文莹先录全词正文,后云:“此词不知何人写于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风集》于曾子宣内翰家,乃知太白所作。” 据此则此词最初见于《古风集》,题李白撰,有好事者书于沧水驿楼。魏泰爱而傅之,遂著于世。然《古风集》为何等书,向来未有称说。南宋时,魏庆之作《诗人玉屑》,则云:“鼎州怆水驿有《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 云云,曾子宣家有太白集,此词乃太白作也。见《古今诗话》。” 据此则《古今诗话》作者以《古风集》为李白诗集,此词载在集中。然李白诗集但有称《草堂集》者,未闻有称《古风集》者;李白虽有“古风” 诗一卷,皆五言古诗,未必与曲子词合为卷帙。窃疑此所谓《古风集》者,亦北宋时人所编长短句选集,以此词托名于李白耳。

杨元素《本事曲》亦载此词,并云:“近传一阕,云李白制,即今《菩萨蛮》,其词非李白不能及。” 杨元素与文莹同时,皆元丰元祐间人,可知此词在当时始流传人口。杨云“即今《菩萨蛮》” ,又可知此词原不标明腔调,以句法音节审之,知其为《菩萨蛮》耳。杨又谓“云李白制,其词非李白不能及。” 又可知当时固未尝肯定其为李白所作,惟以此词语气高雅,非才如李白者不能作,因归之于李白也。如是则以此词为李白所作,当时即有疑问,后世选家录此为李白词者,皆杨元素之流耳。

苏鹗撰《杜阳杂编》谓《菩萨蛮》乃唐宣宗时倡优所制新曲。明胡应麟即据此说,谓“太白之世,尚未有斯题,何得预制其曲耶?” 后人否定此词为李白所作,亦多引此为证。然《菩萨蛮》乃唐玄宗时教坊新曲,其名早见于《教坊记》,实与李白同时,不得谓李白之时尚无此曲也。宣宗酷好此曲,既自撰之,又令文士竞为之,温飞卿所作特多,今犹存二十首。此乃《菩萨蛮》曲盛行之时,非始创之时也。李白之时,既已有《菩萨蛮》曲,则李白即有撰词之可能,《杜阳杂编》所载,不足为此词非李白作之明证。余所致疑者,此词来历不明,唐五代人既无称引,《尊前集》又未收录,则其伪托李白,亦已甚晚矣。

《菩萨蛮》以后,又有《忆秦娥》一首,亦相传为李白所作。此曲名亦不见于《教坊记》、《唐会要》诸书。唐五代词人唯冯延巳《阳春集》中有一首,句法较简,与所传李白词不同。李之仪有《〈忆秦娥〉用太白韵》一首,苏东坡有《忆秦娥》一首,句法同。李与苏皆宋神宗时人,可知此李太白《忆秦娥》词,在宋神宗时始传于世。然同时毛滂作一首,则犹用冯延巳所作一首之格律。可知李白《忆秦娥》之格律,乃冯延巳《忆秦娥》之发展,此词必不能作于冯延巳之前也。

著录此词者,始于《邵氏闻见后录》。邵氏云:“‘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云云,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 邵氏此书自序于绍兴二十七年,已入南宋矣。其后《草堂诗馀》始收此词。《花庵词选》始合《菩萨蛮》一首冠于全书,许为“百代词曲之祖” 。由此踪迹,可知此词出现于神宗之时,至南宋初而确定为李白所作。唐五代词,入宋以后,已不复应歌。宋人筵席所歌,皆时行新曲。河南邵博在咸阳宝钗楼上所闻,必时人所撰怀古歌词,托名于李白,其时间与李之仪、苏轼作此词时,正亦相近。而前乎此,未闻有此词也。否则,《尊前集》必不遗此。

《桂殿秋》三首,亦非李白所作。《许彦周诗话》云:“李卫公作《步虚词》云:仙家女侍董双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官去,万户千门空月明。河汉女主能鍊颜,云輧往往到人间,九霄有路去无迹,袅袅天风吹佩环。呜呼,人杰也哉。” 李卫公即李德裕。此词本是二首七言绝句声诗,后人改首句为三字二句,遂成曲子词。(《许彦周诗话》俗本已删去第一首第一句“家” 字,第二首第一句“能” 字,并改“主” 作“玉” 。此处所引从何文焕校刻古本。)吴曾《能改斋漫录》始载此妄改本,并云:“李太白词也。有得于石刻,而无其腔。刘无言自倚其声歌之,音极清雅。《东皋杂录》又以为范德孺谪均州,偶游武当山石室极深处,有题此曲于崖上,未知孰是。”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亦云:“《桂花曲》‘仙女侍董双成’云云,此曲《许彦周诗话》谓是李卫公作,《湘江诗话》谓是均州武当山石壁上刻之,云神仙所作,未详孰是。” 可知在许彦周以后,《步虚词》已题《作桂花曲》,且以为神仙所作。或者以李白有仙气,又归之于李白。吴胡二家书均成于绍兴末年,于诸说均未能定其孰是,可知当时犹未肯定其为李白词也。

《桂殿秋》曲名亦不见于唐人书。唐五代词人亦未有为此曲撰词者。向子諲酒边词》中始见此曲,句法亦同,可知此曲始行于宋徽宗时。宣和时盛行道曲,或者有人取李德裕《步虚词》填腔入乐,改名曰《桂殿秋》。向子諲作此词时,正此曲初行时也。其后又误“桂殿” 为“汉殿” ,嫁名于李白。大约北宋中叶以后,李白忽有词人之誉,故当时流传之新词,一一归之于李白矣。《桂殿秋》依托最后,时人不甚信从,故《花庵词选》、《草堂诗馀》均屏而不录。明陈耀文辑《花草粹编》仍题此词为李卫公《步虚词》,惟误以二首合为双叠之一首。《全唐词》始确定此二首为李白作,然《历代诗馀》则以第一首为李德裕《步虚词》,第二首为李白《桂殿秋》,此大谬也。

称此词为《桂花曲》者,惟见于《苕溪渔隐丛话》。按,《桂花曲》乃白居易所作歌诗,载在本集,与此词无涉也。

“秋风清,秋月明” 一首,见李白诗集,题为“三五七言” ,验其句法韵度,确是曲子词,惟无调名耳。《历代诗馀》收此词,题作《秋风清》,援白居易《花非花》之例也。

自来治词史者,多以温飞卿、韦庄为词之祖祢,温、韦以前,有声诗而无曲子词,故于李白诸词,皆持此说,斥其为伪,自敦煌写本《云谣集》出,而此说不攻自破,盖诸家所藏《云谣集》词,有盛唐时写本,如伦敦所藏斯字第四三三二号卷子,书《别仙子》、《菩萨蛮》各一首,其纸背书“壬午年龙兴寺僧学便物字据” ,此“壬午年” ,近人考定为天宝元年。然则盛唐时已有曲子词,此可为明证矣。李白诸词之为伪托,决不能以当时无曲子词为论据,余故一一别为考校,申其说如上。余之结论则为:《清平调辞》三首,《秋风清》一首,李白歌诗也,今列于词。《清平乐》四首,李白词也。《连理枝》二首,《菩萨蛮》、《忆秦娥》各一首,北宋人所撰,依托李白者也。《桂殿秋》二首,乃李德裕所撰《步虚词》,误属李白者也。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日改订旧稿

(四)读韩偓词札记一

韩偓集未尝见善本。《唐书·艺文志》载《韩偓诗一卷》,又《香奁集一卷》。晁氏《郡斋读书志》著录《韩偓诗二卷》,又《香奁集》不著卷数。《直斋书录》有《香奁集》二卷、入内廷后诗集一卷、别集三卷。《四库总目》著录《韩内翰别集—卷》,其书中注云:“入内廷后诗” ,而集中所载,又不尽在内廷所作。《全唐诗》小传云:“偓有《翰林集》一卷、《香奁集》三卷,今后编为四卷。” 然所录韩倔诗,其第一至三卷为《翰林集》中诗,其第四卷方为《香奁集》,疑小传有误,当云《翰林集》三卷、《香奁集》一卷也。《翰林集》中诗,其第—及第二卷为天复元年以后作,编年次第井然。其第三卷则有乾宁二年至开平三年之诗,亦有不纪年而可知其为龙纪及第后所作者,此卷岂即四库著录之《内翰别集》一卷本耶?汲古阁刻本《韩偓集》,余未得见。然震钧作《香奁集发微》即用汲古阁本,因知其为《翰林集》三卷、《香奁集》一卷。其《香奁集》以《黄蜀葵赋》、《红芭蕉赋》为殿。吴汝纶评注本《韩翰林集》三卷、《香奁集》三卷,复有《补遗》一卷,所录乃奏疏三篇、手简十一帖,非补诗之遗也。吴氏未言所据版本,疑即用汲古阁本,而依《全唐诗》增益改编之。又涵芬楼影印之旧钞本《玉山樵人集、附香奁集》,均不分卷。诗皆按五七言体分类编录,此本亦不知所从出。今以《全唐诗》本、涵芬楼本、吴汝纶评注本、震氏《发微》本相校,均有异同,竟不能定其孰为近古,诚憾事也。

韩偓词惟《尊前集》载《浣溪沙》二首,《绝妙词选》同。《全唐词》载三首,《浣溪沙》二首外,增《生查子》(侍女动妆奁)一首。王国维辑《香奁词》,共十三首,盖取《香奁集》中歌诗十首增益之。林大椿辑《唐五代词》,录韩偓词五首,而以其馀篇附录于校记中,盖未敢径以为词也。由此观之,则韩偓之词,未可谓已有定本。

《香奁集》虽属歌诗,然其中有音节格调宛然曲子词者,且集中诸诗,造意抒情,已多用词家手法。偓自序云:“自庚辰辛已之际,迄辛丑、庚子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其间以绮丽得意,亦数百篇,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乐工配入声律,粉墙椒壁,斜行小字,窃咏者不可胜记。” 其诗既有为乐工配入音律,付之歌咏者,当亦有依倚曲拍,撰为新词者,盖唐人歌诗与曲子词之界限,即在于此。后人辑录唐词,即以其题目是否曲调名为取舍,如《尊前集》所收《三台》,乃六言绝句,《杨柳枝》乃七言绝句,《纥那曲》则五言绝句也。若作者当时实依曲调制词,而编集时但用诗题者,传至后世,遂启争论,孰者当入词,孰者不当入词,此固缘事而殊,难于画一者矣、《香奁集》诸诗则非但有格调近词者,且其风貌亦多类乎词,故其为词为诗,尤不易论定。近人震钧作《香奁集发微》,有言云:“《香奁集》命意,去词近,去诗却远。然三百篇之西方美人、静女其姝,何一非此物此志也。” 此言极是。盖震氏已觉察韩偓之诗,风格已近乎词。然去词虽近,未必皆可谓之为词也。

《浣溪沙》二首,见于《尊前集》,又《花庵绝妙词选》。汲古阁刻本《香奁集》亦有,调名下注云:“曲子” ,而涵芬楼影印旧钞本则无。此二首当为韩偓所作,无可疑。然不当在《香奁集》中,盖晋所辑入者,非旧本原有也。王国维辑本,依《花庵词选》及《全唐诗》录入,林大椿辑本依《尊前集》,其第一首“深院下关春寂寂” 不作“不关” ,殆是误字。第二首“骨香腰细见沈檀” ,诸本均作“更沈檀” ,不知林氏何所据而作“见” 。

《三忆》三首,涵芬楼本《香奁集》编入长短句类中,王国维辑本收入之。王跋云:“《忆眠时》,本沈隐侯创调,隋炀帝继之,升庵视为词祖,唯致光词少二句耳。” 林大椿辑本不收此作,而附见于校记中。按涵芬楼本虽不知所从出,然其中有长短句一类,此必宋初旧本,或是致光原编,亦有可能。盖长短句即词之前身,北宋初词名未立,即以长短句称曲子词,至南宋,则径以长短句为词之别名矣。此书如为南宋人所编,必用不长短句为歌词类目。《香奁集》中长短句一类所收凡六篇,其中《厌落花》一首,显为七言歌行,绝非词体。其馀《三忆》、《玉合》、《金陵》共五首,皆似曲子词,故王国维悉予辑录,且谓“《玉合》、《金陵》皆致光创调,而《金陵》尤纯乎词格。” 林大椿虽以王氏之说为可从,然而终不录入,亦附见于校记中,盖林氏辑录标准,务求其用曲调名为题目者耳。然王氏不以《三忆》为题,而题其第—首曰《忆眠时》,题其第二首曰《其二》,题其第三曰《其三》,此则甚不适当。盖第二首乃“忆行时” ,第三首乃“忆去时” ,岂可谓为《忆眠时》之第二、三首乎?且唐词中并无“忆眠时” —调,王氏乃欲以此为调名,使此三首得列于词集,谬矣。《玉合》、《金陵》仍是歌诗题目,王氏谓为致光创调,亦有语病。余以为此三首皆无曲调可配,又皆非创调,即使风格近似曲子词,犹不得目之为词也。

王、林二家辑本,均有《生查子》二首。此二首均见于汲古阁本《香奁集》,第一首题作《懒卸头》,第二首题作《五更》,《全唐诗》韩偓诗卷四同。惟涵芬楼本只有《五更》一首,编入五言古诗。第一首则无有。然《全唐诗》于《懒卸头》题下注云:“一作生查子” ,而《全唐词》中所收生查子—首,亦即此篇,盖两存之。林大椿校记谓《生查子》二首“均见《全唐词》” ,误也,其第二首实未尝入词。考《懒卸头》之题作《生查子》,今所见实始于《花草粹编》,《全唐诗》注所谓“一作” ,或即指《花草粹编》而言。至《五更》之题为《生查子》,则不见于故籍,此殆作俑于王国维,而林大椿从之。

《生查子》本为五言八句仄韵诗,然其声调却与五言诗不类。苏东坡有“三度别君来” —首,原题作《送苏伯固效韦苏州》,编在诗集中,然《东坡乐府》中亦收此作,题为《生查子送苏伯固》。后人以韩偓二诗为《生查子》词,即用此例。韦苏州者,中唐诗人韦应物也。东坡所效,当是其诗格,非效其类似《生查子》之声调也。然《生查子》曲名,已早见于《教坊记》,实为开元、天宝旧曲。《花间集》有张泌《生查子》一首,上片句法为三三五五五,下片句法为五言四名,用仄韵,又有牛希济《生查子》一首,其句法为上片五言四句,下片三三五五五。仄韵。又有孙光宪《生查子》三首,其第一、第三首句法与牛希济所作同,第二首则上片作五言四句,下片作七五五五。此式实即牛作形式,盖其七言一句,乃三言二句加一衬字耳。至魏承班作《生查子》二首,其句法始为上下片皆五言四句,亦仄韵。可见唐五代时,《生查子》句格未定,以韩偓此二诗移作生查子词,必宋人作意。《花草粹编》亦必有旧本依据。清定《词谱》谓《生查子》是韩偓创调,甚谬。

王国维辑本又收《木兰花》—首。此篇原为七言古诗,题作《意绪》,汲古阁本、全唐诗本、涵芬楼本并同。王国维跋语云:“木兰花本系七古,然飞卿诗中之《春晓曲》,《草堂诗馀》已改为木兰花,固非自我作古也。” 此援温飞卿词为例,亦无可非难。然《草堂诗馀》收温飞卿《春晓曲》,题作《玉楼春》,而非《木兰花》。唐五代时,《木兰花》与《玉楼春》体调均不同,观《花间集》所录诸作可知。至宋人始以《玉楼春》《木兰花》混而为一。韩偓此诗,即欲移植于词苑,亦宜题作《玉楼春》。

汲古阁本《香奁集》有六言三首,涵芬楼本编入六言律诗类。王国维改题作《谪仙怨三首》,其跋语云:“‘春台处子’三首,比《三台》多二韵,比冯正中《寿山曲》少一韵。考《全唐诗》、《历代诗馀》、《天籁轩词谱》,唐人刘长卿、窦弘馀等皆填此调,名《谪仙怨》,今从之。” 按刘长卿作《谪仙怨》,原是六言诗。窦弘馀、康骈均作《广谪仙怨》,句法、字数,并与刘作同。窦弘馀有诗序,详述此曲缘起,略谓“玄宗幸蜀时,思张九龄,吹箫成曲。有司录之成谱,请题曲名,上遂名之曰《谪仙怨》。其音悲切,诸曲莫比。大历中,江南人盛为此曲。” 韩偓此三首之句法、字数,与刘、窦、康三家所作悉合。去大历虽已百馀年,或江南犹传此曲,故韩偓亦效为之。刘、窦、康三家所作,均已辑入《全唐词》,则韩偓此作,自亦不妨援例采录。

辑录韩偓词,以《全唐词》最为谨严。所取仅三首:“《生查子》一首,见《花草粹编》,《浣溪沙》二首,见《尊前集》,皆昔人已定其为词者。王国维则但以合于词之体格者为标准,虽《玉合》、《金陵》二首,无渊源可溯,无曲调可配,亦皆辑入。执此为例,则唐人歌诗之可目之为词者甚多,且将增出无数新曲名,既不出于教坊旧曲,亦未尝行于民间,是乌乎可?至林大椿辑本,其取舍漫无规律,如以旧本原有调名者为准,则《生查子》第二首及《木兰花》均不当收入;如以合于词体者为准,则《谪仙怨》又何以不录?以此见其进退失据也。余以为必欲辑韩偓词,当用二例:一、宋元旧本已定其为词者,《浣溪沙》二首,《生查子》第一首是也。二、句法格调符合当时曲调者,《生查子》第二首、《玉楼春》—首、《谪仙怨》三首是也。韩偓词当以此八首为定本。

震钧《香奁集发微》所据者汲古阁本,故《浣溪沙》二首亦在焉。其他六首,并有笺释。今既以此八首为词,则震氏之笺释。亦可谓之词话。今取震氏笺释商榷之,以申鄙见。

震氏以为《香奁集》诸作者皆韩偓忠君爱国之忱,托于绮语,故各加笺释,以发明其微旨,甚且比偓为唐之屈灵均,以《香奁集》为唐之《离骚》、《九歌》,其推崇之,亦可谓至矣。其自序曰:“致尧[1]官翰林承旨,见怒于朱温,被忌于柳灿,斥逐海峤,使天子有失股肱之痛,唐季名臣,未有或之先者。似此大节彪炳,即使其小作艳语,如广平之赋梅花,亦何贬于致尧。乃夷考其辞,无一非忠君爱国之忱,缠恨于无穷者。然则灵均《九歌》所云‘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信为名教罪人乎?《香奁》之作,亦犹是也。然自唐末至今,近千岁矣,绝无一人表而出之,徒使耿耿孤忠,不白于天下,世之阅者,遂与《疑雨集》等量齐观,可异哉。” 按震氏以此志释《香奁集》,又深知集中诸作于词为近,宜其论韩偓词,与茗柯之论温飞卿、冯延巳词同—手眼。

《浣溪沙》二首,震氏笺云:“二词前一阕是怨,后一阕是矜。怨者,《离骚》所谓‘心忆君兮君不知’,矜者,《离骚》所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也。词较诗意尤明显,以词之体,本应如是耳。” 按此词第一首是晚妆,第二首是晓起。曰残醉,曰宿醉,层次分明。味其意旨,确是一时所作。怨矜之解,大致不远。然谓词较诗意尤明显,又谓词体本应如是,此则不然。窃谓以风雅比兴之义索之于词,往往较诗更为隐约。盖词体本不应如是,《花间集》诸词,韦庄以外,皆无比兴,而韦庄之词,托讽尤晦于诗,从可知矣。至于韩偓所作,本是长短句之诗,当时拈毫吟咏之际,并不自以为与诗别流之词也。

《生查子》第一首,笺云:“一腔热血,寂寞无聊,惟以眼泪洗面而已。” 按震氏此笺,犹嫌空泛。此作原题为《懒卸头》,甚可注意。盖作者已指出全篇紧要语在“懒卸凤皇叔,羞入鸳鸯被” 二句。何以“懒卸” ?何以“羞入” ?则由于时见残灯落穗耳。味其情绪,殆作于初入闽依王审知时。偓有《闺情》七言律诗一首,起句云:“轻风滴砾动帘钩,宿醒酒初懒卸头。” [2]此诗题下自注云:“癸酉年在南安作。” 二诗同用“懒卸头” ,可知其实一时所作。癸酉为梁乾化三年。乾化二年六月,朱友珪杀朱全忠而自立。三年二月,朱友贞杀朱友珪而自立。时韩偓在闽南之南安也。

《生查子》第二首,震笺云:“谪居后追思初被谪时也。” 按此笺亦未透沏。此作原题《五更》,正当空楼雁唳,远屏灯灭之时,又比之为断送花时之残春,故不禁其拥被愁绝也。词旨分明,哀唐室之将亡也,史称天复三年二月癸未,帝以朱全忠意,不得已贬偓,出为濮州司马。帝密与偓泣别。偓曰:“是人非复前来之比,臣得远贬及死,乃幸耳,不忍见篡弑之辱。” 此作意境甚合,岂即是年辞陛出关以后所作乎?

