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赋琵琶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读辛老子词,且不可徒看他横撞直冲,野战八方。即如此词,看他将上下千古与琵琶有关的公案,颠来倒去,说又重说。难道是几个典故在他胸中作怪?须知他自有个道理在。原夫咏物之作,最怕为题所缚,死于句下;必须有一番手段使它活起来。狮子滚绣球,那球满地一个团团转,狮子方好使出通身解数。然而又要能发能收,能擒能纵,方不致不可收拾。稼轩此作,用了许多故实,恰如狮子滚绣球相似,上下,前后,左右,狮不离球,球不离狮。狮子全副精神,注在球子身上。球子通个命脉,却在狮子脚下。古今词人一到用典咏物,有多少人不是弄泥团汉。龙跳虎卧,凤翥鸾翔,几个及得稼轩这老汉来?虽然如是,尚且不是辛老子最后一着。如何是这老子最后一着?试看换头以下,曲曲折折,写到“轻拢慢捻”,“推手”“却手”,已是回肠荡气;及至“一抹凉州哀彻”,真是四弦一声如裂帛,又如高渐离易水击筑,字字俱作变徵之声。若是别人,从开端至此,费尽气力,好容易挣得一片家缘,不知要如何爱惜维护,兢兢业业,惟恐失去。然而稼轩却紧钉一句:“千古事云飞烟灭。”这自然不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但是七宝楼台,一拳粉碎,此是何等手段,何等胸襟。真使读者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瓢冰雪水。又如虬髯客见太原公子,值得“心死”两字也。要会稼轩最后一着么?只这便是。然而若认为是武松景阳冈上打虎的末后一拳,老虎便即气绝身死,动弹不得,却又不可。何以故?武行者虽是一片神威,千斤膂力,却只能打得活虎死去,不会救得死虎活来。辛老子则既有杀人刀,亦有活人剑,所以不但活虎可以打死,亦且死虎可以救活。不信么?不信,试看他“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十五个字,一口气便呵得死虎活转来了也。①

念奴娇

重九席上

龙山何处,记当年高会重阳佳节。谁与老兵供一笑,落帽参军华发。莫倚忘怀,西风也解点检尊前客。凄凉今古,眼中三两飞蝶。  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爱说琴中如得趣,弦上何劳声切。试把空杯,翁还肯道:何必杯中物。临风一笑,请翁同醉今夕。

稼轩性情、见解、手段,皆过人一等。苦水如此说,并非要高抬稼轩声价,乃是要指出稼轩悲哀与痛苦底根苗。凡过人之人,不独无人可以共事,而且无人可以共语。以此心头寂寞愈蕴愈深,即成为悲哀与痛苦。发为篇章,或涉愤慨。千万不要认作名士行径,才子习气。彼世之所谓名士才子者,皆是绣花枕,麒麟楦,装腔作势,自抬身份,大言不惭,陆士衡所谓“词浮漂而不归者”也。即如明远、太白,有时亦未能免此,况其下焉者乎。稼轩即不然,实实有此性情、见解与手段,实实感此寂寞,且又实实抱此痛苦与悲哀,实实怪不得他也。

此词起得不见有甚好,为是是重九席上,所以又只好如此起。迤逦写来,到得“谁与老兵供一笑,落帽参军华发”两句,便已透得些子消息。老兵者谁?昔之桓温,今之稼轩也。桓温当年面前尚有一个孟嘉,可供一笑。稼轩此时眼中却并一个孟嘉也无。往者古,来者今,上是天,下是地,当此秋高气爽,草木摇落之际,登高独立,眇眇馀怀,何以为情?所以又有“莫倚忘怀,西风也解点检尊前客”三句,是嘲是骂,是哭是笑,兼而有之。却又嫌他忒杀锋芒逼人,所以今日被苦水一眼觑破,一口道出。直到“凄凉今古,眼中三两飞蝶”,写得如此其感喟,而又如彼其含蓄;纳芥子于须弥,而又纳须弥于芥子。直使苦水通身是眼,也觑不破;遍体排牙,也道不出。英雄心事,诗人手眼,悲天悯人,动心忍性,而出之以蕴藉清淡,若向此等处会得,始不辜负这老汉;若一味向鲁莽灭裂处求之,便到驴年也不会也。

