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别離,古有皇英之二女[2];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3]。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4]!日慘慘兮雲冥冥[5],猩猩啼烟兮鬼嘯雨[6]。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7],雷憑憑兮欲吼怒[8]。堯舜當之亦禪禹[9]。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10]。或云堯幽囚[11],舜野死[12]。九疑聯綿皆相似[13],重瞳孤墳竟何是[14]?帝子泣兮緑雲間[15],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絶,竹上之涙乃可滅。

【注釋】

[1]遠别離:樂府舊題。蕭士贇注:“樂府《遠别離》者,别離十九曲之一也。”按《樂府詩集》卷七二列入《雜曲歌辭》。又卷七一於江淹《古别離》題下云:“《楚辭》曰:‘悲莫悲兮生别離。’《古詩》曰:‘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後蘇武使匈奴,李陵與之詩曰:‘良時不可再,離别在須臾。’故後人擬之為《古别離》。梁簡文帝又為《生别離》,宋吴邁遠有《長别離》,唐李白有《遠别離》,亦皆類此。”

[2]皇英之二女:指傳説中唐堯的兩個女兒,即虞舜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皇,宋本作“黄”,據他本改。

[3]“乃在”二句:相傳舜巡狩南方,二妃從行,淹死湘水,為神。《水經注·湘水》:“大舜之涉方也,二妃從征,溺於湘江。神游洞庭之淵,瀟湘之浦。瀟者,水清深也。”

[4]“海水”二句:王琦注:“二句是倒裝句法,謂生死之别,永無見期,其苦如海水之深,無有底止也。”誰人不言此離苦,一作“人言不深此離苦”。

[5]“日慘慘”句:慘慘,無光貌。冥冥,陰晦貌。

[6]“猩猩”句:此句謂烟雨中只聞猩猩哀啼,鬼怪嗥叫。

[7]“皇穹”句:《文選》卷一六潘岳《寡婦賦》:“仰皇穹兮歎息。”李善注:“皇穹,天也。”此喻指皇帝,句意與屈原《離騷》“荃不察余之中情”同。按:從押韻看,此句似與上句倒裝。忠,《文苑英華》作“衷”。

[8]憑憑:象聲詞,同“馮馮”,形容雷聲轟響之大。雷,一作“雲”。

[9]“堯舜”句:此句為省略句,謂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堯亦會禪舜,舜亦會禪禹。之,指下“君失臣”、“權歸臣”的情況。按古代關於堯舜禪讓的説法不一。其中一説謂禪讓乃失權後不得已所用的一種辦法,下述“堯幽囚,舜野死”,即指此。

[10]“君失”二句:謂國君失去賢臣的輔佐,則神龍也會變魚;大權落到奸臣手中,則老鼠也會變成虎。《説苑·正諫》:“吴王欲從民飲酒,伍子胥諫曰:‘不可。昔白龍下清泠之淵,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東方朔《答客難》:“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

[11]“或云”句:云,一作“言”。堯幽囚,《史記·五帝本紀》:“堯崩,三年之喪畢,舜讓辟丹朱於南河之南。”張守節《正義》引《括地志》:“《竹書》云: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此謂堯失權。

[12]舜野死:《國語·魯語上》:“舜勤民事而野死。”韋昭注:“野死,謂征有苗,死於蒼梧之野。”此似謂舜野死亦與失權有關。

[13]“九疑”句:九疑,山名,即蒼梧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因山有九峰連綿皆相似,故名九疑山。相傳舜葬於此。聯,《文苑英華》作“連”。《史記·五帝本紀》:“(舜)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為零陵。”裴駰《集解》:“《皇覽》曰:‘舜冢在零陵營浦縣,其山九谿皆相似,故曰九疑。’”

[14]重(chóng)瞳:眼中有兩個瞳子。此指舜。《史記·項羽本紀論》:“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墳,《河岳英靈集》作“憤”。何,一作“誰”。

[15]“帝子”句:帝子,指娥皇、女英。《楚辭·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王逸注:“帝子,謂堯女也。”泣,《河岳英靈集》作“降”。緑雲,狀青竹之茂盛。相傳舜死於蒼梧之野,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與慟哭,涙下霑竹,竹上紋斑斑然,人稱斑竹,又稱湘妃竹。見任昉《述異記》卷上。

【評箋】

曾季貍《艇齋詩話》:古今詩人有《離騷》體者,惟李白一人,雖老杜亦無似《騷》者。李白如《遠别離》云:“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嘯雨。”……如此等語,與《騷》無異。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二:首六句:非情種,非情事,縱極言愁,何能愁?又曰:雲冥冥,雲憑憑,才逸失檢,雜而無章,學騷而失之。又評“堯舜”句曰:情理俱遠。又評末句曰:言不滅,便煞;可滅,意轉永。

又《滄浪詩話·詩評》: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太白《夢游天姥吟》、《遠别離》等,子美不能道。

劉辰翁云:參差屈曲,幽人鬼語,而動蕩自然,無長吉之苦。(《唐詩品彙》卷二六引)

范梈批選《李翰林詩》:此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辭意反復曲折行乎其間者,實未嘗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歎而有遺音。至於抆淚謳吟,又足以興夫三綱五典之重者,豈虚也哉!兹太白所以為不可及也。