《玉楼春》一首,原题《意绪》。震氏笺云:“诗语艳绝,而题以意绪二字,不类也。而诗眼全在一愿字,则不类而类矣。” 按此笺颇有妙悟,启予不浅。全篇主旨,实在首句及末句。试合而读之:“绝代佳人何寂寞,愿倚郎肩永相著。” 意止于此矣。“梨花” 二句,谓不得其时也。“东风” 二句,谓有阻逆也。“脸粉” 二句,则“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之意也。此首当是入翰林前所作。意者乾宁二年为权要所排挤,自刑部员外郎出佐河中幕府时乎?

《谪仙怨》三首,其一首笺云:“此初去国也。追忆旧恩而言,有沅茝澧兰之慨。” 第二首笺云:“此居贬所也。‘红袖不乾谁会’,即‘自吟自泪无人会’也。“揉损联娟淡眉’,即‘谁适为容意。” 第三首笺云:“此忆京师也。‘此间’,自谓也;‘那里’,指长安也。‘西楼’,唐翰林在禁中西偏。‘朝日’,比君恩;‘桃源洞口’,指昔日赐宴之处,如曲江等处,玉辇常经之所也。” 按此诸解亦大致可从,惟‘桃源洞口’二句,恐所拟不论。考致光于天复三年二日被贬出关,转徙不常,然踪迹多在湘沅。至次年八月,朱全忠弑帝于椒殿。此词必作于此一时期。桃源正在湘中,自是当地故实,盖深悯帝之为朱全忠劫持,避秦无地,故有此语。夫曰“来否” ,可知其必非“那里” 之事也。

余以为此三章必致光有意拟《谪仙怨》而作,非偶合也。然又不欲明著其意绪,但以《六言三首》为题,遂以艳词瞒过天下后世读者。王国维泛槎寻源,揭著其本题,发覆抉隐,可谓快事。惜震氏未尝经意及此,然由此亦可为震笺之佐证,《发微》之作,固未必纯以意逆也。

旧五代史·和凝传》注引《宋朝类苑》云:“和凝有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偓。今世传韩偓《香奁集》,乃凝所作也。凝生平著述,分为演纶、游艺、孝悌、疑狱、香奁、籯金六集,自为《游艺集》序云:“予有《香奁》、《籯金》二集,不行于世。凝在政府,避议论,讳其名,又欲后人知,故于《游艺集序》实之,此凝之意也。” 按《类苑》此说,使《香奁集》之作者,成为疑问,后人辄为所惑。然本传称凝“平生为文章,于短歌艳曲,尤好声誉。有集百卷,自篆于版,模印数百帙,分惠于人焉。” 据此则凝之著作,尝有手写本镂版传世,短歌艳曲,尤为凝所自喜,亦未尝不传。《花间集》中,犹有其词二十阕,当是其《香奁集》中诸作也。今观其词,与韩偓所作,风格甚远,而偓《香奁集》中诸作,与其本集中诗,虽雅艳不同,而风格则一致,必非和凝之作也。大约和凝之《香奁集》亡失后,世人遂以韩偓之《香奁集》为和所假名。考和凝卒于后周显德二年秋(公元九五五),年五十八。《花间集序》作于后蜀广政三年(940),可知《花间集》编成时,和凝尚生存,集中所收和凝词,皆四十三岁以前之作。凝生平多为艳曲,有“曲子相公” 之称,晚年亦必富有篇什,岂能不行于世耶?其集百卷,未必一时开版,《游艺集》或先刻,其序言之意,谓有《香奁》、《籯金》二集尚未刊行耳。韩偓《香奁集序》谓其诗皆作于“自庚辰辛巳之间,迄己亥庚子之间” ,此时和凝尚未诞生,若其晚年欲以此集假名于韩偓,而又于《游艺集》序文透露之,使人知为己作,然则又何以解此写作年代乎?至于韩偓此作序,亦为掩人耳目之计,自庚辰至庚子,凡二十年,乃韩偓十七岁至三十七岁时,其时尚未及第入仕。然集中有注明作诗甲子者,如《深院》注云:“辛未年在南安作。” 《闺情》注云:“癸酉年在南安作” 。《袅娜》注云:“丁卯年作。” 此皆晚年岁月,与序中所述不合,故震氏云:“序中所书甲子,大都迷谬其词,未可信也。” 夫艳情诗者,多数为文人意淫之作,何必深讳其写作年代。韩偓则始而说明其写作年代于序文,继又微示其实际写作年代于题下自注,即此一端,可知此一卷诗,非真为赋艳而作矣。

然从来读者,于《香奁集》诸诗,多以淫词目之。方虚谷谓“《香奁》之作,词工格卑,岂非世情已不可救,姑流连荒亡,以纾其忧乎?” 又云:“诲淫之言,不以为耻,非唐之衰而然乎?胡震亨谓其“冶游诸篇,艳夺温李、下自是少年时笔。” 沈德潜亦云:“偓少年喜为香奁诗,后一归节义,得风雅之正焉。” 此二人皆鄙薄《香奁集》,故诿之为少年时作品,于诗题下自注年代,熟视无睹也。吴汝纶评注韩集,于《香奁》诸作,皆无所点发。其子闿生撰跋,仍云:“夫志节皦皦如韩致尧,即《香奁》何足为累,此固不必为讳。” 凡此种种,皆于《香奁集》无好评,但作恕辞而已。夫温飞卿撰词以千君相,而有许之为温柔敦厚者;韩致光托忠愤于丽语,乃莫有知其比兴者,可知读古人诗词,亦不易也。震在廷作《发微》,实为冬郎后世知己[3],余又从而补证之,以张其说,今后读者,当刮目视之。

一九六四年九月稿,一九七九年三月修改。

(五)读温飞卿词札记一

唐词不始于温飞卿,然至飞卿而词始为文人之文学。飞卿以前,文人为乐曲撰歌辞,多是声诗,或曰歌诗,即有依声为长短句者,如李白之《清平乐》、杜牧之《八六子》、刘禹锡之《潇湘神》、白居易之《忆江南》之类,殆皆视为偶尔从俗,无关风雅,故不编入诗集。李白集中有《清平调》词三章,而无《清平乐》四章,其取舍可知矣。飞卿少时与公卿家无赖子弟游宴狎邪,“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 ,当时饮席所歌,多是其词。又值宣宗爱唱《菩萨蛮》词,飞卿为丞相令狐绹捉刀,撰歌词进呈。文人撰词,身价斯重。《金荃》一卷,实为有唐词集之始,亦词为士大夫文学形式之始。

苕溪渔隐谓“飞卿工于造语,极为绮靡” ,黄花庵亦云“飞卿词极流丽” 。然飞卿绮语实自李长吉得来。唐诗自陈子昂韩愈已日趋平淡质直,长吉以幽峭昳丽振之,使天下耳目一新。李义山、温飞卿承流而起,遂下开“西昆” 一派。飞卿复以此道施于曲子词,风气所被,西蜀南唐并衍馀绪,遂开“花间” 、“阳春” 一派。

向使世无温飞卿,则唐词犹为民间俚曲,不入文人之手。世无李长吉,则李义山未必能为《无题》、《锦瑟》之篇,温飞卿亦未必能为《金荃》、《握兰》之句,唐词面目必不有《云谣》、《花间》之缛丽。试取《云谣集》以外之敦煌词观之,此中消息可以体会。故温飞卿于唐五代词实关系一代风会,而其运词琢句之风格,又李长吉有以启发之也。王国维云:“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 此言甚可寻味,盖唐词之兴起,其轨迹与梁、陈宫体诗固宛然一致也。

飞卿生平事迹,两《唐书》本传均甚简略,其仕履尤有牴牾。《花间集》称温助教,史传皆不言其尝为国子助教。近有夏臞禅先生撰 《温飞卿系年》,钩稽群书所载,排比推论,约略可见其踪迹。然于飞卿生卒年月,犹以史籍无证,未能确定。其以元和七年(812)为飞卿生年者,仅据开成五年《书怀百韵》及《感旧陈情献淮南李仆射》 二诗中语,推定其为飞卿年三十左右所作,因而上溯三十年,折中于元和七年。又系年止于咸通十一年(870),飞卿五十九岁,则因飞卿有《赠蜀将》诗,自注云:“蛮入成都,频著功劳。” 又据顾学颉君考云:“蛮人扰川,前此二三十年已然,而攻成都则在本年。此诗不必即作于本年,盖蜀将著功,未必即回长安而相晤也。” 夏君因云:“飞卿诗可考年代者,此为最后,足证其此年尚健在。” 按:南诏入寇西川,两《唐书》所载,仅大和三年(829)侵入成都,掠子女、工技数万人引去。以后则咸通三年,南诏蛮陷巂州,去成都尚数百里。至咸通十一年,南诏坦绰酋龙督众五万,进攻成都,次于眉州。西川节度使颜庆复、大将宋威等破之,酋龙乃率师退归。此役也,南诏军亦未入成都。惟《南诏野史》载“咸通三年,世隆(即酋龙)亲寇蜀,取万寿寺石佛归。” 又云:“咸通十年,隆遣使杨酋庆等入朝,谢释董成之囚,归成都俘三千人。” 据此可知咸通三年,南诏军曾侵入成都,万寿寺正在成都,所谓“归成都俘” 者,咸通三年所掠去之成都人民也。此事唐史失记,飞卿诗注明言“蛮入成都” ,乃以咸通十一年末入成都之史事证此诗著作年代,又以证飞卿“此年尚健在” ,皆未审也。温飞卿墓志宋时已出土,《宝刻丛编》卷八著录云:“唐国子助教温庭筠墓志,弟庭皓撰,咸通七年。” 据此可知飞卿卒于咸通七年(866),终于国子助教,此不得谓之“史籍无证” 也。惟《全唐文》有咸通七年十月六日温庭筠《榜进士邵谒诗榜》一文,则其卒必在十月六日以后。惜墓志全文不传,不能详其年寿略历,生平遂无可考。

欧阳炯《花间集叙》称“近代温飞卿复有《金荃集》” ,则此乃飞卿词集名也。然《新唐书·艺文志》著录飞卿著作有“《诗集》五卷、《握兰集》三卷、《金荃集》十卷” 。《通志·艺文略》同。观此则《握兰》、《金荃》在诗集之外,似是词集名矣,然《文献通考·诗集类》仅著录飞卿《金荃集》七卷,别集一卷,而不复有《诗集》,《郡斋读书顾》同。观此则《金荃》似又为诗集名。清顾嗣立跋九卷本《温飞卿诗集笺注》云:“今所见宋刻只《金荃集》七卷,别集一卷,《金荃词》一卷。” 观此则《金荃》又为诗词集之总名矣。顾氏笺注即依宋本卷帙次序,先为诗集七卷,次为别集一卷,删去《金荃词》—卷,而附以从《文苑英华》等书中搜辑之佚诗,为集外诗一卷,合计仍为九卷。志氏所见之宋本,或即《文献通考》著录之本,然《文献通考》未言其后更有《金荃词》一卷也。此宋本《金荃词》今已无闻。前乎顾氏,未见藏书家著录,后乎顾氏,亦无可踪迹,顾氏又无一语及之。以极有关系于词学之古籍,岂从来藏书家、诗人、词客皆熟视无睹,不一考校其内容乎?此可疑也。《握兰集》虽载于《宋史·艺文志》,然未有宋人记述,其内容犹不能详。自来言温飞卿词者,辄以《握兰》、《金荃》并举,恐亦以误传误耳。

郑文焯撰《温飞卿词集考》,略谓“《金荃集》固合诗词而言,词即附于诗末。《花间集》所收飞卿词六十六首,或即出于原集之末卷,学者得此,无俟他求” 。又谓“《齐东野语》云:毛熙震集止二十馀调,《十国春秋》称欧阳炯有小词二十七章,今证之《花间》,其数正合。则飞卿词既他无所见,虽谓此六十六首美尽于斯可也” 。按郑氏此二说皆有可商。唐时尚无版刻文籍,著作多是卷子写本。词附于诗末,此是宋时刻书格式。且在唐时,词犹称“长短句” ,为诗歌之一体,可以编入诗集,如韩偓《香奁集》之例。否则必别自成卷,不得云附于诗末也。《云谣集杂曲子》不过三十首,写本已分为数纸,又安知其是否附于某集之后耶?顾嗣立所见宋本《金荃词》一卷,若附于诗集之后,则此书必南宋时刻,已经宋人改编矣。温飞卿词在唐时但有《金荃集》,欧阳炯文可证也,余以为飞卿有诗集五卷,曲子词《金荃集》一卷或二卷。北宋人合诗集于《金荃》,遂有七卷本之《金荃集》。南宋时书坊以曲子词别出单行,为《金荃词》一卷。又分诗集五卷为七卷,加别集一卷,是即顾嗣立所见之九卷本也。至于《金荃集》著录有作十卷者,若非“一” 宇之误,必“七” 字之误也。《齐东野语》乃南宋末年之书,《十国春秋》乃清人著作,所言毛熙震、欧阳炯词,皆据《花间集》所载书之,岂可据以证毛、欧二家词已尽于此数耶?

王国维辑《金荃词》一卷,共七十首。除《花间集》所载六十六首外,从《尊前集》补得一首,从《草堂诗馀》补得一首,从诗集补二首。《尊前集》收飞卿《菩萨蛮》五首,其四首已见于《花间集》,惟“玉纤弹处真珠落” 一首为诸本所无。此词鄙俗,不类飞卿笔,可疑也。《草堂诗馀》一首,即诗集中之《春晓曲》,原是仄韵七律,宋人以《木兰花》调歌之,遂混入诗馀。所谓从诗集补得之二首,即《云溪友议》所载《新添声杨柳枝》。此二首作风人体,与《花间集》所载《杨柳枝》八首不同。旧本飞卿诗集原未收录,《花间集》所载八首亦原不入诗集。而王氏注云:“以下二阕,集中作《新添声杨柳枝》。” 此盖谓顾嗣立所辑飞卿集外诗一卷,实非宋时之集本也。此四首,余以为决不在《金荃集》中,不当辑入。今日所可见之温飞卿词,尽于《花间集》所收六十六首矣。

杨升庵《词林万选》首录温飞卿《蕃女怨》二首,注云:“向逸名氏。” 此二词皆在《花间集》中,既非佚词,亦未逸名氏,不知升庵何以作此语。岂当时《花间集》未流传于世,故作此狡狯,矜为独得之秘耶?

观林诗话》有《双荷叶》一条云:“荷叶髻,见温飞卿词:裙拖安石榴,髻亸偏荷叶。” 今所存温飞卿词中无此二句,疑作者误录他人之词,或别有飞卿佚词,不可知矣。

王国维跋其辑本云:“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有一百四十七阕本。然中尚有韦庄、张泌、欧阳炯之词混见在内,除四人词外,尚得八十三阕。然此八十三阕尽属飞卿否,尚待校勘。” 按丁氏所藏乃《金奁集》,非《金荃集》,不可混而为一。《金奁集》虽题云温飞卿撰,然其中有韦庄词四十七首,张泌词一首,欧阳炯词十六首,又失名和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全书共一百四十二首,故温飞卿词实祇六十六首,皆见于《花间集》者,无待校勘,此王氏之误也。

唐五代人为词,初无比兴之义,大多赋叙闺情而已。读词者亦不求其言外之意,但当歌对酒,陶情风月而已。欧阳炯叙其编《花间集》之目的云:“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此即当时人所知词之作用也。宋人论温飞卿词,如苕溪渔隐仅称其“工于造语,极为绮靡” ,黄花庵亦但谓其“词极流丽” 。盖飞卿遣辞琢句,诚极精工飞动之致,丽而不俗,隐而不滞。又且不落言诠,不著迹象,体物缘情,所得甚深,此实赋家神化之境也。若谓其词意在比兴,别有寄托,此则飞卿殆未梦见。温飞卿词之为一代龙象,固不必援比兴以为高,然我国文学,自有以闺襜婉娈之情,喻君臣际遇、朋友交往、邦国兴衰之传统,此亦赋家讽喻之用。张皋文、周介存笺释飞卿词,亦足助人神思,然此乃读者之感应,所谓“比物连类,以三隅反” 是也。若谓飞卿下笔之时,即有此物此志,则失之矣。

飞卿所作,《菩萨蛮》最多最佳。《乐府纪闻》云:“宣宗爱唱《菩萨蛮》,令狐绹假温庭筠手,撰二十阕以进。戒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 今所传飞卿《菩萨蛮》十四首,殆皆为令狐绹代作者。诸词多赋闺情宫怨,题材甚狭,不出乎月明花落,山枕钿蝉,十四首犹一首耳。宫廷歌人所唱,本是此类,玉台宫体,遗风可按。然此是御前供奉,不能不刻意为之。故铺陈辞藻,富丽精工,雕镌声色,竟造绝诣。当时必大为流行,飞卿亦必甚自矜许,故遽泄其事,以显其名,遂结怨于令狐丞相,终身沦落不偶。文人之自重其作品,有如此者。至于张皋文以十四首为不可分割之一篇,比之为屈原之《离骚》,一篇之中,三复致意。陈亦峰亦云:“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 飞卿有知,闻此高论,恐亦不敢承受。

飞卿《河渎神》云:“暮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郭。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 鄂州本、汲古阁本《花间集》均作“思归落” ,盖音同而误也。李一氓同志校云:“乐,当读如约。” 则以为音乐之乐,非也。此“思归乐” 乃是鸟名。元稹有《思归乐》诗云:“山中思归乐,尽作思归鸣。尔是此山鸟,安得失乡名。应缘此山路,自古离人征。阴愁感和气,俾尔从此生。……” 白居易亦有和作一首。思归乐,“状如鸠而惨色,三月则鸣,其音云不如归去” ,见陶岳《零陵记》,盖即杜鹃也。此词以愁、乐对照,且协郭、索、泊韵,当读如落。然思归乐亦为曲调名,《唐会要》载太常梨园别教院教法曲乐章十二章,其中有《思归乐》一章,此乐字恐亦当读作快乐之乐。柳永有《林钟商思归乐》一阕,其下片云:“晚岁光阴能几许,这巧宦不须多取。共君把酒劝杜宇,再三唤人归去。” 此亦缘题而作,盖《思归乐》曲子即拟思归乐鸟声而造也。

飞卿《更漏子》云:“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此“待” 字诸本皆同,惟鄂州本作“侍” 。李一氓同志校云:“鄂本是,他本皆非。” 余研诵词旨,不敢苟同。鄂本必是误刻,非独胜也。此词首言相忆之久,次言熏绣衾以待郎归。下片则言久待不至,倏已天明。若以“侍郎” 为是,则下片词义不可解矣。

陈亦峰云:“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燕,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 按飞卿此词脉络分明,初无深意。首章上片言春雨中更漏声惊起塞雁城乌。金鹧鸪虽尚双栖,可惜是屏上之画耳。唐人诗词中用“鹧鸪” 字,犹凤凰、鸳鸯,皆有双栖同宿之意。陈氏所谓“苦者自苦,乐者自乐” 之意,竟安在哉?次章上片言晓莺残月中,露重风斜,落花满庭。此皆即景,以引起下片之抒情。下片即言在此景色中登楼望远,倏已经年,旧欢如梦,愁思无穷。所谓“盛者自盛,衰者自衰” ,此意又何从得之?此二词皆赋闺情,念昔日之双栖,怨今日之睽隔。第二章可言今昔之感,而非盛衰之感。陈氏于飞卿词求之过深,适成穿凿,此皆以比兴说词之失也。

飞卿《梦江南》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近见钱仲联先生解释,谓“女子从清晨梳洗才罢,倚着望江的高楼,到千帆过尽,斜日西沉,是整整一天的过程” 。此乃以梳洗句为晨妆。此女独倚江楼,自晨至暮,无乃痴绝?窃谓此词乃状其午睡起来之光景。飞卿《菩萨蛮》云:“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闭门。” 其上片云:“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情态正同,皆写其午睡醒时孤寂之感,一则倚楼凝望,一则无聊闭门耳。

飞卿《杨柳枝》云:“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皇甫松《竹枝》云:“合欢桃核两人同。” 皆以双仁桃核为喻,而取义不同,此之谓比同而兴异。果仁,古皆作果人,此又用古字设喻也。

飞卿《清平乐》云:“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 《河渎神》云:“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 《菩萨蛮》云:“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又云:“春梦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蝉鬓” 、“春梦” ,皆飞卿得意之句,故一再用之,正如晏同叔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既以入诗,又以入词也。

飞卿词亦有深有浅。《南歌子》、《更漏子》、《梦江南》诸作,其浅者也。《菩萨蛮》、《酒泉子》诸作,其深者也。浅者直露,幸不至野。深者婉约而不晦,情真语丽,辞不尽其意。其深处易学,可得貌似,其浅处不能学,学之者多堕入南北曲。

飞卿亦有拙句,如“新岁清平思同辇,争奈长安路远” ,“青麦燕飞落落,卷帘愁对珠阁” ,“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 ,“泪流玉筯千条” 等句,皆俚俗,去《新添声杨柳枝》不远,或者少年初作,犹未能脱离民间俗曲风格耶?