稼轩手段既高,心肠又热,一力担当,故多烦恼。英雄本色,争怪得他?陶公是圣贤中人,担荷时则掮起便行,放下时则悬崖撒手。稼轩大段及不得。试看他《满江红》词句,“天远难穷休久望,楼高欲下还重倚”,提不起,放不下,如何及得陶公自在。这及不得处,稼轩甚有自知之明,所以对陶公,时时致其高山景行之意。一部长短句,提到陶公处甚多。只看他《水调歌头》词中有云:“我愧渊明久矣,犹借此翁湔洗,素壁写《归来》。”真是满心钦佩,非复寻常赞叹。古今诗人,提起彭泽,哪个又不是极口赞叹,何止老辛一人?然而他人效陶和陶,扭捏做作,只缘人品学问,不能相及,用尽伎俩,只成学步,捉襟见肘,百无是处。稼轩作词,语语皆自胸臆流出。深知自家与陶公境界不同,只管赞叹,并不效颦。所以苦水不但肯他赞陶,更肯他不效陶;尤其肯他虽不效陶,却又了解陶公心事。此不止是人各有志,正是各有能与不能,不必缀脚跟,拾牙慧耳。只如此词后片,忽然借了重九一个题目,一把抓住彭泽老子,大开玩笑,不但句句天趣,而且语语尖刻。即起陶公于九原,恐亦将无以自解。且道老辛是肯渊明,不肯渊明?若道不肯,明明说道高情千古。若道肯,却又请他“试把空杯”。不见道:只因爱之极,不觉遂以爱之者谑之。又道是:“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苦水如此说,甚是不敬,只为老辛顽皮,所以致使苦水轻薄。下次定是不敢了也。

沁园春

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读辛词,一味于豪放求之,固不是;若看作沉着痛快,似矣,仍未是也。要须看他飞针走线,一丝不苟,始为得耳。即如此词,一开端便即气象峥嵘,局势开拓,细按下去,何尝有一笔轶出法度之外?工稳谨严处,便与清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笑他分豪放婉约为两途者之多事也。

闲话且置。即如此词,如何是辛老子一丝不走处,一毫不曾轶出法外处?看他先从山说起,次及泉,及桥,及松树,然后才是吾庐,自远而近,秩秩然,井井然。换头以下,又是从庐中望出去底山容山态。然后说到将来的偃湖。脚下几曾乱却一步。虽然苦水如是说,仍不见得不曾辜负稼轩这老汉。何以故?步骤虽然的的如此,却不是稼轩独擅,即亦不能以此为稼轩绝调。一切作家,谁个笔下又不是有头有尾,有次第,有间架?谁个又许乱说来?他人如是,稼轩亦如是。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且道如何又是稼轩所独擅的绝调。自来作家写山,皆是写它淡远幽静,再则写它突兀峻厉。稼轩此词,开端便以万马喻群山,而且是此万马也者,西驰东旋,踠足郁怒,气势固已不凡,更喜作者羁勒在手,故能驱使如意。真乃倒流三峡,力挽万牛手段。不必说是超绝千古,要且只此一家。但如果认为稼轩要作一篇翻案文字,打动天下看官眼目,则大错,大错。他胸中原自有此郁勃底境界,所以群山到眼,随手写出,自然如是,实不曾有心要与古人争胜于一字一句之间,又何曾有心要与古人立异?天下看官眼目,又几曾到他心上耶?虽然,是即是,终嫌他太粗生。稼轩似亦意识及此,所以接说珠溅、月弓,是即是,却又嫌他太细生。待到交代过十万松后,换头以下,便写出“磊落”、“雍容”、“雄深雅健”,有见解,有修养,有胸襟,有学问,真乃掷地有声。后来学者,上焉者硬语盘空,只成乖戾;下焉者使酒骂座,一味叫嚣。相去岂止千里万里,简直天地悬隔。而且此处说是写山固得,说是这老汉夫子自道,又何尝不得。写到此处,苦水几番想要搁笔,未写者不复再写,已写者也思烧去。饶我笔下生花,舌底翻澜,葛藤到海枯石烂,天穷地尽,数十页《稼轩词说》,何曾搔着半点痒处?总不如辛老子自作自赞,所供并皆诣实。读者若于此会去,苦水词说,尽可以不写,亦尽不妨写。若也不然,则此“词说”定是烧去始得。

满江红

稼轩居士花下与郑使君惜别,醉赋。侍者飞卿奉命书

莫折荼,且留取一分春色。还记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恨牡丹笑我倚东风,头如雪。  榆荚阵,菖蒲叶,时节换,繁华歇。算怎禁风雨,怎禁鹈?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别。