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此篇前輩咸以為上元間李輔國、張后矯制遷上皇於西内時,太白有感而作。余曰非也。此詩大意謂無借人國柄,借人國柄,則失其權,失其權則雖聖哲不能保其社稷妻子,其禍有必至之勢。詩之作,其在天寶之末乎?按唐史《高力士傳》曰:天寶中,帝嘗曰:“朕春秋高,朝廷細務問宰相,蕃夷不龔付諸將,寧不暇耶?”又嘗齋大同殿,力士侍。帝曰:“海内無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事付林甫若何?”力士對曰:“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威權既振,孰敢議者!”自是國權卒歸於林甫、國忠,兵權卒歸於禄山、舒翰。太白熟觀時事,欲言則懼禍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詩,聊以致其愛君憂國之志,所謂皇英之事,特借之以隱喻耳。曰“日”、曰“皇穹”,比其君也。曰“雲”,比其臣也。“日慘慘兮雲冥冥”,喻君昏於上,而權臣障蔽於下也。“猩猩啼烟兮鬼嘯雨”,極小人之形容而政亂之甚也。“堯舜當之亦禪禹”而下,乃太白所欲言之事,謂權歸臣下,其禍必至於此。詩意切直著明,流出胸臆,非識時憂世之士,存懷君忠國之心者,其孰能興於此哉!

李東陽《麓堂詩話》:古律詩各有音節,然皆限於字數,求之不難。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最難調疊,然亦有自然之聲。……如李太白《遠别離》、杜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曷嘗按古人聲調,而和順委曲乃如此。

王世懋《藝圃擷餘》:太白《遠别離》篇,意最參錯難解……范德機、高廷禮勉作解事語,了與詩意無關。細繹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邪?先是肅宗即位靈武,玄宗不得已稱上皇,迎歸大内,又為李輔國劫而幽之。太白憂憤而作此詩。因今度古,將謂堯、舜事亦有可疑。曰“堯舜禪禹”,罪肅宗也;曰:“龍魚”、“鼠虎”,誅輔國也。故隱其詞,托興英、皇,而以《遠别離》名篇。風人之體善刺,欲言之無罪耳。然“幽囚”、“野死”,則已露本相矣。古來原有此種傳奇議論。曹丕下壇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創語。試以此意尋次讀之,自當手舞足蹈。

胡震亨《李詩通》:此篇借舜二妃追舜不及、淚染湘竹之事,言遠别離之苦。並借《竹書》雜記見逼舜禹、南巡野死之説,點綴其間,以著人君失權之戒。使其辭閃幻可駭,增奇險之趣。蓋體幹於楚《騷》,而韻調於漢鐃歌諸曲,以成為一家語,參觀之,當得其源流所自。

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詞意若斷若亂,實未嘗斷而亂,評者謂“至於抆淚謳吟,又足以興夫三綱五典之重,豈虚也哉”。讀此等詩,真午夜角聲,寒沙風緊,孤城觱吹,鐵甲霜生,一字一句,皆能泣鬼磷而裂肝膽。

許學夷《詩源辯體》卷一八:太白《蜀道難》、《天姥吟》,雖極漫衍縱横,然終不如《遠别離》之含蓄深永,且其詞斷而復續,亂而實整,尤合騷體。

王夫之《唐詩評選》卷一:通篇樂府,一字不入古詩,如一匹蜀錦,中間固不容一尺吴練。工部譏時語開口便見,供奉不然,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也。工部緩,供奉深。

應時《李詩緯》卷一:哀怨動人,而苦鬱之氣言不能盡,見忠君憂國之心,即謂之“廣騷”可也。

《唐宋詩醇》卷二:此憂天寶之將亂,欲抒其忠誠而不可得也。日者君象,雲盛則蔽其明。“啼烟”、“嘯雨”,陰晦之象甚矣。……小人之勢至於如此,政事尚可問乎?……白以見疏之人,欲言何補?而忠誠不懈如此,此立言之本指。

翁方鋼《石洲詩話》卷一:太白《遠别離》一篇,極盡迷離,不獨以玄、肅父子事難顯言;蓋詩家變幻至此,若一説煞,反無歸着處也;惟其極盡迷離,乃即其歸着處。

按:朱金城《李白〈遠别離〉詩考釋》謂《遠别離》一詩乃有感於韋堅冤獄及其好友崔成甫被放逐湘陰而作,以為繫於天寶五載或六載似較接近於史實。(《天府新論》一九八七年第一期)李白此詩最早見於天寶十二載(七五三)結集之《河岳英靈集》,可知作於在此之前。王世懋《藝圃擷餘》、唐汝詢《唐詩解》、沈德潛《唐詩别裁》、陳沆《詩比興箋》皆謂此詩寫肅宗上元年間宦官李輔國幽太上皇於西内事,時代不合,非是。據《新唐書·高力士傳》記載,天寶年間,玄宗怠於政事,曾謂高力士曰:“我不出長安且十年,海内無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事付林甫,若何?”高力士回答説:“天下柄不可假人,威權既振,孰敢議者!”玄宗不悦。可能李白風聞此事,心有憂慮,而天寶十一載在幽州親見安禄山招兵買馬、陰謀叛亂情景,自己又已見疏而還山,不能面諫,因作此詩。則此詩疑作於天寶十一載。