一九六四年七月

(六)读韦庄词札记

韦庄,正史无传,《唐诗纪事》、《北梦琐言》、《唐才子传》诸书所载其生平行事均甚略。《十国春秋》虽有传,亦掇拾诸书成之。《蜀梼杌》称庄卒于蜀武成三年八月,然不著其年寿。近人夏承焘作《韦端己年谱》据《镊白》一诗中“新年过半百,犹叹未休兵” 之语,推定庄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卒时年七十五。此虽为研考端己年寿之唯一线索,然以《镊白》诗为光启二年所作,犹是假定,初非实据也。

端己以天复元年奉使入蜀,王建留掌书记不遣还朝。天复四年,朱全忠弑昭宗,唐亡,端己劝王建称帝,为定开国制度,仕至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天复二年,其弟蔼为编集所撰诗,目之曰《浣花集》,以所居为浣花溪杜工部草堂旧址也。

《蜀梼杌》称端己有集二十卷,笺表一卷、《蜀程记》一卷。又有《浣花集》五卷,乃庄弟蔼所编。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浣花集》五卷,云“伪史称庄有集二十卷,今止存此。” 可知二十卷之韦庄集,南宋时已不可见。韦蔼所编《浣花集》有蔼序,谓“便因闲日,录兄之稿草中,或默记于吟咏者,次为□□□,目之曰《浣花集》,亦杜陵所居之义也。” 此序传世诸本,均缺三字,疑当是卷数。《郡斋读书志》,《文献通考》著录均云《浣花集》五卷,《唐才子传》云:“弟蔼,撰庄诗为《浣花集》六卷。” 今所存此书为明末汲古阁刻本,已析为十卷。后附补遗一卷,《四库全书提要》云是毛晋所增。《全唐诗》收韦庄诗悉同毛刻,惟补遗诗则视毛本又多三十馀首。《四库提要》云“盖结集以后之作,往往散见于他书,后人递有增入耳。” 余疑《唐才子传》所称六卷,即蔼所编之五卷,益以补遗一卷,故为六卷。若是,则补遗卷元时已有,非毛晋所增也。明人又析五卷为十卷,即毛氏所据以传刻者。补遗卷中诗,大多皆流徙江南时之作,《提要》所谓“结集以后之作” ,亦未尽然。《全唐诗》注云:《集外补遗》,是矣。

端己尝于中和三年避乱洛阳时作长诗《秦妇吟》一首,叙黄巢起义时官军骄恣肆暴之状。其后入蜀贵显,以此诗有所触忌,深自隐讳,此诗遂未入集。宋元以来,世无知者。至清末敦煌石室藏书发现,始获此诗写本,此亦集外补遗之新资料矣。

端已词见于《花间集》者四十八首,见于《尊前集》者五首,见于《草堂诗馀》者一首。自来无单行本。《全唐诗》及诸家辑本皆仅此五十四首。王静安辑本题作《浣花词》,则姑从其诗集名也。韦蔼所编五卷本《浣花集》中不录曲子词,《蜀梼杌》所云二十卷本或是端己身后所编,其中或有曲子词,《尊前集》及《草堂诗馀》所录,或由此出。惜此本久亡,莫可考矣。

端己词自来选家均取菩萨蛮四首,张皋文以为皆留蜀后寄意之作,陈亦蜂以为留蜀后思君之辞。皋文且以此四首为层次分明之一组,仿佛端己作此词时已有起承转合之意。此乃以评时文之手眼,附会比兴之义者也。《花间集》所录端己菩萨蛮凡五首,其第四首“劝君今夜须沉醉” 乃当筵劝酒之作,绝无比兴可寻,故选家皆弃而不取。然正以有此一首,可知五首皆非一时所作,即次序亦未必如所集录者,皋文之强分章次,妄也。

第一首“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此端己力摹温飞卿之作也。温词云“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二词同一机杼,工力悉敌,未易轩轾,然终让飞卿逸足先登矣。端己词意,谓当筵听琵琶语,似劝我归家,因而怀念红楼惜别时。此殆流移江南时怀乡之作。其寄居婺州时作遣兴诗云:“异国清明节,空江寂寞春。声声林上鸟,唤我北归秦。” 亦此意也。若皋文云此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归” ,此解殊难领会。

第二首“人人尽说江南好” ,皋文云“此章述蜀人劝留之辞。江南即指蜀。中原沸乱,故曰还乡须断肠。” 按端己诗题有“寄江南逐客” 、“江南送李明府入关” 、“寄江南诸弟” 、“夏初与侯补阙江南有约同泛淮汴” ,诗句中亦频用“江南” 字,皆指吴、越、湘、楚,即唐之江南东西两道,未有以指蜀中者。皋文以为江南即指蜀,亦为曲解。词歇拍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皋文以为指中原沸乱而言,然则与“未老” 何涉?岂老而还乡,便不忧中原沸乱耶?

第三首“如今却忆江南乐” ,皋文解云:“朱温篡成,中原愈乱,遂决劝进之志,故曰:如今却忆江南乐。又曰:白头誓不归,则此词之作,其在相蜀时乎。” 此又仅摘取二句,妄加附会。既以江南为指蜀中,则“却忆” 二字何解乎?词云:“白头誓不归。” 未白头之言也。“此度见花枝” ,即“满楼红袖招” 之时也。此二词皆北归后忆江南游冶之乐而作,何与于入蜀后劝进之志乎?端己有诗云:“南邻公子夜归声,数炬银灯隔竹明。醉凭马鬃扶不起,更邀红袖出门迎。” 此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同一意境,想端己于此景此情,印象必深也。

第四首“洛阳城里春光好” ,当是出关避乱,寓居洛阳时所作,其次第必先于前三首。洛阳城里,即景也;洛阳才子,自喻也;此“洛阳” 字不宜实解。《中渡晚眺》诗云:“魏王堤畔草如烟,有客伤时独叩舷……家寄杜陵归不得,一回回首一潸然。” 即词云“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也。此词可以解作,寓帝京沦陷之恨,实有比兴可寻,然非入蜀以后情事也。皋文谓“此章致思唐之意” ,迟三十年矣。

端己诗有《辛丑年》一首,结句云:“西望翠华殊未返,泪痕空湿剑文斑。” 清平乐第一首下片云:“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上泪痕。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 当是一时所作。辛丑,中和元年也。时黄巢已入长安,僖宗西幸兴元。端己在长安,不得出,哀王孙之式微,故作此词也。

上行杯二首有“芳草灞陵春岸,柳烟深满楼弦管” 语,当是早年应举长安时所作,时关中宴安,未有战乱。其辞亦歌筵赠别之语也。浣溪沙第五首歇拍云:“几时携手入长安” ,必在江南所作。归国遥第二首云:“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 则北归后寄怀之词。河传第一首赋得隋堤,迷楼,乃过江都时怀古之作。清平乐第三首云“蜀国多云雨” ,河传第二首言“锦城” ,第三首言“锦浦” ,第四首言“锦里” ,此皆在蜀中作无疑,大抵诗人留连风物,随时随地,即事兴感。身在江南,必不赋咏塞北;穷居下邑,未免忆恋京华,诗词中有时地可稽者,大略可按其行止,揣其次第。端己词可寻绎者,此数首而已。

喜迁莺二首赋进士及第,然亦未必是乾宁元年端己及第时自庆之辞。诗集中有《癸丑年下第献新先辈》一首,其句云:“千炬火中莺出谷,一声钟后鹤冲天。” 用语略同。唐人重进士第,放榜事诗人多艳称之,此二词则曲子词中初见者。冯延巳作此调,题名鹤冲天,即出于此。《古今乐录》云:“喜迁莺,多赋登第。” 亦端己此作之影响也。

谒金门“空相忆” ,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 ,荷叶杯二首,选家多引《古今词话》为本事。谓“庄有宠姬,姿质艳丽,善词翰,王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夺去。庄追念悒怏,作谒金门‘空相忆’云云,情意凄怨,人相传播,姬闻之,不食卒。” 或云“庄作荷叶杯、小重山词。” 或云“作小重山及谒金门词。” 《古今词话》今已不存,诸家所引异文,未知孰是。苕溪渔隐谓此书“以古人好词,世所共知者,易甲为乙,称其所作,仍随其词,牵合为说,殊无根蒂,皆不足信也。” 端己词云“不忍把伊书迹” ,遂云姬“善词翰” 。词云“一闭昭阳春又春” ,遂云“为王建强夺去” 。词云“绝代佳人难得” ,遂云“姿质艳丽” 。此其牵合为说之迹也。端己有悼亡姬诗五首,在补遗卷中,按其情事,乃及第后数年之作。此诸词想亦悼亡姬之辞耳。

清平乐第四首歇拍云:“去路香尘莫扫,扫即郎去归迟。” 此民间习俗也。凡家中有人出门,是日忌扫除门户,否则行人将无归期。今吴越间犹有此习俗。

女冠子二首,赋闺人怨别之情,然第一首上片云:“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诗中明著月日,自杜甫《北征》而后,颇亦有之,词中则初见于此。余意此月日必有关端己行止,故词中及之。按黄巢军以广明元年十二月五日入长安,端己陷城中不得出。至中和三年,作《秦妇吟》,记其自长安至洛阳途中所见兵燹之状,其诗首句云“中和癸卯春三月” ,则此时已离长安趋洛阳矣。夏承焘撰《韦端己年谱》定端己离长安在中和二年春间。窃以为此殆不可能。盖中和二年春,长安犹为唐诸将所围,城中亦警戒森严,端己岂得出,即能脱身而出,则《秦妇吟》之作,必不迟至三年。故余以为端己之出长安,当即在中和三年。唐史云:中和三年四月十日,李克用复京师。端己于京师克复后六、七日出走,其事极有可能。是四月十七日,实端己离长安之日也。忍泪含羞,岂非尔时思想情绪乎?惟《秦妇吟》首句明言“中和癸卯春三月” ,似有所不合,此则作诗时选声炼字之结果,若曰“夏四月” ,便不能云“洛阳城外花如雪” 矣。且或者端己故意提前一月,诡作长安未复时事,亦未可知。

(七)读词四记

(1)后唐庄宗《如梦令》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右近代所传后唐庄宗李存勖所作《如梦令》词,《尊前集》、杨升庵《词品》、《花草粹编》、《历代诗馀》所录皆同。余考之宋人笔记,则其词有异。“长记别伊时” 下应为“残月落花烟重” ,而“如梦如梦” 下应为“和泪出门相送。” 近代传本,已经窜乱。

苏东坡《如梦令》词序云:

元丰十年十二月八日,浴泗州雅熙塔下,戏作如梦令阕。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改为如梦令。盖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 因取以为名。

东坡所引,乃以“和泪出门相送” 为歇拍,与今本不同,余始疑之。其后读陈少章注《片玉集》,如梦令题下注云:“唐庄宗词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 始恍然庄宗词原本如是。此后浏览所及,又得三事,可以为证。

1 《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九引《古今词话》云:

后唐庄宗修内苑,掘得断碑,中有字三十二,曰:“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欲别时,残月落花烟重。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 庄宗使乐工入律歌之,名曰古记。

此亦以“和泪出门相送” 为歇拍,可知东坡、少章非偶误。又此词原只三十二字,故首句较今本少一字。其后《花草粹编》亦收此词,题下亦引用《古今词话》作注云:

后唐庄宗修内苑,掘得断碑,中有三十二字。庄宗使乐工入律歌之,名曰古记。又使翰林作数篇。

此末句“又使翰林作数篇” 为胡元任所未引,可知陈耀文直接引自《古今词话》,非录取胡氏《丛话》。然所记字数虽同为三十二字,而《花草粹编》所录则为三十三字。首句增一字,作“曾宴桃源深洞” ,“和泪” 、“残月” 二句亦已互易,又可知陈耀文所见之《古今词话》已非宋时旧本。

2 洪迈《夷坚丙志》记叶祖义事:

叶祖义天性滑稽,多口语谑浪,所至遭人憎恶。登科为杭州教,一日,以事去官,无祖送者。独与西湖寺僧两三辈差善。至是,皆出城送之。叶酒酣歌曰:“如梦如梦,和尚出门相送。” 闻者绝倒。

3 《三洞群仙录》引刘斧《翰府名谈》一则云:

白龟年乃白居易之孙,于嵩山遇李太白,招之与语曰:“吾自水解之后,放遁山水间,因思故乡西归。嵩峰中帝飞章上奏,见辟掌笺奏于此,今已百年矣。近过潼关,有词曰: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歌鸾舞凤。常记欲别时,明月落花烟重。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 乃出书一卷遗之,曰:“读此可辨九天大地禽兽语言,汝更修阴德,可作地仙也。” (李日华《六砚斋笔记》剽录此文,未注出处,文有误夺。)

合以上五家书所记,可确知宋人所读此词,均以“和泪出门相送” 为结句。今详其词义,“长记别伊时” 下,自当描写其时光景,“残月落花烟重” ,正承此“时” 字而来。否则既曰“别伊时” ,又曰“出门相送” ,毋乃复笔?“如梦如梦” 者,“和泪出门相送” 之情绪也。以感伤总括全篇,实较今本为胜。

此词字数,自苏东坡、秦少游诸家以来,所作皆三十三字,首句皆为六字;惟《苕溪渔隐丛话》所引之《古今词话》作三十二字,首句为五字。至陈耀文所见之《古今词话》,此词已为后人增添一字,而未将文中“三十二” 改为“三十三” 。以致《花草粹编》所载使人疑惑。又此词第三句或作“欲别” ,或作“别伊” ,余以为原本当是“欲别” 。盖最初载此词之《尊前集》及以后之《翰府名谈》、《古今词话》三书同作“欲别” 。且东坡作如梦令五阕,其三阕于此处叠用仄声。秦少游、黄山谷、毛泽民以后作者始以第四字从平声。于此知原作必叠仄声,东坡偶用仄平,转觉音调韶美,一时依仿而作者,遂取仄平为定格。传诵既久,原作亦为后人改削,此“欲别时” 之所以一变而为“别伊时” 也。

此词所赋,乃狎邪之游。“桃源深洞” ,妓寮也。“舞鸾歌凤” ,宴乐也。“欲别时” 即“欲行时” ,谓天明时游子欲行也。“残月落花烟重” ,暮春黎明之景色也。“和泪出门” ,谓彼美之情谊也。今本作“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 ,则口吻殊不合,似为男方和泪出门送女方矣。

此词调名,《尊前集》题作《忆仙姿》,东坡词序亦明言原为《忆仙姿》,东坡因其庸俗,故改为《如梦令》。胡元任不解东坡文义,遂于《渔隐丛话》卷三十九中妄易其辞云:“东坡言,《如梦令》曲名本唐庄宗制,一名《忆仙姿》,嫌其不雅,改云如梦。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故以为名。” 胡氏此言,实为大谬,盖“嫌其不雅” 者,东坡也,非庄宗也。东坡词序于嫌字上省一主语,遂使后人误会。清初,张宗橚辑《词林纪事》,于此词后附按语云:

“东坡词注: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古今词话》乃云:庄宗修内苑,得断碑,中有三十二字,令乐工入律歌之。一名《忆仙姿》者,非。”

此文尤极晦涩,自其前半观之,似张氏亦知改题新名者为苏东坡,然其下云云,似张氏于《渔隐丛话》文义亦有误解。盖《古今词话》但言此词曾名古记,未尝言其名《忆仙姿》也。渔隐云:“《词话》所记,多是臆说,初无所据,故不可信。当以坡言为正。” 此盖谓修苑得碑之事不可信,词实庄宗所作,初未尝斥其名《忆仙姿》为非也。

但此词别有一名曰《宴桃源》,黄山谷“天气把人僝僽” 一阕即题此名,盖亦宋初人用庄宗词首句中字为题,东坡偶尔未及。或黄山谷创意为题,东坡犹未知也。然《尊前集》有白居易作《宴桃源》三首,辞调与今体如梦令全同,第一句六字,第三句第四字均用平声。且其辞有“好个怱怱些子” 、“休向人间整理” 、“打得来来越㬠” 等,皆宋人俚语,较五代时更近白话,唐人断不有此。又其第一首歇拍云:“记取钗横鬓乱” ,显然用东坡洞仙歌语,可知其必为后人伪作。《如梦令》既不从旧本,《宴桃源》又妄题为白居易作,今世所传《尊前集》已非宋初原本,亦由此可知。

综合以上所述,余以为此词调最初实称古记,《古今词话》亦非绝不可信。古记者,未知其名,姑以名之,犹十九首之称古诗,汉乐府之称古辞也。且或者“记” 字正是“词” 字之误,本为“古词” 。宋人常以前代不知作者名之词为古词,陈元靓岁时广记》中屡引古词,亦可为证。

庄宗得断碑词后,尝使翰林作数篇,或亦自拟一篇,即“宴桃源深洞” 一词,传播天下,记其事者,误以为即碑刻之文,遂有二说。庄宗自题其作为《忆仙姿》,明词意也。后人或题作《宴桃源》,取其首字也。自苏东坡改题为《如梦令》以后,两名皆废,后人不考,乃以《如梦令》题庄宗词矣。