花下伤离,醉中得句,侍儿代书,此是何等情致。待到一口气将九十许字读罢,有多少人嫌他忒煞质直。杜少陵诗曰:“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杨诚斋诗却说:“霜干皴裂臂来大,只著寒花三两个。”若只许他蜀中黄四娘家千朵万朵,不许他绍兴府学门前寒花霜干,得么?换头自“榆荚阵”直至“怎禁鹈”,虽非金声玉振,要是斩钉截铁,一步一个脚印,正是辛老子寻常茶饭,随缘生活。及至“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多少人赞他前用《离骚》,后用《论语》,真乃运斤成风手段。苦水却不如是说。若谓冉冉出屈子,栖栖出圣经,所以好,试问花共柳、蜂和蝶,又有何出处?上面恁么冠冕堂皇,底下恁么质俚草率,岂非上身纱帽圆领,脚下却著得一双草鞋?须看他“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怎的般风姿?“是栖栖者蜂和蝶”是怎的般情绪?要在者里,体会出一个韵字来,方晓得稼轩何以不求与古人异,而自与古人不同;何以虽与古人不同,却仍然与古人神合。隔岸观火之徒,动是说:“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苦水却笑他如何不说:虽非本色,要极天下之工乎?且夫所谓本色者何也?山定是青,水定是绿,天定是高,地定是卑,若是之谓本色欤?大家如此说,我不如此说,便非本色。苟非真切体会,纵如此说了,又何异瞎子所云之“诸公所笑,定然不差”?假如真切体会了,便不如此说,亦何尝不是本色?且稼轩如此写,岂非正是稼轩本色乎?若谓只是太粗生,则何不思:无性情之谓粗,没道理之谓粗,稼轩此词,至情至理,粗在什么处?你道涂粉抹脂,便是细么?揭起那一层涂抹,十足一个黄脸婆子,面疱雀斑,青痣黑疤,累积重叠,细在什么处?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千古骚人志士,定是登高远望不得。登了望了,总不免泄漏消息,光芒四射。不见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一登广武原,便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陈伯玉不乐居职,壮年乞归,亦像煞恬退。一登幽州台,便写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况此眼界极高,心肠极热之山东老兵乎哉?

此《水龙吟》一章,各家词选录稼轩词者,都不曾漏去。读者太半喜他“落日楼头”以下七个短句,二十七个字,一气转折,沉郁顿挫,长人意气。但试问此“登临意”,究是何意?此意又从何而来?倘若于此含糊下去,则此七句二十七字便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与彼大言欺世之流,又有何区别?何不向开端两句会去?此正与阮嗣宗登广武原、陈伯玉登幽州台一样气概,一样心胸也。而且“千里清秋”,“水随天去”,浩浩落落,苍苍茫茫,一时小我,混合自然,却又抵拄枝梧,格格不入,莫只作开阔心胸看去。李义山诗曰:“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层楼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与稼轩此词,虽然花开两朵,正是水出一源。此处参透,下面“意”字自然会得。好笑学语之流,操觚握笔,动即曰,无人知,没人晓,只是你自己胸中没分晓。试问有甚底可知可晓?即使有人知得晓得了,又有什么要紧?偏偏要说无人知,没人晓,真乃痴人说梦也。

前片中“遥岑”三句,大是败阙。后片中用张翰事,用刘先主事,用桓温语,意只是说,欲归又归不得,不归亦是空度流年。但总不能浑融无迹。到结尾“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更是忒煞作态。若说责备贤者,苦水词说并非《春秋》,若说小德出入,正好放过。

