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

少小读儒书,尊崇孔仲尼。无可无不可,号为圣之时。嗣复见老子,广大似过之。大道不可名,世事差能知。飘风与骤雨,天地难久持。儒家贵中庸,道理或在兹。齿亡舌尚存,复是隐者师。庄生说木雁,反复畅陈辞。道家重养生,为我固其宜。众生虽苦饿,未肯投身施。毳衣出函关,逝去不复疑。后世有哲士,读史识其微。自疑在水浒,朝夕多惧思。唯恐身作脯,徒佐酒一卮。自称曰狂人,措词杂愤悲。此意无人领,归卧东海湄。逝者长已矣,杯羹不可遗。但怜坚目辈,芸芸亦若为。

天才

昔住本乡时,常闻索士语。索士为鲁迅旧时别号,此篇所述均系当时原意。 极口颂天才,凡愚无足数。未必是超人,文明有盟主。俗世不相容,有怀不得吐。有如鹄在笼,奄忽化黄土。孰乃杀性解,应得大咒诅。索士以天才一语不妥适,曾改译为性解。 哲人自萎谢,孽报斯为巨。自坏汝长城,灾祸还归汝。忽忽四十年,人琴无处所。酌酒湛空觞,劳劳亦何补。

挑担

我身才中人,宿命应挑担。照料十方堂,扫地供粥饭。不必为结缘,本分事应办。但愿各随喜,时至自聚散。何意见白发,忽尔遭按剑。本当共忧喜,十年成敌怨。虞帝大圣人,福德可赞叹。吾辈本凡民,所宜安忧患。忍过事堪喜,此语庶无间。无心学娄公,聊且任唾面。

打油

昔读寒山诗,十中了一二。亦尝看语录,未能彻禅味。但喜当诗读,所重在文字。吟诗即说话,此语颇有致。偶尔写一篇,大有打油气。平生怀惧思,百一此中寄。掐臂至见血,摇头作游戏。骗尽老实人,得无多罪戾。说破太行山,亦复少风趣。且任泼苦茶,领取塾师意。太行山事见赵梦白《笑赞》中,甲乙争辩太行山,甲读泰杭,乙读大形,就塾师取决焉,塾师左袒读大形者,甲责之,塾师曰,你输一次东道不要紧,让他一世不识太行山。

童话

平生有所爱,妇人与小儿。委屈殊堪念,况此婉娈姿。圣王哀妇人,周公非所知。又复嘉孺子,此意重可思。仁者相人偶,彼我无差违。哲人重理知,人事无弗窥。迢迢千百年,文化生光辉。妇女与儿童,学问各分支。染指女人论,下笔语枝离。隐曲不尽意,时地非其宜。着手儿童学,喜读无厌时。志在教与养,游戏实始基。围坐说故事,歌谣声喔咿。瓦狗及木马,哄笑共游嬉。撮土为盘筵,主客各陈词。儿童有权利,道理可发挥。黾勉写文字,心尽力不随。半生事笔墨,辛苦为法施。百事无一成,吾力固为微。却顾小儿辈,怅惘不自持。人情爱弱孙,牛马任所为。非不知烦恼,乐此不为疲。善哉诸老翁,相对吾愧之。媪煦虽有心,胜业终多亏。何时得还愿,补写童话诗。持赠小朋友,聊当一勺饴。

读书

读书五十年,如饮掺水酒。偶得陶然趣,水味还在口。终年不快意,长令吾腹负。久久亦有得,一呷识好丑。冥想架上书,累累如瓦缶。酸甜留舌本,指顾辨良否。世有好事人,扣门乞传授。舌存不可借,对客徒搔首。

笑话

听人说笑话,数见已不鲜。更喜及下体,粗语讨人欢。滑稽与狎亵,妙在不尽言。有如演杂耍,技术最为先。磁碟易损质,旋转随竹竿。美人走绳索,往复有余闲。一心保平衡,所争分厘间。少或失中道,颠堕在目前。说话非易事,大旨只是悭。喋喋过分限,徒自招讥嫌。

大寒

时节近大寒,朝夕多风雪。纪数过二九,寒气何凛烈。疾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短至日转长,严冬余三一。屈指交春时,即在上元夕。虽复有余寒,未必妨启蛰。天地有盈虚,往复成季节。农夫自了知,无待圣人说。

梅子

文人爱梅花,诗画极普遍。亦有风雅客,踏雪骑驴看。独不画梅子,未免是缺恨。诗词咏景物,时或一二见。宋人词中有红英落尽青梅小,青梅如豆柳如眉,闲穿绿树寻梅子诸语,但总不及唐诗中绕床弄青梅,以儿童生活为背景,更有情趣也。 我意同儿童,果饵最所羡。梅干与梅酱,佳品出蜜饯。更有大青梅,酸味齿牙溅。儿拳一下击,生脆倏迸绽。称曰青榔头,乡语可怀念。恨不遇曹公,醋浸送一担。

文字

半生写文字,计数近千万。强半灾梨枣,重叠堆几案。不会诗下酒,岂是文作饭。读书苦积食,聊且代行散。本不薄功利,亦自有誓愿。诚心期法施,一偈或及半。但得有人看,投石非所恨。饲虎恐未能,遇狼亦已惯。出入新潮中,意思终一贯。只憾欠精进,回顾增感叹。

丙戌岁暮

从前作绝句,漫云牛山体。近又写五言,似拟寒山子。自身非禅门,稗贩无一是。还自写我诗,笔画代口耳。寄远示友生,本意只如此。茫茫火狗年,涂画尽数纸。倏忽将改岁,唐劳可以已。诚知笔墨贱,不及钱刀利。岂无恩与怨,欲报无由致。行当濯手足,山中习符水。三十六年一月十七日,即丙戌十二月二十六日也。

后记

前作《往昔》,凡五续,得五言古诗三十首。续有所作,体制相同,题材无定,因以杂诗名之,既成十一首,而旧历改岁,遂亦暂作结束。余所作本非诗,而亦复非散文。本意仿偈颂体写之,亦殊有风致,唯无韵以范围之,觉得太无限制,且如意思浅少,漫然下笔,画虎不成,反为可笑,故不敢为耳。今虽每篇有韵,亦只约略取其近似者用之,上去声或通押,盖此本但以语音为准,而非根据韵书者也。三十六年一月二十日,知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