杨升庵《词品》云:“此唐庄宗自度曲也。乐府取词中如梦两字名曲。今误传为吕洞宾,非也。” 升庵殆未注意东坡词序,故不知此名所出。至明人误以为吕洞宾词,未知始于何人,见于何书。惟今世所传《词林万选》,为杨升庵所编选,其中正以此词为吕洞宾作,此则不可解矣。

(2)李后主《临江仙》

李后主《临江仙》词,相传为宋军围金陵城时所作,此乃附会之说,不可信也。此词宋人记述,余所见凡四本。蔡绦《西清诗话》云:“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余尝见残稿,点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书耳。” 其所录词为: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栏金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

此词缺歇拍三句,故以为当时怱遽中未完成之残稿。此为见著录之第一本。

陈鹄耆旧续闻》亦记录此词云:“《西清诗话》载江南后主临江仙,云围城中书,其尾不全,以予考之,殆不然。予家藏李后主《七佛戒经》,又杂书二本,皆作梵叶,中有《临江仙》,涂注数字,未尝不全。后则书太白词数章,是平日学书也。本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家物,归陈魏之孙世功君懋。予,陈氏婿也。其词云: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皇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后有苏子由题云:‘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 此为见于著录之第二本,词全未残。

《宣和书谱》载御府所藏江南后主行书二十有四卷,内有“乐府临江仙。” 此为见于著录之第三本。惜其词不传,未知与蔡、陈二本同异何如。

自此以后,辗转传录,互有出入,异本遂繁。明万历中谭、吕两家刻本则前段第四句忽作“画帘珠箔” ,《雪舟脞语》所录则作“曲栏琼室” ,竟不知其所从来矣。

大抵宋人所常见者,多为不全本,而不全本亦有二。《墨庄漫录》记刘延仲补三句云:“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帘飞絮,依约梦回时” ,盖据蔡氏传本补之也。康伯可有瑞鹤仙令补足李重光词一阕,见《阳春白雪》,其词云: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恨小楼西,曲屏珠箔晚,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闲寻旧曲玉笙悲,关山千里恨,云汉月重规。

此词上片第四句为五言句,故康补足下片亦为五言句。且调名又不作《临江仙》,想必其所见原本如是。然则康伯可所据,又别是一本,此当是第四本矣。刘延仲所补,极婉约,其意境与原作亦合。康伯可所补,全无后主蕴藉气度,且作入宋以后语,视刘作远矣。

《耆旧续闻》载全词来源甚详,当非妄言。夏承焘先生谓“据此,乃后主书他人词,非其自作。” 余窃以为此论未允。陈氏言后主书此词,涂注数字,正可证其为自作之词,故每写一通,辄有改易,故稿本流传,各不相同也。若其书太白词,固未尝有涂注也。其与太白词同在一本,盖未必一时所书,或书己作,或书古人之作,偶尔濡笔,何足疑哉!

此词亦后主宴闲时所作。墨迹词稿有残句六段,其第三段云:“樱桃落尽阶前月” ,其第五段云:“樱桃落尽春时困。” 皆与此词首句近似,盖当时推敲未定之句也。陈鹄传本晚出,北宋人所见皆残本,故蔡氏附会之,以为是围城危急中所作,不可信也。补作者,亦多事也。

(3)苏东坡《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何其,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右苏东坡作《洞仙歌》词,有自序云:“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信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俱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惟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苕溪渔隐丛话》引《漫叟诗话》云:“杨元素《本事曲》记《洞仙歌》‘冰肌玉骨’云云,钱塘有老尼能诵李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 据此则此词首两句乃李后主诗,后人改作为《洞仙歌》。杨元素为苏东坡同时人,且二人过从甚密,其作《本事曲》,东坡亦见之,杨岂不知此词为东坡所作,而东坡见杨氏书,又何以无一语耶。且原作为诗为词,为南唐李主,抑后蜀孟主,其说皆异,殊不可解。故《苕溪渔隐》不信其说,谓“当以苏序为正” 也。

然《漫叟诗话》续云:“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云:‘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则以此原作为七言古诗。《词林纪事》亦引《漫叟诗话》一条云:“蜀主孟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盛开四十里。语左右曰:‘以蜀为锦城,今观之,真锦城也。’尝夜同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作玉楼春‘冰肌玉骨清无汗’云云。” 此则又以为蜀主孟昶所作玉楼春词矣。《漫叟诗话》不知何人所著,全书久已亡佚,《词林记事》不知引自何书。以苕溪渔隐所引观之,则一书之中,自相矛盾,乃如此耶?

明人沈雄《古今词话》云:“东京士人隐括东坡《洞仙歌》为《玉楼春》。” 此又以东坡《洞仙歌》为原作,东京士人隐括其词为《玉楼春》。宋之东京,开封也。此言东京士人,意谓北宋时人。此说犹未见于宋人之书,不知何从得之,恐亦臆测之辞。《阳春白雪》有洞仙歌一阕,其词曰: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贝阙琳宫恨初远。玉阑干倚遍,怯尽朝寒。回首处,何必留连穆满。芙蓉开过也,楼阁香融,千片红英泛波面。洞房深深锁,莫放轻舟瑶台去,甘与尘寰路断。更莫遣流红到人间,怕一似当时,误他刘阮。

其词前有小引云:“宜春潘明叔云:蜀主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赋洞仙歌,其词不见于世。东坡得老尼口诵二句,遂足之。蜀帅谢元明因开摩诃池,得古石刻,遂见全篇。” 然则此乃孟昶原作矣。按东坡词序言老尼朱氏能俱记其词,四十年后,东坡仅记其首二句,非老尼仅诵二句也。东坡以所忆二句寻味之,疑其为《洞仙歌》调,老尼固未言其为《洞仙歌》也。东坡闻老尼传诵时,亦未知其为《洞仙歌》也。且此词有“何必流连穆满” 句,乃用穆天子与盛姬故事,又有“甘与尘寰路断” 之语,亦不似避暑摩诃池上情状。且锦城芙蓉,乃木芙蓉,故植于城上。此词云:“千片红英泛波面” ,乃以为芙蕖(荷花)矣。此盖好事者伪为之,非真有此石刻也。

窃以为东坡《洞仙歌》,自是原作,《玉楼春》实隐括东坡词而为之,决非李后主作。《漫叟诗话》谓尝见一士人诵全篇,然不言其为《玉楼春》也。七言八句仄韵诗,可以《玉楼春》调歌之。故温飞卿之《春晓曲》,《草堂诗馀》亦编入《玉楼春》调中。可知以《漫叟诗话》所载七言八句诗为《玉楼春》,必南宋以后之事,东京士人未尝以此为《玉楼春》也。大约此词本事,为人所乐道,遂多方附会,异闻滋盛。至赵闻礼辑《阳春白雪》时,乃有好事者出此赝鼎,谬托为摩诃池中出土石刻,一若真有其事者。

余以为此词首尾皆东坡作,而故作狡狯,于词序中神异其事。东坡七岁,为庆历二年(1042),其时老尼年已九十馀。姑以九十五岁计之,则此尼当生于孟蜀广政十年(947)。孟昶以宋太祖乾德三年(965)亡其国,其时尼才十八岁耳。计其随师入蜀主宫中时,不过十馀岁,岂能忆其词乎?东坡好奇,诡造此本事以欺世人,而不觉其言之有隙可攻也。

(4)法驾导引

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千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

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

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醴,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右陈简斋词三阕,调名《法驾导引》。其前有小序云:“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非人世语。或记之,以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君《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云。’得其三而亡其二,拟作三阕。” 据此则当时相传有乌衣女子在酒家歌词九阕,皆神仙家语,有人默记其三阕,遂流传于世。简斋仅得其一阕,仿其意,作此三阙,即以《法驾导引》为调名。然简斋未附录其所得一阙之原词,遂不可知。

洪迈《夷坚志》亦记一事云:

陈东,靖康间尝饮于京师酒楼,有倡打坐而歌者,东不顾,乃去。倚阑独立,歌望江南词,音调清越。东不觉倾听,视其衣服,皆故弊,时以手揭衣爬搔,肌肤绰约如雪,乃复呼使前再歌之。其词曰:

阑干曲,红飏绣帘旌。花嫩不禁纤手捻,被风吹去意还惊。眉黛蹙山青。铿铁板,闲引步虚声。尘世无人知此曲,却骑黄鹤上瑶京。风冷月华清。

东问何人所制,曰:“上清蔡真人词也。” 歌罢,得数钱,即下楼。亟遣仆追之,已失矣。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引《复斋漫录》一条云:

李定记宣和中,太学士人饮于任氏酒肆。忽有一妇人,装饰甚古,衣亦穿弊。肌肤雪色,而无左臂。右手执拍板,乃铁为之。唱词曰:

阑干曲,红飏绣帘旌。花嫩不禁纤手捻,被风吹去意还惊。眉恨蹙山青。

诸公怪其辞异,即问之曰:“此何辞也?” 曰:“此上清蔡真人《法驾导引》也。妾本唐人,遭五季之乱,左手为贼所断。会游人间,见诸公饮酒,求一杯之适耳。” 遂与一杯,饮毕而去。诸公送之出门,杳无所见。

苕溪渔隐附言云:“《夷坚志》所记与此小异。此仍少词一半。未详孰是。”

按此事有三家记录,可知当时实有,非虚构也。大要乃宣和间有女子歌此词于汴京酒肆,为太学生所注意,传其三阕。记录者各就其所闻异辞而书之。洪迈所得较详,且知其词调即《望江南》。“阑干曲” 云云,“铿铁板” 云云,用韵相同,然实是二阕,非所谓《双调望江南》也。陈东为太学生之声名最著者,此词既为太学生所传,遂又附会此太学生即陈东。既云是陈东之事,时代遂不能不移至靖康间。盖陈东伏阙上书,骤得大名,在钦宗即位之初也。当时所传,必有三阕,皆脍炙人口,故陈简斋拟作亦三阕,而于序中述其事。《夷坚志》作于南渡以后,传者不能悉记,故洪迈仅得其二。《复斋漫录》引李定所记,世次又后,但得其一,即洪迈所记第一阕,而“眉黛” 误作“眉恨” 矣。苕溪以为洪迈所录乃双调,故云“仍少词一半” 。至歌唱此词之女子,陈简斋所述,乃以为是龙女,洪迈所述,以为女仙,李定所述,则为女鬼,愈传愈怪,此固民间传说之常态也。

至于此词之作者,亦以陈简斋所述较为近是。所谓赤城韩夫人,今不知为何人。赤城即天台,韩夫人当是天台女词人,如魏夫人、李清照一流。所谓“水府蔡真人法驾导引” 者,谓此词乃水府神君法驾前所用导引鼓吹曲也。蔡真人是道家治水之神,非此词作者。法驾导引亦非词调名,乃帝王驾出时前导仪仗队所奏之鼓吹曲。《宋史·乐志》所载各种导引曲,皆《望江南》、《六州歌头》之类,句法虽各小异,而音节略同。此盖道家迎送水府神君之导引曲,故作神仙语。简斋所拟三阕,亦同此旨。洪迈知此词即《望江南》调,故首句不重叠。简斋闻歌者重叠首句,又不知其即《望江南》,故拟作三阕皆用叠句。此则当筵歌唱与按谱录词,不妨有所出入。今日所传宋人诸词,当时歌女乐师,皆可以任意为叠句也。

自陈简斋误以“法驾导引” 为词调名,范成大刘克庄均沿袭之。范成大作《步虚词》六阕,见刘昌诗《芦浦笔记》,朱祖谋辑入《石湖词补遗》,其词格与洪迈所录同,亦仍是《望江南》。刘克庄作《法驾导引》一阕,则为双调,上下片均以三言二句始。上片云:“樵柯烂,丹灶熟。” 下片云:“鞭鸾上,骑麟下。” 不用叠句,又为双调,非驴非马矣。

陈耀文《花草粹编》采录“阑干曲” 一阕,列于《望江南》诸词中,而全书不收《法驾导引》,是也。至万红友作《词律》则有《法驾导引》一调,录陈简斋所作一阕,而注云:“此调似《忆江南》,而首多一叠句耳。” 可知万氏未见《夷坚志》,不知此词正是《忆江南》也。

朱祖谋《石湖词校记》云:“按是调首句宜叠,疑《芦浦笔记》误脱。” 盖朱氏以陈简斋所作三阕为定格,亦未考之《夷坚志》,不知其即为《望江南》,反而疑刘昌诗钞录范石湖词时误脱其叠句,其意以为范石湖原作必用叠句也。然范石湖所作多至六阕,刘氏钞录,岂能尽皆遗漏耶?

《历代诗馀》以陈简斋所拟第一阕为陈作,其第二、第三为赤城仙子作。又收《复斋漫录》所载一阕,题上清蔡真人作,亦重叠其首句为“阑干曲,阑干曲。” 皆未知何所依据。至于“铿铁板” 一阙,则未收录,可知亦未见《夷坚志》。

总之,陈简斋所作三阕、《夷坚志》所载二阕,皆《望江南》词也,范成大所作六阕,亦《望江南》也。首句不叠者为正格,叠者为变格。“法驾导引” 非词调名,简斋贻误后人,而后人又不能据《夷坚志》以正之,遂使宋词中有此不伦不类之词牌矣。

(以下未出版)

(八)唐五代词总论

风,讽也。十五国风,皆有所讽谕。或以赋体为讽,或以比兴为讽。赋发乎情,故其辞润;比兴出乎理,故其辞枯。唐诗人纯用赋体,白居易标举讽谕,有根情苗言之论,其所作亦皆赋也。自宋儒言理不言情,遂尊比兴而薄赋。自宋诗人下笔,便思有所刺讥,一肚皮君子文人,沅兰湘芷,使读者一望而知其有所为而作,于是按诗骚词类以求之,真是猜谜射覆耳。此等诗岂复有涵泳之乐乎?于词亦然。唐五代北宋初词人,多用赋体。自鲖阳居士以《考槃》之义释东坡《卜算子》,而比兴之说大行于词流。虽有高手如碧山、玉田,名作如“龙涎” 、“白莲” ,组织非不工致,终如雾里看花,当以理致物色,而不可以情趣体会也。自此以后,凡有艳词,皆□词矣。是故理学兴而赋学绝,贯道之说出而抒情之才尽,此唐五代词之所以不可复、不可学也。

[1] 韩偓之字,《唐书》本传云字致光。计有功《唐诗纪事》云字致尧。胡仔《渔隐丛话》谓字致元。毛晋云“未知孰是” 。《四库总目提要》以为当作致尧,光与元皆形近而误。然吴融有《和韩致光侍郎无题三首十四韵》,吴融与韩偓同官,其字实为致光。方虚谷且引此诗证《香奁集》为韩偓所作。皆无可疑,而明清诸家犹不能定,何也?

[2] 此诗吴汝纶本在《韩翰林集》卷二中,题作“夜闺” ,次句作“犹自醺酣未卸头。”

[3] 冬郎,韩偓小名。

二 宋词

(一)范仲淹《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解析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饮一杯浊酒,怀念着万里以外的家园,可是,征伐敌人的功名尚未成就,我还不能归去。)

这首词上片描写边塞上的秋景,下片描写守边将士的情怀。上片有一句“衡阳雁去无留意” ,说塞上秋寒,大雁都飞向南方去过冬,毫无留恋之心。下片就用这两句来作对照,说将军与士兵都因为没有建立战功、击败敌人,而无法归家。“无留意” 和“无归计” 是强烈的对照手法。但是,“无归计” 的理由乃是“燕然未勒” ,使忧郁的情怀仍然含有积极的因素,使最后一句“将军白发征夫泪” ,不致显得颓唐绝望,整首词的情绪,还是一种壮烈的悲哀。

历来诗词中的名句,有些是可以独立成名的,例如五七言律诗中的一联,概念完整,对仗精工,可以从全诗中摘出来欣赏。另一种是全部作品中的警句,全首诗词其他句子都为这个警句服务,不通读全文,不能感到这一句的妙处。这里所选的这一句,便属于这一类。

一九九五年八月

【附原作】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二)晏殊《玉楼春》[1]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以上是北宋晏殊的一首《玉楼春》词。关于这首词,有过一番论辩,对我们欣赏宋词,可以有所启发。

《苕溪渔隐丛话》引录了一条范元实的《诗眼》,文曰:“晏叔原见蒲传正曰:‘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叔原曰:‘公谓年少为所欢乎?因公言,遂解得乐天诗两句:欲留所欢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去。’传正笑而悟其言之失。然此语意甚为高雅。”

赵与时宾退录》也记载了这个故事。赵氏加了自己的论断:“余按,全篇云云,盖真谓所欢者。与乐天‘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

原来晏叔原要为他的父亲所写的情词辩护,说他父亲的词都不是男欢女爱的“妇人语” 。蒲传正就举晏同叔这首词来反问。蒲传正的意思,以为“年少抛人容易去” 这一句,是实指薄幸男子遗弃了一个女人,因此女人作此词诉说相思之苦。这样讲,“年少” 就指“所欢” (情人),“抛人” 就是遗弃。于是晏叔原回说:“按照您这样解释,那么,白居易的两句诗:‘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原来这‘年少’也是指‘所欢’了。蒲传正听了晏叔原的辩解,才自知失言了。”

但是赵与时认为,尽管晏同叔词中的“年少” 与白居易诗中的“年少” 都是指“青年” 或“青春” ,但晏同叔这首词,就其全篇看来,他这个“年少” 却实在只能讲作“所欢” ,是指人而不是指时。由此,这首词可以有两种讲法。把“年少” 解释为“青春” ,那么这是一首有比兴的词,其意义就和白居易的两句诗相同。如果把“年少” 解释为薄幸青年,那么这首词就只是赋闺怨的作品了。

《草堂诗馀》注此词,引用了唐诗人薛能的诗:“无计延春日,何能留少年。” 设想也和白居易差不多。张泳川《词林纪事》选了此词,并且也附载了《宾退录》这一条,还加上一个按语云:“《玉篇》:‘抛,掷也。’《广韵》抛字下亦注‘抛掷’。或以抛人作任人解,牵强甚矣。”

张泳川这个按语,很有意思。他指出了抛掷同义,使我立即想到陶渊明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晏同叔的词,岂不是用了同样的主题思想?