八声甘州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白雨斋词话》曰:“稼轩词中之龙也。”因忽忆及小说一则:一龙堕入塘中,极力腾踔,数尺辄坠,泥涂满身,蝇集鳞甲。凡三日。忽风雨晦冥,霹雳一声,龙便掣空而去云云。苦水读辛词,虽不完全肯《白雨斋词话》,但于此《八声甘州》一章,却不能不联想到小说中所写之堕龙。看他开端二语,夭矫而来,真与一条活龙相似。但逐句读去,便觉此龙渐渐堕落下去。“匆匆”者何也?或是草草之意耶?“匆匆未识”,以词论之,殊未见佳。“桃李无言”,虽出《史记·李广传》后之“太史公曰”,用之此处,不独隔,亦近凑。“落魄”两句便是因地一声堕入泥中。《传》中明说,李广不言家产事;“田园”二字,作何着落?换头云“谁向桑麻杜曲”,是又不事田园也。“短衣匹马”出杜诗,是说看李将军射虎,非说李将军射虎也。“匹马”字与前片“雕鞍”字、“一骑”字重复,是龙在塘中,泥涂满身,蝇集鳞甲时也。“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纵然极力腾踔,仍是不数尺而坠。直至“汉开边”十五个字,方是风雨晦冥,霹雳一声,掣空而去。龙终究是龙,不是泥鳅耳。至“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则是满天云雾,神龙见首不见尾矣。昔者奉先深禅师与明和尚同行脚,到淮河,见人牵网,有鱼从网透出。师曰:“明兄,俊哉,一似个衲僧。”明曰:“虽然如此,争如当初不撞入罗网好?”师曰:“明兄,你欠悟在!”苦水今日,断章取义,采此一节,说此一词,得么?虽然,似即似,是则非是。

汉宫春

立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馀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辨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换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苦水二十年前读此词时,于换头“却笑”直至“连环”六句,悟得健字诀。今日不妨葛藤一番,举似天下看官。看他三十六个字,曲曲折折写来,逐句换意,不叫嚣,不散涣,生处有熟,熟中见生。说他劲气内敛,潜气内转,庶几当之无愧。尤妙在说“不断”,说“连环”,此三十六个字,便真有不断与连环之妙。若只见他声东击西,指南打北,而不见他谨严绵密,岂非既负古人,又误自己。苦水于此处有个悟入,决不敢说从此一切珍宝皆归吾有。然而亦颇有一番小小受用。不过今日若遇有人来共苦水商略此词,苦水却要举他前片开端二句。若论“春已归来”,实实不见有甚奇特。但“美人头上,袅袅春幡”八字上,加之以“看”,却何等风韵,何等情致。夫美人头上,金步摇,玉搔头,尚矣。又若簪花贴翠,亦其常也。今日何日?忽然于金玉花翠之外,袅袅然而见此春幡焉。春归来乎?诚哉其归来也。况且虽曰立春,而馀寒尚烈,花未见其开也,柳未见其青也,又何从得见春之归来乎?今不先不后,近在目前,突然于美人头上,见此春幡之袅袅然,则一任馀寒之尚烈,花之未开,柳之未青,而春固已归来矣。亦何须乎寒之转暖,而梅之熏与柳之染也耶?近代人论文,动曰经济,即此便是经济。动曰象征,即此便是象征。动曰立体描写,即此便是立体描写。古人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亦复即此便是。《四库书目提要》说辛老子词“于剪翠刻红之外,别立一宗”。别立一宗且置,即此岂非剪翠刻红底真本领?一般又道辛词非本色,即此又岂不是稼轩底惟大英雄能本色也?葛藤半日,只说得“美人头上袅袅春幡”,尚漏去“看”字未说。要会这个“看”字么?但看去即得。

周止庵说:“稼轩由北开南;梦窗由南追北。”开南不见得,要且屹然于南北之外。但“年时燕子”十一字,却是南宋词人气味,思致既深,遂成为隔。集中此等处,时时而有。要一一举来,即是起哄,且休去。

祝英台近

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有人于此词,特举他结尾三句,说是出自赵德庄《鹊桥仙》,而赵又体之李汉老咏杨花之《洞仙歌》云云。又解之曰:“大抵后辈作词,无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转换耳。”苦水谓此论他人词或者也得,然非所论于稼轩。因为这老汉处处要独出手眼,别开蹊径也。偶尔不检,落在古人窠臼里,却是他二时粥饭,杂用心处。学人如何得在此等处认取他?苦水廿年前读此词,于前片取“怕上层楼”九字,于后片亦取此结尾三句。近日看来,俱不见有甚好。一首《祝英台近》,只说得没奈何三个字。说起没奈何来,自韦端己、冯正中,多少词人跳这个圈子不出。稼轩这位山东老兵拈笔填词,表现手段,有时原也推倒智勇。但一腔心绪,有时也便与古人一鼻孔出气,也还是没奈何三字。不过前片“怕上”九字,后片结尾三句,没奈何尚是是物而非心;尚是贫无立锥,不是连锥也无。既是怕上,不上即得;春既不曾带得愁去,也只索由它。所以者何?权非己操,即责不必自负也。今日看来,倒是“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十一个字,是心非物,是连锥也无,真是没奈何到苦瓠连根苦。夫花本所以簪之也,词却曰“才簪又重数”,则其簪之前,固已曾数过矣,已曾卜过归期矣。若使数过卜过而后簪,如今又复摘下重数,则其于花,意固不专在于簪也。意不在于簪,故数过方簪,簪过重数。则其重簪之后,谁能必其不三数三簪,四数四簪,且至于若干簪若干数,若干数若干簪耶?内心如此拈掇不下,如此摆布不开,较之风与雨,春与愁,其没奈何固宜有深浅之别矣。六祖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其斯之谓欤?

