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会做旧诗,也并没有意思要去做它,然而结果却写了这一册。我本不预备发表,向人请教,现在却终于印了出来。这全是偶然的事情。古人有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哪里有这种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材料,要来那末苦心孤诣的来做成诗呢?也就只有一点散文的资料,偶尔想要发表罢了。拿了这种资料,却用限字用韵的形式,写了出来,结果是一种变样的诗,这东西我以前称之曰打油诗,现今改叫杂诗的便是。称曰打油诗,意思是说游戏之作,表示不敢与正式的诗分庭抗礼,这当初是自谦,但同时也是一种自尊,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称作杂诗便心平气和得多了。这里包括内容和形式两重,广如题记中所说,有如散文中的那种杂文,仿佛是自成一家了。但这也是后加的说明,当初不过有点意思,心想用诗的形式记了下来,这内容虽然近于散文,可是既称为诗,便与诗有一点相同的地方,便是这也需要一点感兴。古人说,诗穷而后工,工不工也难预约,总之这与所处的时地是很有关系的,在黑暗时代里感触更多,也就写的不少,到了环境改变这就不同了,在解放以后便连一篇也没有写过,所以这些东西乃全是在南京老虎桥所作的。上边所说偶然成集的事情,便是如此。这诗的中间有一部分是《儿童杂事诗》,共计七十二首,一九五〇年曾经在上海《亦报》上发表,此外《往昔三十首》亦自成片段,却尚未发表过。本来这种东西欲出斯出,能事已毕,也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但友人知道我有这作品,特别是那两样稍成片段的,辄来信索观,只好花了好些工夫,自来抄录,虽然我的时间不很珍贵,但也是一种负担,于是有人怂恿付诸印刷。其中第一位侨居新加坡的郑子瑜先生,彼此尚未见过面,只因大家都看重人境庐诗的关系,因而认识了,他曾提议出版,可是机缘不曾成熟,故而作罢,但是他的好意是很可感激的。第二位便是朱省斋先生,他先前创办《古今》半月刊的时候曾经相识,现侨居香港,经他介绍在新地出版社出版,使这十余年前的旧作,得与今日的读者见面,在我可以省抄写之烦,这是十分可以感谢的事了。这里便是偶尔印了出来的经过。前后事情既已交代清楚,我这自序的职任也就完了。

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八日,知堂记于北京。

附记

《老虎桥杂诗》原稿本来有六部分,第一分《忠舍杂诗》性质杂乱,第六分系题画诗九十四首,多应需之作,今悉从删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