吴均《古意》诗云:“夜归遂不归,芳春空掷度。” 辛稼轩《浣溪沙》云:“莫倚笙歌多乐事,相看红紫又抛人。” 蒋捷《一翦梅》云:“流光容易把人抛。” 杜安世《玉楼春》云:“春景抛人无处问。” 李俊民满江红》云:“年少抛人容易去,万红千紫都开了。” 周景《水龙吟》云:“春更无情,抛人先去。” 从这些例句看来,可知唐以前用“掷” ,唐宋人用“抛” 。凡是青春不驻都可以说是“掷人” 或“抛人” 。李俊民用了晏同叔的全句,更可以说明晏同叔这首《玉楼春》尽管看来像一首妇人的怨情词,但它的主题思想远远地继承了陶渊明、白居易,而宋代作家也都是把“年少抛人” 讲作青春不驻的。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三)也谈东坡中秋词

近年来,关于唐诗宋词的注释、赏析的书,出版了不少,我无法逐一浏览,有些书甚至出版了我也不知道。上月,有一位青年来访,要我讲解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为他先讲了词句意义,然后说:“这首词显然是有政治比兴作用的。” 青年听了似乎有些意外,他说:“这首词纯是赋体,没有人讲过有什么比兴作用。” 他这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正想了解一下关于这首词的“群众意见” ,却一直没有时间去检阅。今天看到《文学遗产》第五七〇期发表了陈正宽同志的《东坡中秋词小议》,才知道对于这首词的理解,非但没有一致,而且差距很大。因此,才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些有关的书来,把许多人对这首词的解释参考了一下。

先要讲我自己的理解。这首词的题目是“丙辰中秋,欢饮达旦,作此篇。兼怀子由” 。从这个题目的语气看,可以知道。“丙辰中秋,欢饮达旦” 是此词的主要创作动机,而“怀子由” 是次要的创作动机。因此,这首词有两个主题:上片的主题是“欢饮达旦” 的情绪,下片是“怀子由” 的情绪。作者在题目里用一个“兼” 字,可知这首词的重点在上片。

上片九句,如果一点没有言外之意,就完全成为仅有诗意的幻想,思想内容反而不如下片充实,那么,作者为什么自己把重点放在上片呢?诗词中用“天上” 、“人间” ,往往就是“朝野” 的代替词。“此曲祗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个“天上” 是指宫中,“人间” 就是民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可以解释为李后主自问,此时他还是个当政的皇帝呢,还是个下野的废君?东坡此词,运用“天上” 、“人间” ,也显然有此寓意。“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意为“不知现在朝廷中政治情况如何?”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意思是“我虽然想回朝廷去,参加政治活动,但恐怕朝廷中空气还很寒冷,不是我所能容身的。” 因此,还不如以在野之身,饮酒玩月。丙辰是神宗熙宁九年。是年十月,王安石罢相。东坡作此词时,王安石还未罢免,但当时的政治空气,必已有动荡的迹象,所以东坡以为可以有机会召还复职,不过还有所顾虑,故表示了“何似在人间” 的旷达思想。把这首词的上片,作这样解释,我以为这是揭露了它的比兴作用,使这一片词的意义,不仅仅是咏月的闲情。而且,我又以为,东坡作此词时,自己也确有此寓意。这并不是后世读者的附会,和张惠言解释温飞卿词不同。

我看了七八本新出的词选,只有夏承焘先生的解释,和我的观点一致。此外诸家,大多把此词的下片作为重点,而忽视了上片的思想涵义。这是由于对东坡自己写的题目不够体会。或者也由于太固执地屏弃词的比兴手法。

把这首词的上片说是“表现了作者的忠君思想” ,我以为不算错误,不过把作者的寓意估价得低了。神宗皇帝是能读词的,他懂得了东坡的寓意,故一看就说“苏轼终是爱君” 。陈正宽同志以为“神宗对此词的妄解” ,我以为神宗解得并不“妄” 。不过,这个故事是否真实,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何似在人间” 一句,似乎许多人都没有理解。清人黄蓼园算是一位能读词的人,可是他把此句解作“几不知身在人间也” 。这就显露了他根本没有理解这首词。“何似” 即“何如” ,也就是“还不如” ,夏承焘先生正是解作“还不如在人间好” 。这就与上文八句意义贯通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五日

附录:陈正宽《东坡中秋词小议》[2]

知人论世,也难。

就说苏轼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作此篇,兼怀子由》的词罢,近一千年来,脍炙人口,雅俗共赏,叹为绝唱。且不说文人雅士称诵之,流行民间传唱之,单说于中秋词传抄的两宋当时,便洛阳纸贵,不胫而走了。《水浒传》第三十回,写张都监中秋夜宴武都头:“‘……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

一阕短短的只有九十三个字的中秋词,竟至时历千载,历久弥新,足见其思想与艺术的无比魅力。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最伟大的文艺批评家;任何文艺作品,凡经得起人民口头“圈点” 的,本身就说明了它的永恒和不朽。

但是,这么一阕本有定评的中秋词,却来了问题。最近读了一本关于苏轼的评传。在评论该词时,作者说:“(苏轼)本想‘乘风归去’,却宦游在‘寂寞山城’;本想经常同弟弟‘寒灯相对’,却长期不得一见。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了,苏轼只好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些充满哲理,寄慨万端的诗句,充分反映了作者长期郁结的有志难酬的苦闷。” 归结起来,说明两点:一是作者怀离愁别恨,借词自我安慰;一是作者有壮志难酬,借词倾吐苦闷。

如果此说能成立,那可冤屈了东坡先生,贬低了中秋词。因为其一,苏轼的从杭州调来密州,并非皇命,实是自愿,正大光明的理由是“以辙之在济南” ,故“求为东州守” ,潜台词是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切望跳出“政治漩涡” ,因之,丝毫不存在被放逐的悲愤,用不着自我安慰。其二,壮志难酬虽是事实,但由于气质豪放,善于旷达,所以,即使“日食杞菊” 、“斋橱索然” ,苏轼在密州也是“面貌加丰” 。因之说他借词倾吐苦闷,不免夸大其辞。当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况如“多情应笑我” 的大词人苏东坡耶?中秋之夜,明月如霜,把酒问天,心事浩茫,弟弟是要念的,回朝廷的事也是要想的,不消说,心中块垒,不会没有的。但苏轼之为苏轼,就在于他能妥善地处理理智和感情的关系。当理想与现实、国事与家私、客观与主观发生纷繁矛盾的时候,他能以理驭情,顺应自然,于豪放中倾吐旷达的情思,在沉郁里开拓寥廓的境界。而且并无做作之态,倒有天籁赤真之意。正因为如此,所以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馀词尽废。” “馀词尽废” 的涵义,无非是说,东坡的顺应自然的旷达,他词难以企及。

至于该书作者说中秋词“上阕表现了作者的忠君思想” ,“据说神宗读到‘琼楼玉宇’二句感叹道:‘苏轼终是爱君。’” 这是误信了神宗对此词的妄解。

中秋词所表现的乐观思绪,旷达胸怀,向上心愿,哲理意味,近千年来,不知感奋了多少读者,从中汲取精神的寄托,疾进的热力。这个事实本身,便早已说明它的客观效果,甚至超越了作者的主观抒情动机。所以,在评论文艺作品的时候,最好既从作者的主观处境出发,更从作品的客观效果出发。否则,会如鲁迅所说“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的。

拙见当否,愿就教于高明。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八日

(四)香囊罗带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秦少游的一首著名的《满庭芳》词。当时,从首都开封,到越都绍兴,酒楼歌馆,无处不唱。据说秦少游的女婿,在酒席上为歌女所看不起,他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山抹微云’的女婿。” 于是歌女就另眼看待他了。这个故事,反映了这首词的普遍流行。

但是秦少游的老师苏东坡却对这首词十分不满。他问秦少游:“多时不见,你怎么不好好写文章,却做柳永式的词儿?” 原来柳永的词,淫艳轻薄,为歌妓所爱唱,而为正人君子所不屑。秦少游吃了老师的教训,十分惶恐。就问:“我学生虽然浅薄,也不至于学柳永的词,你老师说得恐怕过火了吧?” 苏东坡说:“你的‘销魂,当此际’,不是柳永的句法吗?” 秦少游听了,觉得无话可对,想收回这首词,已来不及了。

从这个故事,可知这首词的内容有柳永风格的淫艳句法。苏东坡只指出了一句“销魂当此际” ,实际上他指的是下面二句:“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因为这两句就是写“销魂” 的事。也就是此词上片的“蓬莱旧事” 。“此际” 是“销魂” 的那个时候,不是离别的时候。“香囊” 是妇女身上挂的香袋子,“罗带” 就是裙带或裤带。这两句文字虽雅,意义却很不雅。多看旧小说的人,都能体会,这两句就是小说中的“宽衣解带,共效于飞” 。是使男人“销魂” 的情事。

近来看了几本宋词欣赏辞典,发现许多欣赏家讲这首词,和我理解的完全不同。他们几乎一致以为这两句是女方在为男方送别时赠送纪念礼物。这使我大为惊讶。赶紧找来一本最早的宋词注释,胡云翼的《宋词选》,看他怎么讲。胡注“香囊” 句云:“暗地里解下香囊,作为临别的纪念品。” 注“罗带” 句云:“古人用结带象征相爱。这里以罗带轻分表示离别。” 这样讲法,意味着双方在分别时,女方送给男方一个香袋子,又分了一半带子给男方。这香袋子倒还在情理之中,分一段带子以表示离别,却没有见过。不过,由此可知,胡云翼也以为这两句所叙的是女方在船码头上给男方送行时赠送礼物以表爱情。再找到一本新出的《淮海词》注释本,注得较详,也说:“销魂四句,是纯写儿女间的离怀别苦。” “香囊” 二句是“临别时彼此以饰物相赠。” 这又与胡注不同。原来是女方以香袋子送给男方,而男方以半条带子送给女方;或者是双方互相送一个香袋,半条罗带。那么,“销魂” 呢?注引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所以是表示离别的悲伤情绪。这样说来,旧小说中描写男人看到美女,便“一见销魂” ,乃是一看就悲伤的意思,这也想象不到。

一个女人,把贴身挂的香袋子送给一个男人,毫无例外地是私情的表记。这是绝密的事,决不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公然在船码头上送这个东西。《金瓶梅》里写来旺儿的老婆宋蕙莲解下身上带的一个绣着“娇香美爱” 四个字的香袋儿送给西门庆,也是在西门庆“销魂” 之后的事。再说,秦少游这首词里只说“暗解” 香囊,并没有奉送的意思。

看来,这首词的铺叙脉络,许多人都欣赏错了。在这个年头儿,少数服从多数的这一条规则,在学术问题上怕不适用。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五)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是李清照的《武陵春》词。文字很明白,无可曲解。但是从胡云翼的《宋词选》到《唐宋词鉴赏辞典》都根据俞正燮的《易安居士事辑》定为绍兴四年作者避乱至金华以后的作品。词的内容有“流寓有故乡之思” 。

这样讲法,和我的理解大不同。我不知道这几位鉴赏家如何理解“闻说” 与“也拟” 。词句明明反映出当时的情况:杭州人都在准备到金华去避难,李清照也想去金华,又感到疲于奔走流亡,打不定主意,这就不是“避乱至金华以后” 的作品,而是避乱至杭州,拟去金华时的作品。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句也不是怀念故乡,而是悼念赵明诚。李清照和赵明诚带了许多书画文物,渡江避难,明诚忽病死于中途,此事对李清照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当继续流移之际,看看文物犹在,而人已故世,遂有事事休之感,因而引出下片迟疑不决之情。这一句中的“物是人非” ,应当理解为“物在人亡” 。

我以为,这样讲,可以批驳俞正燮之误。奇怪的是,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人从此词明显的文句中去理解,而盲目地信从俞氏的曲解?

一九九一年七月三日

(六)绿肥红瘦

文人写下来的诗,劳动人民唱的歌词,原先都是一种抒情文学。自从汉朝有一位姓毛的老夫子,把一部《诗经》中的诗,区分为风、雅、颂三种体式,赋、比、兴三种创作方法,于是,诗歌就不完全是简单的抒情文学了。

两千年来,我国的诗歌教育《诗教》,总是要对一首诗歌研究其创作意义。为什么要写这首诗?为什么要唱这支歌?作者或唱者有什么意图?仅仅是像文字或歌词所表达的意义吗?还是隐藏着别的意义?

于是有一位姓郑名玄的老夫子,根据毛老夫子的分类法,给《诗经》编写教材。他以为“雅、颂” 二类中的诗的创作方法是单纯的。它们都是朝廷郊庙所用的乐辞,规规矩矩,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只有“风” 这一类的诗,它们的创作方法和动机都不一致,有的有言外之意,有的没有。于是他给《国风》中的每一首诗注明了它的创作方法是“赋” ,或是“比、兴” 。

《国风》中的那些诗,它们的作者的时代,离郑玄少说也有八九百年,郑玄怎么能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创作这些诗的呢?他采用的方法是亚圣孟轲所提出的“以意逆志” 。就是说:用你自己的意识去迎合作者的意图。

这是一种唯心论的文史研究方法,正确性很小。但是它可以被利用来作为很巧妙的外交辞令,《左传》里就记录了不少列国大夫,出使到外国去,在被问到某些问题的时候,如果不便作正面回答,就引用一句或一首诗来回答,让对方自己去“以意逆志” 。

这个传统的外交辞令,前几天被我们的总书记江泽民同志在访问日本时又采用了。四月十一日的《参考消息》上发布了一条花边新闻,据说:四月六日,江泽民同志和宫泽首相会谈。七日,在午宴上,渡边外相问江泽民:“昨天怎么样?” 我们的江总书记就取纸笔写了一首李清照的《如梦令》词,代替了回答。日本方面,很多人认为,江总书记通过宋词,以“绿肥红瘦” 的措词,表达了对会谈的满意。

李清照这首词的内容是说:昨夜她饮了一些酒,虽然睡得很酣,可是消不掉宿酒。恰巧昨夜又有风雨。早上,婢女来给她卷起帘子,她就问婢女:“院子里怎么样?” 婢女回说:“没有什么,海棠花还是那样开着。” 她就说:“你知道吗,恐怕应该是绿肥红瘦了吧!”

这样一首词,叙事很明白,说不上有什么言外之意,按照郑玄的分类法,应该归入“赋” 的一类创作方法,全词没有什么比兴作用。但是,我们的江总书记却是利用“绿肥红瘦” 这四个字来代替正面回答的。日本方面人士,就从这四个字来理解江总书记的形象思维。认为江总书记表达了对会谈的满意。

红的是花,绿的是叶,“绿肥红瘦” ,是说花萎缩了,叶子繁茂了。唐诗有一句“绿叶成荫子满枝” ,过了花时,叶子肥茂,就是结果实的时候了。江总书记用这个形象来说明中日邦交已从开花的季节发展到结果实的季节了。

这是我的“以意逆志” ,未必符合江总书记的本意。不过,日本方面的人士,大约也是和我同样理解的。

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悟到,中国古典诗词是神通广大的,尽管作者用的创作方法是“赋” ,读者,或外交家,也可以利用它们,使它们具有比兴的作用。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八日

(七)赵长卿《探春令》

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菜传纤手,青丝轻细。和气入、东风里。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这首《探春令》词的作者是赵长卿,他的生平不甚可知。只知道他是宋朝的宗室,住在南丰,大约是他家的封邑。他自号仙源居士,不爱荣华,赋诗作词,隐居自娱。他的词有《惜香乐府》十卷,毛晋刻入《宋六十名家词》中。唐圭璋的《两宋词人时代先后考》把赵长卿排在北宋末期的词人中,生卒年均不可知。但在《惜香乐府》第三卷末尾有一段附录,记张孝祥死后临乩事。考张孝祥卒于南宋乾道五年(1169),那时赵长卿还在世作词,可知他是南宋初期人。

赵长卿的词虽然有十卷三百首之多,虽然毛晋刻入“名家词” ,但在宋词中,他只是一位第三流的词人。因为他的词爱用口语俗话,不同于一般文人的“雅词” ,所以在士大夫的赏鉴中,他的词不很被看重。朱祖谋选《宋词三百首》,赵长卿的词,一首也没有选入。

这首《探春令》词,向来无人讲起。二十年代,我用这首词的最后三句,做了个贺年片,寄给朋友,才引起几位爱好诗词的朋友注意。赵景深还写了一篇文坛轶事,为我做了记录。1985年,景深逝世,使我想起青年时的往事,为了纪念景深,我把这首词的全文印了一个贺年片,在1986年元旦和丙寅年新春,寄给一些文艺朋友,使这首词又在诗词爱好者中间传诵起来。

我赞成在《唐宋词鉴赏辞典》里采用这首词,但我不会写鉴赏。我以为,对于一个文艺作品的鉴赏,各人的体会不同。要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体会,有时实在说不清楚。如果读者的文学鉴赏水平比我高,我写的鉴赏,对他便非但毫无帮助,反而见笑于方家。所以,我从来不愿写鉴赏文字。

在文化圈子里的作家和批评家,他们谈文学作品,其实是古今未变。孔老夫子要求“温柔敦厚” ,白居易要求有讽谕作用,张惠言、周济要求词有比兴、寄托,当代文论家要求作品有思想性,其实是一个老调。这些要求,在赵长卿这首词里,一点都找不到。

赵长卿并不把文艺创作用为扶持世道人心的教育工具,也不想把他的词用来作思想说教。他只是碰到新年佳节,看着家里老少,摆开桌面,高高兴兴的吃年夜饭。他看到姑娘们的纤手,端来了春菜盘子,盘里的菜,又青、又细,从家庭中的一片和气景象,反映出新年新春的东风里所带来的天地间的融和气候。唐、宋时,每年吃年夜饭,或新年中吃春酒,都要先吃一个春盘,类似现代酒席上的冷盘或大拼盘。盘子里的菜,有萝卜、芹菜、韭菜,或者切细,或者做成春饼(就是春卷)。杜甫有一首《立春》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赵长卿这首词的上片,就是化用了杜甫的诗。

幡儿、胜儿,都是新年里的装饰品。幡是一种旗帜,胜是方胜、花胜,都是剪镂彩帛制成各种花鸟,大的插在窗前、屋角,或挂在树上,小的戴在姑娘们头上。现在北方人家过年的剪纸,或如意,或双鱼吉庆,或五谷丰登,大约就是幡、胜的遗风。这首词里所说的幡儿、胜儿,是戴在姑娘们头上的,所以他看了觉得很欢喜。“姑媂” 、“忔戏” 这两个语词都是当时俗语,我们现在不易了解,说不定在江西南丰人口语中,它们还存在。从词意看来,“姑媂” 大约是整齐、济楚之意。“忔戏” 又见于作者的另一首词《念奴娇》,换头句云:“忔戏,笑里含羞,回眸低盼,此意谁能识。” 这也是在酒席上描写一个姑娘的。这里两句的大意是说:“幡儿胜儿都很美好,姑娘们戴着都高高兴兴。” 辛稼轩词云:“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也是这种意境。

词人看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团坐着吃春酒、庆新年,在笙歌声中,他起来为大家祝酒,希望过春节以后,一家子都吉吉利利,百事如意。于是,这首词成为极好的新年祝词。

词到了南宋,一方面,在士大夫知识分子中间,地位高到和诗一样。另一方面,在人民大众中,它却成为一种新的应用文体。祝寿有词,贺结婚有词,贺生子也有词。赵长卿这首词,也应当归入这一类型。它是属于通俗文学的。

(八)怀古咏今 沉郁悲壮——读《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施蛰存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是辛稼轩的名作,明代的杨升庵(慎)甚至誉为《稼轩词》中第一首(见《词品》)。但也有人嫌其运用典故太多,不像其他作品之流利自然(宋·岳珂,清·谭献)。这一评论,不能说不对。用典太多,无论作诗作词,都不是高的格调。用典拙劣的作家,尤其显得是“掉书袋” ,令读者生厌。不过,辛稼轩这首词是怀古之作,既曰“怀古” ,当然怀念的是历史人物、历史事迹。一提到这些人物,这些事迹,就是典故。辛稼轩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任镇江知府时,来到北固山上的北固亭游览(京口即镇江),对此江山胜地,联系到自己有恢复中原的壮志,和当时南宋偏安小朝廷危殆的形势,不由得想起历史上几个英雄人物。他们的雄心壮志,他们所处的时代和政治环境,都和自己一样。可是,他们的壮志未曾实现,事业没有成功,非但生命已经长逝,连一点遗迹都渺不可寻。由此情怀,想到自己也已老了(稼轩此年六十六岁),是否还能做出一些事业来呢?以上是表现在这首词中间的思想过程。因此,这许多典故也就免不掉了。