此章与前《汉宫春》章,有人说俱是讽刺时事。苦水谓如此说亦得。但苦水却绝不是如此说。所以者何?譬如伤别之人,见月缺而长吁,睹花落而下泪,其心伤原不专在月之圆缺,花之开谢,但机缘触磕,学者又不可放过花月,一味捉住伤别,去打死蛇。否则是只参死句,不参活句也。杜少陵即使真个每饭不忘君,也须是情真见实,方才写得好诗。若情不真,见不实,只按定“每饭不忘君”五字作去,便是村夫子依高头讲章作应举制义,揞黑豆和尚傍文字说禅伎俩。诗法未梦见在。

江神子

和陈仁和韵

宝钗飞凤鬓惊鸾,望重欢,水云宽。肠断新来,翠被粉香残。待得来时春尽也,梅结子,笋成竿。  湘筠帘卷泪痕斑,珮声闲,玉垂环。个里温柔,容我老其间。却笑平生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

此章是稼轩和韵之作。看他集中此调前一章也是这几个韵脚,明明注出“和陈仁和韵”,便可证知。步线行针,左右逢源,直似原唱,技术之高,固已绝伦,而性情之真,尤见本色。只如“待得来时”十三个字,又是值得读者身死气绝底句子也。夫所思者而不来,真乃无地可容,此生何为。若所思者而既来,则不只是哑子掘得黄金,而且天下掉下活龙,固宜一切圆满,无不如意矣。稼轩却曰“春尽也,梅结子,笋成竿”焉。是则一错既铸,百身莫赎,直合天地,可世界,成一个没量大底没奈何也,如何而使读者不身为之死气为之绝乎哉?不过不免又有人说是性情语,非学问语。若有人真个以此为问,苦水则答之曰:所谓学问者何也?学问如有别解,则吾不敢知。若是会物我,了生死,明心性之谓,则稼轩此等处,虽非学问语,却正是德山棒,临济喝手段。会底自然于喝下棒下大彻大悟去在。若于棒喝下死去,虽未得向上关捩子,尚不失为识痛痒。若既不能死,又不肯活,痛痒亦复不知,正是所谓佛出也救不得,一个山东大兵,又好中底用?若谓苦水于此,是为老辛辩护,即又不然。苦水原不曾说这个便是学问语。但是,千古诗人,说到学问,怕只有彭泽老子一位。李太白杜少陵,饶他两个“寤寐思服”,有时也还是“求之不得”。争怪得稼轩一人?况且稼轩一说到陶公,便一力顶礼赞美,顶礼得自然是心悦诚服,赞美得也是归根究底,莫只道他没学问好。

后片大意是说住在温柔乡中,便没日去定天山。苦水却不肯他。温柔乡住得住不得,干他定天山何事?若是定得天山底人,住得温柔乡,也不碍去定。如其不然,纵然不住温柔乡,天山依旧定不得。但如此说了,老辛还是不服输。要使他服输,不如说他文采不彰。且道如何是彰底文采?开端“宝钗飞凤鬓惊鸾”是。亦且莫看他凤钗鸾鬓。“飞”字“惊”字是句中眼。要识取稼轩句法字法,且不得放过。