现在我们从词句中看作者如何表现其思想。上片第一句“千古江山” ,“千古” 是时代感,“江山” 是现实感。作者在北固亭上瞭望眼前的一片江山,想到古时曾经统治过这片江山的英雄人物。他首先想到三国时的吴大帝孙权(字仲谋)。孙权是个有雄心壮志,要统一中国的人物。可是现在呢,像孙权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无处寻觅了。(“无觅处” 三字分开来用。)非但人无觅处,连他当年的“舞榭歌台” ,这些反映他的风流遗事的建筑物,也都被“雨打风吹” ,杳无踪迹了。接着,作者又想到了刘裕。

刘裕,小名寄奴。他在东晋安帝义熙五年及十二年,曾两次率晋军北伐,先后灭掉南燕、后秦,收复洛阳、长安,几乎可以克复中原,可惜后来他野心篡夺晋帝政权,建立自己的宋代政权,放弃了进取中原的计划,以致淮北各地,得而复失。作者想到刘裕早期的功勋,也非常钦佩,所以说“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可是现在刘裕的遗迹也找不到了。只见“斜阳草树” 之中,寻常百姓的里巷,当地的老辈相传说,这里便是刘裕当年住过的地方。因为刘裕生长在京口,也是从这里起兵北伐的。

以上是词的上片,怀念两个英雄人物的盛衰。接下去,下片便怀念到又一次北伐失败的历史事实。宋文帝刘义隆元嘉二十七年(450)命王玄谟率师北伐。当时北方的统治者是鲜卑族的北魏太武帝拓拔焘(小名佛狸)。王玄谟草率出兵,没有周详的部署,结果大败而回。所以作者说:元嘉时的北伐,真是冒失出兵,妄想像汉代的霍去病一样,北伐单于,一直打到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古西北境内),封祭山神,凯旋回师。可是,王玄谟的战绩却只落得仓皇地逃回京口。此词中“仓皇北顾” 四字,许多注释本都把“北顾” 讲作“向北张望追来的敌人” ,似乎未达作者之意。“北顾” 是流亡到江南的士大夫常用的一个含有政治意义的语词,有“北望中原,企图恢复” 之意,故宋文帝在元嘉八年兵败时赋诗云:“北顾涕交流” 。后来梁武帝登北固亭,索性把亭名改为北顾亭,以寓收复中原之志。辛稼轩此词是北固亭怀古,因而用了双关的意义。我以为“仓皇北顾” 应解释为仓皇败退到北固山下,从此只能“北顾” 而已。

接下去,忽然来一句“四十三年” ,立刻联系到自己,又联系到当时抗金的形势,从怀古一转而为伤今,笔路可谓雄健。辛稼轩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三年(1162)来到南方,参加抗金战争,到开禧元年登北固亭时,正是四十三年。这时他遥望对江的扬州,还记得四十三年前从北归南的一路战斗情况。所以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

在这四十三年间,辛稼轩壮志未酬,南宋小朝廷也始终未能振作。收复中原,徒成虚愿。于是辛稼轩有了不堪回首之感。这一感慨,因望见“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而愈加强烈。原来北魏太武帝在击败王玄谟的军队之后,一直追到京口对江的瓜步山(今江苏六合东南)在山上建立了行宫。这个行宫到后世便被当地老百姓误传为狒狸祠,以为是一座福祐人民的神庙,春秋祭祀,有“神鸦社鼓” 的热闹。时代已冲洗掉民族耻辱的意义,这就使辛稼轩愈加悲痛,深恐再过几十年,南宋小朝廷也即将在历史上消失。

词的最后三句,归结到自己。战国时赵国的名将廉颇,年纪虽老,精神还很壮健,还能大嚼米饭和猪肉。辛稼轩以廉颇比喻自己,自以为虽然老了,还能参加抗金战斗。可是,谁来打听廉颇还能不能吃饭呢?这意思是说,有谁能起用我去带兵抗金,收复中原呢?

辛稼轩作此词时,正是宰相韩侂胄打算北伐的时候。韩侂胄是宋宁宗亲信的人,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在忧心国事的士大夫中间取得盛望。辛稼轩作此词的上一年,即宁宗嘉泰四年(1204)正月,韩侂胄已决定对金用兵,希望打一次胜仗,收复一块失地,以增加他的政治资本。同时,他追封岳飞,起用辛稼轩,在抗金派的朝野人士中取得好感。辛稼轩此时的心理状态是很复杂的。他知道韩侂胄的北伐,也是“元嘉草草” 的鲁莽行动,但这一举动的意义,却是符合于他的夙愿的。他这些思想上的矛盾,都表现在这首词中。最后三句,也可以认为他有点感激韩侂胄之意。不过,由于韩侂胄这一轻举妄动,在开禧二年,就招来了金兵大举入侵,又造成一次“仓皇北顾” 的形势,宁宗皇帝在敌人的威胁下,只好归罪于韩侂胄,杀之以谢罪。后世词人,对这最后三句,也就不敢说辛稼轩当时有感激韩侂胄之意了。

一九八六年八月

(九)赋笔写景 闲适恬淡——说《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是辛稼轩晚年闲居带湖(在江西上饶)时所作。有一天夜间,他走过黄沙岭下,欣赏田野间的夜景,就做了这首小词。全篇都是写景句,没有什么寓意,可以说是一首纯用“赋” 的创作方法写的反映作者闲适生活的作品。

这首词文句浅显,其实不必解释,人人都看得懂。上片四句是写田野中夜景。在月光下,乌鹊还在惊飞不定,时间已是半夜,清风还在把远处的蝉鸣声送来。一路上,闻到的是稻花香气,听到的是田水里喧闹的蛙声,这些都说明了今年稻子的收成一定很好,是个丰年。

下片写他在山岭下走过的情况:天外有七八个星。因为刚才下过雨,天上还有乌云,所以只能见到七八个星。雨虽已停止,可是山前还有两三点残雨。从岭下小路上转个弯,过了一座溪桥,忽然望见土地庙旁边的树林外,有一座茅屋。噢,认出来了,原来就是从前曾经在那里歇脚过的小酒店(或小客栈)。

纯然写景,没有比兴思想的诗词,就得从它写景手法的艺术性来评价。这首词,虽然不能说是突出的名作,但作者还是能抓住山野间夜景的一些特征,用疏淡的辞句记录了它们的形象。前六句全是客观描写,最后二句却表现了作者的主观感受。这样,就使这首词中有了作者的感情。如果最后二句也仍然是客观描写,这首词就显得单调了。

这首词的第一句中“别枝” 二字,几乎所有的注释本都是讲错了的。有的释作“斜伸的树枝” ,有的释作乌鹊“要离开树枝飞去” 。有的注本引方干诗“蝉曳残声过别枝” ,解作“另外一枝” 。这些错误都由于没有弄清楚“别” 字的意义。考这里所用“别枝” 的来源是曹操的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短歌行》)苏东坡用此意,作诗云:“月明惊鹊未安枝” (《次韵蒋颖叔》),又有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 (《卜算子》),都是形容飞禽在月光中拣选不定栖止的树枝。从汉魏至唐宋,这个“别” 字有拣选之意,亦即现在用“鉴别” “别择” 的“别” 字。挑选良马,谓之“别马” ,早见于《后汉书》。唐宋人用的最多,如“别画” 、“别茶” 、“别花” 等等。此词所用“别枝” ,应当解释为“拣选(可以栖止的)树枝” 。“明月别枝惊鹊” 这一句,如译作散文句,就是“明月光惊骇了正在拣枝不定的乌鹊。” 文言句就是“明月惊别枝之鹊。” 总之,这个“别” 字是个动词。

一九八六年八月

(十)姜夔《翠楼吟》“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解析

酒祓清愁,花销英气。(用饮酒来消除愁绪,用看花来销磨壮志豪气。)

这是姜夔词中的一联名句。原句全文是“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作者漂泊在武昌,很不得意,做了这首词,叙述他流落天涯的情味,只有依仗看花饮酒,才能解愁消气。后世文人,喜欢这八个字的造句精妙,而且又可以为看花饮酒这种消极的生活方式作积极的解释,因此,许多人曾摘取这八个字作为一副对联中的上联,或者嵌用在长联中。“祓” 字和“销” 字体现了作者的炼字工夫。

一九九五年八月

【附原作】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1] 见《光明日报》第3版,1984年10月23日。

[2] 见《文学遗产》第五七〇期,1983年1月18日。(光明日报?)

三 明清至近代词

(一)蒋平阶及其《支机集》

明代三百年间,词学不振。明初有凌云翰刘基高启瞿佑诸人,犹能继承元词馀韵,以后则日趋衰替,聂大年、马洪、杨慎等虽擅名于一时,所作实皆庸俗,惟王世贞、世懋兄弟,差为雅调。至明季,云间[1]陈子龙创立幾社,为东林后劲。在文学上,他们反对公安、竟陵的僻涩文风,也反对前后七子的伪学唐诗,在意识形态上则激扬民族思想,以文学宣传和实际行动抵抗满族入侵,幾社活动的时间虽不长久,但在苏、浙、皖一带得到许多知识分子的响应,文风士气,从爱国主义和民族革命意识得到振作,明清之间的一段时期,文学的趋向实在比过去二百年间健康得多。

在词这方面,以陈子龙为首的机社同人也极为重视。他们以为当时的词人,受南曲的影响太大,所作的词,已不是词而是曲了。他们努力于恢复词的本色,要把词从曲的影响中拯救出来。因此,他们主张作词应当以唐五代词为典范,连宋词都不屑学,因为宋词是元曲的先声。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机社词人差不多都是专作唐五代小令的。机社词人,多数是云间人,他们的词成为一个新兴流派,被称为“云间词派” 。直到朱彝尊出来,以为“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 。[2]故主张作词当以南宋的白石(姜夔)、碧山(王沂孙)为雅正的典范。接着,厉鹗又以理论和创作实践来拥护、发扬朱氏的观点。于是词风一变,兴起了又一个新的词派,被称为“浙派” 。自浙派崛起以后,云间派影响日渐微弱,由于它占领的时间不长久,终于成为文学史上一个被遗忘的陈迹。现在,一般学者只知道清词有浙派和常州派,几乎没有人提到过云间派。

我是云间人,对于桑梓文献,不能不关心。数十年来,常想收集明末清初云间人的词集,为云间词派编一个总集。可是容易见到的,惟有陈子龙、夏完淳、李雯、董俞等四五家。扫叶山房印过一部《词坛妙品》,也较易得。此书实是田茂遇所编《清平续选》的改名,是云间词派一个最早的选集。解放以后,徐乃昌、林讱庵所藏词籍散出,我得到了陈子龙等的《幽兰草》,钱芳标的《湘瑟词》,高不骞的《罗裙草》,又钞得吴日千的《杜鹃楼词》。但还有许多人的词集,从未见到。

蒋平阶是云间词派主要作家,他的词集名为《支机集》,但嘉庆年修的《松江府志·艺文志》中没有著录。我访问多年,公私藏书家都无藏本。直到一九六二年,才从龙榆生处见到赵尊岳的刻本,遂得借钞。赵氏所辑刻的明词,始终没有墨刷流传,其版片亦已散失。因此,我觉得应当把这本书赶紧印出来,使它不至于从此亡失。

蒋平阶原名雯阶,字驭闳。后来改名平阶,字大鸿,别署杜陵生。松江府华亭县人。夏允彝、陈子龙创立幾社,见到蒋平阶的文字,大为惊异,立即邀请他入社。蒋即师事陈子龙,在文学和政治上,都受到陈子龙的影响。崇祯壬午(1642年),他和同邑周宿来(茂源)、陶冰修(忄岑)组织雅似堂文会,以继承幾社精神。乙酉(1645年),弘光帝亡,清兵南下,平阶流亡到福建,投效唐王,授兵部司务,晋升御史。丙戌(1646年),清兵入闽,唐王被执败亡。平阶从此就改名字,换道士服装,漫游齐鲁吴越,以堪舆术谋生。[3]最后定居于会稽(今浙江绍兴)。其生卒年不可考。

蒋平阶的诗文,时人称其“详赡典雅” 。明亡以后,深自韬晦,绝不表现他是一个文人。一般社会人士只知道他是著名的风水先生。他所遗留的著作,只有《地理辨正元五歌》、《归厚录》等关于三元法的阴阳家书。清朝一代的堪舆家都以他的学说和方法为宗。他的诗文,未闻有刻本,我只在清初各种选本中辑录得数十篇。吾友师陀曾得到一个钞本诗集,录诗八十馀首,而无作者姓名。师陀考定为蒋平阶入清以后所作。如果加上各选本所收,大约还可以有一百数十首幸免于散亡。

我一向以为《支机集》是蒋平阶个人的词集,及至见到此本,才知是他和两个门生周积贤、沈亿年三人的合集。全书分三卷,每人一卷。这个编辑体例,正与陈子龙、李雯、宋徵舆三人合刻《幽兰草》一样。周积贤,字寿王,华亭人。早慧,十二岁作诗文,已沈博闳丽,陈其年称其文“誉重灵蛇,珍同和璧;乐旨潘笔,萃为一人,轹谢凌颜,离为二美。” [4]卒时年仅三十。其弟积忠,字西临,亦有俊才。兄没后五年,亦下世。沈忆年,字矩承,号豳祁,嘉兴人。将平阶有《送周生寿王暂归故里》诗,其句云:“数载胡尘尽破家,共逐飘蓬在中野。” 可知积贤亦与其师同为政治亡命。《支机集》诸词,是隐迹埋名后寓居嘉兴时师弟三人唱和之作,由沈忆年编刻之。蒋序题:“岁在玄黓执徐,律中夷则。” 这就是壬辰七月(顺治九年,即一六五二年)。师弟三人,皆明清间人,而忠于明朝。词虽作于明亡之后,其人则为明人,故昶以三人之词编入《明词综》。

此书有沈忆年所撰《凡例》。其第一条云:“词虽小道,亦风人馀事。五党持论,颇极谨严。五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故专意小令,冀复古音,屏去宋调,庶防流失。” 其中“五代犹有唐风” 两句,常为清初论词者王渔洋等人引述。我多年不知此言的来历,及见此书,方知出处。由此可知这个观点,在当时已代表了云间词派的理论根据。即此一条,亦可谓是明清词史的重要资料。

赵尊岳刻本悉依其所得原本。字有烂缺或破损者,页有脱落者,皆仍其空缺。我《瑶华集》、《倚声集》诸书校补得十馀字,其馀仍依赵刻排印,希望天壤间还有一本幸存,可以资校补,俾成完帙。

一九八〇年九月

(二)清花间词评语

(1)吴伟业六首 (《梅村词》)

明人习于南曲,长短句词伧俗庸下,无可称者。吾乡陈卧子振之以唐音,《湘真》一集,楬橥《花间》。同时夏、李、董、蒋、二宋、三周,扬风扇雅,唱和有作,遂开云间词派。大江南北,作者景从。百年之间,词学斯盛。余选此集,断代于清。陈、夏二公,完节朱明,故不录入。遂以梅村为之冠冕。已下诸子,皆松人也。然可录者犹多,若计子山、吴日千、单质生、田髴渊诸家,皆有隽构。特以乡曲之私,不敢过甚,因悉退之。亭林周大烈纂《云间词征》,所录甚备,可参观也。

(2)李雯八首 (《仿佛楼词》)

舒章与陈卧子同学齐名,诗古文辞,下及乐府声歌,连镳比驾,一时有“陈李” 之目。易代之际,出处不同,遂让卧子独擅百世之名,君子惜焉。《仿佛楼词》一卷,与卧子酬唱而作,风情不在晏、欧下。《蓼斋词》入清后刻,颇事近慢,才力靡矣。今从《仿佛楼词》中录八首,犹有遗珠之恨。

(3)龚鼎孳四首 (《定山堂诗馀》)

芝麓词,尤西堂盛称之,以为如“花间美人,自觉妩媚” 。然余观《定山堂》一集,小令无多。构思造语,几于俗艳。且芜词累句,随在而是。录此四阕,犹不违典雅。

(4)宋徵璧五首、宋徵舆十首 (《凤想楼词》)

云间三宋齐名,乐府尤推小宋。子建入清不仕,史家列之明人。尚木集本未见,从诸选本中取录五阕。辕文与陈卧子、李舒章合刻《幽兰草》,揄藻扬芬,无可轩轾。云间词派,定于三家。自朱、厉尊南宋,佞姜、张,词风一转,知吾乡有宋氏昆季者,鲜矣。

(5)高不骞四首 (《罗裙草》)

高槎客与宋辕文同时。辕文寿止五十,槎客逾八十。《罗裙草》五卷,多南宋近慢,已入竹垞牢笼,盖晚年作也。右小令四阕,犹存北宋声情,则早岁里居所作,选家皆不取也。

(6)张渊懿七首 (《月听轩诗馀》)

砚铭小词,怀兰握荃,不落凡近。《清平》一选,所录多云间词家,残璧零珠,赖以不灭,亦云间词派之功臣也。《月听轩诗馀》一卷,在《百名家词钞》中,恐非全帙。小词无几,故不克多取。

(7)魏学渠六首 (《青城词》)

子存《青城词》三卷,传本绝少。其词多至四百阕,小令居三之一。才力未济,瑕瑜间出。诸家选本,多略其令词,因采录六首传之。

(8)蒋平阶十二首、周积贤八首、沈亿年十首 (俱见《支机集》)

蒋大鸿才艳古锦,节劲苍松,入清以后,自韬文采,惟以青鸟之术,闻于吴会。《支机》一集,久无传本。余从龙榆生假抄之,乃知是师弟子三家合集。专攻小令,格韵甚高。边塞诸作,雁唳笳咽,当以王龙标、岑嘉州目之。大鸿《临江仙》一阕,允推绝唱。觉鹿太保“金锁重门” 之作,犹逊其沉郁。余选三子词三十首,以为其高者骎骎乎欲夺《花间》诸贤之席矣。

(9)严绳孙四首 (《秋水词》)

荪友词在清初身价甚高,厉樊榭更有“独有藕渔工小令,不教贺老占江南” 之誉。乃使《秋水》一集,如泰华三峰,揭芙蓉于天外。余从事此集,初以为《秋水》集中,必俯拾即是。雒诵三过,始惊当时诸家皆过为标榜,不堪取信。其词意不能隐,境不能深,辞不能俊,句不能古。录此四阕,已得白眉。

(10)毛奇龄十二首 (《毛检讨词》)

右毛检讨词十二阕,可与李波斯比美。而取境之高,直是南朝清商曲辞。陈亦峰乃讥其“造境未深,运思多巧” ,殆不知词之本源者。

(11)陈维崧四首 (《湖海楼词》)

余搜《湖海楼词》,得此四阕,录以示人,不知其为迦陵作也。此皆早年笔墨,无让秦、柳。中年以后,牢落不偶,长歌当哭,羽声慷慨,不复有此情韵矣。

(12)朱彝尊十二首 (《曝书亭词》)

竹垞论词,力主南宋。所作亦刻意姜、张。会云间凋敝,流荡郑卫。登高一呼,遂开浙派。陈、夏遗风,自此衰歇,然其小词,犹宗汴京。黄九固非所师,要亦尚在秦七门下。

(13)丁炜八首 (《紫云词》)

莆田二丁,才情自以雁水为胜。《紫云词》中,小令皆有可观。选调琢句,一意高古,蒋大鸿、毛西河之俦也。

(14)钱芳标十二首 (《湘瑟词》)

莼魰《湘瑟词》四卷,亦惟小令可观,近慢犹嫌拘滞。右所录十二首,皆有唐人风致。《忆少年》一阕,选家多称之。谭复堂谓“源出义山” ,陈亦峰谓“雅丽语能入幽境” ,余则尤赏其《赞浦子》歇拍二句,非大笔力不能承上。

(15)彭孙遹八首 (《延露词》)

彭十艳词,一时传唱,亦颇招谤议。其失在蕴藉不足。幸笔力犹能自持,免堕淫哇。余录其稍厚重者。《卜算子》一阕,是其名作,不可不取,然而危矣。

(16)曹贞吉六首 (《珂雪词》)

升六词,白雨斋极称之,以为“清初诸老中最为大雅。才力不逮朱、陈,而取径较正” 。余以为此言似过。《珂雪词》疏快自然,不事雕饰,是其所长,而短亦在此。大雅犹未,况最乎?集中令词不多,选录六首,是其有雅韵者。

(17)董俞四首 (《玉凫词》)

玉凫小令,彭羡门盛称之。浑厚胜彭,微嫌意境直露。《词综》录其小令三首,皆余所汰。《词雅》录七首,惟一首与余所取同。见仁见智,读者当自得之。

(18)纳兰性德二十一首 (《纳兰词》)

容若情真性厚,小词声色窈丽,哀乐无端,非晏、欧所能限,况方回乎?篇什既富,珠玉焜耀,亦不当屈居李重光下。谓为唐五代以来一大家,可以无忝。云间词派,方当消歇之时,忽有满清华胄,远绍弓裘,陈卧子地下有知,亦当蹙额。

(19)王士禛十二首 (《衍波词》)

阮亭论诗主神韵。此言大足误人。然其一生所作,确亦以此见长。小词亦然。必先有学问性情,始可言神韵耳。或以余言学问为疑。谓作小词,何须学问?不知比物连类,纂词琢句,各有刌度,皆关学问。阮亭文字工夫,极为淳雅,抒情造境,似轻实重,莫非从学问中来。徒有小慧,安能诣此!

(20)沈岸登八首 (《黑蝶斋词》)

覃九炼句下语,颇能闲雅,自是浙派高手。然朱竹垞称其“得白石之神明” ,毋乃过情之誉。白石、黑蝶,蹊径全别。白石隐秀,黑蝶流转;白石寄兴幽微,黑蝶意在言下。右小令八首,梅溪、碧山之亚。

(21)李符四首 (《耒边词》)

秀水二李齐名,小令则分虎为婉丽。然所作不多,未能多选。秋锦殊无警策,故遗之。

(22)佟世南四首 (《东白堂词》)

《东白堂词》仅得《百名家词钞》中一卷,恐非全帙。小词不多,惟此四首可录,冯、韦之亚也。

(23)厉鹗十首 (《樊榭山房词》)

樊榭学有馀,才未俊,得宋人三昧,去唐音一间。小令浑厚,可及子野、方回。近慢便有针缕迹。乃惑于竹垞之说,刻鹄姜、张,所得但能貌似。盖以学力拟古,非以才情言志也。

(24)许宝善六首

乾隆季世,云间词派,已叹式微,郡中词人,多隶朱、厉麾下。惟许穆堂有起衰振废之志。其论词以“雅洁高妙” 为主。小令力尊唐音,谓“北宋已极相悬,南宋佳者更少” 。所撰《自怡轩词选》八卷,是其微尚所寄。自作词亦不为南渡后语。《自怡轩词》五卷,余求之未得,仅于诸家选本中录其六阕,恐未尽其蕴。

(25)张惠言四首 (《茗柯词》)、张琦五首 (《立山词》)

皋文、翰风《词选》一编,树常州之帜,箴浙西之敝,议论正大,自是词苑程朱。止庵继起,《论词》一卷,足为羽翼。然三家自为词,篇什既少,才亦未济。张氏昆仲,聊录数阕。止庵小令,无可选者,竟阙焉。

(26)董士锡六首 (《齐物论斋词》)

周止庵叙《词辨》谓晋卿“初好玉田,久而益厌之” ,今观《齐物论斋词》,可知晋卿果问途碧山、玉田,而入于清真者。常州词论,能身体而实践之者,惟晋卿一人而已。功力俱在慢词,小令深婉微欠。

(27)郭麐四首 (《灵芬馆词》)

频伽词颇负盛名,《浮眉》一刻,尤为裙屐少年所好。其词不可谓不佳,然篇什既富,瑶珉间出,或意趣凡近,或辞不立诚。大词间架,时文气重。乾嘉间名家,此流最多。如蒋心馀、吴穀人皆是也。谭复堂云:“词尚深涩,而频伽滑矣。” 夫频伽之滑,不在于不能深涩,而在于不能清空。词尚深涩,此言实误。盖竹垞、樊榭之论,宋人初无此说。今选频伽小词四阕,其正声也。

(28)汪世泰八首 (《碧梧山馆词》)

紫珊随园女夫,与兰村趋诣略同。吴山尊赞其词曰:“思态逸妍,音律中雅。语出于性情,旨归于忠厚。” 此评可高可低,紫珊宜考中上。

(29)袁通八首 (《捧月楼绮语》)

随园未尝言词,嗣君乃以词名,此其跨灶之术也。《捧月楼绮语》八卷,偶有凡俗,不失雅音。此所选八首,何尝不以韵胜。陈白雨谓:“词有质亡而并无文者,则马浩澜、周冰持、蒋心馀、杨蓉裳、郭频伽、袁兰村辈是也。并不得谓之词也。” 此则抑之太甚,非公论也。兰村、频伽,伯仲之间。心馀、蓉裳,质文兼逊。然视马浩澜、周冰持,犹有上下床之别,岂可一概视之。

(30)周之琦八首 (《金梁梦月词》)

稚圭词选声琢句,极能工稳。小令风情骀荡,居然北宋雅音。大词赋情咏物,在玉田、蜕岩之间,微嫌生动不足。《心日斋词》全帙,寒斋未备,仅就《金梁梦月词》中录其八首。

(31)汪全德四首 (《崇睦山房词》)

右四阕,崇睦山房高格也。《临江仙》歇拍二句,可称警策。

(32)杨夔生六首 (《过云精舍词》)

伯夔小令,颇得唐音。慢词亦南宋高作。集中小令不多,录其六阕。《木兰花令》一章,诸选皆不取,惟谭复堂识之,许为《金荃》遗响。知音岂不难哉!

(33)龚自珍五首 (《定庵词》)

定庵才气纵横,下笔不屑绳墨。通古今文学之变,信手自成馨逸。其词不唐不宋,非苏非辛。谭复堂引“发风动气” 之喻,意亦在可否之间。余选定庵词五阕,与谭复堂及近人龙榆生所选无有合辙,读者参之。

(34)沈传桂十二首 (《二白词》)

闰生与戈顺卿友,选音考律,务在精研。融化唐诗,尤工琢句。小令幽婉,如不胜情。近慢规橅玉田,高处可入清真之室。嘉、道之间,三吴词流,当推独步。

(35)姚燮八首 (《疏影楼词》)

梅伯才高笔健,泛爱多方。涉猎既广,不专一家。平生勤于著述,身后遗稿散亡略尽。仅以词曲知名。疏影楼四种,出入两宋,珠圆玉润。其论词曰:“韵不骚雅则俚。旨不微婉则直。过炼者气伤于辞。过疏者神浮于意。” 其操持可知矣!

(36)王嘉福六首 (《二波轩词选》)

二波小令有神似晁氏《琴趣》者,大段不输北宋。慢词学玉田而未至,情理两虚也。

(37)项鸿祚二十首 (《忆云词》)

忆云小令,胎息六朝三唐,不徒以文辞胜。摅哀婉之思,以冲和安雅出之,此其所以为沉郁也。近慢便有怨色,犹不至纳兰之剑拔弩张。

(38)姚辉第十二首 (《鞠寿庵词》)

《鞠寿庵词》四卷,咸丰二年活字本。有姚梅伯序,蒋剑人跋。小令出入南唐、北宋,慢词上下清真、碧山。选声琢句,造诣甚高。乃其人不甚为词苑所知。《憩园词话》尝一及之,谭复堂《箧中词续编》录其词一阕,此外无闻焉。余最录其小令二十首,以光潜德。世有赏音,当以余言为不谬。辉第,字稚香,河南辉县人,道光戊戌进士,官上海知县。

(39)陈元鼎七首 (《吹月词》)

实庵词芳兰竟体,雅韵欲流。大词纂组,颇近清真。小令婉丽,亦足平视秦、贺。余所有惟《吹月词》二卷。黄韵甫云别有《同梦楼词草》,未尝见也。

(40)蒋敦复一首 (《芬陀利室词》)

《芬陀利室词》无过人处,初不欲选。忽睹此章,如获古锦。在清词中破天荒矣。《九张机》者,《五更转》、《十二时》之流衍也。惟彼为鼓词,此为舞曲。首一章诗,为勾队口号。次九章为本曲。“轻丝” 、“春衣” 二章为破子,亦曲词之换头者。末一章诗,为遣队口号。宋时乐舞,舞者不歌,歌者不舞。此词唱法,旧无著录,剑人所云,意度之耳。

(41)顾文彬十首 (《眉绿楼词》)

檃括古人诗为长短句,始于东坡《定风波》括杜牧之诗。其后林正大《风雅遗音》一卷,皆檃括古人诗文,失之拘滞,子山括唐人诗为数十阕,情味转胜于原作。因选其八首,亦《花间》别趣也。子山浸馈唐音,所得甚深。俞荫甫称其“持律之细,琢句之工,同时作者,盖无以尚” ,非面谀也。

(42)蒋春霖十八首 (《水云楼词》)

项莲生承平才士,言愁始愁;蒋鹿潭乱世羁人,不怨亦怨。遭际既异,宫徵遂别。《水云》一编,以琢玉镂香之句,寄椎心刻骨之情,实湘累之遗音,黍离之别调。白雨斋乃谓之“未升风骚之堂” ,殆不知其变者。虽然,余所录十八首,犹不违乎正声也。

(43)承龄八首 (《冰蚕词》)

子久《冰蚕词》一卷,无甚高致。独《南乡子》五首,赋黔中土风,姿韵特绝,可与欧阳舍人角一日之长,因亟录之。

(44)杜文澜六首 (《采香词》)

小舫精研声律,瓣香二窗,用功专矣。然刻楮三年,《采香》四卷,所造仅能平正,殆才分所限。集中多哀离念乱之作,当与水云楼并为咸同词史。小令无多,录得六阕。

(45)薛时雨八首 (《藤香馆词》)

藤香馆自评其词曰:“无柔肠冶态以荡其思,无远韵深情以媚其格,病根仍是犯一直字。” 虽自谦语,要亦不远。《江山船》前后十六解,独标神韵,是其兴会飙举之作。录此八阕,备《竹枝》一体。

(46)汪瑔五首 (《随山馆词》)、叶衍兰五首 (《秋梦龛词》)

粤东三家,慢词皆取径碧山、玉田,随山馆吐属隽雅,能为宋人语。秋梦庵长于铺叙。楞华室时近稼轩。小令则《随山》、《秋梦》嗣响《金荃》。《楞华集》中,不足十首,无可录者。

(47)王鹏运十四首 (《庚子秋词》、《味梨集》)

朱古微叙《半塘定稿》,谓“君词导源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之浑化。与周止庵说,契若针芥。” 此强以半塘绍常州之薪传,于半塘词境之发展,不相应也。余观半塘词实自晏欧小令,进而为苏辛近慢。虽半塘亦自许为“碧山家法” ,气韵终不似也。《庚子秋词》中诸阕,尤为深美闳约,取之特多。

(48)文廷式十二首 (《云起轩词钞》)

清词至王半塘、文芸阁,气壮神王,不复作呻吟骚屑语。会国事蜩螗,生民邦家之痛,蕴无可泄,一发于词。纵琢句寻章,犹未能忘情于玉田、梦窗,而意境气韵,终已入苏辛之垒。《云起轩词》令慢皆揭响五天,埋愁九地;无稼轩之廉悍,得清真之婉约。清词至此,别开境界,非浙西、常州所能笼络矣。

(49)李慈铭六首 (《霞川花影词》)

莼客论词不屑南宋,小令犹尚《金荃》遗响,尝谓词必“若近若远,忽去忽来,如蛱蝶穿花,深深款款,于无情无绪中,令人十步九回。” 此殆清空飞动之喻。《霞川花隐词》二卷,声色尚矣,意境犹未到北宋之深厚,是亦眼高手低也。

(50)庄棫六首 (《中白词》)

中白与谭复堂齐名,二家小令,俱追踪温、韦。然刻意求寄托,遂使词旨惝恍,不赋不比,盖两失之。炼字琢句,亦各有未到。庄尤不如谭,一篇之中,必有一二刺目语。而陈白雨盛称之,以为“能超越三唐两宋,与风、骚、汉乐府相表里,自有词人以来,罕见其匹。” 乡曲阿私,乃至于此。

(51)谭献四首 (《复堂词》)

复堂《箧中》五卷,是其词论所寄。多探赜语。然取词手眼,高下不侔。能识荆和之璞,而珉玦杂出其间,盖有以人存者。其自为词,气韵力争高格,字句间犹有败笔,未到精工,录得四首,庶几醇粹。

(52)陈廷焯八首 (《白雨斋词》)

白雨斋论词主沉郁,谓“沉则不浮,郁则不薄” ,论小令主唐五代,谓“晏欧已落下乘” 。持论甚高。其自作词,亦刻意揣摩温、韦,用功于文字声色之间,但得貌似耳。

(53)郑文焯十八首 (《冷红词》、《樵风乐府》)

满洲词家以成德始,以叔问终,二百六十年汉化,成此二俊;胜金元矣。叔问才情、学问、声律,俱臻绝诣。家国危亡之痛,王孙式微之感,尽托于长短句,其志哀,其情婉,其辞雅,其义隐,重光而后,不与易矣。

(54)朱祖谋十六首 (《彊村别集》、《彊村词》)

彊村早年,政治文学,俱有英锐气。词格犹在晏、欧、周、秦之间。《庚子秋词》中数十阕,缠绵恻隐,耐人寻味。自后改辙二窗,多作慢词,蕴情设意,炼字排章,得神诣矣,已非生香真色。辛亥之后,以遗老自废,其词沉哀抑怨,作草间呻吟语,亦不可与蘋州、玉田为比。彼有民族沦亡之痛,此则眷怀封建朝廷耳。余选彊村词,多取资于别集者,秉此志也。

(55)况周颐十首 (《蕙风词》)

清季词学四大家,叔问专考律定声之学,半塘、彊村擅校雠结集之功,夔笙撰词话,研精义理,津梁后学,皆足以迈越前修。清词以此数子为殿,有耿光焉。夔笙词凡数刻,未能尽得。《蕙风词》二卷,则晚年自定本,录其十阕,皆辛亥前后所作,琢句高古深隐,此公独擅。

(56)王国维六首 (《观堂长短句》)

观堂论词,颇参新学。然其标举意境,实即茗柯比兴之旨。其悬格在“意境两忘,物我一体” ,亦犹是止庵出入寄托之义。《蝶恋花》“昨夜” 、“百尺” 两章,其自许为能到此高格者,余读之数过,终觉犹有意在,未若温韦之初无意而可以意逆也。(以下未出版)

(三)清代至近代词

(1)碧巢词 名家词钞本

《碧巢词》一卷,凡三十阕,汪森晋贤撰。森,休宁人,居桐乡,遂占籍焉,由监生官户部郎中。家富藏书,尤耽于词。尝助朱彝尊辑《词综》四卷。其自为词有《桐扣词》、《月河词》、《碧巢词》三卷。此本乃三卷之合选,非碧巢之旧矣。曹秋岳曰:“诗馀起于唐人,而盛于北宋。诸名家皆以舂容大雅出之,故方幅不入于诗,轻俗不流于曲,此填词之祖也。南渡以后,渐事雕绘,元明以来,竞工俚鄙。故虽以高杨诸名手为之,而亦间坠时趋。至今日而海内诸君子,阐秦、柳之宗风,发晏、欧之光艳,词学号称绝盛矣。晋贤宿擅时名,学殖富而才思宏,其《月河》、《桐扣》诸词,皆步武北朝,不坠南渡以后习气。”

(2)藕花词 名家词钞本

《藕花词》一卷,凡二十六阕,虞山陈见鑨在田撰。《昭代词选》卷十九云:“陈字淮士,常熟人。” 选词一首《水调歌头·平远堂燕集和林天友别驾》亦见集中。《国朝词综》未选录。王阮亭曰:“在田才情卓荦,意气遒上,其所为诗馀,时而豪迈奔放,如苏文忠、陈龙川;时而绮丽香艳,如柳七、黄九。即偶然握管,而寄托遥深。今《藕花》一编,不过吉光片羽耳。” 彭羡门曰:“在田诗歌逼真盛唐,骚赋追踪汉魏,帖括在正希、卧子间。吾乡曹侍郎秋岳、王方伯迈人咸器重之。读其《藕花词》,意新调稳,词润机圆,即起姜、张诸公于今日,当不足过。固当推为风雅正宗。”

(3)玉山词 名家词钞本

《玉山词》一卷,四十七阕,钱塘陆次云云士撰。宋实颖曰:“云士以雕云镂月之才,写凝血化虹之句,若所题之异人祠壁诸作,可谓缠绵恻怛,一往情深,当不令秦舜友‘当时溅血空无用,化作山头宝石红’之句独擅美于前也。” 又徐陈发曰:“世之言词者,皆以花间酒底、红牙翠袖,作曼声而歌者,则谓婉娈之致尽之矣。窃读玉山词,深叹先生之风清蕴义,所重者节烈,所恤者民隐,抑何剀切而笃挚耶!” 按:宋、徐所云,皆谓卷端题方正学、于忠肃、杨椒山词《满江红》三章,并劝农《满江红》一章,此外皆闺情咏物之属,未尝有所谓凝血化虹、剀切笃挚之作也。《满江红》四章,词实平平。

(4)柳塘词 名家词钞本

《柳塘词》一卷,凡六十九首,吴江沈雄偶僧撰。雄有《古今词话》,论词颇入肯綮,明清间词人遗闻轶事,亦赖以不没。此卷起《水调歌头》、《金明池》,渐及小令,或以年次编录。曹顾庵曰:“余数过柳塘,与偶僧倡和小词,如按辔徐行于康庄大堤,不似矜奇斗险,驰逐于巉岩峭壁以为工者,然亦时出新警之句,藻思亦不犹人,正徐文长所谓读之陡然一惊也。” 此盖微辞也,谓其凡庸耳。聂晋人谓雄尚有《竹窗笺体》、《柳塘绮语》诸集,曹秋翁称为艺林拱璧,惜未之梓。

(5)耕烟词 名家词钞本

《耕烟词》一卷,凡五十首,晋陵陈玉璂椒峰撰。徐竹逸喈凤曰:“椒峰兹集寄托遥深,体裁闳丽,不独句香字艳,传绝唱于旗亭,行将玉戛金铿,黼太平于圣世。” 按:集中《苏幕遮》十首为十听词,有隔窗听坠钗声、隔帏听浴声等,词既不佳,品亦卑下。聂晋人先惜其《沁园春·咏美人》三十馀首,恨不并入此集,谓当另为小册以行之,亦何必也。

(6)柯亭词 名家词钞本

《柯亭词》一卷,凡四十五阕,会稽姜垚苍崖撰。蒋曾策守大曰:“苍崖妍词秀句,若不经思,正复他人百思不逮。尝与余同策蹇驴,千里并辔,每拈一题,不数武而已成矣。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如宿构,两公子今复见耶?”