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右一章各家词选太半收录。苦水选时,几番想要割爱,终于保留。比来说词,又几番想要剔出,此刻仍然未能放过。有人读此词,嫌他直率,有人却又爱他豪放。是非未判,爱憎分明。苦水于此词,既是一手抬,一手搦,于上二说亦是半肯半不肯。看他自开首“醉里”一句起,一路大刀阔斧,直至后片“赢得”一句止,稼轩以前作家,几见有此。若以传统底词法绳之,似乎不谓之率不可得也。苦水则谓一首词前后片共是十句,前九句真如海上蜃楼突起,若者为城郭,若者为楼阁,若者为塔寺,为庐屋,使见者目不暇给。待到“可怜白发生”,又如大风陡起,巨浪掀天,向之所谓城郭、楼阁、塔寺、庐屋也者,遂俱归幻灭,无影无踪,此又是何等腕力,谓之为率,又不可也。复次,稼轩自题曰“壮词”,而词中亦是金戈铁马,大戟长枪,像煞是豪放。但结尾一句,却曰“可怜白发生”。夫此白发生,是在事之了却、名之赢得之前乎?抑在其后乎?苦水至今尚不能明了老辛意旨所在。如在其前,则所谓金戈铁马大戟长枪也者,仅是贫子梦中所掘得之黄金,既醒之后,四壁仍然空空,其凄凉怅惘更不可堪。如在其后,则虽是二十年太平宰相,勋业烂然,但看看钟鸣漏尽,大限将临,回忆前尘,都成虚幻,饶他踢天弄井本领,无奈他腊月三十日到来,于此施展手脚不得。此又是千古人生悲剧,其哀苦愁凄,亦当不得。谓之豪放,亦是皮相之论也。夫如是,则白发之生于事之了却名之赢得之前之后,暂可勿论。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稼轩这老汉作此词时,其八识田中总有一段悲哀种子在那里作祟,亦复忒煞可怜人也。其实又岂止此一首?一部《稼轩长短句》,无论是说看花饮酒,或临水登山;无论是慷慨悲歌,或委婉细腻,也总是笼罩于此悲哀的阴影之中。此理甚明,倘无此种子在八识田中作祟,亦无复此一部“长短句”也。不须苦水饶舌,读者自会去好。

抑更有进者,陶公号称千古隐逸诗人之宗,苦水却极肯朱晦庵所下豪放二字批评。又有一好友告我:昔时或逢愁来,不得开交,取陶诗读之,心便宁静。如今愁时读了,愈发摆布不下。此语于我心有戚戚焉。此理亦甚明,如果渊明老子只是一味恬适安闲,亦便不须再写诗也。同例,世人于老辛之为人,动是说他英雄,于其为词,动是说他粗豪,已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有人说他填词是散仙入圣。世之人要且只会他散仙,不会他入圣。如何是入圣底根苗?不得放过,细会去好。倘若会不得,画蛇添足,恰好有个譬喻。玄奘法师在西天时,见一东土扇子而生病。又有一僧闻之,赞叹道:“好一个多情的和尚。”病得好,赞叹得亦是。假如不能为此一扇而病,亦便不能为一藏经发愿上西天也。周止庵曰:“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又曰:“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苦水曰:如是,如是。

秦会之有言:“做官如读书,速则易终而少味。”此语甚妙。如引而申之,不独似惜福之语,且亦大似见道之言也。张宗子为其弟燕客作传,亦引会之此言,且病燕客以欲速一念,受鲁莽灭裂之报,趣味削然,不堪咀嚼。而结之曰:“孰意吾弟之智,乃出秦桧下哉?”宗子是妙人,固应又有此妙语。这也不在话下。苦水则谓秦会之此语,不独是做官与读书之名言,如改速为好尽,亦可以之论文。要说辛老子为人,才情学识,原自旷代难逢。其填词亦尽有不朽之作。他原是谥忠敏底人,似乎不好与缪丑公并论。但其填词的技术,有时大不如会之做官的体会。所以老辛有时亦如宗子令弟之趣味削然,不堪咀嚼。于此将不免为缪丑公所窃笑也。大概作文固当应有尽有,亦须应无尽无。稼轩之于词,大段不及晚唐之温韦,北宋之晏欧,或者是他只作到应有尽有,而不曾理会得应无尽无之故,亦未可知。好好一部《稼轩长短句》,好好一位辛幼安,今日被苦水拉来,说东话西,且与会之相比,冤枉杀,冤枉杀。圣人有云:“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静安先生不亦曰“稼轩词中之狂”乎。学人莫错会苦水意好。况且苦水如今写此词说,尚作不到应有尽有,有甚嘴脸说他辛老子作不到应无尽无。

上卷说毕。续说下卷。

注释

①手稿此处原有一句趣语:“读者小心不要被此活虎扑着,呵呵。”定稿时用红笔将趣语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