(7)容居堂词 名家词钞本

《容居堂词》一卷,凡三十八阕,云间周稚廉撰。周字冰持,鹰垂子。少有才子之目。《容居堂词》三卷,刻本未见,此乃选录本,豹斑而已。蒋大鸿曰:“词章之学,六朝最盛。余与阳羡陈其年、萧山毛大可、山阴吴伯憩,力持复古;今得冰持,而海内有五矣。” 钱葆馚曰:“冰持之词,艳而不纤,利而不滑,刻入而无雕琢之痕,奇警而无斧凿之迹,可与髣髴者,惟溧阳彭爰琴、秀水朱竹垞耳。”

(8)蔗阁诗馀 名家词钞本

《蔗阁诗馀》一卷,凡三十二阕,黄山汪鹤孙梅坡撰。钱谦益曰:“梅坡,吾忘年友也。吾友然明先生之后,又得一然明,亡友为不死矣,乐奚加焉?梅坡出诗馀若干阕,更击节叹其必传,盖词家婉媚、豪纵二体,每不能兼,梅坡刻意婉媚,则追神大晟,溢为豪纵,亦吸髓稼轩;丽不伤于纤淫,放不失之俚鄙,填词之蕴,可谓探索无馀矣。”

(9)万青词 名家词钞本

《万青词》一卷,仅长调十首,渐岸赵吉士天羽撰。曾王孙曰:“词有豪旷、鲜艳二路,近人多能学之,但豪旷多沿入理障,鲜艳多堕落情痴,求为超脱一路,而不落辛、苏习气,虽数十名家中不得其一也。先生之词,良学道而得于心者耶?”

(10)探酉词 名家词钞本

《探酉词》一卷,二十七首,西湖邵锡荣二峰撰。小令学北宋,长调步武东坡。徐方虎曰:“邵子以弱冠之年,含毫构思,备诸家之美,南唐、北宋之间,且将高置一座,予独喋喋焉。分周、柳而别苏、辛,予且瞠乎后矣。”

(11)慎庵词 名家词钞本

《慎庵词》一卷,四十一阕,山阴吴秉仁子元撰。丁药园曰:“《慎庵词》如芙蕖出水,秀色天然,晓黛横秋,苍翠欲滴。时而慷慨悲歌,穿云裂石;时而柔情纷绮,触絮黏香。偶携一册于西湖夜月,倚声而歌,不觉驱温韦于腕内,掉周柳于毫端。文人之情生于才,有如是乎?” 按:此卷所录,皆羁旅赣粤之作,出入周、柳。《踏莎行·晚次丰城》、《风入松·寄怀锡山诸子》、《六么令·别情》、《多丽·夜泊芦湾》,皆佳作也。独所谓慷慨悲歌,穿云裂石者,未得一首。又聂晋人称其善用虚字,极得古人神髓,此四十一阕中亦未尝见用虚字处,岂别有一格,未入选乎?

(12)蕊栖词 名家词钞本

《蕊栖词》一卷,凡三十四阕,广陵郑熙绩撰。郑字懋嘉,康熙戊午举人,官刑部主事,著《含英阁诗草》、《花屿诗钞》、《晚香词》、《蕊栖词》,皆以“查有违碍谬妄感愤语句” ,列入乾隆五十三年颁发外省移咨应毁书目,故流传绝少。此卷早刊,且是选本,不知所谓“违碍谬妄感愤语句” 者何所指?惟《唐多令·平山堂怀古》有句云:“隋苑已飞烟。繁华忆昔年。旧江山、题付新篇。” 又《贺新凉》句云:“最堪怜、须眉冠带,为人驱使。” 又《齐天乐·观演吴越春秋故事》云:“筵前往复兴亡事,休认作逢场戏。满溢宜倾,忧勤复振,天道循环相倚。薰莸难并。叹伍相孤忠,反遭谗忌。偏听莺簧,浑忘槜李同仇志。黄池盟先齐晋,笑鹰扬虎踞,富强徒恃。响屟酣歌,馆娃恒舞,致召六千君子。苏台休矣。羡霸越平吴,会稽雪耻。俯仰情深,丈夫当若此。” 亦可见其惓怀故国感愤之深矣。

(13)玉壶词 名家词钞本

《玉壶词》一卷,凡四十三阕,云间叶寻源砚孙撰。聂晋人曰:“作小令须于虚神得手,方有一唱三叹之妙;作长调须于实处生情,乃见倾湫侧峡之势。玉壶虚处如峨眉秋月,清光一轮;实处如浪击蛟门,顷刻千里。”

(14)树滋堂诗馀 名家词钞本

《树滋堂诗馀》一卷,三十三阕,云间张锡怿弘轩撰。余少时读吴梅村集中《细林雅集赠倩扶女郎》诗,便欲物色弘轩诗词,今始得此一卷,庶几尝鼎一脔。《意难忘》一阕亦赠倩扶者,录于此。序曰:“时维九月,节宙登高,思逸事于龙山,遇佳人于鹤浦,柔情难定,别恨易牵。兔管频濡,鸿笺数寄,堪叹粘泥之絮,独怜逐水之萍。品其高韵,人更淡于黄花,感此微词,意无伤于绿叶。爰希属和,庶俟知音。” 词曰:“捧出兰房。看朱唇纤手,曲短愁长。身轻疑学燕,声细似调簧。人乍见、意难忘。怕对酒盈觞。生受些、罗襦微动,绮席生香。朝来携手相将。渐云收远岫,日转重阳。波侵红袖靓,风度锦茵凉。缘底事、乱人肠。无奈独徬徨。便与伊、明珠一斛,买笑何妨。” 许鹤沙曰:“先生为风雅领袖,其诗古文集,俱讨论精微,各极其妙,今读其词,婉丽之中,具见豪迈,居然登唐宋之席矣。” 孙松坪曰:“先生之词,其源出于东坡,而温雅绵丽,含蓄不露,则斟酌于小山、淮海之间,集长去短,自成一家。” 徐电发亦谓其“芊绵婉丽中有排空兀奡之致,辛、柳、苏、黄,合为一家” ,殆定评矣。

倩扶,云间妓,姓沈氏。能诗,有《题破冰道人梅花书屋图》,云:“闲凭乌几耽幽僻,想见高人静坐情。窗外梅花窗内月,与君心事一般清。” 其妹偏红亦题云:“春天小阁梅开日,绣幙轻风月上时。想是满身花月影,夜残扶醉起题诗。” 魏子存《青城词》有《丑奴儿令[5]·秋日倩扶过访》,云:“彩舫莲塘驻,珠帘柳带侵。相逢忆别更沉吟。明月两乡心。琥珀浮金碗,珊瑚腻玉簪。钿蝉银雁压朱衾。弦索惹秋阴。” 自注云:“琥珀光,倩扶所贻名酿也。”

(15)兰舫词 名家词钞本

《兰舫词》一卷,三十四阕,上海赵维烈承哉撰。王子武曰:“承哉为半眉进士令嗣,其飞才驾学,同社素所屈指。今读其词,抑何珠玑错落,芳芬袭人也。” 吴薗次曰:“承哉博搜群籍,著书满家,即读其《赋钞》一选,足征巨匠苦心;兰舫小词,又豹之一斑也。”

(16)响泉词 名家词钞本

《响泉词》一卷,三十一首,云间徐元哲西崖撰。(评佚)其实有评。

(17)淞南乐府 《艺海珠尘》本

淞南乐府一卷,清杨光辅撰,凡《梦江南》六十首,各以“淞南好” 起句,咏浦南风物。光辅字征男,号心香,江苏南汇人,岁贡生,有《鹤书堂诗词集》、《琼台集》、《绿雨轩稿》。

(18)梦玉词 道光四年刻本

梦玉词一卷,钱塘陈裴之撰。裴之字孟楷,又字朗玉,号小雱,盖云伯子也。倜傥权奇,明于当世之事,论西北水利、东南河漕,指画口陈,闻者动色惊叹。试有司不利,入赀得官云南府通判,以滇洱道远,乞病不到官,寻薄游汉皋,谋盐筴之利,一夕以疝疾卒,裁三十三耳。龚生竟夭天年,良可惜也。所为诗有《澄怀堂集》,雄宕悱恻,不忝家风。此《梦玉词》一卷,多为姬人紫湘作,盖道光壬午、甲申间所作,有戈顺卿、汪剑潭、蒋志凝及妇汪允庄序。顺卿谓其兼有梦窗、玉田之长;剑潭谓其兼有白石之清真、玉田之秀挺;允庄亦谓君特、叔夏,诧为兼美。殆庶几乎!(志凝字子于,号澹怀,有《心白日斋诗词》,元和人。)

(19)张倩倩

松陵沈自徵,字君庸,撰《灞亭秋》、《鞭歌妓》、《簪花髻》三曲,极尽豪宕激昂之致,徐文长之《四声猿》不能及也。君庸少年裘马,挥斥千金,负纵横捭阖之才,游长安塞外,竟不得志而死。妻张倩倩,美而慧,工诗词,幽居食贫。尝于寒夜忆夫,作《蝶恋花》词云:“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霜花面。试问寸肠何样断。残红碎绿西风片。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见《天香阁随笔》。倩倩词惟《兰皋明词》中存数阕,此未入选。(《明词综》收倩倩词一阕即此,题作《丙寅寒夜与宛君与君庸作》。“霜花面” 作“桃花面” ,“试问寸肠” 二句作“落叶西风吹不断。长沟流尽残红片” 。盖王兰泉所改也。)

(20)清《续文献通考·经籍考》著录词集

《湘瑟词》四卷

案语引彭孙遹云:“葆馚居清切之地,雍容都雅,名满海内,乃词名湘瑟,若以仲文自况。夫‘曲终江上’句非不工,然寥寥十韵,何至乞灵神功?以视是编之骛才绝艳,大历才人殆不免有愧色矣!”

《直寄词》二卷

案语云:“《直寄词》高丽精巧,音节间超然入胜,昔人称梅溪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作者亦然。”

(21)《玉壶山房词选》二卷

曹言纯云:“七芗词清空处如冰壶映雪,飞动处如野鹤依云,读之神爽。”

(22)屈大均

屈大均词所见凡二本:《翁山诗外》附《骚屑词》二卷,康熙间家刻本;《道援堂集》附词一卷,道光间徐抡三选刻本。《诗外》十八卷,大均子明洪编,其十六至十八卷则词也。然十八卷未刊卷目下注曰:“嗣出。” 是《骚屑词》全本凡三卷,此犹非全豹。军机处奏准全毁书目,有《屈翁山词》一种,殆单行全刻本,不知天壤间尚有其书否?屈翁山才华发越,而生丁阳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揆古伤今,叱咤不平之气,一寓于文,自是庾兰成一流人物。《骚屑》二卷中,尤多黍离麦秀之什,于满洲士女,复深致讥刺。民族忠愤之感,发而为沉雄激楚之词,此为《翁山词》之狐白也。徐选一卷,乃在乾隆禁令之后,凡有违碍,概从删汰,则已徒存糟粕矣。《明词综》录《翁山词》七阕,皆非其至者,犹复不敢著其名氏,仅署“翁山早年方外名一灵” ,可知此亦聊以存人耳。顾民国以来,词家如况蕙风、叶玉虎、龙忍寒录《翁山词》,皆不出王氏藩篱,抑又何也?岂皆未见《诗外》乎!余故蕞录《翁山词》数阕于此,于以见楚骚玉屑,在此不在彼也。

念奴娇 秣陵吊古

萧条如此,更何须、苦忆江南佳丽。花柳何曾迷六代,只为春光能醉。玉笛风朝,金笳霜夕,吹得天憔悴。秦淮波浅,忍含如许清泪。任尔燕子无情,飞归旧国,又怎忘兴替。虎踞龙蟠那得久,莫又苍苍王气。灵谷梅花,蒋山松树,未识何年岁。石人犹在,问君多少能记。

满江红 采石舟中

苦忆开平,惊涛里、石崖飞上。恨长江、天门中断,两蛾相向。形势依然龙虎在,英雄已绝楼船望。教祠宫、日夕起悲风,松楸响。临牛渚,停兰桨。月未起,潮失长。但通宵慷慨,谁闻高唱。蛮子军从南岸戍,名王马向中洲养。任几群、边雁不能栖,芦花港。

太常引 隋宫故址

垂杨几树是隋家。欲问后园鸦。飞过玉钩斜。拂片片、风前乱花。红桥流水,穿桥廿四,流尽旧繁华。把酒坐晴沙。且数数、春人钿车。

扬州慢

萤苑烟寒,雁池霜老,一秋懒吊隋宫。念梅花小岭,有碧血犹红。自元老、金陵不救,六朝春色,都入回中。剩无情垂柳,依依犹弄东风。君臣一掷,早知他、孤注江东。恨燕子新笺,牟尼旧合,歌曲难终。二十四桥如叶,笳声苦、卷去匆匆。问雷塘磷火,光含多少英雄。

念奴娇 潼关感旧

黄流呜咽,与悲风、昼夜声沉潼谷。天府徒然称四塞,更有关门东束。未练全军,中涓催战,孤注无边腹。阌乡秋早,乍寒新鬼频哭。谁念司马当年,魂招未返,与贼长相逐。麾下兴平馀大将,难作长城河曲。胡骑频来,秦弓未射,已把南朝覆。乌鸢饥汝,国殇今已无肉。

潇湘神

斑竹丛。斑竹丛。泪花成晕绿重重。叶叶枝枝因帝子,声含瑶瑟怨秋风。

山渐青

枫叶飞。柿叶飞。飞逐宫鸦何处归。归来玉殿非。

拔龙旂。卓鵰旂。猎火山山烧翠微。牛羊蔽夕晖。

雨中花慢 越王台怀古

雁翅三城,龙荒十郡,秋来不减边沙。恨牛羊有地,鸡犬无家。虽少诸军浴铁,还馀几队吹笳。朝台试望,天似穹庐,直接京华。赵佗箕踞,南咸称雄,遗墟问取栖鸦。谁得似、斑骓汉使,才藻纷葩。汤沐千年锦石,文章五岭梅花。彩丝女子,争看旌节,色映朝霞。

一痕沙

一向汉儿高卧。早被阏氏笑破。彀满逾长城。骑飞轻。千里无人遮塞。空把关山自卖。何处四楼开。白登台。

木兰花慢 飞云楼作。楼在端州公署后,己丑皇帝南巡,尝驻跸其上。

绕阑干几曲,记龙驭、此淹留。剩鳷鹊恩晖,芙蓉御气,掩映飞楼。飕飕。冷飞乱叶,似乌号哀痛惨高秋。多谢宫鸦太苦,土花衔作珠丘。梧州。更有坝围愁。西望少松楸。未委何年月,玉鱼自出,金雁人收。啾啾。岭猿个个,抱冬青泪断郁江流。寄语樵苏踯躅,磨刀忍向铜沟。(梧州有端皇帝兴陵。)

跋翁山词

屈翁山词怀古诸作,可比稼轩、龙洲,小令亦入《花间》、《尊前》堂庑。惟全集词体颇复总杂,如《五张机》,本为大曲《九张机》之一遍,单作小令,未闻前例。《绛都春》(庞妻赵女)一阕,全仿《冯燕》大曲,然仅此一遍,既非抒情之词,亦非叙事之曲。《玉茶瓶》、《七娘子》、《天净沙》诸作,更杂出曲调。此外韵律不协处,比比皆是。大抵朱明一代,曲盛词衰,文人虽有志乎词,而耳目濡染,无非南曲,词曲之辨不严,故词格终不能高,虽杨升庵亦复不免。翁山与朱竹垞、毛会侯同时,然其人其志,固明之逸民,其词亦明词也。

(23)双照楼词

《双照楼》有壬戌岁作《蝶恋花》词,序曰:“昔闻展堂诵其中表文芸阁所为词,有‘一寸山河,一寸伤心地’之句,未尝不流连反覆,感不绝于心。近得《云起轩词》,读之,则已易为‘寸寸山河,寸寸销魂地’。顾二语意境各殊,不能无割爱之憾。余冬日渡辽所经行地,刿目怵心,不忍殚述。爰就原句,足成此阕,点金之诮,所不敢辞,掠美之愆,庶几知免云尔。” 词云:“雪偃苍松如画里。一寸山河,一寸伤心地。浪啮岩根危欲坠。海风吹水都成泪。夜涉冰嘶寻故垒。冷月荒荒,照出当年事。蒿冢老狐魂亦死,髑髅奋击酸风起。” 其辞哀而厉,盖犹有燕歌慷慨之志。集中诸词,此为白眉。至辛巳作《水调歌头》之“鸿雁北来还去,乌鹊南飞又止,无处不零丁” ,则徬徨有惭色矣。

按:“一寸山河” 之句,芸阁定本原词云:“九十韶光如梦里。寸寸关河,寸寸销魂地。落日野田黄蝶起。古槐丛荻摇深翠。惆怅玉箫催别意。蕙些兰骚,未是伤心事。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意境果不侔,又重出“伤心” ,亦非改作“销魂” 不可也。“黄蝶” 未详所出,作“黄雀” ,当更惬。文芸阁著《纯常子枝语》,汪为刊行,有感于“一寸山河” 之句也。

双照楼老人自云生平不能作咏物诗,然集中咏物颇有佳作。《百字令·咏水仙花》云:“灵均去矣,向潇湘、留得千秋颜色。犹有平生迟暮感,况是霏霏雨雪。玉色温温,金心的的,人与花同德。飞尘不到,冷踪只在泉石。小钵供养斋头,深镫曲几,清影摇签帙。伴取梅花三两点,也似晓星残月。静始闻香,淡终生艳,梦化庄生蝶。独醒何意,银台试为浮白。” 自跋云:“《拾遗记》:‘楚人思慕屈原,谓之水仙。’《群芳谱》:‘水仙花,白圆如酒杯,中心黄蕊,名金盏银台。’古来咏水仙花者,山谷之诗、稼轩之词,脍炙人口,然自是凌波解珮,摇笔即来。朱竹垞词始创禁体,风调独胜。晴窗坐对,聊复效颦,以资笑噱云尔。” 按:咏水仙禁体朱竹垞已有《金缕曲》四阕,惟用屈原事则前人所未及也。此词清深婉约,宜其自负不浅。

(24)刘尧民词

余在滇中识会泽刘治雍尧民,恂恂儒雅君子,以自刊《废墟诗词》三卷见惠。上卷新诗七首,中卷古今体旧诗一百四十三首,下卷词一百有四阕。新诗不脱旧词章窠臼,诗出入温李,词规橅南宋诸贤,皆互有瑕瑜,工力未纯,惟高处亦无愧作者。兹录其《眼儿媚》曰:“一庭微雨洒芳尘。寒褪玉生温。倚阑无语,吹箫无绪,忆梦无痕。天涯更有愁多少,忍泪问青春。摘花人去,角门开也,又是黄昏。” 《点绛唇》曰:“昨夜西楼,悄无一事芳心惰。伴伊枯坐。残月林中堕。又是无眠,又是和衣卧。说前错。梦般经过。做了休重做。” 《太常引》曰:“芳笺六幅旧函封。字体记玲珑。隐约泪犹红。想当日、恩浓怨浓。香怜花悴,温怜玉碎,往事已成空。无绪立东风。葬伊在、心中梦中。” 《临江仙》曰:“记得双清前夜,重劳玉指钩帘。姈娉月在碧桃尖。春宵千点露,争比泪珠圆。往日平常花草,一城追忆堪怜。琼窗风雨自年年。相思红叶路。归梦绿杨烟。” 《鹧鸪天》曰:“紫玉霏烟入太阴。青鸾消息竟沉沉。未堪风露中宵立,且傍湖山一角吟。怜解佩,惜题襟。一声凄断海天琴。分明昨夜同心梦,秋水蒹葭何处寻。”

[1] “云间” 是个古地名,包括旧松江府属七县:华亭、娄、青浦、金山、奉贤、上海、川沙。今皆属上海市。

[2] [二]见《词综发凡》。

[3] [三]堪舆术,又称青鸟术。为人卜择吉地,以建屋或营葬,俗称“风水先生” 。

[4] [三]陈其年答周寿王书,见《松江诗钞》卷十二。

[5] 由句式判断,此词应非《丑奴儿令》。其调式同于《卜算子》,唯韵协则未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